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伯納在上海》序
現在的所謂「人」,身體外面總得包上一點東西,綢緞,氈布,紗葛都可以。就是窮到做乞丐,至少也得有一條破褲子;就是被稱為野蠻人的,小肚前後也多有了一排草葉子。要是在大庭廣眾之前自己脫去了,或是被人撕去了,這就叫作不成人樣子。
雖然不像樣,可是還有人要看,站著看的也有,跟著看的也有,紳士淑女們一齊掩住了眼睛,然而從手指縫裡偷瞥幾眼的也有,總之是要看看別人的赤條條,卻小心著自己的整齊的衣褲。
人們的講話,也大抵包著綢緞以至草葉子的,假如將這撕去了,人們就也愛聽,也怕聽。因為愛,所以圍攏來,因為怕,就特地給它起了一個對於自己們可以減少力量的名目,稱說這類的話的人曰「諷刺家」。
伯納·蕭一到上海,熱鬧得比泰戈爾還利害,不必說畢力涅克(BorisPllniak)和穆杭(PaulMorand)了,(2)我以為原因就在此。
還有一層,是「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3),但這是英國的事情,古來只能「道路以目」(4)的人們是不敢的。不過時候也到底不同了,就要聽洋諷刺家來「幽默」一回,大家哈哈一下子。
還有一層,我在這裡不想提。
但先要提防自己的衣褲。於是各人的希望就不同起來了。蹩腳願意他主張拿拐杖,癩子希望他贊成戴帽子,塗了脂粉的想他諷刺黃臉婆,民族主義文學者要靠他來壓服了日本的軍隊。但結果如何呢?結果只要看嘮叨的多,就知道不見得十分圓滿了。
蕭的偉大可又在這地方。英系報,日系報,白俄系報,雖然造了一些謠言,而終於全都攻擊起來,就知道他決不為帝國主義所利用。至於有些中國報,那是無須多說的,因為原是洋大人的跟丁。這跟也跟得長久了,只在「不抵抗」或「戰略關係」上,這才走在他們軍隊的前面。
蕭在上海不到一整天,而故事竟有這麼多,倘是別的文人,恐怕不見得會這樣的。這不是一件小事情,所以這一本書,也確是重要的文獻。在前三個部門之中,就將文人,政客,軍閥,流氓,叭兒的各式各樣的相貌,都在一個平面鏡里映出來了。說蕭是凹凸鏡,我也不以為確鑿。
餘波流到北平,還給大英國的記者一個教訓:他不高興中國人歡迎他。二十日路透電說北平報章多登關於蕭的文章,是「足證華人傳統的不感覺苦痛性」。(5)胡適博士尤其超脫,說是不加招待,倒是最高尚的歡迎。(6)「打是不打,不打是打!」(7)這真是一面大鏡子,真是令人們覺得好像一面大鏡子的大鏡子,從去照或不願去照里,都裝模作樣的顯出了藏著的原形。在上海的一部分,雖然用筆和舌的還沒有北平的外國記者和中國學者的巧妙,但已經有不少的花樣。舊傳的臉譜本來也有限,雖有未曾收錄的,或後來發表的東西,大致恐怕總在這譜里的了。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八日燈下,魯迅。
(1)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三月上海野草書屋出版的《蕭伯納在上海》。
《蕭伯納在上海》,樂雯(瞿秋白)編譯,輯入上海中外報紙對於蕭在上海停留期間的記載和評論。在該書的《寫在前面》中說,編譯這書的主要用意,是把它「當作一面平面鏡子,在這裡,可以看看真的蕭伯納和各種人物自己的原形。」
(2)泰戈爾一九二四年四月曾來我國訪問。畢力涅克一九二六年曾來我國。穆杭又譯莫朗,法國作家,一九三一年曾來我國。(3)「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英國哲學家約翰·穆勒(1806—1873)的話。
(4)「道路以目」語見《國語·周語》:周厲王暴虐無道,「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據三國時吳國韋昭註:「不敢發言,以目相眄而已」。
(5)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蕭伯納由上海到北平,同日英國路透社發出電訊說:「政府機關報(按指國民黨政府的報紙)今晨載有大規模之戰事正在發展中之消息,而仍以廣大之篇幅載蕭伯納抵北事,聞此足證華人傳統的不感覺痛苦性。」
(6)胡適的話,見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路透社另一電訊:「胡適之於蕭氏抵平之前夕發表一文,其言曰,余以為對於特客如蕭伯納者之最高尚的歡迎,無過於任其獨來獨往,聽渠晤其所欲晤者,見其所欲見者雲。」
(7)「打是不打,不打是打!」見宋代張耒《明道雜誌》:「殿中丞丘浚,多言人也。嘗在杭謁珊禪師。珊見之殊傲。俄頃,有州將子弟來謁,珊降階接禮甚恭。浚不能平。子弟退,乃問珊曰:『和尚接浚甚做,而接州將子弟乃爾恭耶?』珊曰:『接是不接,不接是接。』浚勃然起,摑珊數下,乃徐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