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美麗的妻室——體貼入微——二次的屈服——最後的勝利
阿長真使人羨慕!他苦到二十八歲苦出頭了!這就是他也有了一個老婆!非常的美麗!她的面孔上雕刻著花紋,塗了四兩花粉還不厭多,真是一個粉匣子!頭髮是外國式的,松毛一樣的黃,打了千百個結,鬈屈著。從耳朵背後起一直到頭頸,永久塗著烏黑的粉。眼皮上塗著胭脂,血一般紅。鼻子洞里常粘著漿糊。包腳布從襪洞里拖了出來。走起路來,鞋邊著地,緩而且慢。「拖雞豹」是她的芳名!
感謝他的母親,自阿長的父親死後,忍凍受飢,辛苦了半生,積了一百幾十元錢,又東挪西扯,才給了他這個可愛的妻子!
阿長待她不能再好了。在阿長看起來,她簡直是一塊寶玉。為了她,阿長時常丟開了工作,在家裡陪伴她。同她在一起,生活是這樣的快樂;說不出的快樂!
阿長不時從別的地方帶來許多雪花膏,香粉,胭脂,香皂,花露水給她。他母親叫她磨錫箔,但阿長不叫她磨,他怕她辛苦。煮起飯來,阿長親自燒火,怕她燒了頭髮。切起菜來,阿長自己動手,怕她砍了指頭。夜裡,自己睡在外邊,叫她睡在裡邊,怕她膽小。
「老婆真好!」阿長時常對人家這樣的稱讚說。
的確,他的老婆是非常的好的。滿村的人知道:她好,好,好,好的不止一個!
例如阿二爛眼是一個,阿七拐腳是二個,化生駝背是三個,……
阿長是聰明人,他的耳朵靈,一年後也漸漸知道了。於是智慧來到他的腦里,他想好了一種方法。
一天,他對他的妻子說,要送一個客到遠處去,夜裡不回來了。這原是常有的事,他的妻子毫不懷疑。
但到了夜裡十點鐘,他悄悄的回家了。
他先躲在門外傾聽。
屋內已熄了燈,門關著。
他聽見裡面喃喃的低微的語聲。他的耳朵不會背叛他,他分別出其中有阿二爛眼。
「有趣!……真胖呀!……」他隱隱約約聽見阿二的話。
他不禁憤怒起來,兩手握著拳,用力的敲門了:蓬蓬蓬!
「誰——呀?」他的妻子帶著驚慌的音調,低聲的問。
阿長氣得回答不出話來,只是用力的敲門:
蓬蓬蓬!蓬蓬蓬!……
「到底是誰呀?」阿長的妻子含著怒氣似的問,「半夜三更,人家睡了還要鬧!」
「開不開呀?敲破這門!」
裡面暫時靜默了。阿長的妻子顯然已聽出了聲音。
「是鬼是人呀?說了才開!」她接著便這樣的問,故意延宕著。
「丑婊子!我的聲音還聽不出嗎?」阿長憤怒的罵了。
「喔喔!聽出了!等一等,我來開!」他的妻子一半生氣,一半恐慌的說,「說不回來,又回來了!這樣遲!半夜起來好不冷!」
阿長聽見他的妻子起來了。他的胸中起了火,預備一進門就捉住阿二爛眼,給他一個耳光。
「瘟蟲!又偷懶回來了!不做生意,吃什麼呀?」他的妻子大聲的咕嚕著,蹬著腳,走到了門邊。
「做得好事!」阿長聽見她拔了栓,用力把門推開了半邊,站在當中抵住了出路,罵著就是一個耳光,給他的妻子。
「怎麼啦!你不做生意還打人嗎?」
阿長的妻子比阿長還聰明,她說著把阿長用力一拖,拖到裡面了。
房中沒有點燈,阿長看不見一個人,只看見門口有光的地方,隱約晃過一個影子。
阿長知道失敗了。他趕了出去,已看不見一點蹤跡。
「丑婊子!做得好事!」他罵著,拍的在他妻子的面孔上又是一個耳光。「偷人了!」
於是阿長的妻子號啕大哭了。
「天呀!好不冤枉!……不能做人了!……」
她哭著,蹬著腳,敲著床。鬧得阿長的母親和鄰居們都起來調解了。
「捉賊捉贓,捉姦捉雙!你得了什麼憑據呀!」她哭著說。
阿長失敗了。他只有向她賠罪,直賠罪到天亮。
但阿長不甘心,他想好了第二個方法。
費了兩天斷斷續續的工夫,他在房頂上挖了一個洞。那上面是別家堆柴的地方,不大有人上去。他的妻子不時到外面去,給了他很好的機會。他只把樓板挖起二塊,又假蓋著。在那裡預備好了兩根粗繩:一根縋自己下房裡,一根預備帶下去捆阿二爛眼。
他先給了她信用:好幾次說夜裡不回來,就真的不回來了。
一天夜裡,他就躲到樓上等候著。
阿二爛眼果然又來了。
他聽著他進門,聽著他們切切的私語,聽著他們熄了燈,上床睡覺。直至他們呼呼響起來,阿長動手了。
他很小心的掀起樓板,拴好了繩子,慢慢縋了下去……
「捉賊!捉賊!」
阿長快要縋下地,忽然聽見他妻子在自己的身邊喊了起來,同時,他覺得自己的頸項上被繩捆著了。他伸手去摸,自己已套在一隻大袋裡。
「捉住賊了!捉住賊了!」他的妻子喊著,把他頭頸上的繩子越抽越緊,抽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緊緊的打了兩個結。
燈點起時,阿長快昏過去了。
他的腳沒有著地,懸空的吊在房裡。
許多人進來了。
呵,原來是阿長!趕快放了他!
阿長的妻子號啕大哭了!她不願再活著。她要跳河去!
於是阿長第二次失敗了。他又只好賠罪,直賠罪到天亮。
但最後的勝利,畢竟是屬於阿長的,因為他有特別的天才。過了不久,果然被他捉著一雙了!
那是他暗地裡請了許多幫手,自己先躲在床底下,用裡應外合的方法。
這一次,捉住了兩個赤裸裸的人!
然而有幸的是阿二爛眼,不幸的是阿七拐腳!他替代了阿二出醜!
在他們身上,阿長几乎打爛了一雙手!
全村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情,大家不禁對阿長起了相當的佩服。
但阿長是念善經的人的兒子,他的心中不乏慈悲,終於饒恕了自己的妻子。
他的妻子從此也怕了他,走了正路,不做歹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