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邱老師正在上二年級的國語。隔壁在打著人,這裡就連話都聽不見了。
他左手按著桌上那本書,右手摸著胸脯。嗓子並沒提高,不然的話——怕對自己心臟不大好。
有時候他腦子裡忽然閃到了別的事上去:
「真奇怪,那位金老師打人——竟成了一種痹好。」
可是這二年級的孩子也不怎麼上軌道。他相信這是金老師教了那門算術——打人打壞了的。他跟丁老師談過這回事,他提出了三點理由來證明這個道理:學生們一經打了手心,往後不打就管束不住。
於是他皺起眉毛,怨天恨地地嘆了一口氣。
至於他邱老師的賞罰——可很公平。不過有時候有點兒不便。去年暑假后他剛來的時候,罵過那個冒惠良幾句,佟校長就帶著五成抱歉五成不放心的神情對他說過。
「冒惠良倒是個好學生。責備太深了怕他那個,他其實是個有教養的孩子:他叔叔是文牘課長——計局長很信得他過。」
這一級里有教養的孩子不過八九個——乾乾淨淨的很討人歡喜,的確不用嚴厲方法對付他們。
難對付的是其餘那四十多個。
「他們簡直是些禍害!——折磨別人可貴的精力,折磨得別人害心臟病!……唉,這種學校!」
一下子他忽然氣都透不過來,老實想跳起來使一回性子。臉子可死死地板著,叫人覺得到了滿布著黑雲要下雨的天氣。
這麼著又碰上了余大昌那個對頭。
「余大昌!你在那裡玩什麼?……來!——站在這裡!」
指指講台旁邊,然後把手又放到胸脯上去,晃著臉子東看看西看看。
「黃超!你看著窗子做什麼,黃超!」他拿黑板刷子敲敲桌子。「走過來!」
他死死地瞧了一會兒那小鬼的臉,就轉身過去,使勁地在黑板上寫了個「智」字:隆空隆空一陣響。
「什麼字,這是?」
「智,」那個小聲兒說。
他以為黃超准答不出的,好結結實實罰別人一下。現在這麼一來——他老實吃了一驚,並且感到十二分失望。
「什麼!」他咬著牙叫。
那個小流氓當是自己答得不對,就害怕地推開手心來。
邱老師大叫道:
「這樣做什麼,這樣做什麼!……奴性!天生的奴性!……你分明不曉得你自己答得對不對,可見得你是瞎猜的!……站在這裡!」
黃超臉上可輕鬆了許多,站在那裡對余大昌眨眨眼睛。余大昌兩手閑著沒事做,就掏著衣襟上的那個破洞:寸來長的口子慢慢給拉成了半尺多長的口子。
老師噓了一口氣,這才又往下講。一句的未了一個字總拖得長些。
「這一課上面的小弟弟——是好孩子還是壞孩子!」
「好孩子!」下面一起答,也是把「子」字拖得相當長。
「為什麼是好孩子?」
七嘴八舌地可嚷成了一片。
「一個個的說!」他拍了兩下手。「會答的舉右手。……舉右手,不要舉左手。王紹裘,聽見沒有——舉右手,哪哪哪,這個手,這個手。……康家祥!——叫你舉右手舉右手!你連左右都分不清楚!簡直是白痴,簡直是!」
他為了叫自己免得再發一場脾氣,就揀一個逗人愛的孩子來答這個題目。
答案完全是依照書本子上的:
「小弟弟潔凈,看見老師說『老師早』,小弟弟是好孩子。」
邱老師嘴角上閃了一下微笑,結緊著的眉毛鬆了勁:
「還有呢?」
「父親給小弟弟的錢,小弟弟不用,小弟弟不許小妹妹罵僕人。小弟弟一天換一回衣裳。……」
「僕人是什麼?」
「僕人是勤務兵。」
這句話逗得老師笑了起來。他擺擺手叫那孩子坐下去。這就把嗓子提高了點兒——問他們自己罵不罵僕人,爸爸給的錢用不用。
回答的又是亂糟糟的聽不清楚。裡面有許多是——爸爸從來沒有給過他什麼錢。一個臉上長顆瘡的小鬼就老實承認他用了錢;哥哥一天早晨給三個銅子,買個燒餅吃了才上學的。不過他們都不認識什麼僕人。勤務兵是知道的:一年級里那個劉志成的大叔當的就是勤務兵。
可是另外幾個孩子嚷著他家裡有這個東西。
「我家裡有,我家裡有:就是王長發。王長發壞死了,星期一偷了哥哥兩毛錢。……」
「邱老師,我爹代我儲蓄哩。」
「邱老師,邱老師,余大昌跟黃超對我們裝鬼臉子,逗我們笑。余大昌還伸出舌頭來哩。」
一下子邱老師臉上又變了顏色,拿黑板刷子把他倆打了二十下手心。然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用手按在胸脯上——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
「折磨死我了,折磨死我了!——該死的流氓!」
他磨磨牙齒。他想他會大病一場,說不定就這麼斷了氣。他那新婚的太太就得捧著一個小肚子哭著,告訴別人她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男人在生的時候只拿三十二塊錢一個月,從沒有干過什麼大事。……
這裡他全身一陣冷,打了個寒噤。他覺得要對這個學校扔下一顆大炸彈才好。
下課的時候康家祥指著書上問他一個字,他就使勁劈了他一掌,兩個腳跳著:
「該死的東西,該死的東西!上課時候你的耳朵在哪裡,嗯!……你你你!哼,你!……唉,這倒霉的生活!……我一定會生病,我一定會生病!……」
於是捧著自己的胸脯,踏著很重的步子走了開去。
可是下面幾堂課更加糟糕。小流氓難對付——那不用說。隔壁金老師照例又用拳頭用硯池捶著大半班的孩子,迸出了一種咆哮,還擠出一種緊逼著的哭聲。對面女老師在教唱歌,她那嗓子高得實在受不住——叫人有種嚼著酸梅子似的感覺。
還有是丁老師那副興高彩烈的嗓音,好象他剛剛和出了一副清一色。這就使這裡孩子們的注意力分散了去,他們似乎在那裡羨慕:上丁老師的課多好玩呀。
丁老師那個教室里——時不時哄出了笑聲。
這麼著丁老師就更加起勁,連眉毛眼睛都跳了起來。
「你們曉不曉得——『清潔』是什麼?」這位丁老師把書擎得高高的,問了一句常常問的話。
全體照例答得叫人很滿意:「清潔就是衛生。」
丁老師點了點腦袋。
「對了,衛生。衛生是頂要緊的。譬如打疫針,種牛痘,都是衛生。一個人不種牛痘——應當不應當呢?」
「不應當!」
「噯,是的,不應當。不種牛痘的人就會象廖文彬一樣成了麻子。……廖文彬,你為什麼不種牛痘?」
「不曉得,」廖文彬哭喪著臉答,拿袖子揩了揩嘴。
接著丁老師就指著廖文彬的臉說上了一大套:好象那個小鬼犯了什麼錯事,該記一個大過似的。他一會兒聳聳肩膀,一會兒揚揚眉毛。未了他用兩手亂點著自己的臉,窩著一張嘴:
「咦咦咦,都是麻點,都是麻點!啊呀,醜死了,啊呀,啊呀!」
下面哄堂大笑起來。還有人拍著手,頓著腳。
廖文彬可哇的一聲哭了。
講台上的那一位也學著他的:叫了一聲「哇!——」——然後拚命忍住笑,彎著兩個嘴角,眼睛一眨一眨的:
「為什麼哭呢,喂?你自己做了麻子還怪別人么?」
又是一陣哈哈。丁老師擺擺手都攔不住,他只好挺著肚子等那麼一會兒。臉上發著光。
「尤福林,」最後他叫。「你也配笑人家么,你自己是癩頭哇。跟麻子一樣丑。咦咦,臟死了臟死了!……」
他掏出一塊紗布來遮住嘴,暗地裡格格格地笑著。一直等別人靜了下來,他才裝著一副正經面孔,照例問這麼一句:這班上誰最清潔。
大家早已經摸熟了丁老師的脾氣。
「林克武。」
接著——所有的視線象扔石子似地投到了林克武身上。
這個頂清潔的學生就趕快莊嚴著臉子,嘴也抿得緊緊的。眼珠子可在往左右瞟著。他坐得萬分規矩:胸脯沒命地挺著。脊背那裡凹進了一大塊,看去簡直是個雕得不大高明的石像。
丁老師拿那塊紗布來擤了鼻涕。他揚一揚眉毛正要往下說,忽然林克武叫了起來:
「稟老師,江日新對我膚眼睛!」
那位老師盯著江日新,翻出一片下唇,警告地搖搖頭。
過會兒林克武又叫:
「稟老師,江日新的臟衣裳揩到我身上,臟死了!」
許多人都瞧瞧江日新,又瞧瞧丁老師。有幾張臉上蒙著一副特別的神情——巴望著發生一點什麼事。有一個還很響地咂咂嘴。
「嗯,江日新,又要打了吧?」丁老師歡天喜地地撈起了袖子,裝個鬼臉逗別人笑。
不管那個臟孩子怎麼聲辯,他只顧自己往下說。
「你自己講個價錢:打幾下?……什麼?咦,我管你有意不有意,無意也要打,……快說:幾下?……兩下?……咦咦咦,那太少了吧?……」
他把價錢提高到十五下,才拿那黑板刷子動起手來。一面他聳聳肩膀,皺一下鼻子,說了句俏皮話——
「這是給小流氓的一種維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