第二章 多頭馬車
海濱都市廣場的管理中心陷入一片慌亂,短短十五分鐘內,吊燈墜落、獅子銅像倒塌、鐵卷門運作失靈,相繼發生原本不該發生的狀況。
好不容易移開弔燈之後,拖出二具當場死亡的屍體與二名重傷患者。重傷者由飯店的專屬醫生負責治療,然而由於設備不足,情況相當危急,而獅子銅像暫時無法處理,可憐的是被壓在底下的人們。
「對了,目前被關在這座大樓里的正確人數是多少?
我記得光是那個無聊得要命的派對就有一千名參加者了。」
「其中有二百名是警界相關人士。」
「沒錯,警界相關人士。這些人都稱不上是第一線的搜查官,全是一群在桌前蹺著二郎腿發號施令的傢伙。」
涼子邊說還故意努嘴。
「光靠一群指揮官是打不贏戰爭的,最重要的是找來能力優秀的士兵。」我嘗試提出重點。
「那麼現在要聽從哪位長官的命令?」
「不知道,反正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一個能派得上用場,根本幫不了我什麼忙。」
管理中心接到大批館內客人的抱怨與抗議,這是可想而知的,因為鐵卷們突然降下,使所有人無法外出,飯店的客人當中有人表示室內燈光毫無預警地停電。不過,客人的怨聲載道表示館內的電話已經接通——就目前而言。
話又說回來,這次涼子所說的不見得是錯的,我想起自己剛成為刑事的時候所接手的連續殺人案件。
當時參事官、理事官、專門官、監察官、管理官、審議官這群人從四面八方聚集到搜查本部。
「喂,究竟誰比較大?」
「只有根據階級來決定了。」
「如果階級一樣呢?」
「到時就依照資歷長短,前輩優先。」
「如果資歷一樣呢?」
「那就不知道了。」
也因此,在說明搜查狀況之前,眾人先召開了「席次決定會議」。一九七二年著名的「淺間山莊事件」也是一樣的情形,這就是所謂的官僚機構,如果不先決定所有人的座位順序就無法做事。
我看今晚大概也會出現相同的場景,想著想著,我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我在不知不覺間把今晚的事情視為一個『案件』,可是到目前為止,怎麼看都是單純的事故,又沒有任何線索證明接下來還會再發生狀況。
「糟糕。」難得涼子的語氣顯得嚴肅,一時引發了我的好奇,於是我等著她的下一句台詞。
「我忘了做預約錄影,本來還以為九點就能回家的……」
「是機器人卡通嗎?」
「為什麼我會去看機器人卡通,是連續劇啦!『神秘的十二號星期四』最後一集,這下看不到了。」
「以後一定會再重播的。」
「會重播才怪。那麼無聊的節目,大概只有我一個人在看而已。」
我想我們的對話比連續劇更無聊。此時館內響起了廣播,一個人從低頭行禮的工作人員手中接過麥克風,此人就是海濱都市廣場的負責人高市,他那極富磁性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送出來:
「本廣場管理中心有事宣布,請各位靜下來仔細聆聽。」
我觀察著高市。這名銀髮紳士完全不見一絲動搖,甚至帶著十足的傲氣,態度中透露著:「有意見嗎?」只不過他們發表的談話內容相當誠懇就是了。
「此次造成來訪的客人諸多不便,我們深表遺憾。目前我們已經盡最大努力,做出相關對策以化解客人們的不愉快,因此敬請各位再忍耐一下,無論如何我們都將客人的安全視為最優先,我們誠心希望各位冷靜沉著,並配合工作人員的指示。」發言流暢無礙。
「……真厲害。」涼子聳聳肩。
「連一句道歉也沒有,也不明言願意負起責任,還說希望大家了解,準備把一切因果推卸給客人。」
「如果沒有這點本領,怎麼當得上政府高官。」
「看來我是很難出人頭地了。」
「你太謙虛了。」
其實我想說的是:「你別做夢了!」
這話當然是壓在喉頭沒有講出來。海濱都市廣場的平面圖與立體圖攤開在一張不算大的桌子上,以便對照電腦螢幕所顯示的畫面。我與涼子一同看著平面圖,此時從門口的方向傳來吵鬧的人聲與推擠的雜音。某個人不顧工作人員的制止,硬是闖了進來,只見高市蹙起眉心,站起身望著不速之客。
那是在電視上常見的熟面孔——議員福神幸利,很少看到有人的名字取得這麼瑞氣千條的。
身材矮小,眼睛、鼻子、嘴巴都小,唯獨耳朵很大,十足的招風耳。只見他匆匆忙忙地走上前,一看見涼子,眼睛跟嘴巴立刻撐成O字形,過了五秒才好不容易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於是一邊望著涼子,一邊朝高市大吼:「你快想想辦法啊!
立刻去把門打開,我可不要被關在這裡出不去!」
「我明白您的心情……」
高市的眉毛連動也沒動一下。
「不過一切就如同剛才我所說的,我們已經盡最大的努力做出相關對策,您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鎮定、稍安勿躁。」
「至少可以打開鐵卷門吧!」
「剛才已經嘗試過電動、手動的方式,全部徒勞無功。」
「不然就把門破壞怎樣!」
「由於顧慮到恐怖份子,我們做了萬全的防備。」
「什麼意思!?」
「除非出動坦克車,否則是無法破壞鐵卷門的。」
高市的一番話令福神議員大聲哀嚎起來,看來除非出動坦克車,否則是無法令高市失去冷靜了。
福神議員有三名情婦,分別住在赤阪、白金、元麻布,地點全在港區,涼子笑著說道。議員的官邸在鎌倉,不過他本人在南青山買了高級公寓做為平時起居用,地點也是在港區。
涼子自己同樣住在港區,就這一點來說,其實她也沒有資格嘲笑福神議員。順便插播一下,我是住在練馬區,搭地下鐵就能直達警視廳。
「聽清楚了,如果我有什麼萬一,投票給我的十四萬七千五百六十九位公民是不會默不作聲的,包括我的黨還有政府也是。你知不知道我還當選雜誌票選的『開創二十一世紀日本未來的新英雄一百人』?!」
我聽都沒聽過,不知道是哪本雜誌做的票選,不過由此可以確定不必對二十一世紀的日本抱有太高的期望。
II
「如果十分鐘之內事情還沒得到解決,我會再來的。」
福神撇下這句話之後離去,緊接著輪到數名參加尾岡紀念派對的警界相關人士一涌而上,警視廳的公安部長率先開口:
「一定是激進派的恐怖份子,除了他們以外還會有誰!?趕快根據這條線索去追查!」
「請問您指的是哪裡的激進派呢?」
不曉得是有意還是無意,涼子的語氣裡帶著嘲諷的口吻。
「摔落的吊燈將近一公噸重,青銅獅像也有十公噸重,在眾多目擊者面前,恐怖份子是如何移動這些重物的呢?這陣子並未接獲激進派有明顯活動的消息,難道說他們已經私下研發出躁縱重力的技術了嗎?」
公安部長閉上嘴,向來與他水火不容的警務部長則是刻意提高音量:
「如果真的是激進派的恐怖份子乾的好事,那麼公安部長可要負起相當大的責任啊!竟然放任犯人策畫出如此無法無天的犯罪計劃而毫無警覺,無能也該有個限度吧?」
「拜託你不要隨便猜測,又還沒看到犯人的犯罪聲明,也許只是單純的意外罷了。」
公安部長的話跟三十秒之前所說的完全相反。
而涼子把自己擺在遙遠的天邊,開始批評起來:
「激進派恐怖份子只不過是一個虛構的狀況,而你們卻那麼認真地推卸責任,官僚真是無藥可救。」
「你自己也是官僚吧。」
我說道,然而涼子對我的挖苦恍若未聞,逕自將視線轉向一整面的螢幕牆。
「哎呀,兩位超級大人物一起大駕光臨了。」
看著同一個畫面,我同意涼子的表達方式是正確的。
門一開,走進來的是警政署長與警視總監。先從高市處聽取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之後,兩巨頭看似十分不情願地叫來涼子要她說明詳情,同時在灣岸署正式派遣搜查官來到之前,命令涼子暫時主導事件的搜查。
「我沒有異議,不過到時我該向哪一位報告呢?」
長官與總監不約而同沉默下來,兩人都不願意為『驅魔娘娘』的行動負起責任,這是可想而知的。
「如果不明確區分責任所在,將會對搜查行動造成阻礙。」
「說的也是,既然你是隸屬警視廳……」長官說道。
總監正想提出異議之際,一名女性的聲音傳來:
「與其在這裡討論這種事情,還不如儘快展開調查行動。藥師寺警視,你這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啊。」
涼子向來老神在在的表情和態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就像貓一樣豎起全身的毛,只見涼子視線的前端站著身穿筆挺套裝的室町由紀子。
擁有劇毒的眼鏡蛇,其天敵就是貓鼬,對藥師寺涼子而言,她的天敵就是室町由紀子。看來她也出席了這次尾岡舉辦的派對。
由紀子與涼子是同一期的CAREER組員,兩人同樣畢業於東大法學系。當涼子調任到INTERPOL,特在里昂工作的那段期間,由紀子則是一直留在國內,服務於內合情報調查局,同時在東京郊外的小鎮擔任副鎮長。也因此惹得涼子嘲笑她是「巡迴演員由紀」,不過在電視節目的介紹里則形容她是「風格獨特的美女副鎮長」,甚至還上了女性雜誌的封面。「美女副鎮長」這個形容絕非僅止於外交辭令,她那綁在頭後方的成束黑髮直垂到腰際,戴著眼鏡的白皙臉蛋稱為知性美的代表亦當之無愧。
室町這個姓氏與藥師寺的罕見度不分上下,而且在警界內部也具有無以輪比的意義。因為她的父親多年前曾經擔任警視總監,其實力足以壓倒警政署長與國家公安委員長。當時的警視廳沒有人膽敢批評總監的做法,勢力之強,甚至連傳媒界都將警視廳稱為『室町幕府』。
室町在退休后,出馬角逐東京都知事選舉,結果落選,後來擔任過參議院議員,現在則是某私立大學校長。他原本寄望自己的兒子能夠成為警界官僚,繼承自己的衣缽,只可惜八個小孩全是女兒,因此讓么女由紀子走上與父親相同的道路。由紀子也不負父親的期望,目前任職警視廳警備部參事官,階級不用說就是警視。
於是,警界內部的反涼子派有如天降甘霖,立刻將由紀小姐,也就是室町由紀子視為希望之星。因為由紀子正是唯一能夠與涼子相抗衡的超級女英雄,而由紀子本身同時也對涼子抱持明顯的反感。因為由紀子與涼子不同,她由衷深信警察的公權力,也十分尊敬警界高層,更以成為一名優秀警官為努力的目標。因此由紀子瞪視涼子的目光,有如明星高中女校里的風紀股長厭惡頑劣又叛逆的同班同學一般。
理所當然,涼子對由紀子也是盡量能避就避,一旦讓兩人出現在同一個場合,現場的空氣就會開始帶電,迸出無色的火花。雖然兩人同年紀,但涼子除了喊由紀子「巡迴演員由紀」之外,也叫她『嘮叼的老太婆』。不管怎麼說,自己的疏失被人當面拿來糾正,心情自然會不快到了極點。
涼子曾經對我說過:「我死了以後一定要去地獄,如果到天國,就會看到由紀子裝出一副聖女模樣坐在眾神旁邊!」
我想涼子絕對是會下地獄。
有一次丸岡警部這麼告訴我:「如果把驅魔娘娘與由紀小姐加起來除以三,就是一個優秀的犯罪搜查官,也是個女人味十足的理想女性。」
「為什麼不是除以二?」
「純酒要是不加水稀釋根本沒辦法喝。」丸岡警部大聲啜著糙米茶。
後來我不斷觀察著涼子跟由紀子,開始同意丸岡警部的說法。事實上,她們兩人十分相像。
無論是將違反服務規章當成名牌商品掛在身上的涼子,或是深受高層信賴的由紀子,在『目中無人』這一項完全一模一樣。曾經有人預測涼子跟由紀子兩人當中,遲早有一個會成為日本史上第一位女性警視總監,不過,不管誰成為總監,都勢必在警視廳掀起一股整頓肅清的狂風。
交換過充滿敵意的寒喧之後,由紀子的舌尖率先冒出攻擊火炮。
「這次又是你一個人?長得太漂亮反而找不到適當的對象,其是太吃虧了,像我根本忙得沒時間交男朋友。」
「這你倒不必替我擔心,我現在雖然沒有男朋友,不過奴隸跟家畜倒有幾個。」涼子說完便瞟向我,看樣子我除了充當助手A以外,還兼任奴隸跟家畜。當配角就必須身兼多職,我可真是能者多勞啊。
另一方面,由紀子正面看向我。
「泉田警部補,好歹你也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公務員,只要是不合理的命令,即使是上司,也沒有服從的必要。」感謝您的金玉良言!我很想這麼說,可是打從一開始把我分配在涼子手下的,就是一道不合理的人事命令,所以我只有默不作聲,涼子則回過頭來望著由紀子。
「這句話應該說給你那群可憐的部屬聽才對。」
「我的部屬每個人都是心甘情願為我效勞。」
「哦——是嗎?」
「至少我不會把形同自己左右手的部屬當做奴隸使喚,你怎麼會老是以為世界繞著你在轉動呢?!」
「我從來沒有這種想法。」
「是這樣嗎?」
「我只認為警察公權力是為了我而存在的,噢呵呵呵——」
語尾的笑聲刻意拉高分貝,擺明了挑釁的意味。由紀子藏在眼鏡框下的柳眉勾起一個尖角。
我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並窺探長官與總監的反應。
然而那兩人卻一邊假裝咳嗽,一邊退到門外,展現出只有高層官僚才學得來的及時閃避危險絕招。
高市在不知不覺間站到我身旁,低聲向我問道:「那位短髮美女是你的上司嗎?」
「嗯,是啊。」
「她究竟是什麼來歷?」
「她家自從祖父以來,歷經三代都有征服日本警界的野心。」
「你這笑話開得太過火了吧。」
「你這麼覺得嗎?」
「玩笑應該是要讓人聽了會心一笑才對。」
傷腦筋的是,我所講的並不是笑話也沒有誇大其詞。
明明是事實,卻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
「先別談這個了,道楝大樓里目前有多少人,您應該己經掌握大致的數字了吧,社長大人。」
「我是理事長。」
「好吧,理事長,究竟有多少人?」
「飯店、公寓、派對會場與百貨公司,全部總計有一萬人左右。」
「這個時間,商店還在營業嗎?」
「營業時間到晚上九點為止,平日反而是從傍晚開始人潮才比較多。」
我儘可能以若無其事的態度觀察高市的表情。
「您真的是相當冷靜。」
「不行嗎?警部先生。」
「我是警部補。不,當然不是不行,我只是覺得您表現得相當沉著鐐定……
想必您一定針對類似這次意外事故,做好萬全的準備了吧。」
高市看看手錶,那是瑞士制外形厚重的指針式手錶。
「從最初的不幸意外發生至今已經過了二十五分,只要與外界斷絕通訊三十分鐘,灣岸署的警報系統就會開始運作。」
「哦。」
「因為附近一帶連一個警察局也沒有,所以我們一開始便特別留意安全方面的措施。未來還不確定,不過就目前來看,這塊海埔新生地並沒有其它建築物。」
我點點頭,開始思考這座孤立的巨大建築的交通狀況。除非有人一時興起,花個幾個鐘頭用兩腳走過來,不然,目前想要前來此地只有搭乘兩種交通工具:汽車與能夠直達大樓地下的無人捷運。地下設置了「海濱都市廣場站」,並以此站為起點,一路行經晴海直到洪松町,距離約有十公里。
「地下車站口口前狀況如何?」詢問的聲音是來自室町由紀子,她伶俐的視線透過眼鏡直盯著高市,看樣子應該還不至於即刻便要使出逼供的手段。高市看看她,又把視線轉向我詢問:可以回答她嗎?我根本沒有許可權也沒有理由說NO。
「車站剪票口的鐵卷門也降下了,在這之前剛好有二百名乘客下車。」
「還沒有引發蚤動吧?」
問題來自涼子,於是高市又看向我,突如其來地開了一個讓人很難笑的玩笑:
「真是羨慕你雙手捧花啊,警部補先生。」
我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而涼子與由紀子則毫不為意地盯著地圖,看來是沒興趣理會低水平的笑話至少此時我們還算有默契。
「這棟大樓全部透過電腦,也就是透過這個房間管理的對吧?」
涼子並未針對特定對象質問,不過當工作人員當中,年紀最長的男子露出緊張的神情正準備回答之際,卻被其他工作人員的叫聲打斷。
「電腦、電腦自己動起來了……!」
III
螢幕畫面開始打出文字,是注音符號,我頓時想起先前涼子那句無厘頭的驚人之語:「這傢伙不會寫漢字:」不過這次『驅魔娘娘』並沒有多話,只是默不作聲地注視螢幕。站在一旁的室町由紀子也嚴肅地瞪著畫面。
我不經意退了半步,目光不斷掃視守候在畫面前的人們臉上的表情。
畫面的文章完成了。
「ㄋㄧ..ㄇㄣ.ㄏㄞ.ㄅ、ㄨ.ㄇㄧㄥ.ㄅㄞ..ㄇㄚ?ㄨㄛ.一、ㄠ.ㄕㄚ.ㄍㄨㄤ.ㄙㄨㄛ.一ㄡ.ㄖㄣ」符號之間充滿了極端的嘲諷,一名工作人員忍不住發出低吟,另一名則是面色蒼白、不停打顫,此時有個人高聲大叫:「到底是誰在開玩笑!?發生這種事情絕對不是單純的惡作劇!快報出姓名!我可不要被拖下水!」
抖動怞搐的說話聲聽來十分可笑,然而現場沒有人笑得出來。胃與心臟彷彿被冰冷且看不見的手緊緊獲住,無論是肉體或心理都處於無法動彈的狀態。此刻眾人的心情是:只要一發現出口就要立刻衝上去!
這時如果有人高喊:「犯人就是這傢伙!」難保不會慘遭私刑對待。
「各位!請冷靜下來。」室町由紀子口中所說的是相當窠臼的句子,然而在這種場合之下,實在不能奢求大家的反應會有什麼獨特的創意。
「這次的意外應該可以視為電腦故障吧。」由紀子的意見馬上換來涼子的嗤之以鼻。
「獅子銅像不可能是電腦控制的吧,而且我也不認為那是機器做的。」
「嗯,說的也對。」
與涼子不同,由紀子偶爾也是會贊同對方的意見。僵滯的空氣宛如一件加了太多衣漿的新襯衫令人不快,此時卻被工作人員的聲音所打破:
「巡邏警車來了!」
通訊中斷的時間已經超遢三十分,因此灣岸署派出巡邏警車前來查看,這也許是甫成立的灣岸署首次經手的案件吧。
「不只一輛,總共有三輛。」工作人員的語氣聽來興奮不已。
「太好了,這下我們就能得救了對不對?」善艮市民的期待刺痛著耳膜,我也很想如此相信,但事實上我並無法十分肯定。
只見監視器螢幕畫面中的三輛巡邏車車頭燈劃破黑夜移動著,然後消失不見。
工作人員正想切換螢幕畫面,然而涼子卻感覺事有蹊蹺。
「我到樓上去。」
簡短說完后,不等回應就逕自走出門,我也緊跟著追上去,一旁的室町由紀子警視向我說道:「我可以體諒你真的很辛苦,泉田警部補。」
「是啊,你的關心還不只是口頭說說而已。」
這是我的真心話,不過沒有必要說出口。我以目光向得不到回應的由紀子行禮,然後追隨上司的身影而去。
一追上涼子,與她並肩齊步之際,她則正眼看著我當面質問道:「由紀跟你說了什麼?」
「溫暖的激勵。」
「哼,接下來該不會煽動你倒戈吧。」
「我沒興趣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跟強敵作戰。」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嘛。」
「不敢當。」
搭上手扶梯的時候,不安的碎片迅速落到內心深處。
我想起來了!今晚發生的第一件怪事不就是手扶梯以反方向運轉的那個意外嗎?只因尚未查明原因,機器便恢復正常運作,緊接著又發生一連串意外,才使得所有人忘了這一點。
說到我的上司,她大概早忘了有這麼一件事情,穿著高跟鞋就從手扶梯跑上去,讓我根本沒時間思考任何萬一的狀況,也緊追著衝上手扶梯。
我們穿過環繞在出入大廳天井的長廊,來到可以窺見寬廣前庭的場所,正面是一整面硬質玻璃,數十名男女正盯著外面,由於一樓的鐵卷門已全拉下,因此許多想知道外界狀況的人都聚集到這裡來。
「我們是警察,快讓開:」說時遲那時快,涼子亮出警察手冊。
燙金文字的黑色手冊可能還不及持有者吸引人,人群如退潮般左右分開,這幅情景如同宣布著:
「女王陛下駕到!」
而我也蒙受恩澤,得以站在視野最好的位置,只是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並非我所能預料得到的。
三輛巡邏警車剛好停在正門玄關的前方。車門打開,六名身穿制服的警官走出車外,其中一名將上半身探進車內,以對講機向總署連繫,然後才一起走上前,想當然他們是一邊帶著謹慎的步伐,視線同時環顧著四周。
在庭園燈蒼白的照耀下,只見寬廣的前庭整個鋪上磁磚,各個角落都擺設著讓人看得撲朔迷離、號稱「前衛藝術」的水泥飾品。其中一塊水泥飾品突然浮了起來,我的雙眼確實是看到一個無機重物在飛。
巨大的水泥飾品砸毀了巡邏警車,就跟丟出一口個廉價玩具沒兩樣。只見車身整個被壓扁,玻璃碎了一地,六名警官不約而同跌坐在地上。
等好不容易站起身,便立刻拔出手槍緊握在雙手中擺出射擊姿勢,並倉惶地環顧四面。從二樓的玻璃看過去,似乎也可以看到他們臉上僵硬的肌肉。如果換成我處在他們的狀況,想必一樣是忐忑不安、不知所措。六名警官帶著不安與驚愕的視線面面相覷,接著望向已經扭曲變形的巡邏警車,然後視線才轉到上方,與聚集在二樓落地牆面前的人們目光交會。
「快撤退!憑你們的人數根本應付不了這個狀況,回去找救兵來!」
我不禁吼道,然而人的聲音是不可能透過厚實的玻璃牆的。警官們也向我們張大嘴巴,大概是在問:「不要緊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隨即,他們身旁冒出橘紅色的火球,玻璃也跟著震動,因為壓扁的巡邏警車的引擎不知為何燃燒爆炸。受到爆炸的風壓襲擊,警官們橫滾在地,頓時黑煙瀰漫,將前庭的光景從我們的視線中遮蔽。
IV
「整個警視廳的巡邏警車也不過六、七十輛,今天一口氣就炸了三輛。」
「這下子鐵定會發展成警視總監的進退問題,他原本還想打破任職紀錄的說,真是太不幸了。」
看著涼子的表情和語氣,很明顯是在幸災樂禍,似乎完全不把會飛的水泥飾品放在心上。
警視廳不僅是「東京都警察總部」,同時可稱得上是「國家警察實戰司令部」如此強而有力的象徵。警政署說穿了只不過在執行行政事務,全是由官僚組成,既沒有刑事也沒有機動隊員。
能夠在質與量上保有刑事與機動隊員一定水準的只有警視廳,也因此警視廳的大老闆警視總監的勢力理所當然超乎警政署長之上。
我們的周圍人聲鼎沸。
「警察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能不能讓我們平安離開?」
「到底要在這個鬼地方關多久?」
「快想想辦法啊!」
「把話說清楚好不好?」
一直承受著內心的不安與不順心的人們在目睹趕來救援的巡邏警車扭曲變形之後,積壓的情緒終於整個爆發出來。雖然值得同情,但現在實在沒有餘裕一一為他們解惑,因此涼子與我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如果按照涼子的做法,只怕她脫口喊出:「你們這群愚民給我閉嘴!」萬一把事態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糟了,於是我建議直接走人。當我們費了一番工夫回到管理中心之際,又有事情發生了。
「地下停車場的汽車全部翻過來……」
其中一個螢幕映出偌大的地下停車場畫面,其中有幾個地方起火,同時也看得見翻倒在地的大批車輛,就連我這種對汽車不甚精通的人至少九認得出積架、賓士、Lamborghini、富豪等車種。以金額來計算的話,一個起火點就等於燒了一棟房子。很快地,如同白霧般的濃煙籠罩了整個畫面,自動洒水滅火系統也開始啟動。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啊!?」工作人員搔著頭,每個事件的過程當然歷歷在目,只不過一旦串連起來,實在很難掌握整個狀況。管理中心裡除了涼子跟我以外,還有室町由紀子,然而她同樣也是悻悻然地雙手抱胸,無法給予答案。
話又說回來,在警政署長與警視總監連袂出現的場所,竟然連續發生這種意外事件,著實讓業者信譽完全掃地。同席的幹部也一樣,屆時追究責任的聲浪與逃避責任的主張勢必在警界引起一場不小的蚤動。
「算了,這也沒什麼不好的。一九九五年警政署長遭到槍擊的時候,在現場搜查並非難事,反倒是工作量增加了不少。」涼子的態度十分冷淡。
無論是警察、自衛隊或是消防隊員,站在第一線的人員士氣總是十分高昂。地下鐵施放沙林毒氣事件當中,捨身守護乘客性命的地下鐵職員英勇的行動一直是討論的話題。而另一方面,大藏省(譯註:相當於財政部一在金錢上的、厚生省(譯註:相當於衛生署)在人命上的、建設省(譯註:相當於城鄉建設環境保護部)與綜合建設企業之間不斷發生嚴重的醜聞,人民對政府官員的信賴不僅是一敗塗地,更跌到了谷底。挽回名譽是相當重要,同時也是極為困難的工作。
「乾脆逮捕公安部持續監視的激進派份子好墊個檔,等事件平息之後再慢慢找出真正的犯人就行了。」
涼子的一番話激得室町由紀子立刻嚴詞以對:「藥師寺警視!你身為公務員居然無視於憲法的存在!」
「哼,我要是害怕憲法,哪做得了警察?」
「喂,你不要在別人面前講這種會被誤解的話……」
「少管我,如果警察能夠遵循憲法,也就不會發生冤獄事件了!捏造罪狀,陷害無辜的人坐牢,只有掌權者才享受得到這種樂趣不是嗎?」
「你、你說什麼……」
雖然外貌不似涼子艷麗,但由紀子也是一名充滿知性的美女,此時只見她的眉梢與嘴角充滿著怒氣。
「我從以前就一直覺得你是個沒常識、無厘頭又不負責任的人,到今天才知道情況是這麼嚴重,我現在下定決心了。」「哦,說來聽聽。」
「為了維護警察的聲譽、市民的安全與國家的前途、以及我自身的正義,藥師寺涼子,我絕對要把你從警界驅逐!」
她的手指筆直伸向前方,高聲宣布著。
「哎呀~真是的,我從大學時代出於非自願認識你以來,到今天才知道你有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怪癖。」
涼子浮現邪氣的微笑。
「一定是因為欲求不滿導致體內荷爾蒙失調,建議你找個不管多難吃的料理都能一聲不吭地吃個精光的好男人,趕快把自己嫁掉,早早辭職比較好。」
「我的廚藝至少還端得上檯面,拜託不要把我跟像你這種只會做白煮蛋的料理白痴混為一談行不行!」
「會做白煮蛋就已經足夠了!中國的女皇帝武則天和俄羅斯的女皇愛卡提莉娜二世(EkaterlnaAlexeevna、1729-1796)還不是一樣。」
「你沒事把歷史人物搬出來做什麼?」
「我跟你不同,我的理想是很高的。三餐找廚師來做就行了,可不像某人老了以後獨自生活,連個做菜給自己吃的人都找不到,如果早知道自己會落到這種孤苦無依的下場,當然就必須趁現在學好做菜的本頷。」
「你說誰老了以後孤苦無依!?」
「哎喲,我話都說得這麼白了還聽不懂啊?麻煩你去照照鏡子就知道了!噢——呵呵呵呵!」
管理中心現場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地觀賞兩位美女們的唇槍舌劍。如果這時有哪個男人敢不識相地介入兩者之間,他不是勇氣十足的勇者,就是不自量力的蠢蛋。
不過這兩種類型的男人都不存在於現場,因此這場舌戰預料會持續下去。一名工作人員因為緊張過度,手中的紙杯不小心滑落,咖啡灑了一地,涼子與由紀子也各自退一步閃避,總算中斷這場無意義的爭鬥。
V
踩著清脆的腳步聲走出管理中心,涼子刻意伸了伸懶腰。
「唉唉~跟自以為是正義使者的人玩遊戲真不好玩。」
「耶?那是遊戲嗎?」
「當然啦!面對一個只有高中班長程度的人,我怎麼可能認真動氣?我跟由紀不同,我是成熟的大人喲。」
等我做出回應約需要二秒的空白。
「可是我看室町警視的態度很認真。」
「你認為,她是真的想打敗我?」
「嗯。」
「噢呵呵呵呵!真有趣,我怎麼可以不接受這個挑戰呢?憑那個巡迴演員由紀淺薄的智商也想扯我的後腿,儘管放馬過來吧!我會讓她瞧瞧本姑娘的真本事!」
涼子高聲鬨笑,有意展現『邪惡女王』的神氣威風,可見她也是警界優秀的官僚之一。我倒覺得她比較像出現在以前江戶川亂步(譯註:日本小說家,1894-1965,樹立了日本偵探小說的基石。)小說里,老愛虛張聲勢的女賊。
「真的沒問題嗎?再這樣蹉跎時間下去,今晚的事件會被由紀小姐……不,室町警視先下手為強哦。」
「室町警視?叫那女人巡迴演員由紀就夠了!」
「耶?」
「第一,由紀是警備部的人,頂多只能替機動隊員包飯糰,這種差事還滿適合她做的。」
「你提到重點了,如果事態繼續嚴重下去,機動隊一定會出動的。」
「啊啊——你說的沒錯。」
機動隊隸屬警備部的管轄,如此一來,現場的主導權將轉移到室町由紀子手上,對涼子而言,她是絕對不會議由紀子獲得任何立功的機會的。
「好!我一定要看到由紀的哭喪臉,助手A,跟我來!」
「是、是。」
我們來到倒塌的獅子銅像所在的位置。
「我到台座上看看,幫個忙。」
台座高達二公尺,涼子脫掉高跟鞋,我則雙手撐著台座側面彎下腰,涼子隨即輕巧地踏過我的背部跳上台座,周圍的人們驚訝地將視線集中到我們這邊,嗯——
也難怪他們吃驚。
站在台座上,左手叉著腰環顧四周的涼子,姿態看起來有如女神一般優美,又充滿了女將軍的正氣凜然。如果她不開口說話,百分之九十九,九的男性與百分之七十五的女性都會被她的外表所蠱惑。事實上,那些聚集在大廳無法外出的人們此時正不住地對涼子的外貌投以讚歎的眼光,甚至還聽得到有人在猜測:「她是不是模特兒啊?」
趁著隨意拍照的輕佻人士還沒出現之前,我向她問道:「站在上面有沒有什麼發現?」
「要是光站著就能知道答案的話,我就不必這麼辛苦了。」
你這女人講話不會輕聲細語一點啊?——我是不會有這種想法的,因為再怎麼想都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
涼子說完就開始做事,她在台座上彎下身子,調查表面狀況。約經過一分鐘視覺與觸覺的活動之後,才帶著一臉憤恨站起身,看來是毫無收穫了。她循著上來時的相反手續回到地板,穿起高跟鞋,接著一聲不響地快步離開,我就跟隨從沒兩樣地追著她跑,走到大廳的長廊時冷不防從後方撞上她,她立刻停下腳步。
「幹嘛突然停下來啊!」我吼道。
這叫先發制人,以前發生過一名刑事在相同狀況下撞上她的婰部,結果慘遭高跟鞋踢飛的真實案例。曾經有位馬戲團的馴獸師說過:在猛獸面前你能對不能示弱。
涼子轉過身,我則反射性地採取防衛姿態,好在她一腳踢過來時趕快跳開,不過涼子所想的似乎是另外一回事。
「泉田,你不覺得這道牆很奇怪嗎?」
也許這是她引開我注意力的手段,我繼續保持著防衛姿勢,一方面則循著涼子的視線,停在一道大理石壁上。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啊!難道說就是因為這樣才讓人奇怪嗎?
「啊啊——我想起來了,原本這裡有一塊紅褐色的花紋,現在不見了……」
察覺到自己話中的蹊蹺,我斷了自己的語尾。石頭上的紋路會自動消失嗎?我不知道期間經過了幾百年還是幾千年,如此長時間附著在石頭上的花紋怎麼可能在經過了一個小時就消失不見呢?
「我記得是在這道走廊的這個位置沒錯吧?」
「有些懸疑小說的基本手法就是讓人以為是在同一個場所,事實上卻是不同的地方。」
「艾勒里.昆恩?」
「還有不少。」
涼子深深呼出一口氣,左手抬爬梳著髮絲,朝著白晃晃的牆壁投以充滿敵意的目光。
「怎麼看都覺得很可疑。」
「要不要找個人來問問看?」
「你能提出合理的說明嗎?」
「不能。」
「那麼就沒有必要問這裡的工作人員了。」
這不是對我的稱許,她的意思是說不管間誰都無濟於事。
「總之,不管怎麼解釋,絕對與令人不快的邪惡意味脫不了關係,我很清楚這一點。」
「也只有你才知道吧。」
「……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認為你是位可靠的上司,不管武則天還是愛卡提莉娜二世都不會在意這種細節的。」
「難不成你見過她們?」
涼子以高挺的鼻尖露出哼笑,並沒有繼續挖苦人,她只是再度瞥了牆壁一眼,便快步離開,我也邁開步伐隨她而去,因為如果站著不動,就會被她念:「你怎麼不跟來!」不過有時反而是被她念:「你跟來做什麼?」
這次是前者,真是個難伺候的上司。
將旁若無人這個四字成語擬人化的就是藥師寺涼子,賜與她美貌與才能的大概是惡魔吧,而給予她權力的則是人類,究竟哪邊犯的過錯比較大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