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重訪德里
1
班恩雙手插兜,站在堪薩斯大街和戴爾特雷街交叉的拐角上,看著計程車走遠了。他想儘力忘掉午飯時大家做出的危險決定。卻怎麼也忘不掉,總是想起從比爾的幸運喜餅里爬出來的那隻灰黑的蒼蠅,脈紋清晰的翅膀耷拉在背上。他想到自己的成功,來轉移注意力,但是過不了5分鐘他就又想起了那隻蒼蠅。
我只是想要證明一下,他想,那僅僅是數學統計意義上的,與良心道德無關。房屋的建築要遵循一定的自然規律;自然規律可以用公式來表達;公式就一定要得到證明。可是半個小時前所發生的一切又如何解釋呢?
算了吧,他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你無法證明它,那就由它去吧。
一個很好的建議,但問題是他無法接受這樣的建議。他想起在冰雪封凍的運河上見到乾屍之後,他的生活還是照樣繼續。他知道不管那個差點擄去他的生命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他的生活都沒有絲毫的變化。一切就那麼自然地融進了他的生命。他們天生相信有一個無形的世界,相信一切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他們決不會讓這個世界停止下來。10點鐘發生的任何巨變都不能讓他們在午飯時少吃一兩個麵包。
但是等你長大了,一切都變了。你無法將所發生的一切自然地融進你的生活。就像小貓用腳爪扒拉線球,你的思想總是回到那上面……直到最後,要麼被逼瘋,要麼腦子一片空白,無法行動。
如果發生那樣的事,班恩想,它就捉住我了。我們所有的人。
他沿著堪薩斯大街走著,不知自己向何處去。突然想到:我們用那塊銀幣做什麼了?
他還是想不起來。
那塊銀幣,班恩……貝弗莉用它救了你的命。你的……所有人的……特別是比爾的命。它差點撕開我的肚子,如果不是貝弗莉……什麼呢?她做了什麼?那塊銀幣如何就能起作用?她打退了它,我們一起幫助她。但是怎麼打退它的呢?
他突然想起一個字,一個對他沒有任何意義,卻讓他渾身緊張的字:Chud.他低頭看見人行道上好像有一隻粉筆畫的海龜。整個世界都在眼前旋轉。他使勁眨眨眼睛,才看清原來是孩子們玩跳房子遊戲時在地上畫的方格。已經被小雨弄得模糊不清了。
Chud.什麼意思?
「不知道。」他大聲說。他趕緊環顧四周,看看是否有人聽到他在自言自語。他轉過堪薩斯大街,來到卡斯特羅大道。午飯時,他告訴別人班倫是德里淮一讓他感到快樂的地方……但是那不是真的。還有一個地方。不知不覺中,他已經來到那個地方:德里公共圖書館。
他在那裡站了有一兩分鐘,手還插在兜里。它一點沒變,他還是像從前那樣喜歡它那充滿矛盾的線條:堅固與纖巧、敦實與挺拔。這些矛盾使它不落俗套,令他油然而生一股喜愛之情。
他穿過圖書館的草坪,想去看一看那條將成人館和兒童館連為一體的玻璃通道。一點沒變。站在柳樹下,可以看得見裡面來來往往的讀者。曾經的快樂又洶湧而來,他真的忘記了聚餐結束時發生的一切。他記得小的時候,踩著齊腰深的積雪,踏著暮色來到這裡,也同樣是這些自相矛盾的特徵吸引著他。
那邊,離他不到40碼遠的地方,是一條燈火通明的通道。那是多麼奇妙的景觀啊。神奇的是那光與生命組成的閃閃發光的圓柱就像一條生命的通道,將兩座漆黑的建築連接在一起。神奇的是人們通過這裡可以安然無恙地穿過黑暗的風雪,使他們看起來那麼可愛、神聖。
帶著這樣一種悲喜交集的懷舊情結,班恩推開那扇包著鐵皮的大門,走進寧靜的圖書館中。當他置身於那柔和的燈光下,回憶的力量使他感到一陣暈眩。這種力量不是身體上的——不像砸在下巴上的一記重拳或者一記耳光,而更似那種奇怪的時光輪迴的感覺。他從前也體會過這種感覺,但是從沒有像這一次如此強烈,使他迷失了方向。
一時間,他就站在那裡,感到自己完全迷失在時間的隧道里,不知自己的年齡是38還是11歲。
還是那樣的寧靜,偶爾傳來幾聲低語。圖書管理員在圖書或者逾期通知單上蓋戳發出略略的輕響。翻閱報紙、雜誌的聲音。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愛這裡的光線,從高高的窗子斜射進來,令人睏倦欲睡。
他走過磨得已經掉了色的油地氈,還像從前一樣小心翼翼,生怕腳上的足球鞋發出怪響。通向書架頂層的旋轉樓梯還在那裡。但是他也看到那裡已經多了一部小電梯。那使他感到些許輕鬆——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懷舊情結。
他覺得自己像一個非法入侵者,來自異國的間諜。他一直盼望著圖書管理員抬起頭,看著他,用清晰洪亮的聲音質問他,使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的身上:「你!對,就是你!在這裡做什麼?這裡沒有你的事!你是局外人!你是過去的人!回到你來的地方去!現在就回去,不然我就叫警察了!」
他經過一段狹窄陡峭的鑄鐵樓梯,往兒童圖書館走去。發現自己又像兒時一樣,抬起頭,希望看到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子走下來。他還記得曾經在兒童圖書館獃獃地坐了足足20分鐘,想象著他和貝弗莉結了婚,住在郊區的一所小屋,盡享生活的樂趣。班恩感到很有意思——現在長大了,還保留著這個習慣。
他緩步走過那道玻璃走廊。這裡沒一點變化。但是——那種時光倒流的感覺又襲上來。在這種感覺面前他感到無助,但是這一次自己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在水裡撲騰了半個小時,還是游不到岸邊,隱隱感到一陣恐懼。
現在正是講故事的時間。十幾個孩子擠在一個角落,坐在小椅子上聽得入迷。「是我,脾氣粗暴的山羊比利,在你的橋上做了手腳。」
怎麼可能是同一個故事?我能相信那只是巧合嗎?因為我不會……媽的,我就是不相信!「
我應該和誰聊一腳,他想,感到十分恐懼。麥克……比爾……某個人。難道具有某種力量將過去和現在訂在一起,還是我的想象?我——看到借閱台,他的心停止了跳動,跟著又加快了速度。那張宣傳海報如此簡單、僵硬……熟悉:請銘記宵禁時間晚7點德里警察局一剎那,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回到他的記憶里——像一道可怕的光一閃而過。德里有一種回聲,死亡的回聲。他們所能希望的一切就是那回聲能有利於他們,使他們能活著逃回來。
「上帝啊!」他低聲自語,不由自主地用手掌使勁搓了搓臉頰。
「我能為您做點什麼,先生?」身邊突然傳過一個聲音,把班恩嚇了一跳。是圖書管理員。看著她那友善又有幾分懷疑的眼神,班恩想起了自己再不屬於這裡——他是小人國里的巨人。一個入侵者。
「不,謝謝。」他說,然後又毫無道理地加了一句:「我在找我的兒子,長得很壯實,有點兒像我。如果你看到他,麻煩您轉告他爸爸在回家的路上來這裡找過他。」
他穿過玻璃走廊回到成人館,一時衝動,向借閱台走去……但是今天下午他們應該聽從自己的直覺。聽從直覺,看自己會被帶到哪裡。
「我能為您做點兒什麼?」丹納女士問道。
「我想是,」班恩說,「我是說,我希望如此。我想辦一張借閱卡。」
「好的,」她說著拿出一張表格,「您是德里居民嗎?」
「現在不是了。」
「家庭住址?」
「鄉村之星路2號,海明堡區,內布拉斯加州。區號59341。」
「這是個玩笑吧,漢斯科先生?」
「絕對不是。」
「你要搬到德里來嗎?」
「沒有想過。」
「來這裡借書路很遠啊,是嗎?內布拉斯加州沒有圖書館嗎?」
「這只是感懷過去。」班恩說。他原以為對一個陌生人講這些事情很難為情,但是他最後發現事情並非想象的那樣。「我在德里長大,這是我第一次回到這裡。我四處走走,看看這裡的變化。突然想到從3歲到13歲,我曾經在這裡度過大約10年的時光。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件事都想不起來了。我只是想留下一點童年的紀念。」
丹納女士笑了。「我想那一定很美好。」她說。「您隨便看看書,10到15分鐘之後回來,我就會把您的卡片準備好的。」
班恩微微笑了笑。「我想得交一點錢吧。」
「您小的時候辦過借閱卡嗎?」
「當然辦過。」班恩笑了。「除了朋友,我想借閱卡對我是最重要的了——」
「班恩,你能到這裡來一下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刀刺破圖書館的寧靜。
他嚇得轉過身去。卻沒有看見一個認識的人……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根本沒有人抬頭,沒有人露出驚訝或不滿的神情。
他又轉回身,眼前的這個年輕的女人疑惑地看著他。
「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班恩笑著說,「我覺得聽到了什麼聲音。我想是時差綜合症。您剛才說什麼?」
「哦,是您在講話。我是想說如果在您是本地居民的時候曾經辦理過借閱卡,那麼檔案里就還有您的名字。」她說。「現在我們把資料都記在縮微膠片上。我想這和你小的時候有所不同。」
「是的,」他說,「德里的許多地方都變了……但是也還有許多事物保持著原樣。」
「我查一查,給您辦一張新卡。不收錢。」
「那太好了。」班恩說。他的「謝」字還沒出口,那個聲音又一次穿透了圖書館神聖的寂靜,更響亮,透著險惡的快意:「上來,班恩!
快上來,你這個胖小子!這是你的生命,班恩·漢斯科!「
班恩清清嗓子。「謝謝了。」他說。
「不用謝。」丹納女士歪頭看著他。「外面又熱了嗎?」
「有點兒,」他說,「怎麼了?」
「您——」
「班恩·漢斯科乾的!」那個尖利的聲音從書架上傳來。「班恩·漢斯科殺了那些孩子!抓住他!抓住他!」
「——出汗了。」她說。
「是嗎?」班恩傻乎乎地說。
「我馬上就把這個辦好。」她說。
「謝謝。」
班恩慢慢地走開了,心跳劇烈。是的,他在出汗。他抬頭看見小丑潘尼瓦文正站在書架上,看著他。它臉上塗著白色的油彩。血紅的嘴唇露出殺手般的冷笑。空洞洞的眼窩。一隻手拿著一把氣球,另一手拿著一本書。
不是它,班恩想。1985年暮春的一個下午我站在德里公共圖書館圓形大廳的中央。我是一個成年人,直面我童年的噩夢。直面它。
「上來,班恩,」播尼瓦艾喊著,「我不會傷害你。我給你找了一本書!一本書……和一個氣球!快上來!」
班恩張開嘴,想要答覆它。『辦果你以為我會上去,那你就瘋了。「卻突然意識到如果他真那樣做,大家都會看著他,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會想:「那個瘋子是誰?」
「哦,我知道你不能回答,」潘尼瓦文咯咯地笑著,「剛才差點把你懵住,是吧?『請問,先生,您有罐頭裡的阿爾伯特王子嗎?……您有……您最好還是把那個可憐的人放出來吧!請問,夫人,您的冰箱在跑嗎?……在跑?……那麼您還不趕緊追它去嗎?」說完,站在樓梯平台上的那個小丑仰天大笑起來。那笑聲像一群黑色的編幅在圓形大廳的屋頂上盤旋迴響。班恩極力剋制自己,才沒有用手去捂耳朵。
「快上來,班恩。」潘尼瓦艾沖著下面喊著。「我們談談。你說怎麼樣?」
我不會上去的,班恩想。等我去找你的時候,你就不會想見我了。我們要殺了你。
小丑又陰陽怪氣地笑起來。「殺了我?殺了我介突然傳來理奇的聲音,準確地說不是理奇的聲音,而是它模仿小黑奴說話的聲音:「別殺我,先生,我是一個好黑人,不要殺死我這樣的黑孩子,乾草堆!「說完又尖聲笑個不停。
渾身顫抖,臉色蒼白,班恩走過成人館那獰笑不絕於耳的中心大廳。他站在一排書架前,隨手抽出一本,冰涼的手指胡亂翻著。
「這是你的一個機會,乾草堆!」聲音又從身後傳來。「離開這個鎮子。天黑之前就離開這個鎮子。今晚我就去找你……你、還有其他的人。你們年紀太大啦,阻止不了我的行動。班恩。你們都老了。老得什麼也做不成,只會送了命。快滾吧,班恩。你今晚想看到這一切嗎?」
他慢慢轉過身,冰涼的雙手還握著那本書。他不想看,但是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把他的下巴越抬越高,越抬越高。
小丑消失了。一個來自遠古,臉如樹根似的人形的東西站在那裡。死神一般慘白的臉,紫紅的眼睛。張開的大嘴露出滿嘴的吉列刀片。好像是死神的迷宮,走錯一步,你便會粉身碎骨。
「快滾!」它尖叫著,閉上下巴。黑紅的鮮血從它嘴裡洪水一般地傾瀉而出。一塊塊被切掉的嘴唇掉在白色絲綢襯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斯坦利·尤利斯死前看到了什麼?」站在樓梯平台上的那個吸血鬼尖叫著,張開血盆大口,狂笑著。「他看到了什麼?你也想看嗎?
他看到了什麼?他看到了什麼?「又是一陣刺耳的笑聲。班恩覺得自己就要尖叫出來了,鮮血像淋浴一樣從樓梯平台上傾瀉下來。有一滴滴在一位正在看報的老人的手上,順著他的指縫流下去。他既看不見,也感覺不到。
班恩以為自己就要喊出來了,像一道深長的刀傷……或者滿嘴剃鬚刀片那麼令人恐怖。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叫喊,而是用顫抖的、小的像在祈褥一樣的聲音說:「我們用它做成彈丸。我們把銀幣做成了彈丸。」
丹納女士突然站在身邊,充滿關切地看著他。「您病了嗎,漢斯科先生?我知道這麼說很不禮貌,但是您看上去臉色很不好。如果您想躺一下的話,漢倫先生的辦公室有一張小床。您可以——」
「不,謝謝,真的不用。」他現在並不想躺下,而是想儘快離開這裡。他抬頭看看樓梯平台。小丑已經消失了。吸血鬼也消失了。但是一隻氣球系在樓梯扶手上,上面寫著:祝您日安!今晚你死定了!
丹納女土遞給他一張橘紅色的小卡片,上面印著「德里公共圖書館」的字樣。班恩感到非常好笑——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張成人圖書館的借閱卡。丹納女士正把一本書放在那台記錄圖書借閱情況的掃描儀器上。班恩感到一種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快樂。這是那個小丑學小黑奴說話的時候,我隨手從架子上抽下來的。25年了,我第一次從德里公共圖書館借書。我還不知道那書是什麼名字。而且,我也不在乎。只要就讓我離開這裡吧,好嗎?那就足夠了。
「謝謝您。」他說著,把書夾在腋下。
「非常歡迎您的到來,漢斯科先生。您真的不需要吃一片阿司匹林嗎?」
「真的不用。」他說——然後又有些猶豫。「您大概不認識斯塔瑞特夫人吧?她原來是兒童圖書館的負責人。」
「她去世了。」丹納女士說。「3年前,中風。她那時還不算太老……五十八九歲。」
「哦。」班恩感到心裡空落落的。多年以後當你回到故園的時候,人們已經忘記了你,或者先你而去,或者掉光了頭髮和牙齒。你還發現有的人瘋了。哦,活著真好。
「對不起,」她說,「您很喜歡她,是嗎?」
「所有的孩子都喜歡斯塔瑞特夫人。」班恩說。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快哭了。
「您——」
如果她再問我我是否真的沒事,我就真的會哭了。或者大叫。或者做出別的什麼事情。
「祝您日安,漢斯科先生。」
當然。因為今晚我就死了。
班恩朝大門走去,又回頭看看左邊書架上方的樓梯平台。氣球還在那裡飄著,但是那上面的字卻變了:我殺了斯塔瑞特夫人!
——小丑潘尼瓦艾他扭過頭,感覺自己的心跳劇烈。他趕緊走出圖書館。烏雲已經散開,5月末溫暖的陽光照下來,使草地更加清翠蔥寵。班恩覺得心口有什麼東西慢慢浮起,好像他已經把那承受不起的重擔留在圖書館里了……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不經意間抽出的那本書,不禁打了個寒戰——《推土機》。為了躲避亨利一伙人,他跑進班倫的那一天曾經從圖書館借過這本書。封皮上還有亨利的大頭皮鞋留下的腳印。
班恩顫抖著雙手摸索著那本書,翻到封底。他明明看見圖書館已經採用了縮微膠片借出系統,但是書後還有一個小紙袋,裡面塞著一張卡片。卡片的每一行都寫著名字,後面還有圖書管理員用戳子打上的歸還日期。卡片的最後一行有他自己用鉛筆一筆一劃寫的稚嫩的簽名。
班恩·漢斯科1958年7月9日「哦,上帝啊!」班恩低聲說。他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似乎只有這一句能夠表明他的心情。「哦,上帝,上帝啊!」
他站在陽光里,突然想到其餘的人會遇到什麼事情呢。
2
艾迪在堪薩斯和卡蘇巷交匯處的拐角下了車。卡蘇巷向下延伸一英里多,突然變成碎石土路,緩緩延伸到班倫低地。他也搞不清為什麼選這個地方下車;卡蘇巷對他沒有任何意義,在這一帶他沒有一個認識的人。
看著公共汽車慢慢駛遠,他很懷疑自己到這裡來到底要做什麼,站在一個無名的小鎮上的一個無名的街角。500英里之外,麥拉在為他擔心,每日以淚洗面。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摸摸上衣口袋,才想起來自己把各種備用藥品都留在了德里鎮賓館。幸好他隨身帶了幾片阿司匹林,於是他干嚼了一片,沿著堪薩斯大街往前走,迷迷糊糊地想他可以去公共圖書館,或者去卡斯特羅大街。他的目標逐漸明確了:去百老匯西區,再看看那裡維多利亞式的老房子。小的時候他常去那裡——漫不經心地走過百老江西區,好像他要去別的地方似的。
那時薩莉家就在威產姆大街和百老匯西區交匯的路口上。還有格莉塔家。有一次他看見格莉塔一手拿著檸檬,一手拿著打擔球的木褪,苗條漂亮(在9歲的艾迪眼裡,她那曬得黝黑的肩膀也漂亮得不得了),正追著一個被打飛的球。那時他真的有點愛上格莉塔了。
對,他想著,便漫無目的地沿著堪薩斯大街往回走。我應該到百老匯西區,再看看那些老房子……薩莉家、格莉塔家、希爾醫生家。
圖雷克兄弟家——提到這最後一個名字,他的思路一下子被打斷了,因為他已經到了這裡,正站在圖雷克兄弟的卡車車庫前。
「還在這裡。」艾迪大聲說著,笑了。
百老江西區的這座房子屬於一對單身漢菲利普和托尼·圖雷克兩兄弟。這可能是整條街上最可愛的一座房子,維多利亞中期的白色建築,配上綠色的草坪和花圃。每年秋天他們的車道就要重新修補一次,所以看上去總是黑亮黑亮的,像面鏡子。在房子的斜頂上立著一塊塊石板招牌是純正的薄荷綠。人們總是在這裡停下來,拍下那些與眾不同的直很窗子。
這個卡車車庫與圖雷克兄弟的住宅就截然不同了,這是一座低矮的紅磚房。有些地方的磚頭已經又破又舊,髒兮兮的橘紅色房屋,鑲著一圈烏黑的底邊。除了調度員辦公室的一塊圓形小床之外,所有的玻璃都無一例外地勝。調度員在日曆上做了記錄,由孩子們輪流把這扇窗子擦得一塵不染。誰若沒有完成任務,絕對不能進入後面的停車場玩棒球。
這兩兄弟盡量把車都停在房子後面遠離停車場的地方,因為他們都是十足的棒球迷,也喜歡孩子們到這裡來打棒球。菲利普親自駕車,所以很少能見到他。但是托尼,一個粗胳膊、大肚子的男人,負責管理賬目。一到夏天,他就總在那裡,他的叫喊聲幾乎成了比賽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艾迪記得他從來不喊你的名字,一律都是「嗨,紅毛,嗨,黃毛,嗨,四眼兒,嗨,小矬子」。
艾迪忍不住笑了,走上前去……突然他的笑容僵住了。那一排曾經井井有條的磚房如今一片黑暗、寂靜。石縫中長著雜草,兩旁的院子里沒有一輛卡車……只有一個銹跡斑斑的值班亭孤零零地立在那裡。
圖雷克兄弟破產了,他尋思著,很驚訝自己竟為此而感到分外悲傷……好像有人死去了。現在他很慶幸自己沒有走到百老匯西區。如果連圖雷克兄弟都死了——他們似乎應該是長生不老的——那麼他兒時喜歡走過的那條大街上會發生一些什麼意想不到的變化呢?他一點都不想知道。他可不想看到格莉塔頭髮花白,身材臃腫的樣子;還是離開這裡比較好——比較安全。
我們每個人都應該這麼做,離開這裡,這裡沒有我們的事。回到你曾經出生成長的地方就像練瑜咖功,把腳伸進嘴裡,把自己吞下去,一點不剩;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人都會高興地發現那不可能……托尼和菲利普遇到了什麼事?
托尼也許得了心臟病,他實在太胖了,結果心臟停止了跳動。那菲利普呢?也許路上出了意外。艾迪也是吃這碗飯的,他很清楚開車路上的危險。老菲利普也許被撞斷了肋骨,也許雨中駕車剎車失靈,一頭撞進了天堂。
「哦,可恨時光如流水。」艾迪低低地嘆了口氣,竟然沒有覺察到自己在自言自語。
既快樂又難過,艾迪沿著房子轉過去,想看看小時候玩棒球的那塊停車場。平底鞋踩在礫石鋪就的小路上嘎吱作響。
停車場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這裡已經不再有棒球賽了。這裡已經看不出孩子們踩出的跑壘道,碎石小路上長著一塊一塊野草。摔碎的汽水瓶、啤酒瓶閃著光芒。惟一沒變的就是停車場後面那道12英尺高、生滿了鐵鏽的鋼絲網眼柵欄。
那是本壘打區域,艾迪想著,雙手插在口袋裡,獃獃地站在刀年前曾是本壘的那塊地方。他們把飛過柵欄,跳進班倫的球叫「自動駕駛」。他不禁大笑起來,又緊張地看看四周,好像是一個鬼在那裡大笑,而不是一個衣著體面的紳士,一個健壯得像……健壯得像……像……
別胡說。艾茨。好像是理奇的聲音。你的身體一點兒也不好,只是近幾年來咳嗽得不太厲害了。是吧?
「是的,沒錯。」艾迪低聲說著,踢著石子。
事實上,他只看到兩個球飛出停車場后的柵欄,而且兩個都是同一個孩子的擊球:貝爾茨。哈金斯。貝爾茨長得膀闊腰圓,12歲時個頭就有6英尺,體重達170磅。
艾迪看到貝爾茨擊出的兩個球簡直是奇迹。第一個球沒找回來,雖然一幫孩子在伸進班倫腹地的陡坡上來來回回找了半天。
但是第二個球找回來了。球是另外一個六年級孩子的,1958年春末夏初的那段日子一直用的都是那個球。結果,那再也不是紅色針線縫在一起的白色小球;在它一路翻滾跳過外場的石子路時,擦破了表皮,沾了草汁,還劃了幾道口子。一個地方的縫線已經斷開。艾迪知道一會兒就會有孩子拿來絕緣膠布,為那小球包紮一番,對付著還能用一個星期。
但是還沒等到那一天,一個七年級的男孩向貝爾茨投出一個「變速球」。貝爾茨算準了時間,用力一擊,結果小球的表皮一下脫落開來,像一隻白色的大飛蛾飄飄悠悠地落在地上。小球還是不斷地上升、上升,一層一層剝落開來,飛過鋼絲網眼柵欄,還在上升。未等小球落地,6個孩子就爬上柵欄。艾迪還記得托尼發瘋似地,笑著叫道:「那個球都能飛出揚基體育館了!你們聽見沒有?那個球肯定能飛出揚基體育館!」最後一個孩子在小溪旁找到了只剩3英寸大,比網球還小的小球。
艾迪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從本壘走到投手上堆,又走到游擊手活動的區域。站了一會兒,為這裡的死寂感到震動。然後慢慢踱到柵欄邊。那裡生滿鐵鏽,長滿了爬行的蔓藤,但是總還在那裡。從那裡放眼望去,地面緩緩下降,樹木綠得通服。班倫比任何時候都更像叢林。
班倫。
聽起來很不吉利,甚至有幾分兇險。但是它在腦中引起的聯想不是恣意蔓延的草木,而是無時不在移動的沙丘,裸露的岩石和一望無際的沙漠。班倫。麥克說他們都沒有孩子。7個人,都沒有小孩。
他透過銹跡斑斑的菱形網眼望著遠方,聽著堪薩斯大街上汽車駛過的聲音和下面潺潺的流水聲。他看到下面的溪水像鏡子一樣閃爍著光芒。竹林還在那裡,一片慘白,在一片綠色的包裹中像是一塊塊黴菌。遠處是肯塔斯基河兩岸的沼澤地,據說那裡有流沙。
我就是在那片亂草叢中度過童年最快樂的時光,這個想法使他渾身顫抖。
他剛要轉身離去,突然看到頂端扣著鐵蓋子的水泥圓柱。那東西大概齊腰高,鐵蓋上還印著「德里公共工程局」的字樣。走過去,你就能聽到裡面很深的地方傳出嗡嗡的聲音,一種機器聲。
我們去過那裡。8月末。我們爬下去,走進下水道,但是走過一段就不是下水道了。是……是……什麼呢?
帕特里克·霍克塞特趴在那裡。跟亨利·鮑爾斯有關,對嗎?是的,我想是。還有——他突然轉過身,朝那個廢棄的停車場跑過去,不想再多看班倫一眼,不喜歡班倫在他腦中引起的聯想。他想回家,回到麥拉身邊。他不想待在這裡。他……
「接球,孩子!」
他應聲回過身,看到一個球躍過柵欄,朝他這邊飛過來。球落在碎石路上,彈起來。艾迪想也沒想,伸出手,身手敏捷地接住了那個球。
他低頭看著手裡握的這個東西,頓覺渾身冰涼。剛才分明還是一個棒球,現在卻變成一個細線連綴的小球,因為外面那層包皮已經被打掉了。正是飛過柵欄,消失在班倫的那個球。
哦,上帝,他想。哦,上帝,它在這裡,它就在我身邊——「下來玩玩,艾迪。」柵欄那邊傳過一個聲音。艾迪有點害怕,聽出那是貝爾茨,1958年8月在德里地下的坑道里被殺。貝爾茨本人正在掙扎著爬上柵欄那邊的堤岸。
「它穿著紐約揚基隊的細條隊服,上面粘著樹葉,染上了綠色。
它是貝爾茨,也是那個麻風病人,一個從潮濕的墓穴中爬出來的危險的動物,陰沉沉的臉上掛著一條一條的肌肉,一個眼窩空無一物,頭髮上蛆蟲蠕動,一隻手戴著長滿苔蹤的棒球手套,右手腐爛的手指抓住柵欄上的網眼。當他晃動柵欄的時候,艾迪聽到一陣令他發瘋的可怕的聲響。
「那個球肯定能飛出揚基體育館。」貝爾茨說著咧嘴一笑。一隻白色、劇毒的癩蛤模蠕動著從它的嘴裡掉出來,滾在地上。「你聽到了沒有?那個球肯定能飛出揚基體育館!順便問一下,艾迪,你想要口交嗎?一次一毛錢。嗨,免費。」
貝爾茨的臉變了。那個像果凍一樣的鼻頭掉了,露出艾迪在夢裡見到的那兩條血紅的通道。頭髮粗糙,梳在腦後,像蜘蛛網一樣灰白。前額上腐爛的皮膚裂開了,露出粘滿粘液的白骨。貝爾茨消失了,面前站著的是內伯特大街29號門廊下的那個怪物。
那東西嘴裡念念有詞,開始往柵欄上爬,在鐵網上留下一片片碎肉。重壓之下,柵欄嘎吱嘎吱叫個不停。所到之處爬行的蔓藤都變成了黑色。
艾迪的胸口一陣刺痛。他低頭看到鮮血從小球的縫線中噴涌而出,滴在碎石路上,濺在他的鞋上。
他把球扔在地上,趔趄著倒退幾步,瞪大了眼睛,在前襟上蹭了贈手上的鮮血。那個麻風病人已經爬上柵欄的頂端。它那可怕的頭顱來回擺動,像是萬聖節的南瓜燈。舌頭吊著,有4英尺長,也許有6英尺,像毒蛇的舌頭那樣一伸一編。
一會兒在那裡……一會兒又消失了。
它沒有消失得無影無蹤,只不過假裝消失了。但是艾迪聽到了一個聲音,證明它的存在:「砰」的一聲,就像拔出香濱酒瓶塞的聲音,是氣流聚集在那個麻風病人所在的地方發出的聲音。
他轉身就跑,但是還沒跑出10英尺遠,就看見那座廢棄的停車場的裝卸間下的陰影里直挺挺地飛出4個影子。開始他還以為是編幅,尖叫著捂住腦袋。後來才看清楚是4塊帆布——大孩子在這裡玩的時候,用來當壘的帆布。
它們在空中靜靜地飛舞旋轉,他不得不閃身才躲過一塊。4塊帆布拍起一陣塵土,落在原來的位置上:本壘、一壘、二壘、三壘。
艾迪氣喘吁吁地跑過本壘,緊咬嘴唇,臉色煞白。
艾迪兩腿無力,呻吟了一聲,停在那裡。從本壘到~壘的地面凸起來,好像下面有一隻碩大的北美地鼠在飛快地打洞。那個東西爬到壘下,帆布就砰地一聲飛上空中。一壘和二壘之間的土地開始隆起,二壘上的那塊帆布也砰地一聲飛上了天,還沒落下來,那東西又跑到三壘,再跑回本壘。
本壘也拱起來,那個東西就砰地鑽出地面,是托尼·圖雷克,腦殼上還掛著幾塊黑趣越的肉,白襯衫已經爛得一條一條的了。他從本壘的泥土裡伸出上半身,像一條奇形怪狀的蟲子來回蠕動。
「打球的時候就不要怕喘不過氣來。」托尼·圖雷克的聲音堅定。
柬洱。「沒關係,氣管炎,我們會抓到你,你和你的朋友。我們一起來玩球!」
艾迪尖叫一聲,踉蹌著往後退。他的肩膀上搭著一隻手。他想甩掉那隻手。那隻手緊緊地握著,又鬆開了。他回頭看見格莉塔。她死了,半個臉沒有了;蛆蟲在剩下的那半邊臉上爬來爬去,手裡拿著一隻綠色的氣球。
艾迪倒退幾步,雙手掩面。它朝他走過來,鮮血滴在它的腿上,結成一個個污點。
他看見它身後最恐怖的一幕:帕特里克·霍克塞特正從外場搖搖晃晃地向他走來,它也穿著紐約揚基隊的隊服。
艾迪拔腿就跑。格莉塔一把抓住他,撕破了他的襯衫,在他的衣領后灑下一道可怕的粘液。托尼·圖雷克也爬出地面。帕特里克也跌跌撞撞地走過來。艾迪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的力氣,拚命地跑開了。
他一邊跑著,看見眼前浮著一行字,格莉塔拿著的那隻氣球上寫著這樣一行字:中央大街藥店提醒您:哮喘藥物可能致癌!
艾迪不停地向前跑,在麥卡森公園附近昏倒在地止。一群孩子躲開了他,因為他看上去像個酒鬼,也許得了什麼可怕的病,甚至也許就是那個殺手。他們說要報警,但是最後還是沒去。
3
貝弗莉從德里鎮賓館出來,漫不經心地走在梅恩大街上。她沒有想自己要去哪裡,而想起了那首小詩:你的秀髮是冬天裡的火焰,一月里的余火,我的。心在那裡燃燒。
她想認為那是比爾寫給她的情詩,那是很自然的……不,她已經知道是誰寫的。後來——在某個時候——作者不是向她承認了嗎?是的,班思曾經對她坦白過,雖然他的愛就像她自己對比爾的愛一樣深埋在心底。可愛的胖班思。
這段三角戀最後還是結束了,但是她始終想不起來是如何結束的。只記得班思承認是他寫的那首情詩,她告訴比爾她愛他,永遠愛他。而且不知是何原因,這兩個愛情的自白救了他們所有人的性命……他們?她想不起來了。這些記憶就像一座座小島,實際上並不是小島,而是伸出水面的珊瑚觸角。每當你想潛到深處去看看其餘的部分,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形象就介入進來:每年春天飛回新英格蘭的白頭翁。它們擠在電線上、樹枝上、屋頂上,3月末的空氣中部是它們唧唧喳喳的叫聲。
我要回家,她悶悶不樂地想,但是還是繼續往前走。
這個街區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少了幾棵樹。房子看上去有點兒俗氣;到處是碎玻璃窗,好像比她小的時候還多。有的釘上了木板,有的還那麼碎著。
她站在梅思南大街127號那套公寓前。還在這裡。那剝落的白色牆皮現在變成了剝落的棕色牆皮,但是肯定錯不了。
爸爸可能還住在這裡,哦,是的。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他決不會搬走的。走過去,貝弗莉。看看信箱。如果上面還寫著「馬什」,那你就可以按響門鈴,一會兒就能聽到恢拉吸拉的拖鞋聲,門就打開了,你就能看見他。去吧,貝弗莉,按響門鈴,他就會出來的。他已經老了,滿臉皺紋,剩下幾顆黃牙。他會看著你說,啊是貝弗莉,貝弗莉回家來看老爸了,快進來貝弗莉。看到你可真高興。我太高興了,因為我一直為作擔心,擔心極了。
她沿著小路慢慢地走過去,崩裂的水泥路縫裡長出的雜草拂著她的褲腳。她看看信箱。一樓——她的呼吸停止了——馬什。
但是我不會敲門的。我不想見到他。我不會敲門的。
那是一個堅決的決定!一個決心打開通往充實、有益的一生的決定!她沿著這條路走回去!回到市中心!回到賓館!收拾行李!叫輛的土!坐上飛機!成功地生活!幸福地死去!
她還是按響了門鈴。聽到那熟悉的「叮略」聲從客廳里傳出來。
寂靜無聲,沒人。她站在門廊上,忐忑不安。
沒人在家,她鬆了口氣。現在我可以走了。
可是她又按響了門鈴:叮步!沒人回答。她想起班思寫的那首小詩,想回憶起到底班思是在什麼時候、怎麼跟她坦白的,為什麼。突然又想起那成千上萬隻白頭翁,落在電線上、屋頂上,唧唧喳喳叫個不停。
我要走了。我已經按了兩次門鈴,足夠了。
但是她又按了一次。
叮咚!
這一次她聽到有人走來,正是她想象中的那個聲音:一雙舊拖鞋疲憊地趿拉著。她緊張地看看四周,幾乎想轉身跑開。她能跑到這條水泥路的盡頭,拐過街角,讓她父親以為是孩子們在搞惡作劇嗎?
她長舒了一口氣,控制著自己才沒有笑出來。根本不是她父親。
站在過道上正望著她的是一個70多歲的老婦人。美麗的長發幾乎全白了,只露出金黃的幾縷。無邊眼鏡後面一雙湛藍的眼睛,紫色的絲綢長裙雖然舊了但仍然顯得很高雅,慈祥的臉上刻滿了皺紋。
「什麼事,小姐?」
「對不起。」貝弗莉說。她注意到那老婦人勁上戴著一枚浮雕項墜,好像是象牙的,鑲著一道細細的金邊。「我肯定是敲錯門了。」或許是故意敲錯的,她想。「我是想找馬什家。」
「馬什?」老婦人的額頭布滿了細細的皺紋。
「對,您——」這裡沒有姓馬什的。「老婦人說。
「但是——」
「莫非……你指的是艾爾文。馬什,是嗎?」
「正是!」貝弗莉說。「我父親!」
那個老婦人抬手摸摸那個浮雕項墜,笑了……笑容裡帶著一絲悲哀。
「你們怎麼就失去了聯絡呢?小姐。我,一個陌生人,真不願——第一個告訴你這個消息,但是你父親已經過世5年了。」
「但是……門上……」她又看了一眼,不禁低叫一聲,感到有些迷惑。剛才她太激動,那麼肯定她的老父親一定還住在這裡,結果把克爾什看成了馬什。
「您……認識我父親嗎?」
「不太熟。」克爾什太太說。貝弗莉又覺得想笑,什麼時候開始她的情緒變得這麼反覆無常?她也想不起來了——恐怕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吧。「他先我粗了一層的公寓。我們見過面,我來,他走,也就幾天的工夫。他搬到洛瓦德巷去了。你知道那裡嗎廣」知道。「貝弗莉說。離這裡四個街區遠的一條小巷,那裡的房子更小、更破。
「我曾經在卡斯特羅大街市場上見過他,」克爾什太太說,「洗衣店倒閉前,在那裡也見過他。我們——姑娘,你臉色蒼白,對不起。
進來我給你泡杯茶吧。「
「不,我不能。」貝弗莉無力地說,但實際上她真的感到很乏力。
她可以喝杯茶,在椅子上坐一會兒。
「你可以,你會的。」克爾什太太熱情地說。「告訴你這麼~個悲慘的消息,我只能做這麼一點來彌補我的過失了。」
貝弗莉還沒來得及推辭,就已經被領進了幽暗的門廳,走進曾經住過的家。這裡現在看上去小了些,但是很安全——安全,她想著,因為這裡的一切都不同了。原來那張粉紅色的小桌換成一張小圓桌,上面還擺著一瓶絹花。爐子雖小,但是燒得很旺。明亮的藍色窗帘,窗外還擺著幾盆花。油氈地板已被撤掉,露出木頭的原色。
克爾什太太正在燒水,抬起頭問她:「你在這裡長大?」
「是的。」貝弗莉說。「但是現在大不一樣了……這麼乾淨和整潔……真太好了!」
「水還沒開,你隨便看看吧,小姐!」
「不,我怎麼能——」
她還是看了。她父母的卧室現在是克爾什太太的卧室,變化很大。屋子裡更明亮、更通風了。一隻大大的雪松木箱上刻著R.G兩個字母,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她的房間改成了縫紉室。一面牆上掛著耶穌像,另一面牆上掛著肯尼迪的畫像。
最後她走進衛生間。
這裡重新裝飾成玫瑰紅色,所有的東西都是新的。但是當她走進那個面盆的時候,她還是感到那個古老的噩夢又一次緊緊地抓住了她;她低頭看那黑洞洞的下水口就會聽到那低語聲,就會看到鮮血她彎下腰,盯著水槽的下水口,等著那個聲音:笑聲,呻吟聲,鮮血。
她不知道自己彎著腰在那裡站了多久,等著27年前看到、聽到的一切。克爾什太太的聲音把她喚醒:「喝茶,小姐!」
她猛地驚醒過來,轉身離開衛生間。如果從前下水道里有什麼邪惡的巫術,那麼現在已經消失了……或者睡著了。
「請坐,」克爾什太太說,「小姐,請坐,我給你倒茶。」
「我不是小姐。」貝弗莉說著伸出左手給她看結婚戒指。
克爾什太太笑著一甩手。「我把漂亮的姑娘都稱做小姐,」她說,「習慣而已。請別在意。」
「不,」貝弗莉說,「沒關係。」但是不知怎的,她感到一絲不安:那老婦人的笑容里好像帶著點兒……什麼?不快?虛偽?狡黠?但是這種想法很可笑,是嗎?
「我真喜歡您這裡的布置。」
「是嗎?」克爾什太太給她倒好茶,那茶水看起來又黑又混。貝弗莉覺得自己並不想喝……而且突然間她根本就不想再留在這裡。
門上的確寫的是「馬什」,她突然想起來,感到很恐懼。
克爾什太太把茶遞給她。
「謝謝。」貝弗莉說。茶水看上去混濁不清,但是味道醇香。她嘗了一口。別神經過敏了,她告訴自己。「特別是那個雪松木箱。」
「那是件古董盧克爾什太太說著大笑起來。貝弗莉注意到老婦人身上有一個缺陷,破壞了她的扭力。她的牙齒很糟糕——看上去很堅硬,但是精透了。一口黃牙,兩顆門牙交錯在一起。兩顆犬牙很長,像大象的長牙。
她的牙齒雪白……她打開門沖你笑的時候,你心裡還想她的牙齒多白啊。貝弗莉突然感到有些恐懼。突然間她想……需要……離開這裡。
「非常老了,哦,是的!」克爾什太太呼喊著,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喉嚨里發出咕略咕略的聲響。她沖貝弗莉微笑著——陰險地笑著——貝弗莉看到那個婦人的眼睛也變了。混濁不清的眼角布滿了血絲。她的頭髮也變得稀薄了;髮辮暗無光澤,不再是露著幾縷金絲的銀髮,而是一片灰白。
「很老了。」克爾什太太好像在追憶往事,一雙狡猾的黃眼睛看著貝弗莉,充滿惡意地咧嘴笑著,露出令人噁心的斷牙。「我從家裡帶來的。上面刻著R.G,你注意到了嗎?」
「是的。」她的聲音好像很遙遠,意識的某一個角落在不停地大聲說:「如果她不知道你注意到了那些變化,那麼你也許不會有事,如果她不知道,沒看見——」
「我父親。」她說起話來口齒不清,貝弗莉看到她的衣服也變了,變成粗糙、破爛的黑衫。浮雕項墜竟是一顆張著大嘴的頭顱。「他的名字叫羅伯特。格雷,更多的人知道他叫鮑伯。格雷,更多的人稱他是跳舞的小丑潘尼瓦艾。雖然那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就是喜歡開玩笑,我父親。」
她又大笑起來,有的牙齒已經變得烏黑,臉上的皺紋更深了,白皙紅潤的皮膚變成病態的黃色。手指變成爪子,例著嘴,沖貝弗莉笑著。「來點兒吃的吧,親愛的。」
「不了,謝謝。」貝弗莉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個嚇壞了的孩子。
「不?」那個女巫笑著說。她的爪子在盤中刮擦出刺耳的響聲。她抓起甜餅、蛋糕胡亂塞進嘴裡。她那可怕的牙齒一伸一縮咀嚼著,又長又髒的指甲插進小甜點;下巴上粘滿碎屑。她的呼吸散發著死人的腐臭,她的笑是死人的獰笑。她的頭髮越來越少,露出幾塊光亮的禿頂。
「哦,他很喜歡開玩笑,我父親!這就給你說個笑話,小姐,如果你喜歡的話:我是我父親生的,而不是我媽媽生的。他從屁脆把我拉下來!嘿!嘿!嘿!」
「我得走了。」貝弗莉聽到自己受傷了似地尖叫。可是她的腿卻軟弱無力,隱約感到茶杯里不是茶,而是尿,從德里地下的下水道里取來的尿。她竟然喝了,雖然不多,只有一口。「哦,天啊,哦,天啊,哦,萬能的上帝,請,請——」
那個婦人在她面前一點點縮小,現在坐在她對面的是一個乾癟醜陋的老太婆,尖聲笑著,前仰後合。
「哦,我父親和我是一體,」她說,「只有我,只有他,親愛的,如果你夠聰明就跑吧,跑回你來的地方,快點兒跑,因為留下來就意味著比死更慘的結局。你以前就知道,現在相信了吧。」
貝弗莉慢慢地站起來,驚恐、懷疑地退後幾步。懷疑因為她才意識到這個乾淨整潔的小餐桌不是橡木做的,而是牛奶軟糖。那個女巫還笑個不停,古老的黃眼睛詭秘地瞥了一眼屋角,折斷一塊橡木,塞進黑洞洞的嘴裡。
杯子原來是塗了藍色糖霜的樹皮。耶穌和肯尼迪的畫像是棉花糖,貝弗莉看到耶穌吐著長舌,肯尼迪邪惡地眨了眨眼睛。
「我們都在等你!」女巫尖叫一聲,她的手在奶油軟糖上抓來抓起,在光滑的表面上留下深深的疤痕。
「哦,天啊。這就是那個可怕的女巫,因為她吃小孩——」
「你和你的朋友!」女巫放聲大笑。「你和你的朋友!裝在籠子里!
裝在籠子里等火爐燒熱了!「她又尖聲笑起來。貝弗莉朝門口跑去,卻跑不快。女巫的笑聲像一群編幅在她頭頂盤旋。貝弗莉尖叫一聲,門廳里散發著蔗糖、奶油杏仁糖、太妃糖和人造草海醬的惡臭。進來時還嶄新光亮的把手現在也變成了一塊大冰糖。
「我為你擔心,貝弗莉……我很擔心!」
貝弗莉回過頭,看見老父親穿著女巫的黑衫,戴著女巫的頭顱項墜,正蹣跚著向她走來;父親臃腫的胖臉上眼睛像黑色的礦石,像個醉漢似地咧嘴笑著。
貝弗莉驚叫一聲,拉開門,跳到外面鋪著牛奶軟糖的門廊上。視線中的汽車好像很遙遠、模糊,在那裡游來游去。
我得離開這裡,她的意識還有一點清晰。外面就是現實,只要我能走到人行道上——「跑對你可沒有任何好處,貝弗莉,」她父親大笑著,「我們已經等了很久了。這會很有趣的。你會成為我們肚子里的美餐。」
她又回過頭,看見她死去的父親穿的不是女巫的黑衫,而是綴著橘黃色大扣子的小丑的衣服。一隻手拿著一把氣球,另一隻手拿著一個孩子的大腿,就像拿著一隻雞腿。每個氣球上都寫著「它來自外星」。
「告訴你的朋友,我是一個已經滅亡的種族裡剩下的最後一個。」
它一邊說著,笑著,東倒西歪地走下台階。「是一個滅亡的星球上惟一的倖存者。我來到這裡搶劫所有的女人……還要強姦所有的男人它瘋狂地笑起來,一手拿著氣球,一手拿著流血的大腿。小丑的衣服在不停地翻騰、飛舞,但是貝弗莉感覺不到有風吹過。她的腿絆在一起,一下子趴在人行道上。
小丑又向她走來,把那條割下來的大腿扔在一邊。貝弗莉在人行道上趴了一會兒,意識中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她必須儘快醒來,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夢——小丑那雙彎曲的利爪還沒碰到她,她立刻就意識到她的想法不是真的。它是真的,它可能會殺掉她,就像殺掉那些孩子一樣。
「那些白頭翁知道你的真名!」她尖叫著,脫口而出。它退縮了,紅色油彩畫出來的笑容由於憎恨和痛苦而扭曲在一起……也許還有幾分恐懼,也許只是她的想象。她全然不知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些瘋話,但是那至少為她贏得了一點時間。
她站起來就跑,恍惚中聽到汽車急剎車發出的尖銳的聲音,司機瘋狂的叫罵,還感到身體左邊隱隱作痛。她站在對面的人行道上,喘著粗氣。
小丑消失了,那條腿也沒了。房子還在那裡,但是現在那座房子破落頹廢,窗子都已經封死,通向門廊的台階也破碎斷裂了。
我真的到過那裡,還是一場夢?
但是她的牛仔褲髒了,黃色罩衫粘滿了泥土,手指上還粘著巧克力。
她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快步離開這裡。她的臉滾燙,但是後背冰涼。隨著劇烈的心跳,眼球好像要跳出來似的。
我們打不過它。不管它是什麼,我們都打不過它。它甚至想讓我們試試——它要了給那筆舊賬。我們應該離開這裡……趕緊離開。
什麼東西蹭著她的小腿。
她尖叫一聲跳開了。是一隻黃氣球。上面寫著一排藍色的大字:那就對了,姑娘。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氣球在暮春輕柔的微風裡,輕輕地飄走了。
4
那天亨利和他的朋友追我——就在放假前,那是……
理奇正走在運河外街上,經過巴斯公園。他雙手插兜,站在那裡,心不在焉地眺望開心橋。
我藏在弗里希玩具店,躲過了他們……
自從聚餐會上做出那個瘋狂的決定,他一直都心不在焉,想盡量忘記幸運喜餅里爬出的那些可怕的東西……他想很可能那裡面什麼東西也沒有,只不過是因為他們一直在談論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謀殺,所以大夥都產生了幻覺。最好的證明就是老闆娘根本什麼都沒有看到。當然貝弗莉的父母也從來沒有看到下水道里湧出的鮮血,但這一次與從前不同。
不同嗎?為什麼不一樣?
「因為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他嘀咕著,卻發現自己的想法沒有絲毫的說服力和邏輯性,就像孩子們跳繩時唱的歌謠沒有任何意義。
他繼續往前走。
我走到城市中心廣場,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那時我看見了……
他又停了腳步,眉頭緊鎖。
看見什麼了?
……只是一個夢。
是嗎?真是夢嗎?
我就在這裡,他想。回到了這個狗屁城市中心廣場。那個幻覺發生的地方。或者是夢,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
別人都以為他是班上的小丑,一個愛炫耀的瘋子。現在他又輕而易舉地扮演起從前的角色。啊,難道你沒注意到嗎?我們都輕輕鬆鬆地扮演起過去的角色。但是那有什麼奇怪的嗎?在任何一個中學同學聚會上都會看到同樣的景象。
但是你提到成年人。現在聽起來簡直是一派胡言,根本就是無稽之談。為什麼,理奇?為什麼?
因為德里還是像從前那樣詭譎。為什麼我們不能由它去呢?
因為事情並非那麼簡單。
他是個滑稽人物,每分鐘都在製造笑料。最後他終於忘記了那些噩夢,或者自以為如此。知道今天「成年人」這幾個字突然失去了真正的意義。在這裡有一些事情要處理,或者至少要想想清楚;這裡就是聳立在城市中心廣場前的那座高大、愚蠢的保羅·班揚的塑像。
我肯定是個例外,比爾。
你肯定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理奇?一點沒有?
在城市中心廣場……我覺得我看見了……
他的眼睛又感到一陣針刺般的劇痛,雙手捂住眼睛,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轉眼間疼痛消失了。但是他已經聞到了什麼東西,是嗎?
那東西此時不在這裡,但是曾經出現在這裡,那東西使他想起了——我就在你身邊,理奇。抓住我的手,能抓得到嗎?
麥克·漢倫。是那煙霧刺得他雙眼流淚。27年前他曾經聞過這種煙霧;最後只剩下麥克和他自己,他們看到——但是記憶的信號又中斷了。
他走近那座塑料塑像,還像兒時驚嘆它的高大那樣,深深地為它那興緻勃勃的庸俗感到驚訝。記得那時人們還為是否應該耗費巨資造這麼一座塑像而爭論不休。最後終於在1957年5月13日紀念小鎮150周年誕辰的那一天被屹立在這裡。
那是第二年春天,筋疲力盡、萬分恐慌的理奇驚險地躲過那幾個小混蛋,坐在塑像前的長椅上。鮑爾斯、克里斯和哈金斯追著他,從德里小學穿過大半個鎮子,最後在弗里希玩具店他才把他們甩掉。
他從弗里希跑出來,大約跑了一英里左右,來到城市中心廣場前……他真誠地希望自己已經躲過了危險。至少眼下。他累極了,坐在保羅。班楊左邊的一條長椅上,想靜靜地歇一會兒,緩緩力氣再回家。
坐在那裡可以看到草坪那邊城市中心廣場的遮篷,上面寫著半透明的藍色大字:嗨,年輕人!
5
3月28日請來此觀看!
精彩的搖滾樂音樂會!
有益身心的娛樂之夜!
理奇很想去看演出,但是他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在媽媽心裡有益身心的娛樂可不包括搖滾樂。在這個問題上,媽媽的意見是不能推翻的——至少要等他長到十六七歲——媽媽堅信,到那時舉國上下的這種搖滾熱就該涼了。
但是理奇認為搖滾樂是永遠也不會消失的。他喜歡搖滾樂,那種節奏帶給他的不僅僅是快樂。那種節奏使他感到自己更成熟、更強壯。那種音樂里有一種力量,屬於所有瘦骨嶙峋的孩子、臃腫肥胖的孩子、醜陋的孩子、害羞的孩子——這個世界上的失敗者。總有一天,他能夠想什麼時候聽搖滾樂就什麼時候聽——他堅信等到媽媽終於讓步,他可以聽搖滾的那一天,還流行著搖滾樂——但是那不是在1958年3月28日……或者1959年……或者……
他的視線離開那個遮篷,然後……然後他肯定是睡著了。這是誰一行得通的解釋,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只能是在夢中。
現在終於擁有了他喜歡的搖滾樂的理奇又回到這裡。他的目光又落在城市中心廣場門前的那個遮篷上,還是用同樣的藍色字體寫著:7月14日重金屬!
牧師猶大鐵少女下面好像還寫著「有益身心的娛樂之夜」,但是就我所知那正是惟一不同之處,理奇想。
理奇又回頭看看那尊塑像——傳說中德里的聖人。
老保羅,他抬頭看著那尊塑料塑像。自從我走之後,你在這裡都幹了些什麼?又創造出新的河床,疲憊不堪地拖著你的大斧回到家裡嗎?因為想要一個足夠大、能夠舒舒服服地泡澡的澡盆,又製造了新的湖泊了嗎?像那天你嚇唬我那樣又嚇壞了更多的孩子嗎?
啊,突然他回憶起發生的一切。
他就坐在那兒,沐浴著3月溫暖的陽光,打著吃兒,想著回家還能趕上聽最後半小時的搖滾樂節目。突然一股暖風吹在臉上,揚起額前的頭髮。他抬頭看見保羅。班楊那張塑料大臉正在眼前。它彎腰的時候帶來那股氣流……雖然它看上去不再像保羅。它低著頭,紅鼻頭裡伸出一撮一撮鼻毛;血紅的眼睛,有一隻還有點兒斜視。
斧子不再扛在它的肩上。保羅彎腰握著斧柄,斧頭在水泥小路上砸出一道深坑。它還咧著嘴,但是沒有絲毫的笑意。巨大的黃牙縫裡散發著動物腐爛的味道。
「我要吃了你!」那個巨人發出低低的隆隆聲,彷彿地震中巨石撞擊發出的巨響。「如果你不還回我的母雞、豎琴、黃金,我就把你吃了,不剩一根骨頭!」
巨人說話時噴出的氣流吹起理奇的襯衫,像颶風中的帆撲啦啦直響。他頭髮倒立,被包裹在一團腐屍的氣味中,縮身靠在長椅上。
巨人狂笑起來。它雙手握住斧柄,將斧頭從地上的大坑裡拔出來,舉過頭頂。斧子發出一陣致人死地的呼嘯。理奇這才突然明白過來,那個巨人想把他劈成兩半。
但是他感到自己動彈不得,感到一種懶散倦怠。有什麼關係呢?
他在打盹,做夢。司機隨時都會對闖過馬路的小孩鳴笛,就會叫醒他的。
「沒錯,」巨人聲如響雷,「到了地獄你就醒了!」在最後的一剎那,當斧子在巨人的頭頂停住的那一刻,理奇意識到這根本不會是夢……即使是,也是一個會殺人的夢。
理奇想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一下子從長椅上滾到塑像基座下平整的沙土地上。斧頭呼嘯著墜落下來,巨人的笑容變成殺手猙獰的面目。它的嘴唇咧著,露出紅色的塑料牙齦。
斧刃砍在理奇剛才坐著的長椅上,將長椅劈成兩半,露出白森森的木茬。
理奇躺在那裡,扭動著身體,沙土從脖領、褲子灌進去。那裡就是保羅,瞪著銅鈴般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看著一個蜷縮在沙土上的小男孩。
巨人向他邁近一步,那隻黑色的靴子落地的時候,地動山搖,揚起一陣沙塵。
理奇翻了個身,掙扎著站起來。他還沒站穩,撒腿就跑,結果又撲倒在地上。他看見遠處的汽車還像平日那樣悠哉悠哉地來來往往,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好像車裡的人誰也看不見保羅。班楊復活了,從基座上走下,用它的巨斧在謀殺一個孩子。
陽光被遮住了,理奇躺在巨人的影子里。
他爬起來,甩開臂膀飛奔而去。他聽到身後那可怕的低語聲越來越響,壓迫著他的皮膚和耳鼓。
地面搖晃。理奇的牙齒磕碰在一起,像地震中瓷盤子撞擊的聲響。他不用回頭就知道保羅的巨斧深深地砸在身後的人行道里。
他跑出巨人的身影,忍不住大笑起來。呼味呼味喘著粗氣,肋下又感到一陣劇痛,這才敢回過頭來。
只有保羅·班揚的塑像,站在基座上,肩上扛著斧子,仰頭看天,嘴邊掛著神話英雄的樂觀永恆的微笑。被劈成兩截的長椅完好無損。
剛才巨人保羅的大腳踏過的地方平整如初,只有理奇滾落的地方有些擦痕,當時他——(正躲避那個巨人)
正在做夢。水泥路上沒有腳印,也沒有斧子砍過的痕迹。四周空無一人。
「媽的。」理奇的聲音還有些顫抖。接著他滿腹狐疑地笑了起來。
他在那裡多站了一會兒,等著看看那尊塑像是否還會再動——也許眨眨眼,也許把它的斧子從一個肩膀換到另一個肩膀,也許還會再走下來追他。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瞌睡。一個夢。僅此而已。
該回家了。雖然穿過城市中心廣場更近一些,他還是決定不走那條路。他再也不想靠近那尊塑像。於是他繞了個遠,到晚上就差不多把這事全忘了。
直到現在。
這裡坐著一個男人,他想,這裡坐著一個儀錶堂堂的男人,回想著一個男孩做過的夢。這裡坐著一個成年人,看著同樣一尊塑像。
晦,保羅,高大的保羅,你一點沒變,你一點也他媽的沒老。
他還是相信從前的那個解釋:一場夢。
他的眼睛又感到那種針扎般的劇痛。如此突然,他不禁痛苦地大叫出來。這一次情況最糟,痛得更深,痛得更久。他雙手捂住眼睛,下意識地想要取出隱形眼鏡。也許是感染了,他想。但是上帝啊,疼死了。
他正要摘掉眼鏡,那種突如其來的痛感便消失了。流了一點消,很快就止住了。他慢慢地低下頭,心跳加速,隨時準備摘下眼鏡。但是他的眼睛卻沒有再疼。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真正讓他感到恐懼的一部恐怖電影。也許是因為他太注意自己的眼鏡,總是在想他的眼鏡。那部電影叫做《爬行的眼睛》。看著那隻粘乎乎長滿觸角的眼睛出現在霧蒙蒙的銀幕上,理奇嚇得透不過氣來。後來他夢到自己用一根大針刺進自己的瞳孔。當他的眼眶裡充滿鮮血的時候,他只感到一陣麻木,水淋淋、軟綿綿的。他記得——直到現在還記得——醒來的時候床上已經濕了一片。他慶幸自己的視力還在。
「去他媽的。」理奇低聲罵道,聲音有些顫抖,站起身來。
他準備回到德里鎮賓館,睡一會兒。如果這是「記憶的通道」,他更願意走在格杉磯高峰時的高速路上。他的眼病很可能是過度疲勞和時差造成的,再加上一下子見到所有的老朋友所造成的緊張,太刺激了。他不喜歡自己的思路這樣跳來跳去。我已經受了不少驚嚇,該回去睡一會兒,休息一下大腦。
他站起身時,又看到城市中心廣場上的那塊遮篷。一下子癱坐在那裡。
理奇。多傑千聲之人重回德里為慶祝臭嘴理奇榮歸故里城市中心真誠奉獻理奇。多傑最精彩的搖滾演唱會歡迎理奇回家!
你也死定了!
他感覺好像有人抽走了他的底氣……接著又聽到了那個聲音,那個壓迫皮膚和耳鼓的聲音。他一下子從長椅滾倒在沙土上。
他翻了個身,抬頭看著保羅的塑像——發現那已經不是保羅·班揚了。站在那裡的是那個耀眼、華麗、怪異的小丑。滑稽演員常穿的那種顧大的皺領上伸出一張塗滿油彩的臉。橘黃色的塑料絨球扣子有排球那麼大,從上至下綴在銀色的外套前襟上。它沒有扛著斧頭,卻抓了一把塑料氣球。每隻氣球上都鐫刻著這樣兩行字:對我來說那還是搖滾樂;理奇。多傑最精彩的搖滾演唱會。
理奇連滾帶爬地向後退,沙土灌進褲子。他翻了個跟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邊跑邊回頭張望。那個小丑正看著他,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在眼窩裡滴溜溜轉著。
「嚇著你了嗎,夥計?」它的聲音如雷聲轟隆隆地滾過。
理奇驚魂未定。「只不過是一場虛驚罷了c」
小丑笑著點點頭,例了咧塗得血紅的嘴唇,露出像刀片一樣鋒利的尖牙。「如果我想殺你,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它說。「但是這樣更有趣。」
「我也感到很有趣。」理奇聽到自己的聲音。「等我們採取你狗頭就更有趣了。寶貝。」
小丑的嘴越咧越大。它抬起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就像27年前那樣,一陣狂風掀起他額前的短髮。小丑的食指指著他。粗得像根柱子。
粗得像根柱——理奇想。突然襲來一陣劇痛,好像眼裡被刺進生鏽的鐵釘。他尖叫一聲,捂住臉。
「在從你的鄰居眼裡取出沙粒之前,自己先留神這根柱子。」小丑念念有詞,像轟隆隆的雷聲。理奇再一次聞到那股腐屍的味道。
他抬起頭,倒退幾步。小丑正彎下腰來。
「還想玩嗎,理奇?如果我指著你的睾丸,讓你得膀膚癌怎麼樣?
或者我指著你的腦袋,讓你的腦袋裡長個大瘤子?我可以指你的嘴,讓你那條愚蠢的絮絮叨叨的舌頭爛成膿汁。我做得到,理奇。想試試嗎?「
它的眼睛越睜越大,黑色的瞳仁像壘球那麼大。理奇看到只有天際才有的可怕的黑暗;他看到那眼中流露出令他發瘋的那種卑鄙的快樂。就在那時他明白了它是無所不能的。
儘管如此他還是聽到自己說話了。但是這一次不是他自己的聲音,而是一個完全嶄新的聲音——洪亮、傲慢、自嘲、尖銳。「撥開,你個該死白臉鬼!」他大聲叫道,突然大笑起來。「少在那裡胡說八道,混蛋!如果你再敢胡言亂語,你就死定了!懂嗎,你個白臉混蛋!」
理奇覺得小丑畏縮了,但是他不敢再留在那裡看個究竟。他甩開胳膊,飛快地跑,甚至沒注意到一個抱著孩子的父親警惕地看著他,好像看著一個瘋子。實際上,夥計們,理奇想,我覺得自己已經瘋了。哦,上帝,我瘋了。那肯定是歷史上最拙劣的模仿,但是竟然奏效了,莫名其妙地——身後響起小丑震耳欲聾的聲音。那位父親沒有聽到,但是那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嚎啕大哭起來。那個父親不解地抱起兒子,緊緊地摟在懷裡,小丑的聲音里夾雜著憤怒和快樂,也許只有憤怒:「我這兒有一隻眼睛,理奇……聽見了嗎?那隻會爬的眼睛。如果你還不想離開,那你就到這裡來看看這隻巨眼吧!隨時都可以來看。聽見了嗎,理奇?帶上你的游游球。讓貝弗莉穿一條有四五條襯裙的大裙子。讓她把她丈夫送給她的結婚戒指戴在脖子上!讓艾迪穿上他的草鞋!我們會播放一些爵士樂,理奇!我們將要播放所有轟動一時的音樂!」
一直跑到人行道上,理奇才敢回頭,所看到的一切讓他無法輕鬆。保羅·班揚消失了,小丑也消失了。那裡聳立著一尊20英尺高的巴迪·霍利的塑料塑像。它那格子運動衫的窄領上綴著一顆扣子,上面寫著:理奇。多傑的最精彩的搖滾表演。
巴迪的一條眼鏡腿用膠布纏著。
理奇往回走著……
(我的腿可千萬不要軟)
盡量不去想……
我們將要播放所……有轟動一時的音樂!
剛才發生的一切。
他又回過頭,看到保羅回到了原位,肩上扛著斧頭,仰面笑著,這使他感覺好多了。理奇加快腳步,跑起來。他剛想著這可能是幻覺,眼睛便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使他叫出聲來。這一次舉起食指,如些迅速,差點捅著自己的眼睛。他扒開下眼皮,想著,我肯定搞不下眼鏡來。摘不下眼鏡,就會一直疼下去,直到我的眼睛瞎了,瞎但是他一眨眼,眼鏡掉了出來,清晰的世界變得一片模糊。雖然他在人行道上找了足有15分鐘,卻沒有找到一隻鏡片。
理奇好像聽到小丑在身後大笑。
6
那天下午比爾沒有看見潘尼瓦艾——但是他的確看見了鬼。一個真鬼。比爾相信肯定是鬼,而且之後發生的各種事件都不能改變他的看法。
他在威產姆大街上走著,在1957年州月喬治喪命的那個下水道口停了一會兒。他蹲下來,往裡瞧。心跳劇烈,但他還是直面那個黑洞。
「出來,為什麼不出來!」他低聲說。比爾覺得他的聲音一定會越過黑暗、潮濕的通道,在交錯縱橫的下水道里不斷迴響。
「出來,不然我們就進去捉——捉你。」他緊張地等待著,卻沒有任何迴響。
他正要起身,頭頂投下一道影子。
比爾猛地抬起頭,同時充滿著渴望,準備面對一切可能發生的不測……只是一個孩子,一手拿著冰棍,一手抱著滑板。
「你總對著下水道說話嗎,先生?」孩子問道。
「只在德里。」比爾說。
他們神情嚴肅地看著對方,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我想問你一個愚蠢的問、問題。」比爾說。
「說吧。」孩子很爽快。
「你聽到過下水道里傳出說話聲嗎?」
孩子看著比爾好像精神錯亂的樣子。
「算、算了,」比爾說,「忘了我的問、問題吧。」
他剛走出幾步——他正朝山上走,想看看自家的老屋——突然孩子叫道:「先生?」
比爾轉過身。那孩子仔細打量著他,好像後悔自己多嘴。然後聳聳肩,好像在說:「哦,無所謂了。我聽到過。」
「聽到過?」
「是的。」
「說了些什麼?」
「不知道,說的是外國話。我聽到那個聲音從班倫的一個泵站傳出來。」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孩子的聲音嗎?」
「開始是孩子的聲音,後來聽起來像個大人。」孩子頓了頓。「我怕極了。跑回家告訴我爸爸。他說也許是從誰家的管道傳過去的回聲。
「你相信嗎?」
孩子不情願地搖搖頭。
「後來又聽到那些聲音了嗎?」
「有一次我洗澡的時候,」孩子說,「是個小女孩的聲音。只是哭,不說話。我很害怕,趕緊拔掉塞子,因為我想我可能會淹死她的。」
比爾點點頭。
孩子那雙晶亮、迷人的大眼睛坦率地看著比爾。「你也聽過那些聲音嗎,先生?」
「聽過,「比爾說,」很久很久以前。你認識那些被害的孩、孩子嗎?「
孩子的眼神暗淡下來,充滿警惕和不安。「我爸爸說不要跟陌生人說話。他說誰都可能是兇手。」孩子向後退了一步,站在一棵榆樹斑駁的樹影中。
「我不是,孩子,」他說,「我一直住在英格蘭,昨天才到德里。」
「那我也不應該和你說話。」孩子回答他。
「說的對。」比爾附和著。「這是一個自、自、自由的國家嘛。」
過了一會,孩子又說:「從前我常和約翰尼。福瑞一起玩。他是個好孩子,我哭了。」孩子說完把剩下的一點冰棍都送進嘴裡。
「離下水道遠點兒,」比爾平靜地說,「不要去空曠無人的地方。不要去貨運場。但是最重要的是,不要靠近那些下水道。」
孩子的眼睛又有了光彩。他站在那兒,好一陣子不說話。「先生?你想聽一個可笑的故事嗎?」
「當然。」
「你知道那個食人鯊魚的電影吧?」
「誰不知道。《鯊、鯊、鯊吻》」
「我有個朋友,叫湯米。維克南薩,他的腦子不太靈。有點不正常,明白嗎?」
「明白。」
「他說在運河裡看到了鯊魚。幾個星期前他一個人去巴斯公園的運河邊玩,他說他看見的鯊魚的鰭,有八九英尺高,光鰭就有那麼高。他說:「就是那個東西殺死了約翰尼和別的孩子。我知道是鯊魚,因為我以前看過那個電影。『我說:「運河污染得連條小鯉魚都活不了。你卻說看到鯊魚。你腦子有問題了吧。湯米。』湯米說那條鯊魚躍出水面,想咬他,幸虧他躲閃及時。挺可笑,是嗎,先生?」
「腦子有問題,是吧?」
比爾猶豫了一下。「離運河遠點兒,孩子。你明白嗎?」
孩子失望地嘆了口氣。好像羞愧難當,耷拉著腦袋。「是的。有時候我覺得我的腦子肯定有問題。」
「我明白你的意思。」比爾走過去。孩子抬頭看了他一眼,但這一次卻沒有躲開。「那塊滑板會把你的膝蓋摔碎的,孩子。」
孩子看看自己結滿血痴的膝蓋,笑了。「我也這麼想。有時我從上面往下跳。」
「我能試試嗎?」比爾突然問道。
孩子張大了嘴看著他,大笑起來,「肯定很好玩。」他說。「我還從沒見過大人玩滑板呢。」
「我給你25美分。」比爾說。
「我爸爸說——」
「不要陌生人的錢或者糖果。好主意。我還是要給你25美分。你說怎麼樣?就滑到傑、傑克遜大街拐角。」
「錢就算了。」孩子說。他大笑起來,笑得那麼天真無邪。「我不要你的錢。我剛剛得了兩塊錢。有錢著呢。不過我倒想見識見識。要是摔壞了哪兒,可別怪我。」
「別擔心,」比爾說,「我買了保險。」
比爾用手指輕輕動一個輪子,喜歡它飛速旋轉的樣子。那動聽的聲音喚醒了他心中醞釀已久的感覺——熱切的願望、真摯的愛。
「你在想什麼?」孩子問。
「我想我會摔死自己。」孩子聽了笑個不停。
比爾把滑板放在人行道上,踏上一隻腳,試著來回滑動。他想象自己站在滑板上飛行的樣子。突然又想到自己渾身打滿石膏,躺在醫院裡,聽醫生數落自己。
他彎腰撿起滑板,遞給孩子。「我想還是算了。」他說。
「膽小鬼。」孩子毫不客氣地說。「好了,我得回家了。」
「小心點兒。」比爾叮囑著。
「玩滑板怎麼能小心呢?」孩子看著比爾,好像他腦子也出了問題似的。
「對,」比爾說,「但是一定不要靠近下水道。一定不要離開你的朋友。」
孩子點點頭。「我家就在附近。」
我弟弟也是這樣,比爾想著。
「這場噩夢很快就會結束了。」比爾告訴那個孩子。
「會嗎?」
「我想會的。」比爾答道。
「好了,後會有期……膽小鬼!」
孩子踏上滑板,飛也似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比爾經過自家老屋,卻沒有停下來,他只是放慢了腳步。一位母親正抱著孩子坐在那裡,看著兩個大一點的孩子在草地上玩耍。
房子還是原來那種深綠的顏色,門上的扇形窗還在。但是媽媽的花圃已經不在了。他看見後院里爸爸用撿來的廢舊管子為他們修建的「叢林體育館」,想起有一天喬治從上面摔下來,磕掉一顆牙。他哭得傷心死了!
看著這些東西(有的還保存著,有的已經消失了),想走過去問候那個抱小孩的婦女。告訴她自己曾經住在這裡。還能有什麼呢?他能問她他在閣樓的房樑上精心雕刻的他和喬治用來練飛嫖的那張臉還在那裡嗎?他能問她是不是她的孩子在特別熱的夏夜也睡在屋后封閉的門廊上,壓低嗓門說悄悄話嗎?他想他或許能問一些這樣的問題,但是覺得一旦開口,自己會結巴得連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況且他真想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嗎?喬治死後,這個家就變得冷冰冰的,而且他這次回到德里的目的決不在於此。
於是他頭也不回,轉過街角,向右拐去。
比爾走在堪薩斯大街上,返回市裡。他在人行道邊的柵欄前站了一會兒,眺望班倫。一切如初。推一不同的是從前焚燒垃圾冒出的滾滾濃煙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現代化的垃圾處理廠。一道長長的天橋騰空飛過班倫,那是延伸到這裡的收費高速公路。一切都是那麼熟悉,涓涓的流水聲、寬闊的肯塔斯基河,還有那種味道——腐爛的味道,來自地下的氣息。
從前就是在那裡結束的,這一次還將在那裡了結。比爾想著,不禁打了個冷戰。在那裡……在城市下面。
他在那裡多站了一會兒,相信一定能看見什麼——他回到德里與之決鬥的惡魔——的出現。什麼也沒有,只有叮略的流水聲,使他想起他們曾在那裡建造的水壩。微風輕輕拂過樹梢,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沒有一點跡象。
他繼續往市中心走,半夢半醒,回想過去,路上又遇到一個小姑娘——一手拍球,一手抱著洋娃娃。
「嗨!」比爾叫住她。
她抬起頭。「嗨!」
「德里哪家商店最好?」
她想了想。「對我,還是對別人來說?」
「你。」比爾說。
「二手玫瑰,二手服裝。」她毫不猶豫地答道。
「那是一家商店的名字?」
「當然。我媽媽說那是家垃圾店,但是我喜歡。那裡有各種舊東西。從沒聽過的唱片。還有明信片,有股閣樓的味道。我要回家了,再見。」
她頭也沒回,抱著娃娃,拍著球,走了。
「嗨!」比爾高聲叫她。
她奇怪地回過頭。「又有什麼事?」
「那家商店!在哪兒?」
她回頭看看,說:「就在前面的路上,阿普孜爾山腳下。」
比爾心中又湧起那種時光重疊的感覺。他本來沒想跟那個小姑娘搭茬,那些問題也是隨口說出來的。
他下了阿普故爾山,往市中心走去。記憶中的那些倉庫、罐頭廠大部分都已經不在了。新增了一家免下車銀行和一家麵包店。原圖雷克兄弟附屬公司所在地立著一塊招牌,上面寫著「二手玫瑰,二手服裝。」
比爾慢慢地走過去,又感到一陣昨日重現的感覺。後來他告訴大家他還沒有見到那樣東西,就已經知道自己要看到什麼鬼了。
在一堆雜七雜八的舊貨中,比爾的視線一下就落在那上面。他瞪大眼睛,懷疑地看著那東西,渾身起雞皮疙瘩,額頭髮燙,雙手冰涼。那一刻,好像記憶的閘門全部打開,他記起了一切。
銹跡斑斑,破爛不堪的銀箭就立在那裡。
比爾擦乾臉上縱橫的淚水,走進了那家店鋪。
店裡瀰漫著陳年腐朽的味道,貨物雜亂無章地堆在一起。在一堆19世紀的畫像的襯托下,一台收音機擺在高高的架子上。店主——一個40來歲,瘦得皮包骨頭的男人——就坐在架子下面,雙腳搭在桌子上,正專心致志地看著一本小說。桌子前方的地板上,一根理髮店旋轉標誌彩柱在不停地旋轉。
「您需要什麼嗎?」店主從桌子後面抬起頭。
「是的。」比爾想問櫥窗里那輛自行車的價錢。但是還未開口,一個常浮現在心頭的句子佔據了整個大腦,擠走了所有的想法。
他用力一拳砸在柱子上,還是覺得自己見到了鬼。
上帝,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用力)
「有目標嗎?」店主的聲音雖然很客氣,但是卻在仔細地打量比爾。
「是的,我有興、興、興趣——」
(一拳砸在柱子上)
「——看看那柱、柱、柱子——」
「您指的是理髮店旋轉標誌彩柱嗎?」店主眼中流露出一個聽結巴講話的人的焦急,好像恨不得跳起來,替他說完後半截話。好讓這個可憐的小子住嘴。這種眼神從兒時起就讓他恨入骨髓。但是我不結巴!我早就克服了它!我他媽的才不結巴!我——(還是認為)
這些字那麼清晰,好像腦中有另外一個人在說話,自己彷彿被惡魔控制了。但是,他聽得出來,那是他自己的聲音。比爾覺得臉上大汗淋漓。
「我可以給你——」
(他看見了鬼)
「便宜些。」店主說。「跟你說實話吧,少了兩塊半我不賣。不過一塊七毛五賣給你,怎麼樣?這是這裡惟—一件真正的古董。」
(柱子)
「彩柱。」比爾幾乎要尖叫起來,店主退後幾步。「我喜歡的不是那根柱子。」
「您沒事吧,先生?」店主問道。平靜的語氣掩飾了他眼中的警覺。比爾理解,店主以為他要打劫。
(他用力一拳砸在杜子上,還是覺得自己見到了鬼)
這句話打亂了他所有的思路。來自何處呢?
(他用力)
一遍一遍地重複。
比爾鼓足了勇氣,打退了這個在腦中糾纏不休的句子。
「我不需要那種破玩意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們再來一、一次,」他說,「假設我剛剛進、進來。」
「好的,」店主態度和藹地說,「您剛走進來。需要什麼?」
「櫥窗里那輛自、自行車,」比爾說,「多少錢?」
「20美元。」店主聽起來輕鬆了好多。他的眼睛打量著比爾。「大車子。您都可以騎。」
想到那個孩子的綠色滑板,比爾說:「我想我騎自行車的日子早結束了。」
店主聳聳身。「給兒子?」
「是、是的。」
「他多大啦?」
「十、十、十一歲。」
「對11歲的孩子來說,這輛車子可是夠大的了。」
比爾掏出旅行支票,填上20美元。店主仔細核對了筆跡,寫好賬單。
店主舉起自行車,一轉身,把它放在屋子的空地上。比爾握住車把,感到又一陣戰慄通遍全身。銀箭。再一次。銀箭又握在他的手裡。
(他用力一拳打在柱子上,還是覺得自己見到了鬼)
他儘力把這個想法趕出大腦,因為那使他感到暈眩、怪異。
店主為他開門。比爾推著自行車,向左拐,朝梅恩大街走去。他在中央大街與梅恩大街交叉的拐角上停下來。
鏈條都銹住了,他想。擁有這輛車的人根本就沒有好好照管它。
他站了一會兒,皺著眉頭,使勁想回憶起關於銀箭的事。他把它賣掉了嗎?送人了?丟了,也許?想不起來,卻又想起了那句瘋話。
(他用力一拳打在杜子上,還是覺得)
比爾搖搖頭。那個句子破碎了,化成一陣煙霧。
7
比爾推著銀箭進了麥克的車庫,把車子靠在牆上。兩個人看著那輛自行車,半天沒說一句話。
「是銀箭。」最終是麥克先打破了沉默。「我以為你可能弄錯了。
但是的確是它。你準備怎麼打發它?「
「我要知道就好了。你有氣筒嗎?」
「有。我還有補胎的工具。內胎壞了吧?」
「過去也總壞。」比爾彎下身看看扁平的輪胎。「沒錯,內胎壞了。」
「還準備騎這輛車嗎?」
「當然、然,不,」比爾沒好氣地說,「我只是不願看到它癟著輪胎,躺、躺、躺在那麼一堆破爛里。」
「不管你說什麼,老大,你都是老闆。」
比爾生氣地回過頭,麥克已經去拿氣筒和補胎工具了。比爾饒有興趣地看著那個嶄新的小盒。
「你弄這東西來不光是擺設吧?」
「不,」麥克表示同意,「上個星期才買的。」
「你有自行車嗎?」
「沒有。」麥克的目光很嚴肅地注視著他。
「只是碰巧買回來的?」
「一時衝動。」麥克的眼睛還注視著比爾。「一覺醒來,覺得這東西可能會派上用場。一整天腦子裡都是這個想法。於是……我就買了這盒補胎工具,你來這裡用上了。」
「我到這裡來用它,」比爾附和著,「這一切都意味著什麼,親愛的?」
「問其他的人吧,」麥克說,「今天晚上。」
「你覺得他們都會來嗎?」
「不知道,比爾。」他頓了頓接著說道,「我覺得很有可能全都來不了。有一兩個悄悄地走了。或者……」他聳聳肩。
「如果那樣我們該怎麼辦?」
「不知道。」麥克指指那盒補胎工具。「我花了7塊錢買來的。你準備用它做點兒什麼還是看看而已?」
比爾這才把車子翻過來,倒立在地上,小心地轉動後輪。他不喜歡生鏽的車軸發出吱吱的尖叫聲。上點油就解決問題了,他想著。給鏈條上上油也沒什麼壞處。結果卻銹成這個樣子……還有紙牌。軸條上還應該別上一些紙牌。麥克肯定會有。很好的紙牌。紙牌,對,還得有晾衣夾來固定——他突然停下來,感覺渾身冰涼。
你到底在想什麼?
「出了什麼問題,比爾?」麥克輕聲問道。
「沒什麼。」那個奇怪的句子又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他用力一拳砸在柱子上,還是覺得自己見到了鬼。」但是這一次這個聲音,他的聲音后緊跟著母親的聲音:「再來一遍,比爾,剛才差一點就說對了。」
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搖搖頭。到現在我也不能流利地說完那句話。他想,突然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明白了那句話的含義。但是倏然間又消失了。
他打開那盒補胎工具開始幹活。麥克一直靠牆站著,嘴裡哼著小曲。比爾費了半天功夫,才把那輛車子鼓搗得像點樣子。他幾乎忘記了麥克的存在。他正要把車子翻轉過來,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紙牌的撲啦啦的聲響。他猛地轉過身。看見麥克正站在那裡,手裡拿著一握藍色的自行車用紙牌。「需要這個嗎?」
比爾長舒了一口氣。「我想你也準備了晾衣夾了?」
麥克從襯衣口袋裡掏出4個晾衣夾。
「我猜,也是碰巧買來的?」
「對,碰巧買來的。」麥克說。
比爾接過來,想洗洗紙牌。他的手顫抖著,紙牌撒了一地。到處都是……但是只有兩張牌面衝上。比爾看看那兩張紙牌,又看看麥克。麥克緊咬著嘴唇,吃驚地看著散落一地的紙牌。
那兩張牌都是紅桃A.「不可能,」麥克說,「我剛剛拆開這副紙牌。一副牌里怎麼可能有兩張紅桃A呢?」
比爾彎下腰,撿起那兩張紙牌,看了看,又遞給麥克。一張背面是藍色,一張背面是紅色的。
「上帝啊,麥克,你使我們陷入什麼樣的境地?」
「你準備怎麼辦?」麥克冷冷地說。
「哦,都別上去片比爾突然大笑起來。」我想應該這麼做,是嗎?「如果世間真有使用魔力的先決條件,那麼這些條件都已經準備好了。是吧?」
麥克沒做聲,看著比爾把那些紙牌一張一張地別在後輪上。比爾的手還在顫抖,費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弄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轉動後輪。在寂靜的車庫裡,那些紙牌發出一陣機關槍的聲響。
「來吧,」麥克輕聲說,「進來吧,老大。我給咱們弄點兒吃的。」
他們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個漢堡,坐在那裡抽煙,看著後院里越來越濃的暮色。比爾拿出錢夾,抽出一張名片,把那句讓他一天都不得安寧的句子寫下來,遞給麥克。
「你能看懂嗎?」比爾問。
麥克點點頭。「是的,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那好,告訴我吧。或者給我點提示,讓我自己去想?」
「不,」麥克說,「這一次我想告訴你也沒關係。這是一句繞口令。
常用來訓練那些口齒不清和結巴的人。那年夏天你媽媽總是讓你練習這句話。1958年夏天。你走到哪兒說到哪兒。「
「是嗎?」比爾自問自答。「對。」
「你肯定特別想討你媽媽的歡心。」
比爾突然覺得自己想哭,卻只點了點頭。此刻,他不敢開口講話。
「你從來都說不好,」麥克告訴他,「我得清清楚楚。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可你的舌頭還是繞不過彎。」
「但是我真的流利地念出過那句話,」比爾說,「至少一次。」
「什麼時候?」
比爾一拳砸在小餐桌上,非常用力,弄疼了自己的手。「我不記得了!」他大喊,然後又麻木地說:「我真的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