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我的丈夫
在一個雪花紛飛的早晨,賢終於回來了。他披著常青厚呢的長大衣,深灰色帽子,身材顯得十分魁梧。奶媽第一個遇見他,靚面不相識,驚訝地問道:"先生你是到那家去的?"賢怔了半晌,笑著拉拉孩子的手,說道:"這不是簇簇嗎?"
我聞聲走了出來,含羞地,默默站立在他面前。他也照視我半晌,低聲道:"你今天怎麼這樣的漂亮?"
於是他去見了父母,一番喜悅目不必說;回到房中,他便打開箱子亂掏,像在找尋些什麼似的。我說:"好好坐一會兒吧,我拿熱水袋來給你烘手。"他更不答話,徑自抽出條五彩斜條的軟緞圍巾來,說這是給你的,還有雙小手套,送簇簇。
我快樂得飛步奔到樓梯頭,高聲連喊:"奶媽快上來!"奶媽抱著簇簇來了,我們給她戴手套,但是她掙扎著不依。手套做得怪精緻的,就是太緊了些,簇簇的手凍得又紅又腫,所以再也套不上。
我低低對他埋怨道:"真是你們男人家買東西,一些沒有分寸…
他卻笑了笑說:"我怎麼會買這種東西,都是她陪著我挑揀的——是太小了些。"
我的心中如著一枚刺,早知就裡,卻仍連聲詢問她是誰。他不免慌了,一面把小手套放進箱子里,一面逗著簇簇玩。口中喃喃支吾道:"這手套不好,還是不要戴了吧。"但是我仍不肯放鬆。
賢著實無奈了,只得吩咐奶媽且抱寶寶到樓下玩去,一面裝得若無其事地告訴我說,他是因為想討我歡喜,買兩件合意的東西來給我與簇簇,所以才找瑞仙去代為選擇的。他與瑞仙往常無事也不多見面,他說,這次若不為買東西送我,也決沒有這種閑工夫去理她呢。
我沖了一口,把圍巾與小手套統統丟在地上用力踏。我說:"簇簇的手就是凍爛了也不用這種東西來包裹!我自己就是上吊也用不著你們替我買級巾哪!"他急了,連說這是什麼話,總是我不好,下次再不敢了。
但我兀自怒氣未消,心想你倒底還偏著她,有錯處情願一人承當。聽他還在一連串認錯下去,絲毫不懂得我的意思,我只好冷笑聲把這話說了出來。這下子,他好容易才明白了,連忙派說她的不是。他說她風騷得很,這種輕骨頭女人誰高興同她來往;若不是一心為了要給你買東西,便下帖子請我也不高興同著那種小寡婦出去呢!
"小寡婦?好個誘惑性的稱呼!"我重重哼了他一聲:"快三十歲了,還小得很呢!"
賢笑了起來,這才知道拍馬又拍到馬腳上去了,她的詆毀變成了無形中讚美。於是趕緊改口,說她難看,說她老了,說她庸俗沒學問,這才慢慢的把我的氣壓平下去。奶媽又抱著簇簇上來,說是奉老爺太太之命,情少爺下去吃點心吧,說著,看見圍巾手套都掉在地下了,連忙彎身下去拾取。我也不反對,只從她的手中接過簇簇來,更不理會賢,徑自抱著她篤篤下樓。賢笑著跟了下來,在後面用手勾住我的頭頸,同我親吻。
公公婆婆都高興得很,問長問短,恨不得把他幾個月來的生活都一下子問明白了才好。婆婆的話題常牽到盧家上去,賢怕會講著瑞仙,總是設法避開的,或簡單答覆一句,或索性裝作不聞。公公只熱心地同他談著下一代及勉勵他好自努力用功,他唯唯答應著,說了許多未來的大志,婆婆插不上口,只得自下廚房準備吃食去了。
婆婆去后,我覺得不好意思盡夾在裡面聽他們談話。杏英的眼瞼顯得更紅了,目光更凶,她似乎不大理會哥哥,只惡狠狠地盯著我。這時候我的心裡倒沒有什麼不快,相反地,我只覺得得意與驕傲。我故意裝得怪親熱似的對著賢道:"你且坐著多談一會吧,我去給你……"說著,便站起身來。賢看了我一眼,似乎不願意我離去似的說道:"忙什麼?"公公也很懂得年青人心思,他只說:"叫杏英去幫母親料理吧,你且在這裡坐坐。"杏英無奈,只得撅著闊嘴出去了,公公索性再喊過奶媽來吩咐,叫她今夜帶著簇簇到樓下來跟老黃媽睡在一處,不要再睡在我們的後房了。
歡悅地,羞怯地,晚上我與賢對坐在房內。笨重的紅木傢具一齊都活潑有生氣了,窗外雖在飛雪,但裡面的空氣卻仍是溫暖而新鮮的。賢故意挑逗道:"我在外面真想你呀,青妹!"我扭轉頭去不及他道:"別瞎說吧,敢情是想瑞仙。"口中這般說,心裡卻無一些惱意。他笑著過來不依我,扭著推著便上床了。
婚姻雖然沒意思,但卻也能予正經女人以相當方便。一對男女便再沒情義些,同睡在一張床上,總也不能全然的相安無事吧?賢伸過手來抒著我的耳朵輕輕問:"這些日子你想我不?"我喚著推開一面翻身向內道:"我再也不要養孩子了,永遠,永遠的。"想起種種苦況,不禁自掉下淚來。
但是賢似乎並沒有被感動,他只替自己打算:一個男人同女人睡在一起,不想放肆而只顧到拘束方面,那才怪哩!他挑逗地告訴我許多粗俗的,猥褻的話,那些也許就是從瑞仙口中得知來的,但是我聽著並不覺得刺耳,同時卻反而有些異樣感覺。
"好個不要臉的,不怕羞的女人呀!"我重重咋著自己,心想快些不要聽了吧。但是下意識地卻不肯甘休,自己哄騙自己說就是再聽句把也無妨,只要不實行,明天趕快忘記它了。漸漸的,我倒有些羨慕瑞仙來,原來她有這套本領,怪不得男人會歡喜她;沒用的女人只知道承受,笨木頭似的,未得到絲毫快樂先自有了身了。
賢說:"別盡想著孩子呀,愈怕養愈容易養;要想養的人倒是常常不會養的。"我也希望一面故意想養,一面好好的同他親熱一下;但不知怎的,在熱烈中我會索然興盡,我怕見,怕見那批袖手旁觀,完全幸災樂禍的瞧我生產痛苦時的女人的面孔呀!
我不知該怎樣對待自己的丈夫才好?想討好他吧,又怕有孩子;想不討好他吧,又怕給別人討好了去。我並不怎樣愛他,卻也不願意他愛別人;最好是他能夠生來不喜歡女人的,但在生理上卻又是個十足強健的男人!
我的丈夫是高大的,胸挺臂粗,穿起條子西裝褲來顯得兩腿筆直有力。但是他卻不肯昂然舉步,在不經意中總是老愛帶些華爾滋走法,划來划去,未免礙眼。他的面孔是白長的,眉目端正,就是頭髮太濃密些,前額還伸出個挑花尖兒,配著兩道烏黑的人字眉,顯得色彩太重了,未免減少些清秀。據說這種男人是重色慾的,但是我不願相信。
他的嘴裡常常輕哼著京調或流行歌曲,閑下來的時候,他從不翻翻書,只一屁股倒在床上唱戲,一會兒"兒呀",一會兒"鄧王",我聽得著實難過,而杏英似乎對他不勝佩服而讚歎似的,拉著要他教,他也得意洋洋地反覆指點她,說來說去是這幾套,杏英雖然百聽不厭,但我實在感到膩煩了,只自胡亂抽出一張隔天的上海報來細讀。
賢的爸爸也喜歡讀報,他讀的是社評。他對於各報的社評似乎都很佩服,有時候還剪下來貼在一本舊帳簿上,日子多了,報紙都發黃,但他一定要賢細細念,賢也只得翻了兒翻,等他再三稱賞不絕時,賢就隨著附和幾聲,他直樂得了不得,逼著賢再讀下去,賢一面顛頭播腦像在念,一面卻仍舊喉嚨底下哼京調,他父親不聽見,我卻聽見,心中很不以他的敷衍父親為然。
但另外有一件事賢卻不是敷衍他父親,而是衷心信仰他父親所說的,便是關於他家祖先的鼓言嘉行等等。他們把自己的祖父啦,曾祖父啦說得神乎其神,無非是一套幼有大志啦,純孝啦,長大來不貪財啦,不戀妻房啦,彷彿一本聖賢傳,聽也聽不完,差也差不多,不由得你不信,父說子隨,大家裝出一副必恭必敬的樣子,真把我的肚子也笑痛了。
賢說:'父親很喜歡你也是書香之後,將來我們的子孫才一定是賢而聰明的。"我聽了心中很起反感,原來你同我在一起,只是為貪圖養幾個好子孫才餘熱的,怪不得你每次在床上也還是對著我相當尊敬呢。你愛瑞仙,未必是貪圖她來替你養好子孫吧?
女子是決不希求男子的尊敬,而是很想獲得他的愛的!只要他肯喜歡她,哪怕是調戲,是惡德,是玩弄,是強迫,都能夠使她增加自信,自信自己是青春,是美麗的。但要是男子對她很尊敬呢?那可又不同了,尊敬有什麼用呀?所以我說一個男子對於一個女子的愛情應該先是挑逗的,然後當慢慢的滿足她,安慰她,使她終於能夠信任你才好。不然只把太太當做傳宗接代的工具,還說傳的是你的宗,接的是你的代,那個又高興替你千辛萬苦的養育孩子來?
我覺得很失望,在失望當中,卻又好像說不出口來。好幾次我故意挑逗他,但當他找近身來的時候,我卻又疾言厲色的直嚷道:"請你不要觸著我呀!"他似乎出於意外地大吃一驚,躊躇半晌,只得悻悻地默默走開了,我覺得很傷心。
他雖然是我的丈夫,但是我還不能明白我的心呀!沒有狂歡,沒有暴怒,我們似乎只得瑣瑣碎碎地同居下去了,始終是一股不得勁兒。寒假很快的過去,我們又得分別;分別之際雖不免有些淡淡的留戀,但那也幾乎淡得者不出來,一絲絲,一忽忽,啃得人心頭麻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