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怎樣才使它們不動這些房間的?」他帶著渴望的神情問道,「我指的是那些機器人。」
那個弓著背的瘦老頭挺起僵直的身子,把那張破格上的老虎鉗和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小金屬片搬掉,禮貌地示意他坐下。
「我有一種豁免權,」斯萊奇神情嚴肅地告訴他,「我沒有叫它們,它們不能進入我所在的房間。這是最高宗旨的修正條例。它們不能幫助我,也不能干涉我的行動,除非我請它們這樣做——而我決不會那樣做的。」
昂德希爾坐在破椅上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斯萊奇。老人憤怒的、嘶啞的聲音,如同他說出的話那樣怪兮兮的。他的臉色灰白得令人震驚,他的臉頰和眼窩深陷進去,看來非常可怕。
「你身體不舒服嗎,斯萊奇先生?」
「同平常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不舒服。只是很忙。」他帶著慘淡的微笑,朝著地板點點頭。昂德希爾看到放在一邊的盤子,盤子里的麵包已經干硬,蓋著蓋子的菜已經變涼。「過些時候再吃,」他略帶歉意地低聲說道,「你太太對我很好,把飯菜送來,但是我恐怕太專註於工作,無暇吃。」
他那枯槁的手指了指桌子。桌子上的小玩意兒比以前大了。由白色金屬和發光橡膠組成的珍貴的小機械裝置已經組裝好了,一根根的金屬棒焊接在一起,按一定的設計形成某種圖案的圍柵。
一根鈀質長針支在一些珠寶似的樞軸上,看上去像是有精密刻度盤和刻度游標尺的一架望遠鏡,這個機械裝置就像望遠鏡那樣由一個微型的電動器驅動,底部有一枚凹面鈀鏡,面對著一枚同樣的鈀鏡,上面的這枚鈀鏡安裝在一個小型變流器似的東西上,變流器上端用一些銀色的粗金屬捧連接在一個有小疙瘩和刻度的橡膠盒上,下端連接在直徑足有一英尺的一個灰色鉛制球體上。
老人的思緒還沒有從工作中擺脫出來,因而不言不語,沒有對這個機械裝置作些解釋的想法,但是昂德希爾頭腦里想的是新房子里窗子後面閃動著的智能機器人的影子,十分不願意離開這個逃避機器人的避難所。
「你乾的是什麼工作?」他冒昧地問道。
老斯萊奇用熬紅了的黑眼睛嚴厲地打量著他,過了好一會後才說道:「我最後的研究項目。我正在測量銠磁量子的常數。」
他那嘶啞疲塌的聲音帶有一種厭倦的終止符,彷彿不願談論這個話題,也向昂德希爾下了逐客令似的。但是,佔據昂德希爾頭腦的是他對那些名義上的僕人、實際上已經成了他家主人的機器人的恐懼,他就是賴著不肯定。
「你說的那種豁免權是什麼?」
老人彎著腰坐在凳子上,神色凝重地凝視著那根白色的長針和灰色鉛制球體,沒有回答。
「那些智能機器人!」昂德希爾神經質地大吼道,「這些機器人摧毀了我的公司,還搬到我家裡來。」他在老人那張傷痕纍纍的黑臉上來回巡視著。「告訴我——你對它們一定比我了解的多——有沒有辦法擺脫它們?」
約過了半分鐘,老人那雙沮喪的眼睛才離開球體,毛髮蓬亂的瘦削的頭厭倦地點了點:
「這就是我一直致力欲做的事。」
「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說。」昂德希爾渾身發抖,帶著一種突如其來的渴望。「你叫我做什麼都行。」
「也許用得著。」深凹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露出某種奇怪的熱切之色。「要是你能做這些事就好了。」
「我曾經受過工程方面的訓練,」昂德希爾提醒他說,「而且,我在地下室還有一個工程製作室。那就是我做的模型。」他指著小客廳壁爐架上面的輪船模型說,「我願意做任何事情,只要我能做的。」
然而,即使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燃起的希望之火花也會被無法抗拒的、突如其來的懷疑之波浪所澆滅。既然他了解奧羅拉對房客的品味,他還為什麼要相信這個流浪老漢呢?他應該不會忘記他以前所習慣玩的那種遊戲,因此當他認為聽到一個他認為是謊言的時候,就開始為自己加分。他從破椅上站了起來,帶著嘲諷的神氣走向穿著綴著補丁衣服的流浪漢和他的那些奇形怪狀的玩具。
「這些是幹什麼用的?」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粗厲刺耳,「你先讓我了解這些東西,這樣,什麼事能阻止它們,我就做什麼,真的。但是,你怎麼會認為你能阻止這些機器人的?」
瘦削的老人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我應該能阻止它們的,」斯萊奇溫柔地說道,「因為,你知道,我就是創造這些怪物的不幸傻瓜。我的本意真的是讓它們為人類效勞,順從人類的意願,使人類免受傷害的。是的,最高宗旨就是我想出來的。我當時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後果。」
暮色慢慢地開始爬進這個破舊的小樓。黑暗在那些沒有打掃過的角落裡聚集,然後又慢慢地向地板蔓延開來。餐桌上的那些玩具似的機械設備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奇怪,最後一縷光線也戀戀不捨地離開了白色的鈀針。
室外,小鎮似乎靜得出奇。就在山谷的那一邊,那些智能機器人正在靜悄悄地新建一幢房子,相互之間不說一句話;它們用不著說話,因為它們在做什麼、要做什麼彼此都知道。它們只是把那些奇怪的材料並湊在一起,聽不到榔頭的敲擊聲,也聽不到鋸子斷物的聲音。這些小盲物,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之中無聲地來回移動著,就如影子般的無聲無息。
斯萊奇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弓著身子,顯得疲憊不堪,老態龍鍾。他講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昂德希爾重又坐了下去,一邊小心地坐在那張破椅上,不致使它倒下去,一邊聽著老人講。他看著斯萊奇那雙微微發抖的手,一雙扭曲不直、青筋暴起、曬得黑黑的手;這雙手曾經是強壯有力,而現在卻在黑暗中微微發抖,顯得十分不安。
「最好不要告訴別人。我會把它們產生的前前後後都講給你聽,這樣你就能理解我們應該做些什麼了。但是,你離開這個房間就最好不要同任何人說,在這裡說過就丟在這裡——因為智能機器人一旦發現有人威脅它們的最高宗旨,就會採取有效的方法抹去他的所有記憶。」
「它們做事的效率很高,」昂德希爾不無悲痛地說。
「這就是麻煩所在,」老頭說道,「我一直試圖製造出盡善盡美的機器人。基本上我是相當成功的。下面就是事情發生的過程。」
一個瘦削的老人,彎著腰,疲憊不堪地坐在黑暗之中講起了他自己的親身經歷。
「60年前,我是四號翼星貧瘠的南部大陸上的一所技術學校里的講師,講授原子理論課。那時很年輕,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想,當時由於我的無知,我對生活、對政治、對戰爭——幾乎對一切事情,除了原子理論之外,都感到害怕。」
他布滿皺紋的老臉在黑暗中露出一絲苦笑,隨即就消失了。
「我想我當時過於注重事實,而對人類卻太不信任。我不信感情,因為我除了自然科學之外,沒有時間來考慮其他事情。我記得我曾一時狂熱,鍾情於普通語義學,試圖將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應用於每一個交際情景,用數理公式來表示人們的生活經歷。現在想來,我當時對人類的無知和人類的缺陷太沒有耐心,我原以為:只有科學才能建構一個完美無缺的世界。」
他靜靜地坐了一會,眼睛看著窗外,看著山谷那邊的宮殿里影子般來回走動的那些黑物;那幢宮殿一夜之間就拔地而起,連做夢也沒有這麼快。
「我愛著一位女孩。」說到這裡,他那疲倦的寬闊肩膀無可奈何地聳了聳。「如果不發生意外事件,我們可能就結為伉儷,在我任教學校所在的小鎮上平平靜靜地度過一生,也許會養一兩個孩子。這樣的話,就不可能有智能機器人了。」
在涼意漸濃的黑暗之中,他嘆了一口氣。
「我當時差不多寫好了有關鈀同位素分離的論文——是一個很小的研究項目,但是我應該為取得這樣的成果而滿足了。她是搞生物學研究的,但是她打算我們結婚後就不再工作了。我現在還認為,我們兩人如果結合,一定會是很幸福的一對,也是很普普通通的一對,起碼是不會對人構成什麼危害的一對。
「但就在那時,戰爭爆發了——自人類移居翼星座諸星球以來,戰爭是家常便飯,頻繁爆發。我因為在一個秘密的地下實驗室設計智能機器人,因而幸免於難。但是,她卻自願參加一個生物體毒素的軍事研究小組。研究中發生意外事故,一種新研製出的病毒分子逃逸出來,散布在空氣中,研究小組的所有成員都悲慘地死去,無一倖免。
「整個世界剩給我的只有科學和那難以忘懷的悲哀。戰爭結束之後,我帶著軍事研究的經費回到了那所學校。這個研究項目是純科學的——對核能結合力的一個理論研究,後來這個研究被誤解了。政府原來並沒有期待我生產出實際的武器,而當我發現這個武器的時候,也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殺人的致命武器。
「研究報告只有薄薄的幾頁,儘是深奧難解的數學問題。是關於原子結構的一種新理論,包括對核能結合力的一種成分的新表達式。但是那些張量好像是一些毫無害處的抽象理論。我當時看不出有什麼方法能檢驗這種理論或控制這種預定的結合力。這篇論文在我校主辦的一種很小的技術通訊雜誌上發表,軍事當局看到后卻不讓發行。
「翌年,我作出了令人震驚的發現——我發現了那些張量的意義。結果證明,那些銠磁三價元素的成分,在理論上是控制核能結合力的意想不到的關鍵所在。不幸的是,我的論文被國外的雜誌轉載,而其他一些人一定在與我差不多時期內作出了相同的不幸發現。
「過了不到一年,就爆發了戰爭,這次戰爭很可能是由一次實驗事故引起的。人們無法預計處於穩定態的銠磁輻射力,也不能使重原子處於不穩定態。一個地下重金屬礦被炸毀了,這毫無疑問完全是屬於意外事故,那位不小心的實驗者也被炸成了齏粉。
「那個國家的軍方認為這是有預謀的破壞行為,就對臆想中的攻擊者採取了報復手段,而他們的銠磁波柱使那些老式的壞原子顯得毫無威脅力。一個只攜帶幾個瓦特能量的銠磁波柱能把遙遠的電器設備中的所有重金屬、人們放在口袋裡的銀幣、鑲在牙齒上的金包皮、甚至人們甲狀腺中的碘,都炸為齏粉。如果稍稍增加一些能量,就能把地下的重金屬礦炸飛。
「使用銠磁武器,使四號翼星上的每一個大陸都留下了深坑,這些深坑比大海還要深,比大海還要寬,因此大陸上到處是岩漿堆疊起來的新山。大氣中充滿了放射性塵埃和氣體,下雨下的不是雨水,而是塵埃,地面上鋪著的儘是厚厚的致命塵土。大多數的人都在戰爭中喪生,即使躲藏在地下掩體里也難逃厄運。
「就身體而言,我是沒有受傷,但我又被囚禁在一個地下建築物里,這次是設計一種新型的軍用機器人,這些機器人須由銠磁波提供能量和控制行動——因為戰爭的速度和武器的殺傷力已經發展到了人類士兵無法參與的程度了。這個建築物坐落在上下左右都是沉澱岩的地區,這種沉澱岩不可能被炸開,而地下隧道也都採取了預防核裂變的措施。
「然而,就精神而言,我傷得很重,當時神經幾乎不正常了。我自己的發現使這個星球成了廢墟。那種負罪感之沉重是任何人都無法承受得了的,而這種負罪感使我對人類的美德和正直所具有的最後希望也喪失殆盡。
「我想儘力彌補我所做的一切。裝備有銠磁武器的戰鬥機器人已經使整個星球滿目瘡痍,一片荒涼。當時我就開始設計銠磁機器人來清理這個廢墟,重建家園。
「我試圖設計出永遠遵循植入指令的新機器人,這樣它們永遠也不會用於戰爭或犯罪或其他對人類有害無益的事情。從技術上講,這是非常困難的。有一些政客和軍事冒險家想要不受任何限制的機器人以實現他們自己的陰謀——雖然在四號翼星上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去爭奪,但是還有其他的星球可供他們盡情地去掠奪。這樣一來,我的困難就更大了。
「完成了新機器人的設計后,我被迫隱姓埋名,遠走他鄉。我帶了一些造得最好的機器人,乘著銠磁試驗船,最終到達了一座荒島上,島上的居民都被那次地底金屬礦的裂變爆炸炸死了。
「最後我們在一小片平地上登陸,這片小平地周圍是爆炸后新形成的各種各樣的大山。這樣的地方同舒服兩字是無緣的。地面上覆蓋著一層又一層厚厚的黑色殘渣和有毒塵土。山脊陡峭,山頂高聳,成鋸齒狀,上面儘是些飛機等物體的殘骸,覆蓋著紅紅的熔岩流。最高的山峰上已是白雪皚皚,而火山錐卻還在噴發出黑色的煙雲和恐怖的死神。此地的萬物都具有火紅的顏色和憤怒的形狀。
「在那裡我必須採取異乎尋常的預防措施以保全自己的生命。我先呆在船上,直到第一個具有屏蔽保護裝置的實驗室建成后才上去。我身穿精妙的鎧甲和面罩,使用了一切可能的醫療預防方法,修復具有破壞性的射線和粒子所毀壞的東西。儘管如此,我還是大病了一場。
「但是,機器人在那裡卻如魚得水,自由自在。輻射傷害不了它們,惡劣的環境不會使它們感到沮喪,因為它們沒有情感。島上沒有生命,對它們來說也無關緊要,因為它們自己就不是有生命的東西。就在那裡,在那個寸草不留的海島上,大量智能機器人誕生了。」
老人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之中彎著腰,臉色死灰般的蒼白,好一會兒一聲不響,那雙深陷的眼睛只嚴肅地盯著窗外看,山谷那邊那些機器人像影子般地來回忙碌著,靜靜地在建造著一幢奇怪的新宮殿,這座宮殿在夜色中發出微光。
「不知怎的,我對那個地方也適應了,」他用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從容不迫地繼續說道,「從此,我對人類那一點點殘存的信念也已不復存在。只有機器人和我在一起,而我把自己的信念植入它們體內。我決心製造更好的機器人,沒有人類的那種缺點,能將人類從自身的弱點中解救出來。
「我當時就是這樣一個具有病態思想的人,這些機器人就成了我可愛的孩子。工作的艱辛就不用說了。我也犯過錯誤、經歷過挫折和失敗、出現過畸形的機器人。也有汗水、痛苦和傷心。過了好幾年之後,才成功地生產出第一批盡善盡美的智能機器人。
「接著需要建造控制中心——因為每一個個體機器人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機械頭腦的肢體和感官。建造了控制中心,才算打開了通往真正完美元缺、盡善盡美智能機器人的大門。那些老式的電子機器人,由於中繼中心是獨立的,電池所能供應的能源相當有限,具有自身不可克服的缺陷。這些老式機器人很可能表現愚蠢、體力不足、設計笨重、動作緩慢。在我看來,最主要的是,人類能根據需要而修改它們的設置。
「控制中心的建立就避免了這些不足。它的能源束可以使每一架機器人從巨大的核電站得到源源不斷的能源供應。它的控制束能為每一架機器人提供無窮無盡的信息記憶和驚人的智慧。而最主要的是——我當時是這樣認為的——它的安全裝置可以使它們免遭人類的任何干涉。
「整個反應系統的設計都是從不受人類任何出於私利或狂熱而修改機器人設置這一目的出發的。控制中心的建立是要機器人自動地確保人類的安全和幸福。你知道,機器人的最高宗旨是『盡心盡職,服從指令,確保人類免遭損害』。
「我帶去的那些舊機器人幫助我生產機器人的零件,我花了三年的時間親手將控制中心的第一期工程裝配起來。裝配完畢后,造好的第一個智能機器人就活過來了。」
斯萊奇在黑暗之中,心情沮喪地窺視著昂德希爾。
「它對我來說就好像是真正的有生命的人,」他那低沉的聲音慢慢地說道,「不僅如此,而且比任何有生命的人都要奇妙,因為它被製造出來就是要保護人的性命。雖然我形影相弔,病魔纏身,但我為成為一個新生命的父親而感到自豪——這個生命是盡善盡美的、完美元缺的,永遠不會去做邪惡的事情。
「這些智能機器人忠實地遵守最高宗旨。第一批機器人製造了另外的機器人,而它們一起建立了地底下的那些工廠,以便成批生產智能機器人部族。它們建造的船隻將金屬礦物和沙子傾人平原底下的核高爐里,盡善盡美的新智能機器人就成群結隊地從黑暗的機械母體里走出來。
「這些為數眾多的機器人為控制中心建造了一個新的高塔。這是一座高大巍峨的白色金屬塔,矗立在爆炸后滿目瘡痍的荒原中部。高塔一層層地增高,將一個又一個中繼器連接到同一個控制中樞這個腦袋中,直到它的控制力幾乎是無窮無盡為止。
「後來它們就出去重建戰亂毀壞了的星球,再後來就把它們完美的服務帶到了其他的星球上。那時,我的那股快活勁就甭提了。我當時認為我已經找到了終止戰爭和犯罪、消滅貧窮和不公、根除人類的錯誤根源和由此而來的痛苦的最佳辦法了。」
老人嘆了一口氣,心情在黑暗中顯得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