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滴血之災
玫瑰瘋狂者--第一章滴血之災
第一章滴血之災
1
人們會說那是地獄般的十四年。她卻沒有這種感覺,因為她經常處於一種深深的迷茫之中,跟死亡沒什麼區別。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著,她的生命至今還沒有誕生出來,終於有一天她將會像迪斯尼卡通片中美麗動人的女主角一樣,打一個長長的哈欠,伸伸懶腰,從夢中清醒過來。每當他毆打了她之後,為了使自己恢復正常,她都會在床上躺一會兒,幻覺便在這時產生了。1985年是溫迪·亞洛事件發生的一年,同時也是他受到正式懲罰的一年,又是她的胎兒流產的一年。每年她都要遭受三四次毆打——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十幾次了。那年八月,她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在諾曼的護理下住進了醫院。當時她一直在吐血,諾曼指望她會逐漸痊癒,因此拖了三天才送她去醫院。當病情開始惡化時,他告訴她該怎麼跟別人說(他總是告訴她該怎麼說),之後才送她去了聖瑪麗醫院。她的得救還要歸功於急救部門:他們把她流產的事報告了市長。後來醫生髮現,她身上有一根斷裂的肋骨戳進了肺部。從樓梯上滾下來的故事在短短三個月里被重複了兩遍。她萬萬沒想到,觀察了診斷及治療全過程的實習醫生居然也會相信諾曼編出的這套謊話。他們治好了她身上的創傷,就送她回家了。沒人向她提出過任何令人難堪的問題。諾曼認為自己運氣還不錯,提醒自己今後須格外當心。
深夜,當她躺在床上時,幻覺便像流星般在腦子裡閃過,大多數時候出現在眼前的是她丈夫的那隻拳頭,在他戴著的鏤金雕花的警校指環上和指關節上,到處浸滿了殷紅的血跡。直到天亮她才終於看清楚指環上面刻著的幾個字是:服務,忠誠,公眾利益。它們就刻在她的胸前,這使她聯想起印在烤肉和牛排上的藍色聯邦印章。
每當這種幻覺出現時,她便渾身軟弱無力,有一種向下墜落的感覺,緊接著便看見他的拳頭在她眼前晃動。最後由於身體的劇烈顫抖,她才徹底清醒過來,當發現自己躺在他的身邊時,便又哆嗦起來,暗暗地希望他千萬別醒,如果他發現是她在噩夢中吵醒了他,他會讓她飽嘗一頓拳頭的滋味。
她從十八歲起便步入了地獄之門,直到三十二歲生日之後的第二個月,她才從迷茫中清醒,這時人生已經走完了一半。使她清醒的,是一滴骰子般大小的血跡。
2
她是在整理床鋪的時候在床罩上發現它的,顯然是在她的這半邊。當床整理好以後,血跡暴露在靠近枕頭的位置上。事實上她可以將枕頭往左邊挪一點,正好蓋住血跡。由於血跡早已晾乾,它變成了十分難看的紫褐色。她覺得這個辦法非常簡單,便開始行動起來。她無法另外更換一條,因為沒有多餘的白色床罩可以替換,如果換一條印花床罩,她就必須再找一條同樣花色的印花床單鋪在下面,否則就會給自己招來麻煩。
她似乎聽見他在說,你瞧,這該死的床究竟是怎麼鋪的,你為什麼在白色床單上面鋪了一條印花床罩。我的天,你居然懶到了這種地步。過來,我想挨得緊緊地跟你談一談。
她站在床邊,沐浴著一片春光。這個被他稱為「懶婆娘」的女人,每天像只陀螺似的不停地打掃房間,絞盡腦汁地安排著一日三餐。她站在那兒,有氣無力地看著床罩上的血跡,像是得了某種智力障礙症似的,臉上毫無表情。我以為我那該死的鼻血昨天已經止住了。她自言自語道。我敢肯定昨天確實已經不流了。
他很少打她的臉。他並不愚蠢。無論是在當警察的時候,還是成為職業探員以後,他都逮捕過許多專門往人臉上打的醉鬼。如果你總是往太太的臉上打,緊接著編出的一些關於半夜三更踏空樓梯、一頭撞到浴室門上,或一腳踩上後院釘齒耙之類的系列故事就不能自圓其說了。人們會發現有問題,他們會說你的閑話,即使你的太太保持沉默,最終也會使你陷入困境。因為各掃門前雪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然而這還不能算是最壞的情況。他有極其暴躁的脾氣,有時被他疏忽大意了。例如昨晚就是如此。當她端來第二杯冰茶時,不小心灑在他手上一滴。她的鼻子突然間像只爆裂的水管般噗地一聲噴出了鮮血。當時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對她幹了些什麼。當鼻血順著她的嘴唇和下巴流淌時,他露出了厭惡的表情,又立刻焦慮不安起來,心中盤算著:萬一她的鼻子真的破了怎麼辦?可能又需要進醫院。她以為真正的打擊又一次降臨了,她又要繫上那條圍裙,坐在屋角里顫抖和哭泣,然後在嘔吐之前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她總是系著那條圍裙,讓自己吐在裡面。在這間房間里她是絕對不能哭出聲來的。她始終能夠控制住自己不要吐到地板上,只要她還想保住性命就得格外地小心。
他那種久經磨練的自我保護意識回到了身上。他遞給她一條冰袋,讓她走進了起居室里。她躺在沙發上,將冰袋搭在兩隻眼淚汪汪的眼睛之間。他說,如果你想儘快止血,又不希望鼻子腫得鼓鼓囊囊的,就得多敷一會兒。他最擔心的就是浮腫。明天她要去市場購物,墨鏡只能遮住發黑的眼圈,而擋不住浮腫的鼻子。做完這些,他便繼續開始吃他那被打斷的晚餐——焙小甜餅和新鮮的烤土豆。
早上,她往鏡子里看了一眼,發現腫得不算很厲害。他對她進行了仔細的檢查,確認沒有問題之後,才喝完咖啡上班去了。其實她只用冰袋冷敷了十五分鐘血就被止住了。但是很有可能昨天深夜在她睡著以後某個時候,鼻子裡面偶爾流出了一滴鼻血,留下了今天這個可怕的痕迹。要想不被他發現,她就必須忍住背部的傷痛,把床上被褥重新整理一遍。近日來她的背總是疼痛難忍,即使是輕微的活動都會有感覺。背部是他最喜歡用來發泄怒火的部位之一。他不會往她的臉上毆打,而背部才是一塊最適宜於教訓人的安全區域。他要是想讓她閉嘴,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此。十四年來,諾曼曾經多次兇狠地毆打她的背部,結果打壞了她的腎臟,她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了尿血現象。不過這事已經不再令她吃驚和擔心了,因為它只不過是婚姻導致的無數不愉快之一,而其他女性的境遇很可能比她還要糟糕。這所城市每天都有成千上萬這類事件在發生著,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她看著血跡,一股無名怒火在胸中燃燒,感覺有些異樣,她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她並不知道人們一旦突然從噩夢中覺醒就會有這種感覺。
她的床邊有一隻彎木做的搖椅,她經常毫無來由地認為那隻搖椅像她一樣已經十分疲倦了。她背對著搖椅,目光始終無法從床罩上的那滴血跡處移開。接著,她在搖椅上躺了大約五分鐘。聽見房子里有說話聲,她吃驚地跳了起來,沒有意識到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假如這件事不儘快解決,他會殺了我的。
回答雖然隱藏在頭腦里,但它是那樣地不確定,比起大聲地說出口來更加令人害怕。或許他不想殺我。考慮一下這種可能性吧,萬一他不想殺我呢?
3
她還沒來得及考慮。她常常在想,他遲早會毆打她,而且往她的要害之處打。儘管她一次也沒有大聲地說出來過,至少到今天為止還沒有。
她感到肌肉和關節上發出的嗡嗡聲越來越大了。她經常將雙手放在衣兜里,坐在搖椅上,目光穿過卧室的門,看著浴室鏡子裡面映射出自己的形象。今天早上她卻在搖椅上搖晃了起來。她只想搖晃。她關節和肌肉里的嗡嗡聲逼著她這樣做。她最不想做的事便是照鏡子,也不想關心鼻子到底腫到了什麼程度。
過來,寶貝兒,我想挨近點兒跟你談談。
十四年,一百六十八個月的老生常談了。由於她在新婚之夜好地一聲關上了房門,一切災難便由此開始。他使勁兒揪她的頭髮,咬她的肩膀,還用網球拍對她幹了最可怕的事情,造成一次流產和肺部擦傷。衣眼下面掩蓋著許多舊日的傷痕,大多數是被咬傷的痕迹。諾曼非常喜歡用牙咬人。開始她安慰自己說,那是一種示愛的方式。真奇怪,她曾經有過那樣的青春歲月。她想,人都是從年輕過來的。
過來,寶貝兒,我想挨近點兒跟你談談。
突然,她開始能分辨那嗡嗡聲了。它已經傳遍了全身。她感到憤怒,繼而瘋狂。意識到這種變化真是奇妙無比。
滾出去,她內心深處的那一部分突然說道。馬上給我滾開,立刻就滾。別在這裡磨蹭,快點兒離我遠遠的。
「真可笑。」她說著,加快了搖擺的速度。床單上的血跡使她的眼睛往外冒火。它從搖椅的角度看上去很像感嘆號下面的小圓點兒。「真可笑。我還能到哪兒去呢?」
去任何一個再也看不到他的地方。可是你必須搶先一步,立即行動起來。
搶先在什麼事之前?
很簡單,在又一次睡著之前。
她突然意識到她十分欣賞這個想法,但是她的心靈深處習慣於受虐待的那部分發出了令人吃驚的喧囂聲。真的離開她十四年生活於其間、可以隨心所欲的這個家,離開那位儘管脾氣不好、愛揮舞拳頭,但是畢竟供養了她十四年的丈夫嗎?她感到這想法太離譜了。必須立刻忘掉它。
她差點兒就這麼做了。要不是因為床單上的一滴血跡,她幾乎就忘掉了心靈深處的這個想法。那滴深紅色的血跡。
別往那兒看!她心靈中的另一部分神經質地大喊起來。看在基督的份上,別那麼想,那樣做會招來禍端的!
但她無力將目光移開。她的眼睛仍死死地盯住那滴血跡,身體在搖椅上擺動得更快了。她腳上的低(革幼)運動鞋在地面上敲打出很快的節奏。現在那種嗡嗡的聲音仍然不停地在她的腦子裡迴響,它搖撼著她的神經,激怒著她的心靈。她仍在考慮著十四年這個話題。十四年來,有多少次挨得緊緊地跟他談一談。流產。網球拍。三顆打落的牙齒,其中一顆被自己吞到了肚子里。打斷的肋骨。耳光。擰或掐。當然,還有牙齒咬。其虐待方式多得不計其數——
且慢,既然你不打算去任何地方,你這樣永無休止地想下去又會起什麼作用呢?即使打算逃走,他也會緊緊跟隨在你的身後,把你捉拿回來。他當然能找到你,他的職業是警察,追蹤是他藉以謀生的手段,也是他最拿手的工作。
「十四年了。」她喃喃低語道。現在她要考慮的不是過去的十四年,而是未來的十四年。因為發自她內心深處的另外一種聲音在說,他或許不會殺她。但是,如果在今後十四年裡他不斷地跟她「挨近了談談」,她會變成什麼模樣?她會低頭嗎?她的腎臟會安然無恙嗎?她會不會在一次致命打擊之後,變成一個四肢殘廢、面部僵化、永遠沒有表情的人?
她突然站起身,搖椅的椅背因為用力過猛而撞到了牆上。她獃獃地站在那裡,看著床罩上那塊血跡不停地喘息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向起居室走去。
你能去哪裡呢?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她大腦中理智的那部分高聲地喊叫起來,她極力剋制住自己才沒有喊出聲。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了。她從茶几上拿起了皮包,穿過起居室,向門口走去。房間突然顯得特別地大,本來只有幾步的距離,現在變得那樣遙遠。
總有一天我會這麼做的。但是現在即使再往前走一步我也會發瘋的。
她覺得這樣做並不難。因為她只是在幻覺中想象著自己正在做這件事,她確信自己不會在此刻離家出走。這一定是在夢中發生的。她曾在新婚之夜因為不慎摔門而慘遭痛打,自從那一刻起,她的理想早已被埋葬,她對未來不再抱任何幻想。
她的理智又出來多嘴多舌。即使事情發展到了極至,你也不能這副模樣就走,至少也該換上那條顯出豐滿臀部的牛仔褲,把頭髮梳理得整齊些。
她猶豫了片刻,還沒走到門口就已經後悔了。她這才意識到,所謂理智的聲音只是她為了說服自己留在家裡才使出的絕望伎倆。這辦法果真聰明。脫掉裙子,換上牛仔褲,給頭髮焗上點兒油,再梳理整齊,這些花不了太多的時間,但對於一個處在她現在這種地位的女人來說,這點時間已經顯得太長了。
回去幹什麼?當然是接著睡覺了。拉上牛仔褲的拉鏈時,她一定會猶豫起來,梳完頭以後,她甚至在一瞬間會處於神志不清的遊離狀態。
接著她會回到卧室,去換那條床單。
「不,」她嘟囔著,「我不會那樣做。」
當轉動門把手的一霎時,她又猶豫了起來。
理性終於恢復了!她的理智在歡欣鼓舞地大喊大叫,似乎還帶著一絲失望。感謝上帝,這女孩恢復了理性!遲做總比不做強!
當她快步走到煤氣爐的爐罩旁時,那種歡欣鼓舞的心聲立即變成一種無言的恐懼。那爐子是他兩年前安裝的。她決意要找的那樣東西也許不在這裡。一般來說,他總是在月底才把它留在那裡。「因為我並不想冒丟失的危險。」他會這麼說。嘗試一下也沒有什麼關係。她知道密碼,只需將電話號碼的首位數和末位數交換位置即可。
怎麼能沒有關係!理智大叫一聲。只要你膽敢碰任何一樣他的東西,將會有災難降臨!這事你很清楚!
「無論如何他不會放在那兒的。」她低聲地說。然而,它真的在那兒,那張淺綠色的商業銀行信用卡,上面印著他的名字。
你敢用手指碰一下嗎?
可是她發現她居然有這個膽量。其實很簡單,只需要回憶一下床單上的血跡,勇氣便回到了她的身上。再說,這也是她的信用卡,難道婚禮上的誓言不曾對她意味著什麼嗎?
況且這並非僅僅是錢的問題,並不真的如此。這樣做只是為了讓內心理智的聲音從此安靜下來。為了自由而採取這種突然的、出乎意料的行為,與其說是出於選擇,不如說是出於需要。假如她不這麼做,她就該回到房間里去,迅速地換掉床單,然後趕在中午之前再擦一遍樓下的地板。很難相信,她每天早晨從夢中醒來,腦子裡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擦地板。
她不顧理智的呼聲,從爐罩里抽出信用卡,塞進皮包,快步向大門走去。
不要這樣!理智悲哀地說。哦,羅西,難道你不明白,他不僅會傷害你,這一次他會讓你住進醫院,甚至會殺了你。
她怎麼會不明白。但她沒有停住腳步。她低下腦袋,聳著肩膀,好像在迎著風前進。他很可能對她做那些可怕的事,但他首先必須抓到她。
這一次,她毫不猶豫地轉動門把手。她拉開大門,一步跨了出來。這是四月中旬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樹枝上結滿了花蕾。她的身影倒映在門廳里,孱弱的嫩草好像用硬紙板剪出來一樣的整齊清新。她停住腳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清爽空氣,由於夜裡下過雨,大地變得更加賞心悅目。僅僅幾十分鐘前她還在那張有著一滴血跡的床罩上睡覺。
她想,清醒過來的不止我一個人,整個世界都醒了。
當她拉上大門時,一位身穿運動服的男子在人行道上跑過,他向她揮了揮手,她回答他似地同樣揮了一下手。她傾聽著內心的聲音,希望再聽到一陣喧鬧聲。但那裡一片寧靜。或許她的理智已經對她的偷竊行為不知所措,或許這個靜謐的四月的清晨抑制了它的怒火。
「我要走了。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她低聲說。
她仍站在原地不動,像一隻被長期關在籠子里的動物,當它一旦獲得了自由,卻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她伸出手,摸了摸門的把手,那扇門通向了那個多年來一直囚禁著她的牢籠。
「一切都結束了。」她輕輕地說,把皮包往胳膊下面塞了塞,邁出了走向未來的第一步。
4
那通向未來的堅定步伐和人行道已經混為一體。一位慢跑者剛剛從她身邊跑過。她向左轉彎,然後停下了腳步。諾曼曾經告訴她,當一個人在樹林里迷路時,他往往以為自己在隨意地選擇方向,其實他的任何選擇都是傾向於自己順手的方向。或許這並不重要,但是她寧願他是錯的。離開家以後,她已經偏離韋斯莫蘭路,來到了一個她不熟悉的地方。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
她是左撇子,卻一直往右轉,也就是沿著她不順手的方向走。她向山下走去,路過24商店時,盡量剋制自己不要舉起手來遮擋住臉。她覺得自己像個亡命徒,一個恐怖的想法總是像一隻老鼠在嚙噬乳酪一樣不停地嚙噬著她的心靈:如果他提前回家,發現她出走怎麼辦?如果他看見她穿著牛仔褲和運動鞋,夾著皮包,做了頭髮,在去市中心的路上溜達,又該怎麼辦?他會覺得奇怪,一大早她不在家裡擦地板,跑到這兒來幹什麼。他會叫她過來嗎?叫她挨近點兒,過來跟他談談嗎?
這想法真蠢,簡直沒有任何道理。他有什麼理由現在回家呢?他才離開了一個小時。
不過人們經常做一些無法解釋的事情。瞧,她自己不是正在這樣做。萬一他突然產生了一種直覺呢,這是有可能的。他跟她說過許多次,警察有短暫的第六感覺,當一件超自然的事件即將發生時,他們會有預感。他有一次對她說,把這根針頂在頂針上,一定會有感覺。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這件事,我知道人們會嘲笑我。但是如果你跟警察說這件事,他肯定不會嘲笑你。那根小小的針救過多少次我的性命,寶貝兒。
在過去的短短二十多分鐘里,他對那根針有感覺嗎?那感覺會把他帶進汽車,帶他回家嗎?如果他要回家,他一定會沿著這條路走。她只能怪自己離開人行道后拐錯了方向,轉到了右邊而不是左邊。接著她又產生了一個更加驚駭的念頭:萬一他來到距警察總部兩個街區遠的自動取款機前,當他想取出一二十塊錢吃午餐時,卻發現信用卡忘在家裡,決定回家取一趟呢?
鎮靜點兒。這些只是假設,其實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一輛紅色的汽車拐上了韋斯莫蘭路。太湊巧了,他們——準確地說是他自己——正好有一輛紅色汽車,那是輛嶄新的桑德拉牌汽車。那輛車和這張信用卡以及信用卡上的錢統統不屬於她。巧合接踵而至!向她開過來的這輛車莫非是紅色桑德拉?
不!那是一輛紅色本田!
不幸的是,那輛車偏偏不是她所希望的紅色本田,它恰恰就是一輛紅色桑德拉。一輛嶄新的紅色桑德拉。而且正是他的那一輛。幾乎剛剛開始做噩夢時,噩夢便變成了現實。
此刻,她的腎臟不可思議地疼痛起來,膀胱也格外地沉重和充盈,她覺得自己就要尿在褲子里了。她莫非真的想要離開他嗎?她一定是精神錯亂了。
現在後悔已經晚了。理智早已告訴過她。最初的狂熱已經過去,現在頭腦里惟一能夠思考的部分便是這位理智先生。它總是把生存放在第一位。它用冷峻而先知先覺的語調說,你最好儘快考慮一下,如果他問你在這兒幹嗎,你該怎麼回答他。盡量把你的故事編得圓滿一些,你知道他的反應有多快,洞察力有多強。
「賞花。」她脫口而出,「我出來散步,看到許多人家院子里的鮮花開放了。順便欣賞一下。」她停下腳步,兩條腿緊緊地夾在一起,企圖阻止水壩坍塌。他能相信我的話嗎?她不知道。但她只能這樣說,她再也想不出別的理由了。「我正打算從聖馬克路的街角那兒拐彎,然後回家去擦……」
她突然停止了思考。她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發現,那輛車不過是一輛已經不怎麼新的本田,而且更準確些說它是橘黃色的。當這輛橘黃色的本田車慢吞吞地開過她身邊時,方向盤後面的女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在人行道上邊走邊想,假如這真的是他的車,無論你編出什麼樣的故事都沒有用,即使它有很高的可信度,他也能夠從你的臉上看出漏洞。現在你打算恢復理智,回家去嗎?
絕對不能。她的尿急症已經過去,但膀胱仍然充盈而沉重,腎臟仍在疼痛。她驚恐萬狀,雙腿不停地哆嗦,心臟狂跳不已。儘管坡度很小,她卻無力走回到斜坡上面去。
你能做到,你知道你能夠。在你的婚姻生活中,你對付過比這棘手得多的事,最後都成功了。
是的,也許她能夠爬回那斜坡的上面。可是現在她的頭腦中又閃現出另一個想法。有時他會給她打電話,通常一個月大約五六次,有時會多一些。他只不過說一些諸如喂,你好,你想讓我帶回一品脫二合一冰激凌嗎?好的,再見這一類話。她從這些電話中聽不出任何對她的關心。他只是想看她是否在家。如果她不接,電話鈴聲就會一直響個不停。他們沒有答錄裝置。她請他安裝一台,他給了她一個還算友好的回答,讓她別犯傻了。你就是那台答錄器。他回答道。
萬一他打電話怎麼辦?
他大概認為,我提前去市場購物了。
可是他不會這麼想。我必須早上擦地板,下午去市場。這是多年以來的生活方式,他期望一切都永遠不變。這種自作主張來到韋思莫蘭路908號的行為永遠不會得到他的原諒。假如他真的打來電話……
她想,應該在下一個路口拐彎,儘管不能肯定春萌路朝哪個方向走,她還是出發了。現在無論向哪個方向走都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因為她丈夫假如從城裡回來,通常走的正好是這條I—295號公路,她無論如何都會被發現。她覺得自己好像被釘在了靶心上。
她向左轉彎,走上了春萌路,來到一片靜謐的郊區別墅群中。它們之間用低矮的樹籬或用來做裝飾的一排排俄羅斯橄欖樹相互隔斷,這是當地的流行時尚。一個戴著角質架眼鏡,臉上有雀斑,長得很像伍迪·埃倫的男人正在澆花。他抬起頭看了看她,朝她輕輕擺了擺手。今天所有人都顯得那麼友好,她猜測這是天氣的原因。可是她和這樣的好天氣無緣。她能夠想象到,他隨時可能從她身後走來,很有耐心地用那些能夠激發人的記憶的辦法向她提問,每當停下來時,都給她拍一張照片。
朝他擺擺手。你不希望他把你當成不友好的人。不友好的人總會牢牢記住某一些事情,所以最好沖他擺擺手,然後悄悄走你的路。
她擺了擺手,靜靜地走了。尿急的感覺又回來了,她必須忍住。視線所及之處,除了一片片的建築群、樹籬、孱弱的綠色草坪以及俄羅斯橄欖樹,看不到任何其他物體。
她聽見身邊有車停了下來。這回一定是他。她轉過身,睜大眼睛,看見的是一輛銹跡斑斑的切羅萊特正在馬路中間爬行,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方向盤的後面坐著一位頭戴草帽的老人,臉上掛著果斷而嚇人的表情。她惟恐被他看出自己的驚慌失措,便低下頭繼續往前趕路。匆忙中她不慎跌了一跤,腎臟陣陣發疼,膀胱越來越滿,她感到最多只能堅持一兩分鐘了。人們不會記得她在春光明媚的早晨路過這裡,但他們一定會記得一個牛仔褲上尿跡斑斑的人。她得立即處理這件事。
路邊不遠處有一套巧克力色的平房,窗帘關著。門廊里放著三份報紙,第四份掉在門前的台階上。羅西飛快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確定沒有人看到她,便將自己藏進平房旁邊的草坪裡面。後院是空的。鋁合金的紗門把手上掛著一張長方形的紙條,她迅速地跑到門口,讀著紙條上的留言:本市婦女樂園的安·科索向您致以問候!我來時您不在家,我會再來的!多謝!假如您對本樂園的精品感興趣,請撥打電話:555—1731。底下潦草地塗抹著幾個字:4月17日。紙條是兩天前留下的。
羅西又往四周掃了一遍,當她看到她的兩側分別有樹籬和俄羅斯橄欖樹做掩護時,便迅速解開牛仔褲上的紐扣,拉開拉鏈,在後門和低壓罐之間的坑窪處蹲了下來。現在擔心有人從這棟別墅旁邊的樓上看見已經為時太晚。釋放為她帶來的快感使一切擔心都變得不重要了。
瞧,你簡直瘋了。
是的,她當然知道。但是當她膀胱里的壓力得到了緩解,尿液變成的小溪在磚縫之間曲曲彎彎地流淌時,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樂立即充滿了心頭。
5
她大約走了兩個小時,一路上經過了許多陌生的地方,終於來到城西一處露天市場。在油畫和地毯攤位之間有一個付費電話。當她用電話叫計程車時,驚訝地發現她已經走出了自己的城市,現在來到了相鄰的梅普頓市郊。難怪兩隻腳跟都磨出了很大的水泡,她猜想自己一定走了不止七英里。
十五分鐘后,計程車到了。她利用等車的時間在市場盡裡頭的便利店逛了一圈,買了一副廉價的遮陽鏡和一條紅色化纖方巾。她記得諾曼說過,如果你想轉移別人的注意力,最好的辦法就是戴上鮮艷的飾物,以便將他們的注意力從你的臉上轉移到別處。
司機是一位肥胖的男人,有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和充血的眼睛,嘴裡噴出難聞的氣味。他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肥大的體恤衫,上面印著越南南方地圖,底下寫著一行字:我活著時嘗遍了地獄的滋味,我死後要上天堂。鐵三角,1969。他那雙充血的眼睛飛快地掃遍了她的全身:從嘴唇開始,然後到胸部,最後是臀部,很快便對她失去了興趣。
「寶貝兒,怎麼走?」他問。
「你能送我去『大陸快運』嗎?」
「你是指長途汽車站吧?」
「那裡是長途汽車站嗎?」
「對。」他抬起頭,從側視鏡里注視她的眼睛,「那地方在城東。二十塊錢的路程。不費吹灰之力。錢帶夠了嗎?」
「沒問題,」她說著,深吸了一口氣,又接著說,「你能幫我在路邊找一處商業銀行的自動取款機嗎?」
「如果所有的問題都這麼簡單的話,那該省掉多少麻煩!」說完,他把表打回到$2.5的位置上,上面標著起價二字。
錶盤上顯示的數字從$2.5跳到了$2.7,起價二字不見了。此刻,她記住了自己的新生活開始的時間。她不再是羅絲·丹尼爾斯了。丹尼爾斯是他的姓,用他的姓會給她帶來危險,而更重要的是,她已經拋棄了他。她再一次成為了羅西·麥克蘭登,那個早在十八歲時便落入地獄之中的女孩。她想,萬一她不得不用婚後姓名,在她的心靈里她仍然是羅西·麥克蘭登。
我是真正的羅西。當司機開過蘭卡湯尼橋時,莫里斯·森達克的詩句和卡羅爾·金的聲音像幽靈般飄進她的心中。她笑了,羅西正是我自己。
她是真正的羅西嗎?羅西正是她自己嗎?
她想,從此時此地開始,我將要找到它的答案。
6
司機將汽車停在艾樂庫斯廣場,車頭對準商場的一排取款機,旁邊有一座噴泉和一座抽象派藝術風格的雕塑。最靠左邊的一台取款機是淺綠色的。
「是這玩意兒嗎?」他問。
「是的,多謝了。我馬上就回來。」
但是她耽擱了一會兒。由於不熟悉取款機上的巨大鍵盤,她無法準確地輸入密碼。當她完成了這一步驟以後,又不能決定需要取出多少錢。她輸入了7.5,小數點,0.0,手指懸在執行鍵的上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又將手縮了回來。如果他抓住她,毫無疑問會因為她的出走而毆打她。如果她膽敢偷他的信用卡……而且居然還敢使用,她一定會被打得半死不活地送進醫院(或者被他殺死,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她頭腦里嘟噥著,實際上他會殺了你,羅西,如果你忘記了這一點,那你就是十足的大傻瓜)。難道她冒著那麼大的危險,只是為了區區75塊錢嗎?值得為它冒這樣大的風險嗎?
「不。」她輕輕地說著,又伸出手來。這一次,她輸入了3.5,0,小數點,00……之後,她又一次猶豫起來。她不十分肯定,當機器中的數字顯示到現金櫃檯上時,多少錢是可以「現付」的,350元應該是相當大的一筆錢。他會為此非常氣憤。
她把手放在取消/重試鍵上,問自己,這又有什麼不同,無論如何他都會非常氣憤的,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
「夫人,您還打算待多長時間?」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只有喝杯咖啡的時間。」
「真抱歉!」她緊張得跳了起來。「不,我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她按了執行鍵,顯示器上出現「請稍等」的字樣。等待的時間雖然並不長,但已足夠讓她在大腦里欣賞一幅生動的畫面:機器突然發出尖銳的報警聲,同時伴隨著生硬的機器聲音:「這個女人是小偷!這個女人是小偷!」
顯示器上沒有出現抓小偷的聲音,相反,顯示出了多謝光臨,祝她全天快樂之類的話,然後吐出十七張20元和一張10元票面的紙幣。羅西迴避著身後那位年輕人的目光,對他神經質地微笑了一下,迅速返回了車中。
7
長途汽車總站是一座低矮寬敞的建築,外牆塗著普通的沙岩原色。這裡有各種各樣的汽車,不僅有大陸快運,還有拖運車、美國開拓者。東部幹線,一輛輛車頭深深地嵌入載貨碼頭,環繞著總站。羅西覺得它們就像是黃色的小胖豬在醜陋的媽媽身邊吃奶。
她站在入口處往裡面張望。長途汽車站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樣擁擠和可怕。十四年以來,她除了丈夫以及他偶爾帶回家吃飯的同事以外,幾乎沒有見到過任何人。她由此而得上了廣場恐怖症。因為現在只過了半個星期,節假日距現在也十分遙遠,因此這裡顯得不那麼擁擠。即使如此,她猜想至少也有好幾百人,他們在漫無目的地走動著,坐在老式的高背長凳上,玩著遊戲機,喝著盒裝咖啡,或者排隊買票。一個小孩吊在媽媽的胳膊上,腦袋向後仰著,他那副嚎啕大哭的樣子酷似用圓木雕刻在天花板上的迷途羔羊。擴音器像西西里亞·蒂米爾聖經中的壯麗史詩般發出回聲,宣告著目的地:賓夕法尼亞的伊利,田納西的納士威爾,密西西比的傑克遜,佛羅里達的邁阿密,科羅拉多的丹佛。
「嗨,這位女士,」一個疲倦的聲音說,「能幫我幾個錢嗎?」
她回頭看見一位面色蒼白的年輕人,長著一頭亂糟糟的黑髮,坐在入口處旁邊,懷裡抱著一塊木板,上面寫著:無家可歸,患有艾滋病,請求幫助。
「你有零錢嗎?能幫幫我嗎?等我死後,你仍然能在撒蘭納克湖上開你的快艇。怎麼樣,幫我一把好嗎?」
突然間,她腦袋一陣眩暈,精神和心理都處於超載的邊緣。長途汽車站在她眼前變得像一座教堂那麼大,人們在通道里走來走去,像海灘上可怕的潮汐運動。一個脖子上長滿贅肉的男人低著頭,在地板上拖動著一隻骯髒不堪的旅行包,從她身邊艱難地走過。一隻米老鼠玩具從旅行包上面露出腦袋,朝她溫和地笑著。擴音器用上帝般的聲音在宣布著,去奧馬哈的直達快車將在二十分鐘后從17號站台出發。
我不能這麼做。她突然想到。我不能生活在這種世界里。這並不像找一隻茶葉袋或者地板刷那麼簡單。儘管他在那扇門裡面毆打了我,可是那扇門畢竟把一切混亂和瘋狂都關在了外面。可是我再也回不到那扇門裡去了。
她心頭突然出現了童年時代主日學校課堂里的生動形象。亞當和夏娃的身上裹著用來遮羞的樹葉,臉上帶著明顯的羞愧和痛苦,在鋪滿石子的小路上,赤腳走向既苦難重重又枯燥乏味的未來,他們的身後是鮮花盛開的伊甸園。一位長翅膀的天使站在緊閉的大門前,手上高舉著一把閃著寒光的利劍。
「你竟然敢這麼想!」她突然大喊了一聲。坐在門廊上的那個男人重重地彈了起來,差點兒摔掉手上的木板。「你竟敢如此!」
「上帝,請原諒!」他說,轉著眼珠,「如果你真想這樣說的話,那就請繼續說好了!」
「不,我……這不關你的事,是關於我自己的……」
她試圖對這個乞丐解釋自己。她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荒謬可笑的舉止。她把一直捏在手心的兩美元零錢扔進那年輕人身邊的煙盒中,便匆忙消失在長途汽車站裡。
8
另一位長著英俊的有些不大可靠的面容,留著經過精心修剪的小鬍子的年輕人坐在長途汽車站後邊,他正在玩一種她在電視上見過的遊戲。那是一種用三張墨西哥紙牌玩的賭博遊戲。
「女士,來找一找黑桃A好嗎?」他向她發出了邀請。
一隻拳頭在她的腦海里划動著。她看見在第三隻手指上戴著戒指,上面刻著服務,忠誠,公眾利益。
「不,謝謝。我沒有興趣。」她說。
他沒有對她構成威脅。那個坐在門口、拿著牌子、沒人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艾滋病的年輕人不是她的問題所在。那個脖子上長著贅肉。米老鼠從旅行包里探出頭來的男人也不會給她帶來麻煩。她最嚴重的問題是她的姓名羅絲·丹尼爾斯——糾正一下,是羅西·麥克蘭登。這才是惟一令她頭疼的問題。
她走人中間的通道,在一隻垃圾筒前停了下來。綠色垃圾筒的圓形外殼上刻著一句簡短的警句:不要亂扔!她打開皮包,取出信用卡,凝視了一會兒,然後將它塞進了垃圾箱頂部的活動蓋板裡面。她真捨不得扔掉它,但是她畢竟得到了解脫。如果她繼續帶著這張卡,它會變成一種無法抗拒的強烈誘惑。諾曼並不是一個愚蠢的傢伙。他雖然非常野蠻,但他絕對不傻。他會沿著她留下的任何一點線索追蹤下去的。這一點她必須牢記心頭。
她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屏住呼吸,過了一兩秒鐘以後才吐了出來。她沒有過多地考慮,便走到了位於中心地帶的出入站監視器附近。其實她只須回頭看一眼,就會發現留小鬍子的年輕人已經在垃圾筒里翻了起來。他看見那位戴著遮陽鏡,系著紅色方巾的女人不知扔掉了什麼東西,她剛一離開垃圾筒,他就過去尋找起來。那東西看上去很像是一張信用卡,不過也許不是,你得仔細地觀察一下,這種事一般是不能亂猜的。有時人們還真能撞上好運,只是有時嗎?見鬼,這種事經常發生。他們不能毫無來由地送它一個幸運樂園的雅號。
9
西部地區的第二大城市離這兒只有250英里遠,她感覺到距離仍不夠遠。她決定選擇最大的城市,也就是距此550英里遠的那座城市。和這座城市一樣,它也是一座湖濱城市,不過它位於下一個時區內。大陸快運每隔半小時有一班車開往那座城市。她來到票務窗口,排在隊尾。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動,喉嚨眼裡乾燥得好像要冒火。她前邊那位先生買完票離開了窗口,這時她用手背按住嘴唇,把打嗝遲到嘴裡的咖啡強壓了下去。
兩個名字絕對都不能使用,她暗暗地提醒自己。如果非要報上姓名的話,你就得另編一個。
「請問您需要什麼,夫人?」售票員從他那副不太穩定地架在鼻尖上面的眼鏡里看著她,問道。
「安吉拉·弗萊特。」這是她最要好的初中室友的姓名,也是這一生中所交的最後一位真正的朋友。在奧布萊威利中學,羅西曾和一位男孩穩定地交往過一段時間,但畢業一個星期後他卻與她的室友結了婚,兩人從此分手了。
「夫人,請再說一遍好嗎?」
她意識到剛才說的是人名,而不是地名。這真是太奇怪了。
這傢伙一定是在看我的手腕和脖子,想知道我的衣服上有沒有犯人的標記。
她一定是說出了口,因為她感到自己的臉刷地一下變紅了。她頓時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她努力理清了自己的頭腦,恢復了常態。
「對不起。」她說。她有一種不祥的預兆:無論未來會怎樣,這個簡短而悲哀的道歉短語就像一隻綁在迷途小狗尾巴上的易拉罐一樣,永遠跟隨著她。十四年來,在她和整個世界之間隔著一道緊閉的門,現在她卻感覺到自己好像一隻受驚的老鼠,錯誤地選在廚房的隔板下面建窩。
售票員仍在看著她,他的眼睛在滑稽可笑的眼鏡下面顯得極不耐煩。「夫人,你到底買不買票?」
「是的,我買。我想要一張十一點零五分的汽車票。這輛車還有座位嗎?」
「大約還有四十個左右。單程還是往返?」
「單程。」她感到自己的臉上又是一陣燥熱。你簡直是無法無天了。她對自己表示理解。她努力地笑了笑,用更大的聲音重複了一遍:「請給我單程票。」
「一共是59元70美分。」他說。她由於鬆了口氣,膝蓋變得軟弱無力。她本來以為票價很貴,會花掉她身上所有的錢。
「謝謝你。」她說。他一定聽出了她話音里的真誠和感激之情。因為他將表格拿過去時沖她笑了笑,不耐煩和警覺的表情已經在他的眼睛里消失不見了。
「很樂意為你效勞。」他說,「夫人,請報一下攜帶的行李。」
「我……一件行李都沒有。」她說完以後,突然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她使勁兒地想了想,希望能編出一個理由。他肯定會懷疑她,一個單身女人,除了一隻皮包什麼行李都不帶,獨自一人長途跋涉前往一座遙遠的城市。但是她沒想出任何理由。還好,那人並沒有懷疑她,甚至對她沒有任何一點好奇心。他只是點了點頭,便開始填寫起來。她突然有了一種不愉快的感覺:在長途汽車站這種地方她並不能算是一個陌生的客人。這些人每天都見到像她這樣的女人:藏在太陽鏡後面,買一張去另一個時區的車票,有時她們在半路上會忘記自己是誰,要做什麼事,為什麼要這樣做。
10
汽車準時開出了長途汽車站,羅西總算徹底鬆了一口氣。汽車向左轉彎,又一次越過特蘭卡特橋,上了I-78號公路,直奔西部地區。汽車穿過了兩個山口,當它開到最後一個山口時,她看見一座三角形的玻璃建築,那是新蓋的警察總部。她突然想到,她丈夫可能就坐在其中一面大窗戶裡邊,而且可能在看著這輛巨大的、像甲殼蟲般閃閃發光的長途汽車在州際公路上穿行。她閉上雙眼,數到一百。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那座大樓已經消失了。她希望它永遠消失掉。
她的座位在車廂后三分之一處,柴油機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嗡嗡地響個不停。她再一次閉上了眼睛,把臉靠在車窗上。她怎麼也睡不著,過度的安全感使她難以入睡,不過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她直到現在還有些迷惑不解。與其說她改變了生活,不如說突然爆發了一場心臟病。僅僅是改變嗎?這一說法未免太婉轉了。她並非只是改變了它,實際上她是徹底根除了它,就像從花盆裡拔掉了一株紫羅蘭那樣,把它扔了出去。她的生活的確改變了。不行,她還是無法入睡,現在無論如何辦不到。
她模模糊糊地想著,漸漸進入了一種似睡非睡的狀態、她覺得自己像一隻氣泡般慢慢地飄浮了起來,隱隱約約聽見柴油機和車胎在路面上顛簸和震動的聲音,四五排座位前有一個孩子在問他的媽媽,車什麼時候才能開到諾瑪姨媽家。她感覺到心中的花朵正在開放。只有當你遊離在兩地之間時,你心中的花朵才會開放。
我是真正的羅西……
卡羅爾金的嗓音隨著呆板而怪異的鋼琴伴奏音樂唱出了莫里斯·森達克的歌曲,歌聲從車廂遠處飄過來。
羅西就是我自己……
我該睡一覺,她想。我真的應該好好地睡上一覺。這該有多奇妙!
你們難道不相信……我不是一個普通人……
她已經離開了那個灰色通道,進入了一個光線幽暗的開放空間。她的鼻子和整個腦袋裡都充滿了夏天的氣味,它是那麼甜蜜,又是那樣的強烈,她簡直要被它陶醉了。其中味道最濃的要數忍冬草的花絮。她聽見了蟋蟀的歌聲。她抬起頭,看著如水的月光灑滿了整個世界,草地表面的一層薄霧也變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霧海。
我是真正的羅西……羅西就是我自己……
她舉起手,用動人的手指在窗玻璃上畫著月亮的輪廓。夜風吹拂著她裸露的手臂,她感到自己的心臟由於興奮而擴張,繼而又因為恐懼而緊縮著。這時,她聞到了一股昏沉沉的、蠻荒的味道,似乎有個育面獠牙的動物就藏在香氣沁人的草叢之中。
羅絲,到這兒來,寶貝兒。我想跟你挨近點兒談談。
她轉過臉,看見他的拳頭從黑暗中向她打過來。冰冷的月光灑在那隻警校指環表面突出的字母上。她看見他的嘴上掛著厭惡的表情,那模樣活像是在冷笑。她哆嗦著醒來,感到有點兒透不過氣了。剛才她一定是在重重地呼吸,因為她身旁的窗戶上已經布滿了水蒸氣,窗外的景色幾乎完全看不見了。她用手指在玻璃上劃出了一道痕迹,透過它看見了郊區加油站和快餐店,後邊是一片開闊地帶。
我已經離開他了,她想。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反正我已經離開了。即使睡在走廊里或者橋底下也沒有什麼關係,我終於離開了他。他永遠別想再毆打我了。
但她發現連她自己都不太相信。他一定被她激怒了,他會找到她的。對此她毫無疑問。
他怎麼可能找到我呢?我已經消除了所有的痕迹,我甚至連同室好友的名字都沒有留給售票員。我扔掉了信用卡,消滅掉最有可能引起麻煩的痕迹。他怎麼可能找到我呢!
準確地說,她並不清楚今後的事情將會怎樣發展。既然追蹤逃犯是他的職業,她就必須格外小心。
我是真正的羅西……羅西正是我自己……
這首歌無論從正面聽還是從反面聽都說得通。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普通的人。她強烈地感到自己是茫茫大海上一條遇難船隻的殘骸。噩夢將醒時產生的恐懼感,;以及獲得自由所帶來的興奮和震撼雖然不那麼強烈,卻仍然在影響著她。她畢竟自由了。
她斜靠在高高的椅背上,看著快餐店和雜貨店逐漸落在了後面。車窗外已經是一片鄉村景色了,到處都是新開發的田野和林地,它們給惟獨四月才會有的一望無際的雲層映上了一襲蔥翠的綠色。她望著綿延的雲朵。雙手輕鬆地插在袖子里,讓這輛泛著銀光的大型汽車載著她走向前方的未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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