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鳥趴在床上,像河馬似的仰著頭,和雙手抱膝坐在地板上的火見子一起看深夜裡最後一次電視新聞。暑氣已經消去,鳥們像生活在遠古洞窟中的原始人,赤裸地感受那令肌膚爽快的清涼。他們擔心聽不到電話鈴響,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到最小,就像蜜蜂發出嗡嗡聲。鳥覺得那是有意義和情感的人的聲音,在電視顯像管的閃爍和影像的疊印上判別不出任何意義。他意識的屏幕上,現在無法從外界選取一個能記憶下來的實在映像。他就像一台光有話筒的通訊機,等著遠方的模糊信號,直到現在那呼喚還沒有到,不知信號傳遞進來了沒有。鳥就像處於待機狀態的通訊機進入了假死狀態。突然,火見子把膝蓋上放著的非洲作家艾伊曼斯·丘丘奧拉的小說《我在幽鬼森林裡的生活》扔到地板上,探起身子,伸手把電視的音量調大。即便如此,鳥對自己眼睛看到的畫面和自己耳朵聽到的聲音,也沒有特別的反應。他只是茫然地望著電視,等待電話鈴響。又過了一會,火見子把電視閉上了。屏幕上銀白色的雪花點,唰地一下從畫面上消失了。這純粹是一種被抽象化的死的形式。鳥望著畫面,那尖銳的印象使他禁不住「啊」地短促驚叫了一聲。他想,這時候我那奇怪的嬰兒也許死了。從早晨直到深夜,他只是一味地等著電話,除了吃點兒麵包、火腿、喝點兒啤酒外,就是和火見子一遍遍地性交。(就連看看非洲的地圖,讀讀非洲人的小說也沒興趣,現在,鳥的非洲熱已經轉移到火見子身上,火見子卻對非洲地圖和小說十分著迷)。如果說他現在考慮什麼的話,那就是他的孩子的死。他正處在明顯持續的退化之中。
火見子跪在地板上回過頭來,眼裡閃著灼熱的光和鳥搭訕。鳥無法捕捉她說的意思。皺著眉頭問道:「啊?」
「鳥,也許會爆發徹底毀滅世界的核戰爭呢。」
「又怎麼啦?你說的話常常東一嘴西一嘴的。」鳥驚訝地說。
「東一嘴西一嘴?」這回是火見子驚訝地反問:「剛才的新聞,你不也受到刺激了嗎?」
「什麼新聞?沒注意看,我受的刺激另有原因。」
火見子一時火起,剛想責備鳥,可是立刻發現鳥即不是鋪設開玩笑的伏筆,也不是神情恍惚。火見子閃爍著緊張神情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陰影。
「振作起來呀,鳥。」
「什麼新聞?」
「赫魯曉夫又重新開始核試驗了。這次的規模是至今為止的氫彈沒法比的。」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鳥說。
「你好像沒留下什麼印象,鳥。」
「嗯。」鳥應道。
「好奇怪呀!」
這時,鳥才和火見子一樣,也覺得自己對蘇聯又開始進行核試驗的新聞竟沒一點兒印象這事有些奇怪。不要說赫魯曉夫重新開始核試驗的新聞,即使聽到核戰爭爆發的消息,我現在也會完全無動於衷吧……
「怎麼回事呢,我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啊。」鳥說。「你最近對政治話題,毫不關心?」
鳥必須沉默地想一會兒。
過了一會,鳥說。
「你呀,你對國際情勢和政治的態度也不像當年和你丈夫屢次參加遊行的學生時代那麼敏感了吧。不過,對核武器我是一直很關心的。我和朋友們搞的斯拉夫語研究會,唯一的政治活動就是參加廢止核武器。如果赫魯曉夫再進行核試驗的話,那麼對我也是一種刺激,是應該譴責的。我一直看著電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鳥……」火見子欲言又止。
「我的神經已經深深陷入嬰兒的問題不能自拔。對外界的一切都沒有反應。」鳥漠然不安地說。
「是啊,鳥。今天這十五個小時里,你只是一勁兒絮叨著嬰兒死沒死的事情。」
「確實,我的腦袋現在已經被嬰兒的幻影佔領了。我就像潛伏在嬰兒印象的泉水裡。」
「不正常啊,鳥。嬰兒如果不能很快就死,這一狀態持續上一百天的話,你就會發瘋了吧,鳥。」
鳥目光兇險地望著火見子,好像火見子的話是給只喝點白糖水和少量奶粉的嬰兒吃菠菜增添能量似的。啊,一百天,二千四百個小時!
「鳥,你這樣被嬰兒的幻影纏住的話,嬰兒死了以後,你也逃脫不掉吧?你現在對嬰兒的這種心理態度是不行的,對嗎?」火見子說。並引用麥克白斯的台詞用英語說,「你那麼考慮是不行的,鳥,你那樣做的話就要發瘋了。」
「可現在我不可能不考慮嬰兒的事,嬰兒死了以後,也許就這樣,那也是沒辦法的。」鳥說道:「確實,對我來說最壞的事也許是嬰兒衰弱死之後。」
「現在也可以呀,給病院打個電話,讓他們給牛奶加濃一點兒就好了。」火見子說道。
「那怎麼能行呢。」鳥悲鳴般的可憐叫聲打斷火見子的話。「你要是看到了孩子頭上的瘤子,就知道那樣做為什麼不行啦!」
火見子注視著激動的鳥搖了搖頭,臉上浮現出憂鬱的神情。
倆個人都扭過頭去不理對方。結果還是火見子閉了房間里的燈,鑽到鳥的身邊。夜靜而清涼,即使倆個人並肩擠在一張本來就很窄小的床上,也不再為暑熱而煩惱了。倆人沉默了片刻,然後,火見子沒有像平常那麼拿手在行,而是笨拙地活動著身體抱住了鳥。鳥感覺到大腿的外側有一團乾爽的絨毛在撩動。但一種討厭的情緒出乎意料地朝他襲來。鳥期待著火見子就那樣不再動,她會一點點地進入她自己的女性夢鄉的。他真切地期望,當他一覺醒來時她還沒醒。時間就那麼過去了。鳥和火見子都知道對方醒著,又都裝成不覺的樣子。終於火見子像個忍受不住這種假死狀態的狐狸,突然發出刺耳的尖聲問:「鳥,昨晚上你夢見嬰兒了吧?」「嗯,夢見了啊。怎麼?」鳥說。
「什麼樣的夢?」
「好像是在月球的火箭基地上,荒涼的岩石中間放著嬰兒的搖藍。別的什麼也沒有,一個單純的夢。」
「你像嬰兒似的蜷縮著身子睡在那裡,緊緊地攥著拳頭,張著嘴哇哇地哭。」
「真是怪談,你是不是有點不正常。」鳥像被一股奔涌的恥辱泉水淹沒了,憤激地說。
「嚇死人了。我還擔心你無法返回原樣了呢。」
鳥靜默地坐在黑暗中,臉頰像著了火。火見子也一動不動地坐著。
「喂,鳥。你不要把這事只當成個人的事,也看成和我相關的共同問題,那樣我也可以更好地幫助你呀。」火見子對她剛才說鳥被夢魘住了的話有些後悔,語調低沉地說。
「這的確僅僅是我個人的體驗。」鳥說:「不過,在個人的
體驗之中,一個人漸漸地深入進他體驗的洞穴,最終也一定會走到能夠展望人類普遍真實的出口。按理說會有這樣的體驗吧?不管怎麼說,痛苦的個人得到痛苦之後的果實。就像湯姆·索亞似的,在黑暗的洞穴里,雖然有痛楚的回憶,但一旦走出地表,同時,也得到一口袋的金幣。然而,現在我的個人體驗的苦役,卻是處在絕望地向深處掘進的孤獨一人與世隔絕的豎井洞里。即使在同樣黑暗的坑洞里流淌下痛苦的汗水,從我的體驗中也無法產生一點點兒人的意義。只是毫無所獲地一邊感到羞恥一邊挖洞罷了。我這個湯姆·索亞,在深深的豎井洞底瞎挖,也許會發瘋的。」
「從我的經驗來說,只要是和人有關的,就決不能稱為毫無結果的痛苦,鳥。他自殺不久我就被梅毒恐怖症糾纏上了。我和一個可能帶有梅毒菌男人一起睡,又沒有什麼預防措施。所以,我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都被恐怖症所苦惱著。在痛苦時,我就想我不會只收穫這個毫無成果的無所作為的神經官能症吧。所以,好了以後也有效果。鳥,那之後,不管和多麼危險的人睡,也沒有再犯那持續了好久的梅毒恐怖症!」
火見子把它作為滑稽有趣的心裡話講給鳥,說完還蕪爾一笑。鳥覺得火見子的話有點做作,但不管怎麼說是為了使他振作起來。於是他故意擺出一幅嘲弄人的口吻說:
「如果妻子下次生出來的還是個畸形兒的話,那我也不會痛苦好久的。」
「我說的並不是那意思,鳥。」火見子輕聲說:「哎,鳥。我覺得你的這次體驗能從豎井式的洞穴變成有出口通道的洞穴。」
「那辦不到吧?」鳥說。
「我去取啤酒和安眠藥,鳥,你也要吧?」火見子終於說。要是想要,但鳥不能漏過電話。鳥有些留戀地冰冷冷地說:「我不要。早晨一起來,滿嘴都是安眠藥味,怪討厭的。」其實,他只說我不要就足夠了,但鳥為了挫敗喉嚨對安眠藥和碑酒火燒火燎的慾望,必須多說幾句才行。
「是嗎?」火見子把安眠藥的藥片用啤酒喝下去,一面殘忍地說:「這麼說,那是掉牙時的味吧。」
過了一會,火見子睡著了,鳥仍睜著眼睛,靠著火見子那側的肩膀、手腕、肋骨和肚子像得了硬皮病似的發硬。鳥感到和別人的肉體躺在一個床上,自己的肉體就好像不合理地付出了很大的犧牲。他想起了結婚第一年和妻子睡在一個床上的事,不過竟好像記憶出了差錯,有點模糊起來。鳥終於決心直接睡到地板上去,他活動了一下身子,沉睡中的火見子突然發出了一聲動物似的呻吟,咬著牙將他緊緊摟住,把鳥嚇了一跳。鳥又感到貼著的大腿一團絨毛。火見子嘴唇半張的黑暗的口腔里有一股嗆人的金屬銹味飄來。
鳥動彈不得,只好就那麼躺著,一邊忍受著越來越發麻的身體,一邊徒然地睜著眼睛,不久,鳥就被酸溜溜的心情籠罩住了。突然一種令人窒息的疑惑朝他襲來,說不定那個醫生和護士每隔一個小時就喂嬰兒一次濃牛奶。我在等著嬰兒的死,然而卻又懷疑現在那裡是否隱藏著一個緩期的單人牢房呢。鳥彷彿看到了嬰兒兩個頭上張著兩張紅紅的嘴,正在咕嘟咕嘟地喝濃牛奶的情景。鳥渾身的皮膚布滿了熱乎乎的細密疙瘩。讓嬰兒衰弱而死的那種羞恥感覺的秤砣變輕,秤的另一端,感到奇怪嬰兒帶來的危害的受害者意識的秤砣變重,圍繞著鳥的遲緩的心理平衡動搖起來。鳥被利己的不安譴責得出了一頭汗。他既看不到浮現在昏暗中的傢具,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包括賓士而過的汽車聲;只能感覺到體內發出的燥熱和汗珠流淌下來時癢得慌的感覺。就像被噴洒上了農藥的竽蟲,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體內不斷地滲出帶青草氣息的體液。那個醫生和護士一定給我那奇怪的嬰兒10升濃奶粉喝了……
即使天亮了,鳥也不會和火見子講這羞恥的妄想吧。因為那就好像在說深夜電視里的女節目主持人斥責了他一樣,簡直是天方夜譚。不過,鳥忍受不住乾等電話,一清早恐怕就該去附屬病院的特兒室吧。直到天亮電話鈴也沒響,鳥一夜未眠地迎來了黎明。夏天清晨的陽光從窗帘縫隙照射進來,而一直好像沉浸在不安的水槽里沁著汗的鳥,耳邊除了幻聽之外,聽不到有鈴聲響起。
醫生和鳥雙方都不很愉快地默默地並肩站在玻璃窗前,就像在水族館里觀察章魚似的朝裡面的小床望著。鳥的嬰兒好像沒有被秘密處置的樣子,從保育器取出后就放到普通的小床上了,和做豁嘴兒手術的嬰兒一樣,一個人孤獨地躺在那裡。對鳥來說,煮蝦似的通紅的嬰兒看不出衰弱的樣子。嬰兒有點長大了。同樣他頭上的瘤也好像變大了。嬰兒為了和自己頭上的瘤子的重量取得平衡,使勁地仰著身,兩隻小手遮在耳後,用手指不斷地擦搓著腦袋。半個臉都皺巴巴的,眼睛緊緊地閉著。大概嬰兒也想撓腦瘤,只是手指還夠不到那兒。
「腦袋上的那個瘤也痒痒嗎?」
「唔,怎麼說呢。瘤下面的皮膚現在有點要磨破了,也許因為潰爛而發癢吧。注射過一次抗菌素,現在已經停止注射了。也許最近那塊兒就能破。破了的話,新生兒就會陷入呼吸困難的狀態。
鳥注視著醫生,想說什麼又沒說,結果只是咽了口唾沫。鳥想確認一下醫生是否已經忘了作為父親的自己期待著嬰兒的死。如果不是那樣的話,我還會被今晚還有昨晚那樣的疑惑所踐踏吧。不過,鳥也只能是咽口唾沫。
「這一兩天最關鍵啊。」醫生說。
鳥注視著用粉紅肥胖的小手在耳後撓腦袋的嬰兒。嬰兒的耳朵和鳥一模一樣,僵硬地朝外翻著。鳥似乎害怕自己的聲音傳過去,輕聲地說了一句:
「請您多關照。」
說完,鳥紅著臉朝醫生鞠了一躬走出特兒室。背後的門關上時,鳥很快地就有點後悔沒有和醫生再次強調一下他的希望。鳥在走廊裡邊走邊把兩手罩在耳後,手指根隆起的部分不停地蹭著髮際。他一邊蹭,一邊覺得他腦袋後面就像被重重的秤砣墜住一般漸漸地向後仰去。不一會,當鳥意識到自己不自覺地模仿著腦袋上長著瘤的嬰兒的姿勢和動作時,馬上站住了,匆匆地向四周望了望。走廊拐角處站在飲水處的兩個孕婦神情呆板地朝這裡眺望。鳥感到有點噁心,馬上穿了過去,朝通往正門的走廊跑去。
鳥在大學的餐廳前將車速減慢下來,正想找一個能停車的空位,突然發現了他的朋友從餐廳里走了出來。鳥好容易找到了一個空位,把車停了下來。他掃了一眼手錶,遲到了三十分鐘。朝鳥下車的地方走過來的朋友臉上浮現著焦躁的神情。「借朋友的車。」鳥有點不好意思地指著鮮紅的賽車解釋道:「我遲到了,真對不起,大家都來了吧?」
「沒有,只有你和我。其他人都去日比谷公園參加這次抗議赫魯曉夫重新進行核試驗的集會去了。」
「啊,是嗎。」鳥說。於是他想起了早上火見子讀有關這事報道的報紙時,一點也沒引起他的注意。他現在已經完全被奇怪的嬰兒纏在個人的困境之中,與這個現實的世界隔絕了。不過這麼說,正是因為那幫肩負著地球的命運,參加抗議集會的傢伙沒有被頭上長著瘤的嬰兒纏住。有些煩躁的朋友,朝只是哼哈應了一聲的鳥投過責備的一瞥。
「別的成員都想避開和戴爾契夫打交道,都去抗議赫魯曉夫了。在日比谷的野外音樂堂,幾萬人同時發出憤怒的抗議之聲,難倒不能給赫魯曉夫惹起一場麻煩嗎?」
鳥把斯拉夫語研究會的其他成員各自的事都想了一遍。確實,他們如果和已陷入泥沼的戴爾契夫牽扯太深,很難辦。他們有的在一流商社的貿易科工作,有的是外務省的官僚,有的是大學研究室的助教。如果戴爾契夫事件被報紙作為醜聞大肆報道,不管怎麼說,和他有關聯,這事如果被上司覺察到了,肯定不利。像鳥這樣的補習學校老師,而且,不久就將被解僱的自由人是沒有的。
「那怎麼辦呢?」鳥追問道。
「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想我們這個會只能原封不動地把說服戴爾契夫的任務還給公使館啊。」
「你也不想和戴爾契夫打交道嗎?」
對於鳥來說別無他意,僅僅是引起興趣的發問,然而,朋友突然像是受了侮辱,眼裡充血,回看了鳥一眼。朋友是期待他馬上對還回說服戴爾契夫這一任務之舉表示贊成,鳥醒悟過來后感到很震驚。
「不過」鳥對賭氣沉默不語的朋友溫和地反駁道:「對戴爾契夫來說,能接受我們的說服大概是最後一個機會吧?如果他拒絕的話,只能公開了吧。我們就那麼原封不動地將任務還回去,良心的譴責會使我們寢食不安的。」
「當然,戴爾契夫如果接受我們的勸說,那就成大團圓的結局了。不過,弄得不好,戴爾契夫事件成為醜聞,我們就被捲入國際問題了。我對現在和戴爾契夫接觸也是有抵觸的。」朋友將視線從鳥的身上移開,朝像從羊肚子里掏出的內臟似的賽車的駕駛席望著說道。
鳥感覺到朋友在明顯地暗示他,不要再反駁,希望他能理解,那樣子顯得很可憐。可是,鳥對醜聞啦國際問題啦這類嚇人的字眼毫無反應。鳥的腦袋已經被奇怪的嬰兒的醜聞浸滿了。圍繞著嬰兒的家庭問題比任何國際問題來都更具體、沉重,實實在在扼住了他的喉嚨。鳥感到從擺脫了戴爾契夫潛藏在他身旁的一切陷井恐怖中獲得了自由。自從嬰兒事件發端以來,鳥第一次感覺到和別人相比他的確有著廣闊的日常生活閑暇,覺得有點好笑。
「斯拉夫語研究會如果把說服戴爾契夫的任務退還了的話,我個人想去見戴爾契夫。我和戴爾契夫很好,而且假如戴爾契夫事件表面化了,我被捲入醜聞也沒有什麼特別可怕的。」鳥說。他想找一個能充填由醫生的話帶來新的緩期的這一、兩天的內容,也真想去看看戴爾契夫的隱遁生活。
朋友馬上見縫插針,那樣子令鳥都有點難為情。
「你想去就去吧!那也許是最好的方式。」朋友用力地說。:「說實在的,我內心覺得你能接受就好,其他成員聽到有關戴爾契夫的傳聞,立即慌了神,只有你態度沉著超然。我佩服你。」朋友的聲音很熱情。
鳥不想讓突然變得饒起舌來的朋友傷心,便朝他溫和地一笑。他知道現在自己對嬰兒以外的任何問題都可以冷靜而且超然。鳥痛苦地想,沒有被套上枷鎖的整個東京大概不會有人羨慕我吧。
「午飯我請客,鳥。」朋友興沖沖地說。「先去喝點啤酒吧。鳥!」鳥點點頭。他們並肩朝飯店走去。在鳥對面坐下來心情不錯的朋友要了啤酒後說:
「鳥,用兩手指擦頭是你大學時代就開始的習慣吧?」鳥側身走進了酒店和朝鮮飯店之間裂開的一條窄得只有五十厘米左右的小衚衕,邊走邊想這迷宮似的衚衕是否隱藏著另外一個出口呢?朋友給他的地圖上面畫的是條死胡同,現在鳥正是走進了這條死胡同的入口。這衚衕的形狀就像個胃袋,而且是一個沒有通往腸子出口的胃袋。在這閉鎖場所逃亡生活者和逃亡生活志願者潛藏在那裡,不會感到不安吧?戴爾契夫隱藏的家,只能選擇這樣一個地方,是否有一種被追捕的氣氛呢?恐怕戴爾契夫已經不在這個小衚衕了吧。鳥這麼一想就覺得心情輕鬆起來,他來到衚衕盡頭的一幢公寓,站在那就像到達山寨的隱秘近路的入口,擦著滿臉的汗,他覺得那整條衚衕都置在陰影之中,可是,抬頭仰望夏日晌午那強烈的陽光像白晃晃的熾熱的白金網一樣,覆蓋在衚衕狹長的小路上。鳥一動不動地仰望晴空,閉上眼睛用拇指肚擦著痒痒的頭。鳥像被反彈回來似的放下了兩臂,直起了仰著的頭。遠處的一個女孩發瘋似的叫了一聲。
鳥脫了鞋,用一隻手拎著,上了正門外滿是灰塵的粗糙的樓梯,進了公寓。走廊的左側一個個單人房間的門並列著,右側是牆壁,牆上胡亂塗著各種各樣的字和圖。鳥邊確認著門房號邊往裡走。各家門后的人似乎都替別人著想似的把門關上。住在這個公寓的人們是怎樣避暑的呢?火見子說過,先輩們什麼時候繁殖了這麼多在這個大都市裡大白天也鎖上房間閉門不出的種族呢?結果,鳥一直走到了走廊的盡頭,發現了那裡像衣服內兜似的隱藏著一條狹窄陡峭的樓梯。鳥漫不經心地回頭望了一眼,在公寓門口金剛般立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注視著他,身材高大女人的高大身影將公寓外的一切光線都遮住了,走廊和她都籠罩在漆黑的陰影里。
「你要幹什麼?」那女人擺出一幅攆狗似的姿勢問道。「我想找一位外國朋友。」鳥聲音發顫地回答。
「美國人?」
「他和一位年輕的日本姑娘住在一起……。」
「啊,那個美國人啊,他住在二樓的第一個門。」那女人說完后就消失了。
如果,那個「美國人」說的是戴爾契夫的話,他大概給這個女人留下了好感。不過,鳥走在白木板的樓梯時還有些半信半疑。可是,鳥在那極狹窄的樓梯轉彎處剛要往上去,突然看見露出驚訝的目光、舉著兩臂迎面走出來的戴爾契夫。鳥被這意外的喜悅所感動。這個公寓里只有戴爾契夫開著門,用通風來降暑氣,這是個有著健全生活感覺的人。
鳥把自己的鞋立在走廊的牆壁下,和從房間里探出上半身微笑的戴爾契夫握手。戴爾契夫像馬拉松選手似的只穿了件蔚藍色的短褲和運動背心。他的紅頭髮剃得短短的,可是紅鬍髭卻留得很長,從他身上,鳥一點也看不出一個過著逃亡生活的人的模樣。只是自從潛藏到了這個公寓以來,恐怕就沒有機會乘公共汽車了。小個子的戴爾契夫象個大狗熊似的散發著強烈的腋臭。鳥和戴爾契夫互相用簡單的英語問候。戴爾契夫說他的女朋友去燙頭去了,他說本想讓鳥進屋,可是又借口說怕草席弄髒了鳥的腳而做罷。他想就那麼站著把話說完。鳥也害怕在戴爾契夫的房間里呆得時間太久。鳥往戴爾契夫的房間里探望一眼,那裡面一件傢具也沒有,房間的最裡面一扇窗戶敞開著,可是那只有二十英寸的對面,嚴密的板條遮住了窗戶。照理說大概對面也有一個從這裡探望不到的個人私生活的場所吧。
「戴爾契夫,你們國家的公使館希望你趕快回去。」鳥單刀直入地開始勸說。
「我不回去了。女朋友也希望我在這裡住下去。」戴爾契夫微笑著回答。
鳥和戴爾契夫的對話語彙的貧乏,生硬的英語使他們的回答留下了遊戲似的印象。他們互相之間沒有必要使事態伴隨一種緊迫的感情,可以直接了當地回答。
「我是最後的使者。我之後恐怕是你們國家公使館的人啦,如果情況更糟的話,日本的警察也會來。」
「日本的警察不會把我怎麼樣吧,因為我是外交官啊。」「是啊,不過,公使館的人要想把你帶走的話,只能把你送回去吧?」
「是的,那是預料之中的,因為我惹了麻煩,可能被降職,或是失去外交官這一工作吧。」
「所以,戴爾契夫,趁還沒有變成醜聞之前返回公使館怎麼樣呢?」
「我不回去。女朋友希望我留下來。」戴爾契夫笑容可掬地說。
「你真的不是因為政治的理由,而只是因為和女朋友感情上分不開,才潛藏在這兒的嗎?」
「是的。」
「你真是個怪人,戴爾契夫。」
「為什麼,怪嗎?」
「你的女朋友不會說英語吧?」
「我們常常是沉默著理解的。」
鳥漸漸地感到內心裡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哀。
「那麼,我如果去報告的話,馬上公使館的人們就會來把你帶回去的。」
「違反我個人的意願,強行把我帶走的話,那就沒辦法了,女朋友也能理解吧。」
鳥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的無能為力。戴爾契夫的紅鬍鬚的周圍,金紅色的纖細的汗毛上掛著一粒粒汗珠,光閃閃地搖動著。鳥突然發現觸目所及之處,戴爾契夫的汗毛上都濕漉漉地掛滿了汗珠。
「那麼,我就這麼報告了。」鳥說著彎下腰拎起了鞋。「鳥,你的孩子出生了吧?」戴爾契夫問。
「生了,可是,是個畸形兒。我現在正等著嬰兒衰弱而死呢。」鳥不知為什麼竟有一種想訴說心境的衝動。「好像長了兩個腦袋似的,有著嚴重的腦殘疾。」
「你為什麼不動手術而乾等著他死呢?」戴爾契夫抑制住笑容,臉上充滿了男子漢勇猛剽悍的表情。
「我的嬰兒,即使手術的話,像正常人那樣生長的可能性連百分之一也沒有。」鳥退縮著說。
「卡夫卡在給他父親的信中這樣寫道,對於孩子,父母所能做到的只是迎接嬰兒的到來。你不迎接他,相反卻要拒絕他嗎?因為你是父親,就利己主義拒絕別的生命,是說不過去的吧?」
「鳥默默地聽著,眼睛、臉頰都漲滿了紅暈,這成了他近來的一個新習慣。現在,戴爾契夫已經不是那位陷入深刻的窘境而又不失日常生活的幽默感的古怪的紅鬍髭外國人了。鳥覺得就像突然遭到了襲擊。鳥強迫自己硬性地反駁幾句可是,突然之間覺得自己所有回答戴爾契夫的話都喪失了,一臉沮喪的表情。
「啊,可憐的小傢伙!」戴爾契夫喃喃地說。鳥吃驚地顫抖地抬起臉,戴爾契夫說的不是嬰兒的事,而是鳥自己。鳥一直沉默地等待著戴爾契夫解放他的那一刻。
終於鳥和戴爾契夫告別了,分手時戴爾契夫送給鳥一本小辭典。鳥請戴爾契夫在辭典的扉頁上簽名。戴爾契夫先寫上一個巴爾幹半島的短語,然後在那下面簽上名,說。
「這個詞是希望的意思。」
從公寓出來的鳥,在衚衕最窄處和一個身材不太高的年輕姑娘走了個碰頭,兩人身體笨拙地相擦而過。鳥聞到了一股剛燙過發的香氣,他看著格外蒼白的姑娘低著的脖頸,沒有打招呼。可憐的小傢伙。鳥走進眩目的陽光下,一會就熱汗淋淋了。他像個逃亡者似的朝停放火見子汽車的百貨店停車場跑去。那一刻,在街上跑著的男人只有鳥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