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種玉問侯門尺書求友 繫繩煩情使杯酒聯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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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憐這樣忖度之間,不免向柳春江望去。有時柳春江一回頭,恰好四目相射。這一來真把個柳春江弄得昏頭顛腦,起坐不安。恰好幾齣戲之後,演了一出《遊園驚夢》。一個花神,引著柳夢梅出台,和睡著的杜麗娘相會。柳春江看戲台上一個意致纏綿,一個羞人答答,非常有趣。心想,那一個人姓柳,我也姓柳。他們素不相識,還有法子成了眷屬。我和金曉蓮女士,彼此會面,彼此通過姓名,現在還同坐一堂呢,我就一點法子沒有嗎?姓柳的,不要自暴自棄呀!他這樣想入非非,台上的戲,卻一點也不曾看見。那後面的小憐,雖不懂崑曲,看過新出的一部標點《白話牡丹亭演義》,也知道《遊園驚夢》這段故事。戲台上的柳夢梅,既然那樣風流蘊藉,再一看到面前的柳春江,未免心旌搖搖。梅麗一回頭,說道:「咦!你耳朵框子都是紅的,怎麼了?」小憐皺著眉道:「人有些不自在呢。想必是這裡面空氣不好,悶得人難過,我出去走走罷。」梅麗笑道:「那就你一個人去罷,我是要看戲。」小憐聽說,當真站起身來,慢慢出去。當她走出不多時,柳春江也跟了出來。小憐站在樹蔭底下,手扶著樹,迎著風乘涼。忽見柳春江在迴廊上一踅,打了一個照面。小憐生怕他要走過來,趕快掉轉身去不理會他。偏是不多大一會兒,柳春江又由後面走到前面,仍和她打了一個照面。小憐有些害怕,不敢在此停留,卻依舊進去看戲。自此以後,卻好柳春江並不再來,才去一樁心事。
一直到晚上十二點鐘,小憐和著梅麗一路回家。剛要出門時候,忽來了一個老媽子,走近身前,將她衣服一扯。小憐回頭看時,老媽子眯著眼睛,堆下一臉假笑,手上拿著一個白手絹包,便塞在小憐手裡。小憐對她一望,正要問她,她丟了一個眼色,怞身走了。小憐這時在梅麗身後,且不作聲,將那手絹一捏,倒好象這裡包著有什麼東西。自己暫且不看,順手一揣,便揣在懷裡。她心裡一想,看這老媽子鬼頭鬼腦,一定有什麼玄虛,這手絹里不定是什麼東西。若是讓梅麗知道,她是小孩子脾氣,一嚷嚷出來,家裡人能原諒也罷了,若是不原諒,還說我一出門,就弄出事情來,那我真是冤枉。所以把東西放在身上,只當沒有那事,一點兒不露出痕迹來。小憐到了家裡,依舊不去看那東西。一直到自己要睡覺了,掩上房門,才拿出來看。原來外面不過是尋常一方手絹,裡面卻包了一個極小的西式信封,那上面寫著:金曉蓮女士芳啟,柳上。拆開信封,裡面是一張白洋紙信箋,寫了很秀麗的小字。那上面寫的是:曉蓮女士芳鑒:我寫這一封信給你,我知道是十二分冒昧。但是我的欽仰心,戰勝了我的恐懼心,我自己無法止住我不寫這封信。我想女士是落落大方的態度,一定有極高尚的學問。無論如何,是站在潮流前面的,是贊成社交公開的。因此,也許只笑我高攀,並不笑我冒昧。古人有傾蓋成交的,我今初次見著女士,雖然料定女士並不以我為意,可是我確有傾蓋成交之妄念。在夏府禮堂上客廳上戲場上,我見著女士,我幾乎不能自持了。不過我有一句話要聲明的,我只是個人欽慕過熱,決沒有一絲一毫敢設想到女士人格上。我不過是一個大學生,一點沒有建設。家父雖做過總長省長,也絕不敢班門弄斧,在金府上誇門第的。只是一層,我想我很能力爭上遊。就為力爭上遊這一點,想和女士訂個文字之交,不知道是過分的要求不是?設若金女士果然覺得高攀了,就請把信扔了,只當沒有這回事。
小憐看到這裡,心裡只是亂跳,且放著不看,靜耳一聽,外面有人說話沒有?等到外面沒有人說話了,這才繼續著看下去。信上又說:
若是金女士並不嫌棄,就請你回我一封信,能夠告訴我一個地點,讓我前來面聆芳教,我固然是十二分的歡迎。就是女士或者感著不便,僅僅作為一個不見面的文字神交,常常書信來往,也是我很贊成的。我的通信地址,綺羅巷八號,電話號碼,請查電話簿就知道了。我心裡還有許多話要說,因為怕增加了我格外冒昧的罪,所以都不敢吐露出來。若是將來我們真成了好友,或者女士可以心照哩。專此恭祝前途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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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佩者柳春江上
小憐看畢,就象有好些個人監視在她周圍一樣,一時她心身無主,只覺遍身發熱。心裡想著,這些男子漢的膽,實在是大,他不怕我拿了這封信出來,叫人去追問他嗎?自己正想把這信撕了,消滅痕迹,轉身又一想,他若直接寫信到我家裡來,那怎麼辦呢?亂子就弄大了。我不如名正言順地拒絕他的妄念,這信暫且保留,讓我照樣地回他一封信。因此,信紙信封,依舊不動,打開自己收藏零用小件的小皮箱,把這封信放在最下一層,直貼到箱子底。收拾好了,自己才上床睡覺。翻來覆去,哪裡睡得著。次日清早起來,天氣很早,便把佩芳用的信紙信封,私自拿了一些來。趁著家裡並沒有人起來,便回了柳春江一封信,那信是:
春江先生大鑒:你的來信,太客氣了。我在此處是寄住的性質,只是一個飄泊無依的女子,沒有什麼學問,也不懂交際。先生請約為朋友,我不敢高攀。望彼此尊重,以後千萬不必來信,免生是非。專此奉復。
金上
小憐將信寫完,便藏在身上。上午的時候,假裝出去上絨線店買化妝品,便將這信扔在路旁的信筒子里了。在她的意思,以為有了這一封信去,柳春江決計不會再來纏擾的。不料她的信中,只是一個飄泊無依的女子一句話,越惹著柳春江起了一番憐香惜玉之意。以為這樣一個好女子,難道也和林黛玉一般,寄居在賈府嗎?可惜自己和金家沒有什麼淵源,對她家裡的事,一點不知道。若是專門去調查,事涉閨闥,又怕引起人家疑心,竟萬分為難起來。左思右想,想不出一個妙計。後來他想,或者冒險寫一封信去,不寫自己姓名不要緊。可是又怕連累金曉蓮女士。想來想去,忽然想到余健兒說過,賀夢雄的未婚妻畢女士和金家認識,這豈不是一條終南捷徑?我何妨托余健兒去和我調查一下。主意想定,便到余健兒家裡來。
這余健兒也是個公子哥兒。他的祖父,在前清有汗馬功勞,是中興時代一個儒將,死後追封為文介公。他父親排行最小,還趕上餘蔭,做了一任封疆大吏,又調做外交官。這位余先生,單名一個正字,雖然也有幾房姬妾,無奈都是瓦窯,左一個千金右一個千金,余先生弄了大半生瓦窯。一直到了不惑之年,才添一位少爺。在余先生,這時合了有子萬事足那個條件,對於這少爺是怎樣地疼愛,也就無待贅言。不過這少爺因為疼愛太過,遇事都有人扶持,竟弄成一個娟如好女,弱不禁風的態度。余先生到底是外交官,有些洋勁,覺得這樣疼愛非把兒子弄成廢物不可。於是特意為他取字健兒,打破富貴人家請西席去家裡教子弟的惡習,一到十歲,就讓他進學校讀書。家裡又安置各種運動器具,讓他學習各種運動。這樣一來,才把余健兒見人先紅臉的毛病治好。可是他依舊是斯文一脈,不喜運動。余先生沒法,不許他穿長衣,非制服即西服,要糾正他從容不迫的態度。但是這件事,倒是很合少年的時髦嗜好。時光容易,余健兒慢慢升到大學。國文固然不過清通而已。英文卻早登峰造極,現在在做進一步的學問,讀拉丁文和研究外國詩歌啦。憑他這個模樣兒,加上上等門第,大學生的身分,要算一個九成的人才了。他所進的,是外國人辦的大學,男女是很不分界限的。許多女生都未免加以注意。可是在余健兒心裡卻沒有一個中意的。因此,同學和他取了一個綽號,叫玉面菩薩。可是在余健兒也未嘗無意,只是找不到合意的人兒罷了。因此,便瞞著父親,稍稍涉足交際之場,以為在這裡面,或者可以找到如意的人。所以交際場中,又新認識不少的朋友。柳春江本是同學,而且又同時出入交際場中,於是兩人的交情,比較還不錯,有什麼知心話,彼此也可以說。
這天柳春江特意來找他,先就笑道:「老余,你猜我今天為什麼來找你來了?」余健兒道:「無頭無緒,我怎樣猜呢?你必得給我一點線索,我才好著手。」柳春江笑道:「就是前兩天新發生的事,而且你也在場。」余健兒哪裡記得夏家信口開河的幾句笑話,猜了幾樣都沒有猜著。柳春江道:「那天你還說了呢,可以給我想法子呢,怎樣倒忘了?」余健兒道:「是哪一天說的話?我真想不起來了。」柳春江笑道:「恐怕你存心說不知道呢,夏家禮堂上一幕,你會不記得嗎?」余健兒笑道:「呵!我想起來了,你真箇想吃天鵝肉嗎?」柳春江道:「你先別問我是不是癩蛤蟆,你看我這東西。」說時便將小憐給他的一封信交給余健兒看。余健兒將信紙信封仔細看了幾遍,又把信封上郵政局蓋的戳子,看了一看,笑道:「果然不是私造的,你怎樣得到這好的成績?佩服佩服!」柳春江於是一字不瞞地把他通信的經過說了一遍。便念道:「不做周方,埋怨煞你個法聰和尚。」余健兒笑道:「我看你這樣子,真箇有些瘋魔了。怎麼著,要我給你做紅娘嗎?我怎樣有那種資格。」柳春江道:「當然不是找你。你不是說密斯脫賀的愛人,和金家認識嗎?你可否去對密斯脫賀說一說,請密斯畢調查一下。」余健兒道:「男女私情,不通六耳,現在你托我,我又托賀夢雄,賀夢雄又托密斯畢,繞這麼大一個彎子,大家都知道了,那怎樣使得?」柳春江道:「有什麼使不得?我又不是做什麼違禮犯法的事,不過打聽打聽她究竟和金家是什麼關係罷了。打聽明白了,我自用正當的手續去進行。就是舊式婚姻,男女雙方,也免不了一番打聽啦,這有什麼使不得?」余健兒道:「你雖然言之成理,我也嫌你用情太濫。豈有一面之交,就談到婚姻問題上去的?」柳春江道:「你真是一個菩薩。古人相逢頃刻,一往情深的,有的是啦。」於是笑著念詞道:「我驀然見五百年風流孽冤,顛不刺的見了萬千,這般可喜娘罕曾見。咳,我透骨髓相思病纏,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我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余健兒笑道:「得了得了,不要越說越瘋了。說我是可以和你去說,真箇有一線之希望,你怎樣地謝我?」柳春江道:「只要我力量所能辦到的,我都可以辦。」余健兒道:「我要你送我一架鋼琴,成不成?」柳春江道:「哎呀,送這麼大的禮,那還了得?」余健兒道:「你不說是只要力量所能辦的,就可以嗎?難道你買一架鋼琴還買不起不成?」柳春江道:「買是買得出來,可是這個禮……」說到這裡,忽然興奮起來,將腳一跳道:「只要你能介紹成功,我就送你一架鋼琴,那很不算什麼。」余健兒笑道:「看你這樣子,真是情急了。三天以後,你等著回信罷,我余某人也不乘人於危,敲你這大竹杠。無論如何,後天回信,你請我吃一餐小館子罷。」柳春江道:「小事小事,小極了。就是那麼說,你無論指定哪一家館子都可以,准以二十元作請客費。」余健兒道:「二十元,你就以為多嗎?」柳春江道:「不道你請多少客?若是不大請客的話,我想總夠了。」余健兒道:「我們兩人對酌,那有什麼趣味?自然要請客的。」柳春江笑道:「你不要為難我了,你所要求的,我都答應就是。」余健兒見他說出這可憐的話,這才不再為難他了。當天余健兒打了一個電話給賀夢雄,說是要到他家來。這賀夢雄在北京並無家眷,住在畢姨丈家裡,姨表妹畢雲波就是他的愛人。他兩人雖沒有結婚,可是在家總是一處看書,出門總是一處遊玩,一點不避嫌疑。所以有什麼話彼此就可以公開地說。這天余健兒去找他們,正值他兩人在書房裡看書。他們見余健兒進門,都站了起來。余健兒笑道:「怪不得柳春江那樣地找戀人,看你們二位的生活,是多麼甜蜜呀。」畢雲波抿嘴兒微笑一笑,沒有作聲。賀夢雄道:「氣勢洶洶地跑了來,有什麼事?」余健兒笑道:「當然有事呀,而且是有趣的事呢。」於是便將柳春江所拜託的事,一頭一尾地說了。因笑著問畢雲波道:「那個人,密斯畢認識嗎?」畢雲波道:「那天來賓人很多,我不知道你們指的是誰?」余健兒將頭撓了一撓,笑道:「這就難了。你根本就不知她姓什麼,這是怎麼去調查?」畢雲波道:「有倒有個法子,我親自到金家去走一趟,問那天和梅麗同來的是哪一位,這不就知道了嗎?」余健兒原怕畢雲波不肯做這樁事,現在還沒有重託,她倒先告奮勇起來,卻是出於意料以外。笑道:「若有你這樣熱心肯辦,這事就有成功的可能了。密斯畢哪一天去?」畢雲波笑道:「這又沒有時間問題的,今天明天去可以,十天半月之後去也可以。」余健兒笑道:「十天半月?那就把老柳急瘋了。」賀夢雄笑道:「好事從緩,何以急得如此呢?」便對畢雲波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到金家去一趟。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也是我們應當盡的義務呀。」雲波道:「我只就給你們調查一下她究竟是誰?其餘我不可管。」余健兒道:「當然,只要辦到這種地步,其餘的,我們也不管啦。」雲波笑道:「哪可以,讓我先打一個電話,看他們誰在家?」說畢,就打電話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回來說道:「他們五小姐六小姐都在家,我就去,你們在這裡等著罷。?br>
畢雲波父親的汽車已經出去了。只有原來送雲波弟妹等上學的馬車,還在家裡,雲波便坐著馬車到金家來。她和敏之、潤之都是很熟的朋友,所以一直到內室來會她。敏之笑道:「稀客,好久不見。現在假期中有人陪伴著,就把女朋友丟開了。」雲波笑道:「哪裡話?我因為天氣漸漸熱了,懶得出門,專門在家裡看小說。」潤之道:「我家梅麗說,前幾天夏家結婚,密斯畢也在那裡。」雲波道:「我真慚愧,不知是誰的主張,派了我當招待員,真招待得不好。」說到這裡,雲波打算慢慢地說到小憐頭上去,恰好小憐提著一隻晚香玉的花球,走了進來。不但畢雲波出於意外,就是小憐做夢也想不到在夏家的女招待員,今天會家裡來相會。在當時自己本是一個齊齊整整的小姐,現在忽然變成一個丫頭,自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想到這裡,身子向後一縮,便想退轉去。敏之早會得了她的意思,便不叫她的名字,糊裡糊塗喊道:「別走,這裡有一位女客,我給你介紹介紹。」小憐聽說,只得走了進來。雲波連忙站起身,向小憐握手道:「金小姐,猜不到我今天會到你府上來吧?」小憐笑道:「真想不到的事。」雲波便拉著她的手,同在一張藤榻上坐下。便笑道:「我還沒有請教台甫?」小憐道:「是清曉的曉,蓮花的蓮。」說到曉蓮兩字,敏之、潤之打了一個照面,心裡想著,這小鬼頭真能搗鬼。雲波道:「這名字是多麼清麗呀。」便笑著對敏之道:「我只知道這位妹妹是你本家,怎樣的關係,還不知道呢?」小憐聽見她這樣問,心裡很是著急。心想,她要老實說出來,那就糟了。可是敏之早聽見梅麗說了那天他們到夏家去,是以遠房姊妹相稱,便指著小憐道:「她是我們遠房的姊妹。叔叔嬸嬸都去世了,家母便接她在舍下過活,為的是住在一處,有個照應。」小憐的臉本來都急紅了,聽了這樣解釋,才出了一身汗。雲波道:「那末,這位妹妹在什麼地方讀書?」小憐正想說並沒有學校,潤之又替她說了,「是和梅麗同學。」雲波笑道:「怪不得剪了發啦,我知比利時女學里的學生,沒有不剪髮的呢。」於是便拉著小憐的手道:「哪天沒事,到舍下去玩玩。我那裡的屋子,雖沒有這裡這樣好,可是去看電影看跳舞上市場,都很近。」小憐道:「好的,過幾天一定前來奉看。」雲波又和他們談了幾句,告辭就走。因看見小憐帶來的那個晚香玉花球插在鏡框子上,便問道:「這花球哪裡買的?這麼早就有了。」敏之將花球摘了下來,遞給雲波道:「你愛這個,我就送你罷。」雲波道了一聲謝,回家去了。
到了家裡,余健兒和賀夢雄坐在書房裡談天,還沒有走。雲波笑道:「你們真是健談,我都作了一回客回來了,怎樣還沒走?」余健兒道:「我在這裡等你回信啦。」雲波笑道:「余先生總算不錯,替朋友作事很是盡心的。」余健兒道:「人家這樣拜託我的,我能不盡心嗎?況且密斯畢是間接的朋友,都這樣幫忙,我就更不能不賣力了。」雲波笑道:「說得有理。這花球是那金小姐送我的,寶劍贈與烈士,紅粉贈與佳人,請你帶了去,轉送給柳先生,讓他得個意外之喜。」賀夢雄笑道:「那是害了他,他有了這個花球,恐怕日夜對著它,飯也不吃了。」余健兒道:「這倒是真話,老柳他就是這樣富於感情。這事最好是給他無縫可鑽,若是有一點路子,他越要向前進行了。」雲波笑道:「鬧著玩,很有意思的。密斯脫余,只管拿去,看他究竟怎樣?」余健兒就是個愛玩的人,見著畢雲波都肯鬧,他自然也不會安分,當天便帶著那個花球送給柳春江。這在柳春江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第一次,就有這好的成績。把花球掛在窗欞上,只是對花出神,想個什麼法子,向前途進行?想了一會,他居然得了一個主意。將桌子一拍道:「老余,你若再幫我一回忙,我的事就成功了。」余健兒笑道:「侯門似海,你看得這樣容易啦。」柳春江道:「只要你能幫忙,我自然有法進行。」余健兒道:「我一定幫忙,而且幫忙到底。」柳春江笑道:「只要你協助我這一著棋成功,就可以了,以後倒不必費神。」余健兒道:「是呀,新娘進了房,媒人就該扔過牆了。你說罷,是什麼好錦囊妙計?」柳春江道:「那密斯畢,不是和金家姊妹都認識嗎?只要密斯畢破費幾文,請一次客,將男賓女賓,多請幾位,然後將我們二人也請在內。那末,一介紹之下,我們成了朋友了。成了朋友后就不愁沒有機會。」余健兒笑道:「計倒是好計!但是左一個我們,右一個我們,你說出來不覺得肉麻嗎?再說人家密斯畢貪圖著什麼,要花錢大請其客?」柳春江道:「這是很小的事呀,密斯畢若是嫌白盡義務,可以由我出錢,但是這樣一來,就有藐視人家的嫌疑,不是更得罪了人嗎?」余健兒道:「就算你有理,可是你要求人家請客,這又是對的嗎?」柳春江將兩隻手搓著道:「怎麼辦?可惜我和密斯畢交情太淺,若是也和你一樣遇事可以隨便說,那就好了。」余健兒笑道:「我也這樣說,可惜我不是密斯畢,我若是密斯畢,簡直就可和你作媒,還用得著這些手續嗎?」柳春江笑道:「老余,你就這樣拿我開玩笑,你總有要我替你幫忙的時候吧?」余健兒聽他這樣說了,也就答應照辦。次日和賀夢雄一提,他也願意,就由他和畢雲波兩人出了會銜的帖子,請客在京華飯店聚餐。他們兩人酌量了一番,男女兩方共下了二十封帖子。
賀畢兩方的朋友,接到這種帖子,都奇怪起來。奇怪不是別的,就是因為他兩人是一對未婚夫妻,誰都知道的。依理說,未婚夫妻一同出名請客,與婚事當然有些關係。可是賀畢兩家,都是有名望的,若是他們舉行結婚,宣布婚約嗎?他倆的婚約,又是人人知道的。此外,似乎沒有合請客的必要。因為這樣,所請的客都決定到,要打破這一個悶葫蘆。他們發到金家去的共是四封帖子,三封是給潤之、敏之、梅麗的,一封是給小憐的,梅麗正在外邊回來,看見桌上放著這封請帖,便問道:「咦!這兩個人我都不認得,怎麼請我吃飯?」便問老媽子道:「這帖子是誰送來的?」老媽子答應道:「是五小姐叫阿囡送來的。還有新鮮話哩,也下了小憐一封請帖子。」梅麗道:「這更奇了。」連忙就到敏之屋裡來問可有這事,敏之道:「這麼大的姑娘了,什麼也不放在心上。這個下帖子的畢雲波,不是在夏家當招待員的嗎?」梅麗道:「哦,是了,怪不得她下小憐一封帖子呢,小憐可再不能去了。再要去,真要弄出笑話來了。」敏之笑道:「鬧著玩,要什麼緊呢?剛才大嫂還巴巴到這裡來了,說是務必要帶小憐去。」梅麗道:「這是什麼意思?我真不懂。」潤之道:「你是粗心浮氣的人,哪裡懂得這個?這就是大嫂和大哥開玩笑呀。你別看大嫂那樣待小憐好,巴不得早一刻把她送出了我們家,她才好呢。小憐是沒法子出去交際,真有法子出去交際,叫大嫂出一些錢來她花,我看都是願意的呢。我想這樣一來,大哥一定是著急。我們故意帶著她去,看大哥怎麼樣?」梅麗笑道:「這法子不錯,就是這樣辦。」潤之笑道:「你先別亂說,大哥知道了,不會讓她去的。」梅麗道:「大哥若怪起我們來呢?」敏之道:「怎麼能怪我們?一不是我們請她,二又不是我們要她去。天塌下來,屋頂著呢,大嫂她不管事嗎?」他們姊妹三人,將此事商議一陣。梅麗年小,最是好事,當天見了小憐,鼓吹著她一同加入。依著小憐,倒是不願去。無如少奶奶叫去,三個小姐也叫去,若是不去的話,反而不識抬舉。所以也不推辭,答應著一同去。
到了赴席這一天,潤之、敏之照例是洋裝,梅麗和小憐卻穿極華麗的夏衣,四人分坐著兩輛汽車到京華飯店來。這時賀夢雄、畢雲波所請的男女來賓,已到了十之七八,不用說,那柳春江君早已駕臨。他今天穿著很漂亮的西裝,喜氣洋洋地在座。在旁人看來,以為他很歡喜。而在他自己,卻是心裡總像有樁什麼事未解決的一般,而又說不出來,是有一樁什麼事未曾解決。及至見了四位女賓進門,穿著光耀奪目的衣服,香風襲人,早已眼花繚亂。再仔細一看,自己腦筋中所印下的幻想,已經娉娉婷婷,真箇走在眼前,那一顆心,就撲突撲突跳將起來。就是自己的呼吸,也顯得很是短促。在這一剎那間,自己不知身置何所?那新來的幾位女賓,已和在座的賓客一一周旋。有認得的,自然各點首微笑為禮。彼此不認得的,就有主人翁從中介紹。在這介紹之下,四位小姐不覺已走近柳春江的座位。柳春江好象有鬼使神差地站起來,早是迎面立在來賓之前。畢雲波便挨著次序,給他介紹道:「這是金敏之小姐,這是金潤之小姐,這是金梅麗小姐……」柳春江不等她說到這是金曉蓮小姐,已經紅了臉。同時小憐也是很難為情的。但大家都極力鎮靜著,照例各點了一個頭。敏之聽到柳春江姓柳,便問道:「有一位在美國聖耶露大學的密斯柳,認識嗎?」柳春江道:「她叫什麼名字?」敏之道:「叫柳依蘭吧?我記不清楚了。」柳春江笑道:「那就是二家姊。」敏之笑道:「怪道呢,和密斯脫柳竟有一些相象。」大家談著話,不覺就在一起坐下了。柳春江依次談話,說到了梅麗,笑道:「那天夏家的喜事,密斯金受累了。」梅麗道:「怎麼著?那天密斯脫柳也在那兒嗎?」柳春江道:「是的,我也在那兒。」小憐生怕他提到那天的事,便回過臉去和敏之說話道:「你不說那魏小姐也會來嗎,怎麼沒有看見?」柳春江道:「這邊主人翁,本也打算約她新夫婦二位的。後來一打聽,他們前天已經到北戴河度蜜月去了。」敏之笑道:「這熱天旅行,沿著海往北走,這是最好的,既不幹燥,又很涼快。」柳春江道:「尤其是蜜月旅行,以北戴河這種地方為最合宜了。」說時,他的目光,不由得向小憐那方射了過去。敏之、潤之都是西洋留學生,當然對於這種話不很介意。梅麗又是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不知道什麼機械作用。這其間只有小憐和柳春江有那一層通信的關係,和他坐在一起,也說不出來一種什麼意味,總覺得不很安適。可是雖然這樣,若說要想避坐到一邊去,也覺不妥。這時柳春江說到度蜜月,目光又向這邊射來,真箇不好意思,低了頭怞出手絹揩了一揩臉。及至抬起頭來,柳春江的目光,還是射向這邊,小憐未免怔怔地望著人,也就微微一笑。不笑猶可,這一笑,逼著柳春江不得不笑。光是笑,不找一句話說,又未免成了一個傻子。急於要找幾句話和人談談才好。百忙中,又找不出相當的話來,便只得用了一件極不相干的事問小憐道:暑假的日期,真是太長,密斯金現在補習什麼功課?」小憐心裡想著,我冒充小姐,我還要冒充女學生,我要答應他的話,我可屈心。但是心裡這樣想著,嘴裡可不能不說,只得笑道:「沒有補習什麼,不過看看閑書罷了。」柳春江道:「是的,夏天的日子太長,看小說卻是一個消遣的法子。密斯金現在看的是哪一種小說?」小憐笑道:「也就是些舊小說。」柳春江道:「是的,還是中國的舊小說看著有些趣味。密斯金看那一類的舊小說?」小憐道:「無非是《三國演義》、《紅樓夢》之類。」柳春江道:「是啊,《紅樓夢》的書太好了。我是就愛看獠渴欏!彼凳保把臉朝著敏之,笑道:「西洋小說,可找不到這樣幾百萬言偉大的著作。」敏之道:「是的,可是西洋人作小說,和中國人作小說有些不同,中國人作小說喜歡包羅萬象,西洋小說,一部書不過一件事。」柳春江笑道:「從新大陸回來的人,究竟不同,隨便談話,都有很精深的學問在內。」敏之笑道:「不要客氣罷。到外國去不過是空走一趟,什麼也沒有得著。」大家先是謙遜了一陣,後來也就隨便談話了。柳春江說話,卻不時地注意小憐身上,偏是小憐心虛,又有些閃避的意味。敏之、潤之姊妹倆,年事已長,又是歐美留學生,對於男子們求戀的情形,不說身經目睹,真也耳熟能詳。他倆看見這種情形,有什麼不明白的。當時敏之走開,似乎要去和別人說話的樣子,潤之也就跟了出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