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搜索營的唐騎,按照李靖的命令,直接衝進頡利的后帳。好東西沒搜著,倒搜著一個盛裝美婦和一個孩子。住在可訐后帳的可不是一般人,兵士們二話不說,把這兩人攜上馬背,來見主帥。一個時辰左右,戰鬥己基本上結束,番兵營帳,也全部被蕩平。檢點俘虜,不下數萬,一串一串的,全被繩索捆著,垂頭喪氣地聽從唐兵的安排。李靖重新擇地安營,帥帳中當先就坐,兵士們推來那盛裝婦人和少年男子,一見面,李靖就猜個八九不離十,問那婦人:「你是義成公主?」

婦人一開始默默無語,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這是你和頡利的兒子?」李靖指著那個在一旁瑟瑟發抖的少年問。婦人點了點頭,旁邊早有先自投誠的指認道:「此少年男子乃頡利子疊羅支。」

李靖點點頭,喝令手下把疊羅支打入檻車,即刻解往京師。「你四次嫁人,不覺羞恥吧?」李靖又回頭指著義成公主斥道。

義成公主聽了李靖的話並不覺得難堪,她撩了撩額邊的亂髮,侃侃而言:「開皇十九年,我奉旨嫁給突厥啟民可汗,使得隋朝在突厥心目中地位大增。啟民曾上書隋煬帝,希改民族服裝為漢裝,給北幸的隋煬帝跪伏敬酒,隋煬帝大悅賦詩,自認為漢朝天子『空上單于台』更為威風。啟民死,我依突厥民族風俗先後改嫁給他的三個兒子:始畢可汗、處羅可汗、頡利可汗。我始終作為可汗的可敦,乃身不由己,沒有多麼值得可恥的地方。」

見義成公主臉不紅,心不跳,說起自己,也是娓娓道來,李靖大怒,指著義成公主喝道:

「你多少次慫恿突厥兵侵犯邊境,使得民不聊生,百姓離散喪亡,該當何罪!」

義成公主微微一笑,道:

「要殺便殺,匹夫何必動怒?我作為隋宗室子女,數請頡利出兵攻唐,為隋朝報仇,乃是忠於故國家鄉,理所應當,何罪之有?」罷罷,我是說不過你這個女子了,反正唐朝、突厥都沒有你的立足之地了,我就成全了你吧。——想到這裡,李靖手指著義成公主,命令刀斧手:

「拖下去,即刻斬首!」

義成公主面不改色,不待刀斧手近前,已裊裊婷婷先自走了出去……

打掃戰場的功夫,唐軍後續部隊已趕了上來,李靖當即決定馬不停蹄,率精騎沿陰山山道追擊頡利。

頡利慌慌張張,攜萬餘殘兵向磧口方向退卻,臨近磧口時,不想李勣又故伎重演,早已在頡利通往漠北的路上設下埋伏。此時已是下午,陰雲低垂,唐兵突然伏兵四起,截住了突厥人的退路。

前有勁敵,後有追兵,沒奈何,頡利只得撥頭向西逃竄,末路窮途的他準備往投吐谷渾,暫求一個安身之地。

磧口也是頡利的主要據點之一,儲藏著許多突厥人搶來的財寶、牛羊皮、糧草等。頡利西逃后,磧口不攻自破,辛苦多日的唐兵長驅直入,大街小巷人喊馬嘶,頡利的行宮更是被翻騰的不成樣子,許多重要的珍寶文書均不翼而飛。主帥李靖對此也未多阻止,直到第二天

上午他才命令各軍歸隊,原地休整。

這麼快襲破頡利,簡直讓人難以相信。但李靖確實善於出奇兵,同時在其他戰場上,唐軍也發動著大小不同的進攻,以配合主帥李靖。除李勣出通漠道以外,靈州大都督任城王李道宗出大同道,左武衛大將軍柴紹出金河道,豳州都督王孝節出恆安道,營州都督薛萬淑出暢武道,十餘萬人馬,幾路並進,江河日下的頡利不敗才怪呢。

其中任城王道宗也很戰果輝煌,戰靈州,俘人畜萬計,郁射設、蔭奈特勒等部首領懾於威勢,率所部來降。捷書傳至長安,太宗激動地對群臣說:「往國家初定,太上皇以百姓故,奉突厥詭而臣之,朕常痛心疾首,思一刷恥於天下,今天我諸將,所向輒克,朕豈遂有成功乎!」

且說任城王李道宗接到李靖的通報,言頡利正向西逃竄。任城王不敢怠慢,在通往西方的路上層層設卡,堵截頡利。頡利被逼得無奈,只好白天躲藏,夜裡趕路。這天白天,頡利躲在一個荒谷中,餓極了,打了幾個野兔子,正和幾個親信一塊架火燒著吃,不想冒出的柴煙恰巧讓巡邏的行軍副總管張寶相看見了。寶相尋煙霧摸過來,見荒谷中幾個人和坐騎扮相不俗,遂揮兵包抄,將頡利生擒活捉。

頡利的被捉宣告東突厥的滅亡,太宗大喜過望,下令將突厥可汗頡利即刻解來京師。

貞觀四年(630年)三月,太宗在長安舉行了隆重的獻俘儀式。作為階下囚的頡利,被人牽著,到李唐太廟轉了一圈,三叩六拜,表示歸順和懺悔,此所謂告俘太廟。而後,頡利又被牽著,來到順天樓。

順天樓上,設有御座,太宗一身大禮服,端坐其上。兩邊站立著長孫無忌等授有爵位的重臣,不遠處侍立著身材魁梧的御前侍衛。順天門外的廣場上,更是旌旗飄揚,人山人海。太宗傳旨:士民縱觀,因而廣場外圍全都站著看熱鬧的老百姓;往裡,排列著數千名從前線歸來的戰士,更是一身戎裝,挺胸昂首,氣概非凡;再往裡,是在京的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員。

巳時整,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頡利等千餘名有官爵的突厥俘虜被兵士們帶進廣場。所有俘虜均戴著鐐銬,一塊開圓孔的紅布穿過頭顱,遮胸蓋背,一步一挪,到達指定的位置后,被吆喝著對著順天門跪下。一個胖大的太監闊步來到順天門口,揚起一個特製的鞭子,「唰唰唰」來個凈鞭三響,聲聞廣場。廣場上喧鬧的聲音漸漸沉寂了下來。

凈鞭的太監退下,刑部尚書趨步上前,站在門前一個臨時搭起的檯子上,手拿一張判決書,高聲朗讀各個俘虜觸犯天地,危害人類的罪行,併當場宣布這些罪人法無可逆,請皇上詔准依律押赴市曹斬首示眾。

要把這上千突厥俘虜全部殺了,觀眾人群中一陣喧嘩,那些突厥俘虜更是露出絕望的神色,眼巴巴地望著順天門上的太宗,期望太宗發綸音,啟金口,開恩不殺。

「傳頡利入見——」順天樓上傳來聯次傳喝聲。

緊接著,過來幾個人高馬大的虎賁羽林軍,抓起頡利就走,連拖帶提,入了順天門。

進了順天門,別有一番洞天,甬道兩旁,紅地毯鋪地,上面擺滿了文物,什麼錯金銅鑊鼎、銅編鐘、戰國瓏、銅鼓、玉樽、金獸、金虎紋圓屏,個個光輝四射,耀人眼目。這是太宗有意向頡利展示大漢族的文明。羽林軍士牽著頡利讓他緩步而行,仔細觀看。頡利也是被晃得眼花繚亂,只顧雞啄米似的亂點頭。

看了一圈文物后,頡利被牽上城樓。人群自動給他閃開一條路,頡利本認識太宗,徑直上前,俯伏請罪,咦哩啊拉說了一大通。太宗也聽不懂,未待譯官翻譯,即朗聲詰責道:

「爾罪有五:爾父國破,賴隋以安,不以一鏃力助之,使其廟社不血食,一也;與我鄰而棄信擾邊,二也;恃兵好戰,使白骨蔽野,罪三也;蹂我稼穡,掠我子女,罪四一也;我寬宥汝罪,存汝邦國,汝遷延不來,其罪五。朕殺爾非無名,顧渭上盟未之忘,故不窮責也。」

譯官俯下身子,逐字逐句把太宗的話翻譯給頡利聽。頡利一聽說太宗顧念渭上之盟,不殺他,感動得且泣且謝。太宗也不願和頡利多說一些,叫來太僕卿吩咐道:

「把頡利引去你們太僕寺住,好生管待,給好廩食。」

太僕卿連連答應,這時已有人給頡利除去腳鐐手銬,頡利活動活動手腳,向太宗行個禮,轉身跟著太僕卿去了。

獻俘儀式結束了,太宗頒下詔令,將西起陰山,北至大漠的廣闊地帶亦收入大唐版圖。

順天門舉行隆重的獻俘儀式,住在大安宮的太上皇李淵也悲喜交集,他站在殿前廊下,傾聽著來自順天門方向的歡呼聲,不知不覺流下了熱淚,他仰天嘆道:

「漢高祖白登被圍,恥未得雪,仇不得報,今我子擒頡利,滅突厥,我付託得人,復有何優!」

太上皇李淵正對天叨念著,一個小近侍從宮外飛奔而來,仰手叫著:

「太上皇,太上皇,皇上來了!」

話音未落,大安宮門口忽啦啦出現一群人,給寂寞的大安宮平添一份熱鬧。打頭的身穿滾龍黃袍,正是唐太宗李世民,他一臉興奮的喜悅,邁步走上台階,正要當行跪禮,早有近侍把他攙著,爺倆兩代皇帝並肩走進大殿。

龍椅上坐定,太宗詳細地向太上皇描繪了一下獻俘儀式的盛況,太上皇十分高興,讚許地看著兒子說:「當年我率兩千騎兵與突厥激戰,至今歷歷在目,敵強我弱,建國伊始,百廢待興,不得不戰爭和外交手段交替使用,七次阻止了突厥的進犯。種種艱難與屈辱,想來真令人感慨啊!」

看太上皇這樣興奮,太宗乘機提出道:

「不如明日置酒凌煙閣,召諸王、妃、公主還有幾位大臣聚集一堂,以慶賀勝利。」

「好!」太上皇一揮手,「明日我好好地喝幾盅,樂呵樂呵,可老長時間沒有值得高興的事了。」

第二天上午,凌煙閣里一派喜慶的氣氛,御膳房使出拿手絕技,什麼豹胎、鯉尾、鶚炙、猩唇、熊掌、酥酪蟬(羊脂)等八珍一應俱全,都用精美的牙盤裝著。參加宴會的只有十來人,有太上皇的兩個妃子、任城王李道宗、以及好作詩的長廣公主等人,再就是太宗帶來的長孫無忌等幾位大臣。魏徵雖是剛直不阿的諫臣,此次宮宴,魏徵也難掩興緻,特地帶來他親自釀造的名為「醽醁」、「翠濤」的兩種酒。

此次宮廷宴飲,為慶賀勝利而開心取樂,太上皇特指定聰悟的長廣公主為酒使。

一個小型的音樂班子在殿旁演奏著,隨著鏗鏘而又悠揚的琵琶聲,大家開始舉杯,紛紛為太上皇祝壽。同時祝賀大唐終於征服了不可一世的東突厥。

魏徵釀的酒置於罐中貯藏,十年都不會壞掉,自然酒精很烈,但味道極佳,飲之四體融融,大家高興起來,包括太上皇都你一杯我一杯地飲著,一會兒便覺醉意襲來,長廣公主打趣地對弟弟太宗皇帝說:

「魏徵酒香,皇上何不乘醉作詩,以賜魏徵。」

「你是酒使,朕不敢違你。」太宗說著,沉吟了一下,手打起拍子,吟出一首詩來——

醽醁勝玉蘭,

翠濤過玉薤。

千日醉不醒,

十年味不敗。

也不管這詩作得好不好,大家齊聲叫好。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天也不早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太上皇李淵搖搖晃晃站起來,走過去拿過樂工手中的琵琶,輕撥慢挑彈將起來,想不到太上皇還有這一手,大家興奮地連聲叫好,拍起巴掌。這時,太宗也乘著酒勁起身離座,和著琴聲跳起舞來……」悠揚的旋律,美好的時光,兩代皇帝共樂的不同尋常的場景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公卿、妃子、公主們輪番上前,奉酒為太上皇祝壽。自早至晚,大家樂此不疲,流連忘返,直飲到深夜,方才散席。

東突厥既已滅亡,餘眾或入西域,或北附薛延陀,而來降唐者尚有十餘萬口,怎樣安置這些降唐的人,成了當前第一大問題。為此,太宗專門在太極殿召開御前會議,討論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參加會議的人很多,除朝臣外,還有一些來京辦事的都督。大家議論紛紛,各抒己見,多數人認為:突厥擾中原已久,今幸而破亡,非慕義自歸,可悉數遷到兗、豫之地空閑地帶,使習耕織,這樣百萬之虜,可化為胡人,由是中國有加戶,而漠北遂空也。中書侍郎顏師古不同意在兗、豫之地安插,他說:

「突厥,鐵勒,自古以來,未能使其臣服,陛下天威,得其臣服。請皆置於河北,分立酋長,領其部落,則可永保無虞也。」禮部侍郎李百葯聽了顏師古的話點了點頭,后又搖了搖頭,他端端袖子,上來奏道:

「突厥雖雲一國,但以種族區分,各有酋首。今宜就其離散,各遣還本部,置其君長,互不臣服。國分則弱而易制,勢均力敵,則難相併吞。各自保全則不能與中原抗衡。我認為應在定襄置都護府,作為統馭,才是安邊長策。」

夏州都督竇靜來自基層,最了解突厥人,上來奏道:「戎狄之性,有如禽獸,不可以以刑法威,不可以以仁義教,況彼首丘之情,未易忘也。置之中國,有損無益,恐一旦生變,犯我王略。不如因其破亡之餘,施以望外之恩,假以王侯之號,妻以宗室之女,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權弱勢分,易為羈制,這樣才能使其常為藩臣,永保我邊塞。」中書令溫彥博綜合各人的意見,提出自己的安置辦法,他上前奏道:

「徙突厥於兗豫之間,離其本土,有違物性,非函育之道。若驅逐塞外,也非王道所為,請按東漢光武帝故事,置降匈奴於塞下,全其部落,順其風俗,以實空虛之地,使為中國之拱衛。」溫彥博的意見比較全面,兼顧其它,切實可行,太宗點點頭,剛要開口說話表示認可,秘書監魏徵出班,勃然奏道:「突厥世為寇盜,與中國尋仇不已,今幸得破亡,陛下因他降附,不忍盡誅,自宜縱歸故土,斷不可留居中國,從來戎狄無信,人面獸心,弱即請服,強即叛亂。今降眾不下十萬,數年以後,繁息倍多,必為心腹大患,試想西晉初年,諸胡與民雜居內地,郭欽江統,皆勸武帝驅出塞外,以杜亂源,武帝不從,沿至二十年後,伊洛一帶,遂至陸沉。往事可為明鑒,奈何不成?」溫彥博堅持己見,毫不理睬魏徵「夷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論斷,辯駁道:

「不然,天子於四夷,若地養萬物,覆載全安之,今突厥破滅,余種歸命,不哀憐而棄之,非天地蒙覆之義,而有阻四夷之嫌。臣謂處以河南,蓋死而生之,亡而存之,彼世將懷德,何叛之為?」

魏徵也覺出自己主張的狹隘、片面性,但仍堅持說:

「看問題要看實際,不是德化不德化的問題。永嘉之亂,前車可鑒,陛下必用彥博言,遣居河南,所謂養虎自貽患也。」

溫彥博繼續闡明道:「聖人之道無不通,故曰『有教無類』,彼創殘之餘,以窮歸我,我援護之,收處內地,將教以禮法,職以耕安,教以禮義,數年後盡為吾國赤子,又復簡選酋長,令入宿衛,彼等畏威懷德,趨承恐后,有什麼後患呢?」

以往太宗對魏徵的諍諫,無不言聽計從,但這次卻沒有認可魏徵的主張。權衡利弊,擇善而從,太宗對群臣說:

「朕不是晉武帝,也決不會養獸為患。『分期部落,變其風俗』,是強制民族同化,於理於情不符。朕以為溫愛卿安置突厥的方法是切實可行的,決定予以採納!」

魏徵見太宗已偏向溫彥博,料難挽回,再想想自己的諫言於理於德也站不住腳,於是退到一邊默然不語,不再強諫了。

御前會議確定了小部突厥降眾遷居內地,其餘仍居原處。同時確定在原突利轄區的東起幽州西至靈州一帶,設置順、祏、化、長四州都督府。把頡利過去轄區置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雲中都督府,分統降眾。

為了體現「綏之以德」、「愛之如一」的德化政策,在行政管理方面,原則上任命本族首領為都督或刺史。因此詔封突利為右衛大將軍、北平郡王,職任順州都督,封協助擒拿頡利的蘇尼失為懷德郡王、職任北寧州都督,封阿史那思摩為北開州都督……

且說突利既為順州都督,乃受命辭行,太宗專門擺了宮宴,為其送行。參加者除突利之外,還有淮安王、長孫無忌、房玄齡、蕭瑀等幾位大臣。

席間,太宗回憶起當年便橋之盟,想到如今擒頡利,滅突厥,不禁感慨萬千,他語重心長地告誡突利說:

「爾祖啟民,避難奔隋,隋立為大可汗,奄有北荒,爾父始畢,反為隋患,天道不容,乃使爾亂亡至此。朕本立爾為可汗,因念啟民故事,可為寒心,是以幡然變計。今命爾都督順州,爾應善守中國法律,毋得侵掠,不但使中國久安,亦使爾宗族永保呢。」太宗話里有安慰也有些許威脅,突利是實誠人,頻頻點頭稱是,末了,突利眼巴巴地對太宗說:「想求陛下一件事。」

「說!」

「頡利雖然犯了大罪,但畢竟是我叔叔,我既當了大將軍,也請皇上封他個大官,這樣才看出皇上的寬仁氣概。」

太宗聽了,點點頭說:「此事朕已有考慮,即將下詔封頡利為正三品右衛大將軍之職。只是頡利要在朕身邊為官,不能外放為都督了。」飲酒間,太宗又對侍宴的長孫無忌等人說:

「貞觀之初,上書言事者皆言『人主當獨運權威,不可委之臣下。』又雲『宜震威耀武,征討四夷』。唯魏徵勸朕偃武修文,道『中國既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頡利被擒,其酋長皆帶刀侍衛,部落皆襲衣冠,乃魏徵之力。」

坐在近旁的魏徵聽到這話,忙起身拜道:

「突厥破滅,海內康寧,皆陛下德威所致,臣有何力!」太宗叫人端一杯酒賜給魏徵,笑道:

「朕能用公,公能稱所任,其功豈獨在朕!」

臣下們也跟著「嗬嗬」而笑。太宗乘興說道:

「朕與卿等聯手賦一首詩,詩名《兩儀殿賦柏梁體》,朕說第一句,以下你們一人接一句。」

長孫無忌等人連聲附和,太宗手打節拍,想了一下搖頭晃腦先吟出一句。以下幾位大臣各跟著一句,吟出的聯句詩為——

兩儀殿賦柏梁體

絕域降服天下平,(太宗)

八表無事悅聖情。(淮安王)

雲披霧斂天地明,(長孫無忌)

登封日觀禪雲停,(房玄齡)

太常具禮方告成。(蕭瑀)

時為御史大夫的蕭瑀一向耿直,有話就說,值此君臣歡宴之時,他近前奏道:

「李靖持軍無律,縱士大掠,散失奇寶。攻下定襄、磧口等地,竟然沒見他帶回什麼戰利品。」

李靖正坐在旁邊侍宴,太宗寒著臉問他:「蕭瑀所奏,果有此事?」

李靖也不願分辨,只是離座伏地頓首,一言不發,算是默認了此事。

「哎——」好半天太宗才長嘆一聲說,「隋史萬歲破達頭可汗,有功不賞,以罪致戮。朕則不然,錄公之功,赦公之罪,再賜絹千匹,增你封戶五百。」

縱兵大掠,不罰反賞,可見太宗多麼看重李靖大破頡利的功績。蕭瑀見狀,也明白了這一層意思,也就不再彈劾,退回到座席上。

這天早朝,仍沉浸在大破突厥喜悅中的太宗對群臣說道:

「往昔突厥強盛,控弦百萬,欺凌中國,又因驕恣而失其民,敗亡至此,朕見此且喜且懼,何為喜且懼?突厥敗亡,邊境得安,故喜;然或朕失道,他日亦將如突厥,能不懼乎?卿等應不惜苦諫,以補朕之不逮。」

安逸中能時刻警醒自己,這是太宗的長處。魏徵身為太宗朝第一諫臣,當仁不讓,出班奏道:

「內外治安,臣不以為喜,惟喜陛下居安思危!」

太宗一聽,忙正正腰身,一副虛心接受的樣子,卻在這時,值日朝臣進殿奏道:

「四夷酋長詣闕,請陛下為天可汗。」太宗一聽,命道:「快快召進殿來。」

來的都是些僑居長安或暫時逗留長安的四夷酋長,忽啦啦擁進大殿,衣服五顏六色,五花八門,說話咦哩啊拉。太宗通過幾個譯官,親切地問道:

「朕為唐天子,又為天可汗,為何?」

四夷酋長齊稱萬歲道:

「外俗以可汗為尊,不識『天子』二字的意義。今稱陛下為天可汗,可令外俗知可汗以上,又有天可汗為尊,自然愈切畏服。」說得倒也是,太宗看了看群臣,群臣也表示贊同,齊呼萬歲。太宗含笑應允道:

「以後凡有璽書給四夷君長,皆稱『天可汗』。」

在大破頡利的喜慶日子裡,太宗的重臣之一蔡成公杜如晦卻突發重病,太宗親臨看視,親自指派御醫進行搶救,但卻無力回天,四十七歲的杜如晦終告不治,告別了人世。房謀杜斷,這天,太宗傷感地對侍坐的房玄齡說:

「公與如晦同佐朕,今獨見公,不見如晦矣!」

房玄齡也陪著太宗抹淚,好半天才說:「如晦日理萬機,工作起來不分白天黑夜,不善於保養身體,以致於英年早逝啊。」

太宗點點頭,叮囑房玄齡道:「勞逸結合,卿也要注意啊!」房玄齡施禮致謝,又奏請道:

「夏天要來了,皇上也去洛陽宮避避暑,到處走走散散心……」太宗「嗯」了一聲,端了端袖子說:

「天下沒有幹完的事,朕是要出去走走了,傳旨下去,讓工部整修整修洛陽宮,以備巡幸!」

自唐朝建立以來,洛陽宮就沒有好好修過。接旨后,工部概算了一下工程量,決定發卒五萬人維修洛陽宮。如此興師動眾,給事中張玄素不幹了,上書切諫道:「洛陽未有巡幸之期而預修宮室,非今日之急務。昔漢高祖納婁敬之說,自洛陽遷長安,豈非洛陽之地不及關中之形勝邪!景帝用晁錯之言而七國構禍,陛下今處突厥於中國,突厥之親,何如七國?豈得不先為憂,可宮室可遽修,乘輿可輕動哉!臣見隋氏初營宮室,近山無大木,皆致之遠方,二千人曳一柱,以木為輪,則戛摩火出,乃鑄鐵為轂,行一二里,鐵轂輒破,別使數百人齎鐵轂隨而易之,盡日不過行二三十里,計一柱之費,已用數十萬功,則其餘可知矣。陛下初平洛陽,凡隋氏宮室之宏侈者皆令毀之,曾未十年,復加營繕,何昔日惡之而今日效之也!且以今日財力,何如隋世?陛下役瘡痍之人,襲亡隋之弊,恐又甚於隋煬帝矣!」

張玄素的諫書一針見血,毫不客氣,太宗看了以後心裡有些承受不了,召來玄素問道:

「卿謂我不如隋煬帝,比桀、紂怎麼樣?」

張玄素拱手道:「若此役不息,最終非得歸於動亂!」

太宗瞅瞅其他侍臣,見大家都有傾向張玄素的意思,嘆了一口氣承認道:

「當初朕以隋宮室『逞侈心,窮人慾』,命撤端門樓,焚乾元殿,毀則天門及闕,如今又令人重新建造,說來說去,還是朕慮事不周啊。」

話說出來后,太宗又覺太過直白,有損自己形象,轉而對房玄齡說:

「其實朕是因為洛陽位居國家中部,四方朝貢來到洛陽都差不多遠近,修繕洛陽宮也是與民方便的意思,現在玄素所言言之有理,應該為之罷役,以後有事去洛陽,即使露宿街頭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太宗的話說的有些賭氣,但賭氣歸賭氣,太宗仍以切諫為名賜張玄素絹帛二百匹。

皇帝畢竟是皇帝,太宗仍命人修洛陽宮。民部尚書戴胄表諫不止,言:「亂離甫爾,百姓彫弊,幣藏空虛,若營造不已,公私勞費,恐不能堪!」太宗看了表諫以後,當著滿朝文武誇道:

「戴胄與朕非親非故,但能以忠直報國,知無不言,所以朕以官爵來酬謝他。」

說歸說,做歸做,表面文章做完后,太宗仍命將作大匠竇璡主持修繕洛陽宮。

春暖花開,諸事順心,太宗的日子漸漸舒坦起來。這天林邑獻來五色鸚鵡,新羅又千里迢迢派使者送來兩名美女,太宗甚為高興,專門在上苑,擺開御宴,召幾位新近大臣歡聚。

徐徐風兒吹來,海子里碧波蕩漾。觀花亭里,太宗當中而坐,兩名如花似玉的新羅美女左右侍候。酒過三巡,君臣相契,太宗叫人提來五色鸚鵡,逗趣道:「怎麼樣,在朕長安過得還舒坦嗎?」

「苦寒!苦寒!」林邑的五色鸚鵡叫道。

「哈哈,林邑比長安暖和嗎?」

「苦寒!苦寒!」

見倆鸚鵡不識趣,太宗揮手令人提下,又笑著問倆新羅美女:「來長安習慣嗎,此地溫柔富貴,可比新羅暖和多了。」

新羅美女不懂中國話,咦里啊拉一通,這稀奇的異國他鄉的語言,不覺引起太宗的一陣哈哈大笑。旁邊侍宴的魏徵見太宗這樣,勸諫之心又起,起身離座,整整衣冠,鄭重其事地奏諫道:「臣以為不宜接受兩新羅女,應予遣回。」

「為什麼?」太宗頓了頓手中的酒杯,「我天朝大國,受貢都不行。」

魏徵拱了拱手,不說話,太宗尋思了一番,轉而拍手大喜道:「林邑鸚鵡猶能自言苦寒,思歸其國,況且二女遠別自己的親戚啊!」

「臣正是想到了這一點。」說完,魏徵拱手退回自己的座位上。

「傳朕的旨意,二女並鸚鵡,各付其使者,讓他們還是帶回去吧!」

「我皇仁慈!萬歲萬歲萬萬歲!」魏徵等諸大臣一起離座稱賀道。雖經勸諫,可畢竟是幹了一件好事,太宗也覺心情愉快,在侍臣的祝賀聲中,幹了一杯酒,頓覺才思敏捷,考問房玄齡、蕭瑀道:

「隋文帝是怎樣一個皇帝啊?」

蕭瑀曾見過隋文帝,拱手答道:

「文帝勤於為治,每當臨朝,自早至晚,太陽偏西方罷。五品以上的官,幾乎都得以與文帝論事,往往忙得吃飯只待衛士傳餐而食。」

「這樣的皇帝怎麼樣?」太宗問房玄齡。

玄齡拱手道:「雖性非仁厚,亦勵精圖治之主也。」

太宗不置可否笑了笑,搖搖頭說:「公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文帝不明而喜察。不明則許多事看不明白,喜察則多懷疑於別人。凡事自己做決定才覺放心,不敢委任臣子去辦。天下那麼廣大,一天處理一萬件事,雖然說勞神勞形,但又豈能哪一件都處理得恰當?臣下雖然知道該怎麼辦,但仍然有了號令才去辦,以致事情拖拖拉拉,卻沒有敢去勸諫的。此所以隋朝二世而亡也。」

房玄齡等人聽了太宗的高論,一齊拱手賀道:「陛下所言極是!」

太宗又繼續道:

「朕則不然,而是擇天下賢才,促使百官,思天下之事。一切大事,均交宰相把關,然後奏聞。有功則賞,有罪則刑,誰敢不盡心竭力以修職業?還愁什麼天下不能大治么?」

侍宴的幾位大臣聽了,又一起端杯稱賀。王珪也充滿感情地對太宗說:

「陛下偃武修文,任賢致遠,天下人有口皆碑得侍明主,實臣等之幸。」

太宗聽了,頗覺自負,打量了王珪一下,又對王珪說道:

「卿知識淵博,又善於談論,自玄齡以下,卿也算品級最高的了,卿自謂比其他幾位大臣如何?」

王珪施禮答道:「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玄齡啊。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詳明,出納惟允,臣不如溫彥博。處繁治劇,眾務畢舉,臣不如戴胄。恥君不及堯,舜,以諫爭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於激濁揚清,嫉惡如仇,臣比其他幾位,算是突出一些。」

太宗聽了,哈哈一笑,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王珪的話。其餘幾位大臣聽了王珪的一番高論,也深以為然。

太僕寺的主要職責是掌管宮內車輛、馬匹等事務,東突厥滅亡后,太僕寺又多了一項任務,奉詔好好安置原突厥可汗頡利。為此,太僕寺專門擴建了賓客舍,撥出一個龐大的院落供頡利及家人居住。

頡利雖然兵敗被擒,但畢竟做過一國之可汗,從民族團結的大局出發,太宗對他還是比較優待的,廩食享受私毫不亞於那些王親貴臣。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一向縱馬馳騁在遼闊草原上的頡利,哪裡會習慣賓舍的生活,每每望著高牆屋宇唉聲嘆氣,心情不好,弄得人也變得日漸消瘦。

一直追隨頡利的屬下胡祿達官,原是頡利母親婆施之的媵臣,頡利出生后,就一直由胡祿達官照料著。見頡利鬱鬱寡歡,胡祿達官心裡也不好受,向頡利建言道:

「可汗住屋子不習慣,咱們可以在院子里搭起蒙古包,搬到包里住,藉以消釋思鄉的痛苦。」

這倒是一個好辦法,閑來難受的頡利當即表示同意,叫人找來繩索、羊皮、粗布、長竿,在賓舍前的草地上擺開架式,頡利親自動手,一半天的功夫紮起一大二小三頂帳篷。

夜幕降臨,帳篷前升起一大堆篝火。悠揚的馬頭琴聲中,手持酒囊的頡利邊喝酒邊隨著樂曲跳起舞來,家人為了逗他高興,也圍成一圈跟著跳了起來……

酒能醉人,故鄉草原熟悉的馬頭琴聲更是讓人心醉。八分醉意的頡利舞到酣處,一把把牛皮酒囊扔了,揚手高叫:「備我的千里馬,我要到星空下的草原上賓士一圈!」

這事可難以辦到,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怎麼搭理,頡利大怒,竄過去飛腳把篝火踢飛,兩隻胳膊張揚著,撥開人群,四處亂撞,瘋子一樣叫著,找尋他的千里馬。

老僕臣胡祿達官見狀,上去抱住頡利的腿,伏在地上哭了起來。頡利被哭聲驚醒,他望著周圍黑乎乎的高牆和屋瓦,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也跟著哭了起來。

「拿酒來!」頡利高叫一聲,接過酒囊猛灌了幾口,又揚手把酒囊扔出,與家人一起圍著殘存的篝火,且歌且舞且泣……

頡利的一些舉動早由太僕卿上奏給太宗,太宗想試試頡利的心思,這天特地宣他進宮問話。頡利面色衰羸,形容憔悴,一步三搖,人光剩骨架了,太宗見了,嘆了一口氣,流露出一副憐憫的神色,對頡利說:

「聽說卿不喜歡住在屋中,常設穹廬以居之,是不是他們招待你不周啊?」

「廩食很好。」頡利叩首答道,「只是臣自小住在帳篷中,住得慣了,一時難以改掉。」

太宗又關切地說道:

「卿形枯骨瘦,原來是在京住不慣的原因。朕聽說虢州地多麋鹿,可以游牧,卿如果願意去,朕不妨命你為虢州刺史,一則藉此消遣,可以安享天年。」

這倒是個好事,去虢州當刺史比在京都自由多了。頡利剛要答應下來,但又猛然想起自己乃一亡國之君,若外放為官,久之必會引起猜疑。再說太宗這話說不定僅僅是試探他頡利呢。想到這些,頡利下拜道:

「臣乃有罪之身,仰蒙陛下洪恩,才得以在京城居住,以後能得以保全骸骨,已是萬幸,所有其他特別的照顧,臣是萬萬不敢接受了。」

太宗聽了,很是滿意,對頡利說:

「南越酋長馮智戴來了,過幾天要在未央宮舉行一個御宴,你也過來吧,就著散散心。」

過了三天,果然在未央宮舉行御宴,有降服的外夷酋長侍宴,太宗特地去大安宮請來了太上皇李淵,讓他也來享受一下四夷賓服的喜悅。

春暖花開,惠風和暢,御宴在未央宮九寶亭舉行。馮智戴雖是一個蠻夷酋長,地位顯然要比亡國之君頡利高。他坐在太宗的身旁,太宗也似乎特別高看他一眼,開宴后頻頻賜酒,而坐在下首的頡利幾乎沒人去答理。

「馮卿年齡不大,對兵法卻有特別的研究。」太宗向上座的太上皇介紹道,「四夷酋長中,像他這樣有悟性的人幾乎沒有。」

太上皇幾杯酒下肚,話似乎也多了,他捋了捋袖子,手指著遠處山際的一大堆雲彩,問馮智戴:

「雲彩下的山裡有賊兵,現在可以對他們發起攻擊嗎?」

馮智戴手搭涼棚,瞧了瞧雲朵,答道:「可以出擊!」

「何以知之?」太上皇問。

「雲形似樹,日辰在金,金能制木,擊之必勝!」馮智戴侃侃言道。太上皇一聽,大為驚奇,嘴裡「嘖嘖」地贊個不停,馮智戴也不客氣,上來奏道:

「臣不但通兵法,還會吟詩寫句呢。」「好好,快快詠詩一首給朕聽聽——」馮智戴搖頭晃腦,迅速口佔一詩,曰:

溪雲我本住天涯,萬里北上拜中華。

龍顏奉觴請恩澤,清歌妙舞紛如麻。

「嗯,嗯……」太上皇頻頻點頭,接著指示樂工:「譜上曲子,唱給朕聽!」

曲子有現在成的,一安就是。接著,一個樂女亮開夜鶯一樣的嗓子,行雲流水般地唱了起來,太上皇眯著眼睛,手打著拍子聽著,猶嫌不足,對下座的頡利說:

「你也別閑著,下去跳個突厥舞,以娛朕心。」

頡利一聽讓他和一個樂女一塊歌伴舞,氣得不輕,但又不敢表現出來,客客氣氣地推辭道:

「臣的舞跳得不好,不敢污太上皇聖目。」

「跳,你跳——」太上皇懶得多說話,只是指著桌前的空地催促著。頡利見無法推辭,只得起身下階,伴著歌聲跳起突厥舞來……

聽著馮智戴的詩歌,看著頡利的蠻夷舞,太上皇高興地對太宗說:「胡越一家,為從古所未有呢。」

正在跳舞的頡利聽了這話,愈加慚赧,他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一個亡國之君這樣活著,確實沒有多大的意思啊!

御宴結束了,頡利失魂落魄地回到住處,唉聲嘆氣,懨懨成病,卧床不起,不到兩月,竟撒手人寰。

頡利死後,太宗命以突厥的風俗,焚屍安葬。追贈歸義王,謚曰荒。頡利的兒子疊羅支,非常孝敬,父親死後,他哭得死去活來,太宗聞聽后,感嘆地說:

「天稟仁孝,不分華夷,不要說胡虜沒有獨具至性的人啊!」頡利死後,其老僕臣胡祿達官更是哀慟地不能自己,乃至自殺身亡。太宗對此更是驚異萬分,追贈胡祿達官為中郎將,和頡利一起葬於灞東,詔命中書侍郎岑文本作墓志銘,為其樹碑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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