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手 (2)

槍手 (2)

「沒,沒有。」

王立邪邪地一笑,「別死心眼,掙錢幹什麼?不就是玩嗎?你來這裡的機會不多,這裡的妮子還真不錯,可別錯過。」

大門口擠滿了人,人群的上方是一層五彩繽紛的傘。雨水把很多人搞得很狼狽,頭髮如溫布,身上也濕一塊干一塊的。但很少有人在意這一點,他們大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雨中從校園內奔過來的人的臉上,似乎答案全在那上面寫著,每個人的成敗也都在那上面寫著。也有無精打采地站在一邊兒面面相覷的,那是被清出的考生和他們的主顧。失敗的沮喪並沒有使他們立刻回頭,他們非常渴望看到別人的臉也被沮喪的陰雲籠罩。」

一陣疾風吹過,有幾柄傘脫手而起,如張著翅膀的大鳥般在陰雨的空中飛翔。

黑馬和張浩、老王焦急地注視著垂頭喪氣地走過來的明成和王立。張浩眼中的神情令明成覺出這次考試在他心中的地位。

「怎麼樣?」明成一走出大門,張浩立刻把雨傘遞過來。

「一般吧。」明成低聲說。

黑馬長出了一口氣,他了解明成的「一般」是什麼意思。

「可把我們嚇死了,」張浩說,「看見一個個給從裡面清出來,我真擔心。」

「差一點,」王立說,「明成差一點兒,就沖這危險勁兒,你再加錢吧!二百塊錢還不夠玩一夜的呢。」

張浩驚訝地扭頭看看黑馬,黑馬連忙說,「走走,吃飯去,吃飯去。」

在飯桌上,明成把考前檢查的事說了一遍。王立插話道,「今天上午是這樣,到下午,明天,還不定有什麼新花樣翻出來,真給弄出來,我們少拿點錢倒無所謂,可別耽誤了你們領導的終身大事。」張浩沉吟了半晌,和黑馬、老王商議了一下,決定晚上在乾坤酒樓擺一桌,請請監考老師。黑馬愁道:「只是咱不認識監考老師,怎麼請呢?」王立立刻拍了拍胸脯說,「這事兒包我身上了。但有一點,請人可不是光靠嘴皮子就能成的。」張浩起身走到櫃檯前,要了兩包「紅塔山」甩給王立,稱讚說,「你這人將來准成大氣候。」王立笑了,端起一杯啤酒「咕咕咚咚」喝了下去。

午飯後明成沒有休息。離下午的考試還有一個半小時,明成決定到市中心的書店轉轉,有幾種複習資料他很需要,在林城不容易買,行署素有文化城之稱,也許能憧上運氣。雨星星點點地下著。明成打著傘,坐了兩站公共汽車,到一家私人書店門前停住了腳步。書店裡空落落的,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邊啃一塊麵包邊照管生意。她沖明成點點頭說,「買什麼書?」明成臉紅了一下,「隨便看看。」女孩熱情地邀他進櫃檯內看,然後仍舊坐下,一口一口,用鮮嫩的嘴唇與那塊老麵包搏鬥。

複習資料很多,明成感到自己猶如從一孔寒窯走入了燈紅酒綠的葷菜鋪,到處都是嘗所未嘗見所未見的新鮮玩藝兒,由不得你不感嘆自己的孤陋寡聞。似乎有一種溫馨的氛圍包裹著身體,明成的心裡滿溢著一種溫柔羨慕的情緒。他看中了一本歷年文理科高考試題集,這是一本很厚的書,封面用紅藍雙色繪成一支金筆的圖案,顯得很淡雅很素凈。明成去年高考前就希望擁有一本這樣的書,今年這種渴望更強烈了。明成決定買兩本,自己一本,另一本給大弟。大弟雖然明年才高考,但提前看一下,熟悉一下題型和出題特點對提高判斷力一定大有幫助。然而當明成看了定價后,他的決心動搖了。十五元整,他暗暗搖了搖頭。兩本書三十元,他出不起這個錢。猶豫了很長一會兒,一咬牙,明成買了一本。給大弟看吧,他想,大弟比自己聰明;還是盡著大弟吧,如果大弟能在七月以前看完。自己也還可以看幾天,雖然時間太倉促,也只好這樣了。

明成拿了書轉身要走,忽然有一本全黑封面的厚書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位老歷史學家寫的《國子監》,裝幀十分精美,拿在手裡滑膩膩沉甸甸的。明成知道古時的國子監就是現在的大學,忍不住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信手翻了幾下,一段長長的文字便闖進眼帘:「槍手」一詞始於何年無文字記載,但據本人考證,此詞概源於清朝中葉捐監盛行之年,既可捐監,每科應考舉子包請槍手情可知矣。然亦可能始於立監之初,此取其相輔相生之意也。據本人探訪查詢,包請槍手之費,有百兩白銀至五十兩不等,但五十兩以下者,概未嘗聞。清朝科舉之風之腐敗,政治之昏聵,由此可見一斑。槍手,實古之代考者也。

明成臉紅了,沒想到自己信手一翻,竟翻出這麼一段淵源來。原來自己是槍手,明成想,不知古時那些槍手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或許是滿不在乎,或許如自己一樣,時時刻刻被一種羞恥心包圍。他眼盯著那段文字,心裡的滋味如同喝進了半瓶醋,酸酸的。又無從表達,只好任其發酵,任其冒泡。

「要嗎?」女孩子問。

明成倉皇地搖搖頭,腳步綿軟無力地走了出去。

下午的考場還算平安,只請出去一個考生。然而明成卻比上午還要煩躁不安,他在走進考場大門之前看到了衛妹。衛妹和那個中年男人一起從一條窄小的衚衕里拐出來,手裡提著一隻嶄新的鼓鼓的塑料編織袋,一轉身進了家屬院的鐵門。當時明成想追過去,但是刺耳的預備鈴聲止住了他的腳步。

下午考的是地理和政治。明成心慌意亂地做完了試卷,就半側身子坐在那裡等待鈴聲。外面到處是積水,潮濕的熱風一陣陣吹過,拂起一片片水霧,吹出一圈圈漣漪。鈴聲響過之後,明成急匆匆地衝出了教室。

他估計衛妹和那位中年男人一定還沒有辦完事,一定可以等到的。教室門前,王立正和兩位監考老師低聲說著什麼,看到他,便喊了一聲,讓他等一下一塊兒走。明成咕噥了一句連自己都不清楚的話,腳下並不停留,只當什麼也沒聽見。空闊的校園裡此時已涌滿了人,年輕的身影如七色彩雲,飄得到處都是。在大門口,明成遇到了張浩和老黑。他簡單地說了一句自己有事,便心急火燎地走進教委家屬院對面的一家茶館,兩眼緊張地盯著那道紅色的鐵門。半個小時過去了,衛妹還沒有出現一明成決定等到天黑,無論衛妹有沒有走掉,對於他來說,這是唯一的辦法。太陽漸漸落下去了。正當明成感到絕望的時候,衛妹終於出現了。衛妹空著兩手,身邊走著那個斯文的男人。斯文的男人此時並不斯文,他一邊低頭急急和衛妹說話,一邊用手做出一些加強語氣的動作,還不時偏起頭,向衛妹的身上狠狠地盯上一眼。明成尾隨在他們身後,保持著四、五十米的距離。約摸走了一千米左右,衛妹左拐,不見了身影。明成在距拐彎處不遠的地方發現了一家旅社,看樣子是私人旅社,外表雖然花哨,卻顯得髒兮兮的,如一張十天未卸脂粉的臉。門口坐著一位半老徐娘和一位塗抹得像石膏儲蓄罐一樣的小姐。發現明成在那裡張望,「徐娘」使了個眼色,小姐便站起來,向明成招招手、明成下意識地搖搖頭,轉身走了。

明成回到賓館,天已黑下來了。黑馬和張浩的門鎖著。小謝從服務室走出來,交給他一張紙條,是黑馬寫的,要他回來后立刻趕到乾坤酒樓去。「乾坤酒樓很遠,還是別去了吧!」小謝說著,就把一杯茶水遞過來。明成搖了搖頭,說了聲「謝謝」,就急匆匆地走了。

黑馬把酒席安在二樓的一個小間里。明成趕到的時候,菜已上了不少,一位服務員小姐正把一瓶古井貢酒打開蓋子,另一位小姐則把一瓶煙台紅葡萄酒倒在女教師面前的高腳杯里,酒液血紅,與女教師的嘴唇相映成趣,令人感到美酒與女人是世間最美好的東西。明成看到陳老師和女教師向他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當了十幾年學生的他自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心裡忍不住起了一陣羞澀。

誰也想不到陳老師很能喝,黑馬與之連碰了七杯,以為夫子型的他即使不口舌木訥也會滿眼酒色,不想七杯酒剛好逗起了他的酒興,惹得他又回敬了黑馬七杯。女教師也毫不客氣,把小姐讓出去以後便自斟自飲,將一雙筷子使得風輪一般,沒有一絲一毫的拘束。菜未過半,黑馬便有些招架不住,就向老王和張浩使了個眼色,搞起了車輪戰。一戰下來,兩敗俱傷,搞得大家眼神都飄飄的。女教師的臉蛋香噴噴,紅艷艷,顯得神采飛揚。陳老師用手罩住杯口,打了個長長的飽嗝說,「君子不食無名之祿,請諸位把意思說出來吧。」

黑馬又強行把他的杯子滿上,「也沒別的意思,這兩位--」他指指王立和明成,「是我的兄弟,一個叫王中良,一個叫張浩,都在您二位監考的班裡考試。偏偏他們兩個久已不上考場,上場暈,暈場。我今天尋思著,請二位來坐坐,大家熟悉一下,好使他們的心理負擔輕一些,考得好一些。」

「就這些事嘍。」女教師鶯聲燕語,眼角掃了掃坐在一邊一臉赤紅地點頭的。冒牌張浩和王中良。

「這個任務好完成。」陳老師說。

幾個人便同時哈哈一笑。黑馬使了個眼色,王立和明成站起來,一人敬了兩位老師兩杯。然後張浩走到壁櫥跟前,從中取出兩條「紅塔山」和一隻金利來真皮大紅女包,「這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二位老師笑納。」

陳老師倒還鎮定,女教師卻有些把握不住自己,眼神立刻如皮包般通紅鋥亮。她站起來,在未接到皮包之前,兩隻素手相互絞著,嘴唇微微張著。「金利來,銀利來,女工真皮皮包,女士的瀟洒。」黑馬笑著,把皮包遞到她的手上。

送走了二位教師,站在飯店門口,黑馬說,「我操,再坐下去我就失態了,那女人真漂亮,不知道操起來會有什麼感覺。」一向穩重的張浩酒後也有些失態。他拍拍黑馬的肩說,「你那什麼,檔次不夠,好馬配玉鞍,你那鞍子太糙。」說得大家都笑了。

一行人走到三路車七路車站台時,明成說,「你們先走吧,我還有點事。」

黑馬笑道:「這裡女孩子很開放的,一個人可要小心點。」

明成沒心思理他,抱著膀子靠欄杆站著,靜候七路車的到來。

大弟的學校很遠,十站路把明成坐得屁股生疼,下車的時候腿一瘸一瘸的。校門早關了,明成不得不翻牆頭進去。教學樓里還有零零星星幾個學生在上自習。看到他們燈下凝神苦讀的神態,明成心頭忍不住泛酸--如果不是替人考試,自己也該正坐在燈下熬夜呢湘比之下,自己活得好沒勁,細想一番,一點做人的尊嚴也沒有。

明成摸到大弟的寢室門口時,正有一人開門出來,端了一盆水要潑。明成輕喊了一聲,那人一慌神,盆與水一起潑了出來。濺了明成一身。借著屋裡微弱的燈光,明成認出那正是大弟。大弟把他領進屋,走過六、七張雙層床,來到一張破舊的雙層鐵架床前。大弟睡下鋪,床上凌亂地堆了些書,一支指頭粗的白蠟燭在床頭的一個鐵孔中發出晃悠悠的黃光。明成四下環顧,發覺在這足有二百個平方的大屋裡有一股黑氣繚繞在中間樑上一個二十五瓦的燈泡前,二十餘張床位上點燃著十來支蠟燭和幾盞油燈。大家很安靜地看著書,有幾個還完全赤著身子,光光的屁股泛著青幽幽的光。

「總之,你必須向我道歉!」一個聲音忽然從大弟的上鋪傳來。

明成給嚇了一跳,定睛看時,一個瘦高條的男孩子正穿了一條短褲趴在枕頭上,一雙躲在鏡片后的眼睛里含著幾星淚花。

「屁!」大弟說,「我要你向全社會道歉!」

明成又給嚇了一跳。

「好了,別吵了,煩不煩呢!」遠處一張床位上一個聲音響起來。

「就是,別煩了。」幾個聲音附和著。

「怎麼回事?」明成低聲問,同時,把那本複習資料交給大弟。

「走,外面說去。」大弟吹了蠟燭。

「總之,你要向我道歉。」那男孩子又說。

三中的操場很大。圓圓的,一盞小燈在跑道盡頭的一根木杆子上閃亮,如一顆弱不禁風的墾。天空中有一團團烏雲疾馳而過、偶爾有幾顆弱小的星星露出,閃了幾下就不見了。沉沉的黑色如塵沙一般彌散在夜風裡,不時有幾窪積水被踩飛,發出輕輕的怪聲。

明成和大弟並肩走著,好一會兒兩人都沒說話。大弟又長高了。瘦瘦的身材如一株即將粗壯的梧桐樹,給人以力和美的感受。

「為什麼會吵架?」明成低聲問。

「他氣人,」大弟憤憤地說,「跑去代人考試,回來后竟買了二斤糖果分給大家吃,說是人生第一次勞動所得。簡直是沒羞沒臊!我看不慣他,就奚落了他幾句。沒想到他臉皮子挺薄,這說明他還懂得一點禮義廉恥。」

大弟說話帶有濃郁的書卷氣,給人一種無法親近感。然而面對這樣的聲音,令人無法不正視自己內心的陰暗。

明成沉默良久,感到實在無力再說什麼。「難道--」他的聲音低得幾乎連自己也聽不到「--你這樣看待代考?也許,他另有苦衷呢?」

大弟冷笑一聲說,「他會有什麼苦衷?學生的苦衷是學習搞不上去,他倒好。我一向認為代考不只是一種作弊行為,應該上升到犯罪的檔次去認識。那是詐騙,合夥詐騙,詐騙國家,詐騙別人,詐騙良心。我如果有提案權,我會建議為此專門立法,判上五年十年,看會不會還有類似的事發生!」

明成身上一陣陣發冷,他忍不住抱緊了膀子,無奈地望著跑道盡頭那盞時明時暗的孤燈。也許那盞孤燈有一天會被忽強忽弱的電流燒毀,也許有一天它會被孩子一時性起擊出的石子擊碎。但沒人會注意這些。至多,某一天一個電工抬頭望望,低聲咕噥一聲什麼,再換上一隻新泡。明成感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有類似的遭遇,一聲輕響,便宣告了一個粉身碎骨。

明成把昨天黑馬給他的一百塊錢掏出來說,「這是一百塊,你節省著用。」

大弟搖了搖頭說,「衛妹姐已給我五十了。」

「衛妹?什麼時候?」

「昨天下午。」

大弟說昨天下午他正上課,衛妹把他叫了出去,說是出差,順便來看看。和她同來的還有一個中年男人,那人只站在校門口看,沒有走過來。他問那是誰,衛妹說是鄉里去年剛上任的教辦室主任,自己來只是協同主任辦點公事,說完就匆匆告辭了,連家裡情況怎麼樣都沒來得及談。

「你們該不是鬧彆扭了吧?」大弟問,「你們倆都在這裡,竟然會相互不知道?」

明成把錢塞進大弟的口袋說,「別問了,有些事我自己也說不清。你要記住一點,一定要考上大學,一定,有困難就和我講,我一定儘力辦,咱們家幾代人的希望就在你一個人的身上了。」

「哥,你快高考了吧?怎麼有時間來看我。」

明成在黑暗中苦笑笑,搖了搖頭,拍了拍大弟的背,轉身就走了。

七路車已停開,明成只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去。路上黑漆漆的,偶爾有一輛貨車駛過,燈光刺開一條亮亮的通道,燈光過後,黑暗又濃了許多。街兩旁的建築物似乎連成了一體,組成了兩組輪廓粗糙的堤壩。風過處,有白天殘餘的水珠從樹上滴下,打在臉上,激起一個冷顫。從南面幾里遠的地方驀地傳來一聲火車的悶叫,空氣似乎哆嗦了一下,繼南,一陣鋼鐵的轟響擊盪耳鼓。

想起大弟的話,明成又無言地苦笑了一下。

第一次為張浩代考之後、明成從黑馬手裡拿到了二百塊錢,下定決心再也不重複第二次。為錢而代考,在整個過程中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那是一種巨大的恥辱,他不敢向任何人提起這事。一個半月以後,黑馬又找上門來,明成毫不猶豫地回絕了。黑馬沒有立刻就走,在寢室里坐了一個小時,用鋒利的口才再次打動了明成的心。黑馬了解明成的家世,每一句話都直刺要害。黑馬說,你老爹今年多大了?整六十五了吧?六十五歲的人在機關已是兒孫滿堂,早已退休或離休,安享晚年了。可你老爹呢?為了三塊四塊錢每天要馱著百八十斤四十里五十里的跑,拱腰駝背的,弄不好還遭人呵斥,弄得一點尊嚴也沒有。你是近二十的人了,就忍心花他一滴血一滴汗掙來的那幾張毛票?你還要學習,是的、但代考不僅不影響學習,還可以檢驗你的學習成績,豐富考場經驗。放著錢不掙,自己心安嗎?再說,你別看目前你家裡還算安定,衛妹當上了民辦教師,一月也有幾十塊的收人,弟弟妹妹還小,還不到花大錢的時候,可你想了沒有?衛妹的民辦教師就不需要轉正了嗎?你真的相信可以通過考試轉正的鬼話嗎?你弟弟明年就上高中,妹妹再過幾年也要上高中,那都是要到縣城或行署上的,你現在不積些錢,到那時又怎麼辦?對,你把希望寄托在考大學上。首先,我不是泄你的勁,你拼盡全力也不一定考得上。要是考不上大學又失去了賺錢的機會,可不可惜?就算你有本事,考上了又怎樣?上四年,每年學費加上吃穿用度沒有兩、三千塊拿得下來嗎?碰上收費高的學校,那得五、六千、六、七千,這些錢從哪裡來?再說,你指望大學畢業后就可以讓你爹你弟妹過好日子嗎?好吧,咱們就假設你的運氣好,收入高一些,那也是四、五年五、六年以後的事了,那時你老爹多大了?說句過頭話,這麼熬下去,也許他就看不到那一天了。是的,你的日子還長,你還有好日子過,可人活著不能只想著自己不是?你還猶豫什麼呢?沒有理由阿!也許,你覺得這樣做丟面子?傷自尊?我告訴你,都什麼年月了,還顧忌這些?那些賣肉賣身子的婊子拿了錢后不照樣一心痛快地吃喝玩樂嗎?與她們相比,咱們這是高尚,又何必拴一道繩子系住自己!

明成知道黑馬是想方設法編了套子讓自己鑽,鑽不鑽自然是自己的事,但那套子的被編得很勻乎,令人情不自禁地要鑽進去,於是答應再考慮一下。

第二天,家裡傳來不幸的消息,父親患了腦溢血。

明成趕到醫院時,父親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右半身偏癱,嘴角向右歪斜著,日誕不斷地流出來,弄得枕頭上髒得不堪。父親的臉色枯黃,如塗了一層濃濃的槐豆水,兩隻手露在被角外面,十指如秋天樹上乾乾的灰色的枝權。大弟和妹妹站在父親的床頭,眼睛里流露出恐怖的孤單無依的神情。病房裡蒼白一片,到處瀰漫著來蘇水的刺鼻氣味,令人想吐,令人煩躁不安。明成跑進洗臉間,淚水「嘩嘩」地流出來,打濕了他的面頰。

衛妹催明成回去,說一切由她照料。為了給父親治病,她變賣了家裡的糧食,留下的,僅夠吃到明年春末。

臨走的時候,明成去拜訪了醫生。醫生說得很明了:病由我來治,但有一點,錢由你們出,而且一定要供應及時,估計到病情痊癒,要花費五千餘元。

五千餘元是個巨大的天文數字,明成感到自己要垮了。關鍵時刻衛妹幫了他的忙。衛妹說動了校長,用學校的房產作抵押,貸了五千塊錢。

明成知道衛妹貸錢的時候受盡了屈辱。衛妹說她父親愛說一句話:什麼都是該著的。明成想自己也是該著的,沒有巧合,沒有稍縱即逝或永恆的機遇,一切都是該著的。

從醫院回去的第二天,明成去找了黑馬。

這次是招工考試,代考對象是一個小妮子。明成與那小妮一起進了考場。他坐在最後一排,那小妮坐在中間。考試是在縣一中舉行的,考上的可以充實到公檢法司。明成不是城鎮戶口,沒有報考的權利。黑馬給他搞到了一個假戶口本,只在報名時起作用,考過之後一複查就作廢了。這麼做的目的只是為了讓明成在考場內為那小妮兒服務。明成沒想到監考老師竟是他高三時的班主任,那位一頭銀髮的教古史的老教師。老教師看到了他,先是一愣,繼而警惕地向門外看了看,便無聲息地轉身走開了。明成感激他。幾個月以後這位老教師死於一次車禍。明成去參加了他的葬禮。葬禮簡單到了清冷的程度。明成向他的棺木鞠躬三次,灑了幾滴眼淚。明成想老教師也許至死也不會知道他是在替別人考試。老教師一直認為他想方設法搞到了戶口,是為自己的前途考試。他為欺騙而臉紅。

明成在時間過了一半時做完了試卷,然後便坐在那裡等待小妮做完。小妮的背影極好看,令他生出遐想,並由此想到衛妹。小妮有父母兄長為她安排一切,還有足夠的錢請人代考。她在考試過程中可以一道題也不做,只需最後在卷子的上方填上明成的名字和號碼,這就成了,一切都成了。衛妹沒有這樣的運氣。衛妹在苦心巴力掙得一個民辦教師的名額后還要起五更睡半夜提心弔膽地為轉正而奮鬥,還要為兩家人的生存而絞盡腦汁。明成的心裡一時充滿悲哀。人與人的差別如此之大,這又是為什麼?毛主席他老人家曾把一切的根源歸結在階級上,現在階級在自己所生活的這個範圍內似乎不存在了,可為什麼仍有這樣的事發生呢?他沒有來得及想通,下課鈴聲就響了。他在試卷上方匆忙寫下小妮的名字和她的考號。他至今仍清楚地記得那小妮的名字:曹幽蘭。幽谷之蘭。她多麼幸運,不只擁有一個好的家庭,而且擁有一個含情脈脈的好名字。明成還沒來得及站起來,曹幽蘭便拿著試卷向他走來。「一起交吧?」她若無其事地說。她的話語很巧妙地掩蓋了她的目的。她耽心單獨交卷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怕監考老師發現試卷上的名字與她本人對不上號。明成把試卷遞給她,她嫣然一笑扭著小屁股走了。

明成的好成績是曹幽蘭取勝的保障。一個月以後她的母親和黑馬一起來尋明成,說是考分很高,但有人指責幽蘭作假,為了避免出事,想請他抄寫一些幽蘭過去的作業。明成默默地答應了。那是一摞多麼厚的作業本,其中錯誤連篇,但他一筆一劃地全部照抄了,連錯誤也照抄了。那些措屁股都嫌扎腚的東西,他一本正經地抄了三天。

又過了一個月,明成在街上遇到身穿橄欖綠警服的曹幽蘭。曹幽蘭好漂亮,在警服的包裹下顯得嫵媚而英姿颯爽,美妙的身子透出成熟的豐滿。一雙中腰小牛皮靴穿在她小巧玲瓏的腳上,演示著從頭到腳的風流。一小段紅纓隨風飄拂在圓實而活潑的臀部上。提醒街旁側目而視的人們那裡有一支槍。明成對她笑了笑,「下班了呵?」曹幽蘭把頭高高揚起,腳步噔噔地走了過去,如一團美麗的綠風,明媚了遠處的風景。

你他媽真賤!明成惡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

第二年高考明成差了十分,第三年差了二十三分。十分與二十三分是一條河。把他的希望隔在了對岸,也把他僅存的自信溶在了水中。在漫長的日子裡,他與黑馬保持著密切的聯繫,甚至在第三年高考前一個星期他又和黑馬合作了一次。明成不感激黑馬,但無法離開他,更不能得罪他。明成已對黑馬形成了一種依賴心理,得罪了黑馬就等於斷了財路,雖是菲薄的財路,卻也是萬萬斷不得的。父親的病遠遠說不上痊癒,但也不能說很糟糕,用村裡人的話說,得了這樣的病,能撿回一條命就算不錯了。父親半邊身子不靈巧、走路要靠一張膝蓋高的板凳幫襯,其實已是半個廢人。在親戚鄰居的相助下,父親勉強種了幾畝地,收人僅夠糊口,要供應三個孩子上學卻是力不從心。父親治病時貸的五千塊錢在衛妹的幫助下還掉了一千,剩下的四千加上利息已超過了五千,何時還清渺渺無期。大弟在明成參加第二次高考的時候初中畢了業,並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行署三中。這是唯一的令人振奮的消息,卻也意味著更艱苦的日子的開始。行署三中是一所省重點中學,只要好好上,考上大學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但那裡的開銷大得驚人,學費高,生活費也高,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開銷。大弟雖然很節省,但每月沒有一百多塊錢仍然不行。大弟考上三中時,衛妹曾找明成商量過。決定大弟由明成家供濟,妹妹由衛妹負責一切事宜。妹妹也十四、五歲了,再過兩年就初中畢業了。衛妹說她也有些收入,能供得起妹妹。其實明成明白,衛妹的收入少得可憐,除了被鄉里剋扣以外,還有許多人情應酬。不過明成並沒有推辭,兩人彼此間早已情同小夫妻,客套完全不必要,而且,也必須照衛妹所說的去做。否則實在沒有辦法。明成的艱辛是一條白浪滔天的河,滔滔不盡,日夜流淌。明成的眼前時時凸現出一棵乾枯的樹,樹上有幾根尚青的枝權,而他是其中最粗的一根。他必須把擔子接過來。他下了狠心要堅持下去,口裡挪肚裡攢。一定堅持下去。大弟和妹妹還小,他們過慣了貧窮的日子,從不會想起問一下大哥的錢是怎麼來的。只有父親理解他。父親眼裡充滿了悲哀。父親和所有的庄稼人一樣,只會用眼神表達內心的憂傷。「讓你妹妹停學吧,」父親有一次這麼說,「好歹她十四正了,可以幫襯著做點小生意了。」明成搖了搖頭,對父親說,「再苦再累,學不能不上。哪怕犧牲我自己。弟妹也要上得出息。」那個晚上父親的老眼中滾出了兩顆混濁的淚,望著烏黑的房脊,老人無語凝噎。當然,對於明成的艱辛,他只是感知。至於艱辛的細節,明成從沒提過,他也沒有回過,問了只能徒添傷感。明成在縣一中上了五、六年,對於一個農村出身的手頭拮据的學生一人在外會遇到怎樣屈辱的待遇,他深有所感,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弟弟妹妹步自己的後塵。

至於將來如何,明成沒有過多的打算。一年一寧考下去,一年一年代考下去,他只有這麼做,他似乎別無選擇。

賓館里靜悄悄的。明成腳步輕輕地摸上樓來,看見服務室里燈光暗淡,一塊印花窗帘擋住了屋裡的一切。他走到自己門前,剛要開門,忽然屋裡傳出一些響動。他警覺地將眼睛湊到鎖眼前向里觀瞧,屋裡的情景令他大吃一驚,連忙直起身來,原來小謝脫得光光的,正在明成的床上和黑馬玩著疊人的遊戲。明成的心怦怦跳個不停。自覺臉紅紅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抖個不停。小謝怎麼是這樣的人?他想,看上去柔眉順眼的,怎麼會和黑馬攪在一起?明成開始恨黑馬。心裡的感覺好似黑馬無緣無故糟踐了一朵美麗的花。

明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敲了敲門。屋裡一陣混亂。明成背朝門站著,眼望東面黑黑的半邊天。門開的時候,黑馬衣冠整齊,一臉不滿的神情,「我以為你不回來了。」明成看看正梳攏頭髮的小謝,低頭走到沙發邊坐下,眼睛不敢瞟一下。小謝抿嘴一笑說,「你回來了?」明成慌亂地點點頭。黑馬咧嘴邪邪地一笑,「你別逗人家孩子了,人家可是好孩子,雛兒,不像你。咱們走吧,別影響他了。」

黑馬和小謝剛要走,明成喊了一聲:「回來。」

小謝轉回身問,「是叫我嗎?」

明成忙把目光躲開說,「我叫黑馬。」

黑馬待小時出門,把門從裡面鎖上說,「叫我什麼事?是不是要我代你找一個?」

明成倒了一杯水,一口氣喝了個盡。他抹了抹嘴。正色道。「明天上午我要回去。」

黑馬陪笑說。「開玩笑吧?兄弟?」

明成搖搖頭。

黑馬走到他身邊。彎腰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又伸手摸摸他的額頭,說,」怎麼回事?說吧!」

「我只想知道張浩準備給多少錢。」

「我昨天講了,二百,考成了加二百。」

「那我自己去問問他。」

黑馬冷結道:「你以為他會告訴你嗎?這是行規,幹了幾年了。難道你連這都不懂?」

「那你呢?你得到多少?」

「他另外付我,這是我和他的事。」

「我不想多要,只想按行懷念五百,考成了一千。」

「你喝血呀!」黑馬叫了起來,「你一定是聽王立那小子講的,他的話你能信嗎?」

「我不問,你不同意。我明天走人。」

黑馬急了,「啪」聲打開床頭燈,又「啪」一聲關上,目光有些陰冷地說。「你以為其他人都是富翁,就你自己窮?你也不算算,從報考到考完回到家,到最後找人把照片再換成張浩的,我要開銷多少?就拿那個臨時身份證來說,你以為人家公安局是傻子,任咱哄?人家也明白這時候是考試高潮期,辦臨時身份證的大部分是冒名頂替的,主管辦身份證的那小妮一個名額也不願多放。為什麼?掙錢的好時機,不搞是傻子、怎麼辦?只有送禮,送了一箱酒過去才放行,辦的時候還要另交七十塊錢,容易嗎?你再在後面瞎起鬨,我受得了嗎?」

「張浩會和你單獨結帳的,丁是丁,卯是卯,你不用哄我。我只要自己應得的那份,別的我不問。其實,話說明了也好,近三年了,你也沒少從我這兒撈……」明成一口氣說了許多,心裡激動得怦怦直跳。他也沒想到自己會把事情攪成這樣,本是息事寧人的性格,心裡一煩,什麼都說出來了。

「你這樣逼我,會影響以後的合作的,成績好的學生不少,而且他們會很聽話。」黑馬說。

明成著笑笑說,「你憑良心說,在你所接觸的人中,誰會比我更傻?」

黑馬無語。

又相持了十來分鐘,黑馬終於答應了。臨走的時候,黑馬拍了拍他的肩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記住一點,可別學壞了。」

明成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感到身上刺癢得很難受,使想洗個澡,擰擰衛生間的水龍頭,停水了,於是他端了一隻臉盆,穿了一條短褲,向洗臉間走去。

明成心裡很亂,走到洗臉間門口時,險些滑倒。白色瓷磚的地面積了不少水,借著昏黃的燈光,明成看見了水中自己憔悴的倒影,頭髮很長,面孔很乾,兩隻。眼睛無神,如一對落滿了灰塵的小玻璃球。

背後一聲輕響,小謝用小臉盆端了幾件衣服進來。看到明成,她愣了一下,笑問:「你還沒睡?」

明成轉過瞼去,點點頭說,「這麼晚了還洗衣服?」

「幹這一行的,只有這樣。」小謝說著,把臉盆放在明成身邊,悉悉碎碎地洗起來。她穿了一件紅色短衫和一條淺黃色短褲,頭髮隨意地挽在腦後,顯出一段自然的風流來。她的腿很光很滑,時不時無意有意地與明成的腿碰一下,搞得他身上一陣激靈,一陣燥熱。明成無法否認小謝是一個美麗的女人,這種女人永遠令人窮於應付,無可奈何。明成只好很簡單地洗了洗,急急忙忙地走回去。

明成還未來得及關嚴門,小謝一溜身子擠了進來。

「我不再找借口,」小謝說,「我不要說別的。」

「這不行,這不行。」明成一邊說,一邊想把小謝往外推,手剛伸出去,又覺不大合適。就把雙手停在半路,呆立在原地不動。

小謝嫣然一笑,轉身閉好門,就過來抱住了明成,一雙手動情地在他身上揉搓著。「真好,」小謝說,「真好,你真是第一次嗎?真的沒有過其他女孩子嗎?」

明成的心一陣陣作疼,衛妹的影子夢魘般在眼前閃過,加重他的痛楚。衛妹為什麼會出現在教委家屬院?難道今年的轉正指標她拿到手了?和那個男人形影不離又說明了什麼?既然衛妹怕見他,那她一定是有不可告人的隱私。

小謝的手彷彿施了魔法,令他本來充滿了厭惡的心溢滿了渴望。他開始迎合她。在吸頂燈光的籠罩中,這女人美妙絕倫,他難抵誘惑。

小謝擁著他往床邊走。她用細嚼慢咽的小手把明成剝光,一陣狂吻濫啃,然後慢慢除去自己的衣衫。明成驚呆了,眼前的小謝對於他不只是一個女人,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奇妙的世界,迷幻的世界。婊子也會這麼美好嗎?他在心裡問自己。然而他無暇細想,小謝羔羊般的身子如一朵白雲,在薰風的鼓動下熱烈地撲壓下來。

他一心狂亂地倒了下去。

就在他倒下去的一瞬間,他看到了壓在床頭柜上一隻茶杯下的字條。他一把推開小謝,抓過字條來。那分明是衛妹的筆跡:

明成,晚上來找你不在。明晚六點半等我,

后晨一起回去。

「晚上有人找過我?」明成急切地問。

「對,一個女的。我問她和你什麼關係,她說是同鄉。我尋思著是在這兒打工的。」

「一個人?」

「對,只一個人。你不在,她就留了個條。」小白說著,又偎了過來。

在明成的眼裡,小謝美妙絕倫的身子頓時變作一條花花綠綠的屋龍蛇,那蛇的信子一伸一伸的,細長的身子滑膩膩的,似乎還有一股口涎的腥味。明成厭惡地躲開她,穿好衣服、又把她的衣服擲過去,「趕緊走吧,我明天還要考試。」

小謝楞了一下,瞥了字條一眼,冷笑了一聲,「好一個童男子。」

小謝三下兩下穿好衣服,把手伸過來。

「幹什麼?」明成問。

「錢。」

羞愧如冷氣一般襲擊了明成的全身。他把頭垂得低低的,在口袋裡掏摸了半天,取出十塊錢來。

「十塊?」小謝譏諷道,「十塊錢夠買一本人體攝影嗎?這麼細細地稀罕了半天,就這麼一張,你當我什麼人了?」

「那,你說要多少?」

「五十!」

「五十?」

「對,一個子兒不能少,不然--」小謝說著,走過去又要抱明成。明成笨拙地躲開了。猶豫了好一會兒,明成一咬牙,又掏出三十塊錢來,紅著臉說,「就這四十,再沒了。」

小謝接過錢去,突然溫柔地笑了笑,抱住他的頭在他臉上狠親了一下,「小夥子,你真好,怪我沒口福。」

小謝走後,明成坐在沙發上一次次回想起剛才的情景,心裡懊悔不已。

四十塊錢,他想,我他媽昏了頭了。

他又拿起衛妹留下的字條,反反覆復地看了好久。

第二天早上,一陣敲門聲把明成驚醒。他睜開眼睛一看,天光已大亮。

黑馬進門后看著睡眼惺松的明成,壞壞地笑著說,「有了錢,你小子也能禍害。」張浩在黑馬身後說。「昨天回來晚了吧?走,吃點好的,提提神。」黑馬說、「這個不用你操心,人家昨幾夜裡吃過人蔘了。」

明成看看黑馬總發一下狠,又覺不必再傷和氣,便不理睬他,隨手門帶死。

進場鈴聲比昨天提前響了幾分鐘。王立和明成坐在考場內,望著陸陸續續走進來的考生,說著親話。

「你高考幾年了?」王立問。

「三年,今年是第四年。」

「有把握嗎?」

明成搖搖頭。

「這樣吧,」王立說,「我替你高考,你出三千塊,只要三千,保證考上。」

明成猛然一愣。

「雖然是哥們兒,」王立笑笑,點了一支煙,「我也得收點,商品社會嘛,幹什麼不得加點彩頭?我不要,你會不好標思。對吧?還有,我可以下保證,一準考上,考不上分文不收。你別看我嘴上設遮攔。但成績上絕不含糊。」

「高考。也可以代嗎?」明成說,「那可是高壓電呀!」

「那就看你的道行了,」王立說。「再高的電壓,不是也有電不死的電工嗎?當然,這方面是難些,不像其它的。如果你報考體育專業,會好得多。你的文化課成績考體育專業十拿九穩,我可以到運動場上代你考體育、這上面漏洞大些,我已干過三年了,沒一次失手,在體育上我可是健將級。當然,你想考別的也行,文科也行,英語科也行、包我身上好了。」

明成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王立急了,說,「你可別以為我是想算計你。告訴你,別人找我我還不一定干呢!我這人富有同情心,看你滿可憐的,想幫你一把。你也別疼錢。你就不想想,你一考上,有文憑。有戶口,有工作,有地位,有經濟。不是我幫你,你拿錢買得嗎?就算你走運,自己一努力,考上個自費生或氏培生,一年也要拿個五、六千,你出得起鳴?好好想想。哪樣划算?三千,我可只要三千。哪兒湊湊弄弄整不上這個數?」

明成沉吟了一下說,「我回去好好想想。」

「不成功,就成仁,」王立說,「你也老大不小了,機會也不多了,是該下賭注的時候了,孤注一擲也不為過分。」

正說著,門口一暗,監考老師進來了。

明成和王立都吃了一驚,進來的不是陳老師和女教師,換人了。

「噁心!」王立說,「昨兒那兩人真噁心。」

「與他們有什麼關係?」明成說,「這可能是考務委員會統一安排的。」

「你懂什麼,」王立氣憤地說,「他們昨天一定知道換人的事。他們這是既不犯原則又落財,還讓你啞巴枯黃連。這些人,我都看透了。」

新換的監考老師仍然是一男一女,不過歲數都挺大,快到退休年齡了,一頭華髮,一臉皺紋,監考證規規矩矩地別在胸前。

與昨天一樣,考前,要驗明正身。薑是老的辣,兩位老教師一下手,立刻有三名考生給清了出去。明成在佩服的同時心裡緊張不安,還有一天的考試,他不想功虧一簣。

「我想聲明一點,」男教師說,「我們已請出去了三位,其他的。有沒有代考的?有!不過,我想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自己站起來走出去。你們也看見了,剛才那幾位我們記了號碼姓名,那是要嚴辦的。如果現在你們自己走出去,我可以不記,既往本咎,不影響你們自己以後的發展,昨夫的卷子也不作廢。如果你成績好,昨天三門課的分數也可以達到錄用錢了,你出去了反而省事。如果給我查出來,對不起,前三門也作廢,還要建議你所屬的地方按規則嚴辦。想二想,哪一種選擇合算些?」

女教師說,「只留一分鐘時間。」

這是攻心術,明成想,這是攻心術。但是他心裡卻一下給攪得很亂。一個聲音對他說,出去吧,不然查出來可就完了,連高考也完了。他想站起來。王立在後面狠踢了他一下。另一個聲音對他說,坐下,坐下,堅持住就可以多拿五百塊錢;五百塊,家裡不是很需要錢嗎?

一個考生從座位上站起來,耷拉著腦袋走了出去。

「好,有勇氣,」男教師說,「還有誰?只剩五秒了。」

沒有人再站起來,男教師看看錶,對女教師說,「還有三分鐘才髮捲子,再梳一遍。」

明成的心裡忽然很難過。如果沒有我這樣的人,大家豈不都寬心了?他想,生活在夾縫中,還不如不生活的好。」

明成多變的表情引起了男教師的注意。他看著明成的眼睛,漫步走了過來。

男教師問了一番,與昨天上個女教師問的大同小異。明成以為快結束了,不料他忽然用很友好的口氣說,「你們縣工商局有我一個老同學,不知他近來可好?」

「是嗎?」明成心裡「咚咚」敲敲,臉上還要勉強擠出一些笑:「他叫什麼?」

「趙興山,五四屆的暨南師範大學畢業生。我們那一個班,五十人,就他一人沒教書。幹了工商,我現在想起來,覺著他挺可惜的。」

明成看著老人溫厚的目光,沉吟了一下,以老人的年齡,他老同學退休了也說不定;當副局長了,才提拔的,都有可能。看來,老人和他老同學聯繫並不多。

明成清了清嗓子、剛要回答,腳後跟猛然一疼。他差點喊出聲來,他知道那是王立用皮鞋狠狠地揉了他一下。這一下把明成踢得清醒過來,身上激凌凌出了一片冷汗。

「沒聽說過呀,」明成故作沉思狀,「你記錯了吧?我在那兒也待了好幾年了,全局三十多人我都熟。要是趙興山在,我不可能不知道。」

老人笑了,對面的女教師也笑了。兩人點點頭,踩著鈴聲走回講台。

明成回過頭感激地看了王立一眼,同時心裡齟齬得難受,覺得剛才那幾分鐘簡直不是人過的。

下午四點半,考試全部結束。

明成長出了一口氣,黑馬和張浩也長出了一口氣。黑馬和張浩暗暗讚歎運氣好。明成和王立簡單地對了對答案,正想進茶棚喝杯茶,張浩說,「咱回吧!」

黑馬抬腕看看錶說,「時間晚了,肯定沒車了,有車也擠得很。這樣吧,這幾天夠憋屈的了,咱們到街上好好轉轉,買點東西,散散心,晚上讓老王和張局長帶咱們好好吃一頓,怎麼樣?」

明成搖搖頭說,「待會兒我還有事,你們去吧。」

老王對王立說,「小王,你離校兩天了,也該回去看看了。」

「系主任在我的病假條上批了三天假,不礙事。」王立一抄明成的手:「走吧,兄弟,玩玩散散心,有什麼事夜裡再辦。」

明成只好答應了。

大明街是這座城市的中心街,是最熱鬧的所在。拐過學校門日的成阜路,往右再一拐就上了大明街。人流如海,車流如洋,喧囂聲如潮,時時把耳朵激蕩得嗡嗡作響。高樓林立,廣告牌傲然挺胸,提醒人們一個繁華的商品社會的存在。在一些大商場門前的停車場上,涌動著無數的小商販,身背幾隻鼓鼓的大包,手裡托著一些鼓鼓的小商品,粘膠一樣盯住往來的行人。有一家公司上午剛剛開張,門前彩帶飛舞,炮紙滿地,兩排禮儀小姐身披綵綢,被拋棄的新娘般向人們訕笑。在街市的上空,每隔一段距離便飄遊著幾隻五彩斑斕的碩大氣球,上面寫著XX集團XX公司向廣大用戶致意的敬辭。明成一行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一會兒,來到全市最大的文峰商業大樓跟前。黑馬帶頭往裡走。明成看看對面鐘樓上的大鐘。故意落在後面。待幾個人都走了進去,他一轉身,越過馬路,來到公共汽車站台前。

站台邊的欄杆上縛了兩根細長的竹桿,竹桿上扯著一幅一尺多寬九尺多長的紅布,上面用魏體寫著幾個黑黑的大字:希望工程--百萬愛心行動。一張泡桐木紅漆桌擺在橫幅下,桌子上放著一隻一尺多高的募捐箱,張著一張飢餓的嘴巴,可憐兮兮地面對來往的人i#名學生打扮的青年男女站在旁邊,手裡持著一隻小喇叭,一臉疲憊的神色。除了等車的,沒有人停下來。落在募捐箱上的,只有一些希望古怪的目光。明成走到箱子跟前,掏出五塊錢放進去。男生感激地看看他,說了一聲「謝謝」。女生則遞過一個本子來,要他簽名。本子上疏疏落落地寫著幾個名字,明成搖搖頭說,「自己幫自己,簽名幹什麼?」

四路車只開至風車巷口,距秀園賓館還有一段距離。明成只好步行。天上沒有太陽,也見不到一絲藍色。無際的黑雲厚厚的,鱗甲般有規則地排列著,鎧甲一樣遮在眼前。時近黃昏,空氣彷彿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色,似可嗅到一股潮濕的腥味。到處是熱氣騰騰的景象,與惡劣的天氣形成鮮明的對照。置身在酣暢淋漓的商品風景中,明成無法忽視自己內心的波動。他覺得有一股無形的浪在擁擠著他,裹挾著他。也許有一天會走到自己從未想到過的地方。他有這樣的預感。

鐘樓的時鐘指針指向了六點。明成不覺加快了腳步。他擔心衛妹會提前去,會等得不耐煩的。想到就要到來的會面,明成既感輕鬆,又很擔憂。見到衛妹后她自會解釋清楚,那時又可以和好如初了。想到兩人可以同車回家,在四百里地的途程中坐在一起,他的心忍不住興奮得「咚咚」直跳。但一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見了衛妹,自己又如何解釋?衛妹可以說出一千個理由,他卻沒有一個理由。實話實說嗎?他想,那樣會把衛妹深深傷害,衛妹設計的遠景曾令兩人久久陶醉。如果衛妹知道了事實,無論他有著怎樣的動機,都會深深地傷害她。衛妹的幻想不是不可能實現的。「你上大學,我轉正當公立教師,我們在城裡安家,把老人都接到一起,和和美美地過小日子。」衛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閃動著動人的光華,神情痴迷而天真。兩個農村青年的理想是其他人不費一槍一彈就可以做到的,也是最質樸無華的。

她也受過很多傷害,我不能再傷害她了。明成想。

衛妹在當上民辦教師的第二年春天,參加了縣教委舉行的領取合格證考試。題目很簡單,根據題目衛妹了解到縣教委僅僅要求屬下的民辦教師具備初中畢業的水平。到了夏末,衛妹領到了合格證,這樣,她便取得了參加轉正考試的資格。轉正考試是教委逐步取締民辦教師的一種手段,據說將來有一天會一聲令下全部撤聘沒有轉正的民辦教師。同時,這也是教委創收的一種方法。報名費一人一百元,全縣有資格參加考試的教師不下兩千人,僅此一項,一年可創收數十萬。轉正考試分散在縣城十餘所中小學舉行。衛妹的考場正好在一中。明成無微不至的關懷使得衛妹輕裝上陣,考試結束感覺良好,因為絕大部分試題可以在初中課本或複習資料中找到。考試結束的那天晚上,明成和衛妹擠在旅社裡一遍一遍地核驗答案,得出的總分用課程數去除是九十五,這個結果令兩人欣喜欲狂。根據往年考試的總體成績,這個分數在前十名之內。一個月以後教委下了文件,公布了初選者的名單及他們的分數,共一百名,沒有衛妹。衛妹不信,一遍一遍地看,看到最後,忍不住失望地長嘆了一口氣。如果她原先推算的分數正確,名次應排在第七。明成知道後去找了黑馬,請他幫忙查查分數。黑馬說,「晚了,都到了這個份兒上了,還查個什麼勁?查著了又當如何?你有本事拿著他們的手去改文件嗎?」明成說;「那怎麼辦?辛辛苦苦得來的勞動果實不能白丟呀!這樣的機會錯過了可就沒有了。」黑馬笑笑說:「蔣介石的八百萬軍隊都丟了,他不是仍然活到了八十多歲嗎?明年早點留神,機會還會有的。」明成告訴了衛妹。衛妹咬了咬牙,淌了幾滴淚水,什麼也沒說。

第二年開考前兩天,明成通過文科複習班的班主任找到了教委小教科的一位工作員,是比明成高兩屆的學兄。學兄答應一定留心。明成很感激,給他搬了一箱飲料。過了半小時,學兄給班主任打了個電話,讓明成去一趟。明成去了,學兄把抄下來的分數給了他。那是個好數字,平均每科九十四分。學兄說據可靠消息這個成績可以佔到第七或第八名,而今年的轉正名額,按保守數估計,也在六十名以上。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明成高興極了,問學兄:「還要不要做什麼工作?別到時候雞飛蛋打。」學兄點了點頭說,「我在這裡呆的時間不長,不過,也許能使上點力氣,我試試。」明成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一咬牙,掏出二百塊錢遞過去,「這個麻煩你請客。」那是黑馬昨天才交給他的,是他替軸承廠一個副廠長代考的收入,好鋼用在刀刃上,明成豁出去了。初選的文件上果然有衛妹的名字,高高地排在第五位。那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衛妹從多教辦室複印了一份文件帶回家,把全村人都稀罕得什麼似的。衛妹的父親送誰就把那份文件給誰看,興奮地說,「看看,看看,咱衛王莊幾十年了,總算出了一個吃公家飯的了。」明成的父親也很高興,到鄰村賒了五斤豬肉,摻上粉條白菜,煨了滿滿一大鍋,把衛妹的父親請到家裡。老弟兄倆憶苦思甜,邊吃邊喝,一氣幹了一斤小葯子酒。酒後說醉話。明成父親硬著舌頭對親家說,「老哥,我可說一句多心的話,衛妹快吃上皇糧了,快從公家帳上領工資了,我家明成可是白丁一個,該不會出什麼變故吧?」衛妹父親一拍大腿說,「你說這話是打我的老臉哇!你要是不放心,趕明兒衛妹的戶口本發下來,不是還能帶一個戶口嗎?給你家小閨女得啦!」兩家人高興勁兒還沒過,教委的終選文件下來了,上面橫七豎八排列了六十個名字。衛妹又一次深深地失望了,六十個五彩繽紛的名字,看著令人眼饞,只是沒有她的。衛妹一氣之下跑到縣教委人事科去問,給人家一頓話嗆了回來。人家說;「分數就是全部嗎?分數只是參考,參考是什麼意思你在不憧?年年初選又落選的人太多了,要都像你這樣跑到教委來問,我們還怎麼辦公?」衛妹含著兩汪淚水去找明成說,「明成,我不想活了,活人怎麼這麼難呵!」明成跑到學兄家,學兄正和幾個昔日學友聚會。見了他,學兄攤了攤手說,「終選名單是頭頭們親自定的,我插不上手,實在對不起。」這時一位學友插嘴說,「他媽這回那幾個小子又撈足了,哪個轉正的不送給他們千兒、八百的?」學兄對明成說,「你也聽到了,千兒、八百,但是三千、二千也不一定就有把握,還得會走這個路子。我不行,你就是交付我五千,我也送不出去,也辦不成這個事。」當時學兄正為入黨的事和領導鬧意見、情緒很低沉。明成見說不出個頭頭道道來,只好走了。

那是個漆黑而悲觀的夜晚,明成和衛妹坐在學校的操場邊,眼望著面前一塘漆黑的秋水發獃。夜氣很涼,衛妹的手更涼。偶爾從池塘里跳出一條小魚,輕微的擊水聲把衛妹嚇得全身一哆嗦。「算了,衛妹,」明成說,「明年重新來過就是了。」衛妹傷心地搖搖頭,喃喃地說,「明年,明年又能怎樣呢?」明成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在這樣的時候,一切安慰都是空話。他伸出手臂,把衛妹冰涼的身子擁在懷裡,心疼得無以復加。

明成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在濃重的露水中,他們相擁著坐了整整一夜……

明成趕到秀園賓館時,已是六點二十分。

整個三樓只有小謝一個人。明成走到服務室門前,遲疑了下,走了進去。小謝正在吃晚飯,一隻矮墩墩的白瓷缸子里盛了半碗稀飯,缸蓋里排著幾片廣式香腸,散發著甜香的肉味。

「吃飯呢?」明成的聲音很低。

小謝白了他一眼,沒回答。

「我想問一下,有沒有人找過我?」

小謝搖搖頭。

「我有急事,你看--」

小謝狠盯了他一眼,又搖了搖頭。

明成只好轉身走開,剛走兩步,小謝在他身後怪聲怪氣地說,「我當是幹什麼的,原來是個代考的。唉!這年頭,為了錢可什麼事都能幹出來!」

明成無言。他並不恨小謝,他想自己毫無理由恨小謝。他所做的事與小謝所做的事沒有任何區別。

明成在自己房間里等到七點,仍不見衛妹的影子。他實在坐不住了,就在服務室給黑馬留了個字條。急匆匆地向衛妹住宿的旅社奔去。

旅社門前燈火輝煌,雖然地處偏僻,仍顯出一派熱鬧景象。旅社開門不大,一塊橫匾低低地懸在頭頂,上面用金粉寫著旅社名字以及內部設施。旅社門前是一片約五、六十個平方的空地,停著幾輛摩托和自行車。門東邊是一堵高牆,門西邊是附設的一家日用品商店,店門前散坐著三、四個綵衣女子,老闆娘也在,幾個人臉上上了晚妝,顯得紅艷甜美。櫃檯上一隻音箱里一個香港女音唱得正歡;「愛情是那黑夜的手,對你毫無保留,只要你需要,隨時可以取走。」

明成離旅社還有四、五步遠,一個紅衣女孩便站起來迎過來說,「先生住店呀?請隨我來。」

明成跟著她走進門,迎面看見一張破舊的服務台和幾張破沙發,后牆上掛了一張烏眉皂眼的風景畫。紅衣女孩手搭在櫃檯邊說,「在我們這裡住宿可好了,有食堂、浴池,還有單人房間、一夜晚才十塊錢,幹什麼事都很方便的。你想住什麼樣的?」

明成說,「我找人,不住宿。」

紅衣女孩收了笑臉,把旅客登記本「啪」一聲翻罩在檯面上,說一聲「你自己找」,便「噔噔」地出去了。門外立時傳來一陣毫無顧忌的笑聲。

明成心裡有些怕,暗暗埋怨衛妹不該住在這樣的地方。

找了好一會兒,明成終於找到了衛妹的名字。衛妹住在五號房。

旅社的結構很複雜,初次進來的人會有一種暈頭轉向的感覺。服務台左首第一間房門上寫了「四」宇,往裡,號漸變小,到頭往右拐,又有一個走道,與之相垂直還有一個小走道。明成摸來摸去,才在小走道的盡頭找到了五號房。房門很臟,明成擔心弄錯,便彎下腰來,想從鎖眼看一下。恰在這時,隔壁的門開了,走出一個男人來,邊走邊擤鼻涕。「看什麼看什麼?」他嚷道。明成連忙堆出一臉笑,輕聲說,「我找人。」

明成擰了一下門把手,門「吱扭」一聲開了。明成剛要進去,眼前的景象卻令他目瞪口呆。

房間很小,一張蒼白的布滿了蛛網的頂篷下懸著一盞十五瓦的牛眼燈泡,四壁髒兮兮的,上面散亂地貼著一些紅色藍色的紙花。一張破舊的鐵皮床隨便擺放著,如被人遺棄了一般。地面上痰跡濃重,丟著幾個煙頭。整個房間里瀰漫著濃濃的煙氣,焦油味很強烈,還夾雜著一股久不打掃的潮腥昧。在一張靠牆擺放的矮矮的皮沙發上,坐著衛妹的那個貌似斯文的鄉教辦室主任。鄉教辦室主任此時血脈賁張,一臉血紅。他一手摟住衛妹,一手解開她上衣的一隻紐扣,然後把手迫不及待地伸進去,胡亂揉搓著,揉搓著。衛妹低著頭,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忽然看到明成站在門口,衛妹眼神一下直了,繼而狂叫了一聲,臉部肌肉急劇地抖了幾下,猛地轉身朝男人的臉上抓了一把,然後撲到對面的鐵皮床上痛哭起來。

明成愣了一會兒,似乎一時沒有明白過來。鄉教辦室主任站起來,捂著被抓破的右半邊臉,訕訕地笑了笑,想從明成身邊走過去。明成一把抓住了他,一記悶舉重重地砸在他的鼻樑骨上。血猛地噴了出來。濺了明成一身。明成走到衛妹身邊,從牙齒縫裡擠出一個字。「賤!」然後大步沖向門口。衛妹猛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哭喊道:「明成,你聽我解釋。」

明成不理會,甩脫了胳膊衝出門去。

待到衝進無際的黑暗之中,明成沒有了一點力氣,一屁股癱坐在路邊,雙手抱住頭,淚水嘩嘩地流了出來.

剛才的情景夢魘般出現在眼前。最令他受不了的不是男人那隻醜惡的手,而是衛妹的毫無表情的臉。

明成感到一切都完了,心裡似乎有一根柱子「咯叭」一聲斷了,然後便有許多垃圾傾倒上去,那裡成了一座黑暗的墳場。

明成知道自己這回真地完了,從此以後他將赤身露體地流浪於無垠的荒野。當暴風雨襲來的時候,他不會再尋找棲居之地,連舉手抵擋一下的動作也不會有了。已經無所謂喜怒哀樂,面對眼前的一切,他只有承受的份兒了,他實在是沒有了一點兒抗爭的勇氣。

「明成。」衛妹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身邊。

明成抬頭看看她,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除此以外什麼也看不見。

「明成,你打我呀!」

「我為什麼要打你?」

「我--」

「我與你沒有任何關係,你的事與我無關。」

衛妹又哭了,淚水「啪啪叭叭」墜下來,打在明成的頭上、臉上。明成忍不住,淚水也流了出來。

「我本打算去找你的,可他到我屋裡,說有要緊事要說--

「他是誰?」

「是鄉教辦室主任。」

「我知道。你和他一起來幹什麼?」

「我--」衛妹的啜泣聲傳得很遠,黑暗可以遮蔽形象,卻從不掩埋聲音--「我昨天就想告訴你的,可你不在。昨天下午辦過事,回來時我發現你在後面跟著,我就想,這事說出來比不說好,免得你誤會。其實我真不想告訴你,怕你傷心,看不起我,說我不擇手段,可我更不想讓你誤會,所以就去找了你。為了轉正的事,我幾個月以前找過主任,他答應得很爽快,卻一直沒有行動。前幾天,他到家裡找我,說有一件事,關係到他,也關係到我,問我願不願意和他走一趟。縣教委人事科的老科長今年六十歲了,到秋季就會下文退休。主任說對於他來說這是個好機會,他一直想調到城裡,苦於沒有合適的職位才沒動。人事科長是個好位子,許多人早就眼巴眼望地盯著。他想來想去,想到了-位分管文教的縣領導,如果這位領導肯說一句話,教委和鄉政府兩頭的事一下就解決了.主任過去有個高中同學。現在地區教委當副主任,和這位縣領導的關係特別好。主任決定去找他,請他做做縣領導的工作,搭個線。主任說如果他當了科長,解決我的事就易如反掌。我問他我去有什麼用。他笑笑說,他了解這位老同學年輕時的脾性,如果我去了,往那兒一坐,不說一句話,就可以使氣氛活躍起來,把那人的情緒調動起來,好辦事。我實在不想去,覺得這樣做太下作。是出賣色相。但我實在太想轉正了。我想了一夜,決定闖一下.如果沒有勇氣,不定哪天就給裁掉了。我們是前天下午到的。昨天上午,他自己出去跑了一趟,說不理想。下午,我們一道去了一次。那人的口氣有些鬆動,我看得出來,他沒安好心。主任說事情有希望,估計再過一天就可以回去。今天上午,主任邀那人到娛樂城去玩,到了中午,飯菜上好了,卻不見了主任。我只好和那人一起吃。沒想到他動手動腳的,還說一些肉麻的話。我一氣,摔了一個盤子就走了。回到旅社,主任正站在門口等著。聽我說了情況,他就去打了個電話,然後又氣急敗壞地出去了一趟,回來后臉色很難看,說事情全給我搞砸了,心血和錢財全都白花了,還得回到縣裡重新開始。他說他一定會如願,也一定會幫我轉正,但是,作為補償,他得--」

衛妹哭得說不下去了,明成看不清她的臉,但可以猜得出那一定是一個凄慘的表情。

「所以,你就答應了?」明成咬牙切齒地說。

「我沒有,我--」

「可你當時動都沒動一下!」明成忽地站起來,衛妹麻木的表情又一次閃現在眼前,令他忍不住哆嗦了幾下。

「我想轉正呵!」衛妹忽然放聲大哭。

明成一狠心,背過身去,一任衛妹的哭聲把他的耳朵擊打得生疼、他無法忍受衛妹的麻木。衛妹的初衷他可以理解,衛妹這麼做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他,是為了他和她的將來。他感謝她,但感謝與理解並不等於他可以平靜地按愛,並不等於可以就此忘記,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他無法說服自己。他是農村長大的孩子,艱苦的生存環境反而培養出異常敏感的自尊。

「明成。我錯了。」

「你沒錯。」

「你原諒我一次。」

「我不能。」

「就這一次。」

「我不能,衛妹,我不騙你,我想原諒你,真的想原諒你,可我做不到。」

衛妹不哭了,她仰臉向天,似乎在尋找一顆她永遠看不到的星星。

「你真的不能原諒我?」

「衛妹,你也明白,不是什麼事都可以原諒的。也許你並沒有錯,可是,我實在忍受不了你的麻木,你哪怕稍稍反抗一下我都可能原諒你,可你不該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想--轉正呵。」衛妹的聲音輕得幾乎不能聽見.

衛妹轉身走去,輕輕的腳步聲如一張紙落在地面上。明成覺得衛妹也如一張紙,一張隨風飄飛的紙。

「衛妹。」明成聲音抖抖地叫道。

衛妹回過身來。

「你就不想問問我,我來幹什麼?」

衛妹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本來想問的,現在不問了。」

「為什麼?」

「沒意義了。」

衛妹消失在夜色中。

這一夜,明成沒有做任何夢,連惡夢也沒有一個。

第二天早上,明成和黑馬、張浩一起趕到了車站。

一輛回林城的汽車正在啟動,張浩要上,黑馬拉住了他,說車上太擠,沒座位了,等下一班吧。

明成在那輛車後排靠窗的位子上看到了衛妹。衛妹頭髮有些亂,面容異常憔悴,往日明秀水靈的眼睛陷得很深,一點光彩也沒有。衛妹也看到了他,張了張嘴,喊了一聲。明成把頭扭到一邊,去看站外的寬闊的馬路。衛妹垂下頭,雙手捂住了臉。

半個小時后,一行三人上了另一輛回城車。車剛剛開動,王立從站外奔進來,向明成招著手喊:「兄弟,那件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我可以降點價的,九折,如何?」

「我再考慮一下,」明成說,「過幾天我寫信跟你說。」

汽車駛出站口,開過繁華的商業區,上了一條水泥大道。天陰得很厲害,偶爾有幾星雨水輕輕地落下來,飄到臟污的車身上,印下幾點模模糊糊的痕迹。一輛拉石末的敞篷車從後面趕了上來,超車的一瞬給路面的凹坑劇烈地顫了一下,石末便如暴雨般撲灑開來,一陣疾風猛烈地吹過,天空便從明成的眼前消失了。

明成覺得自己的嗓子幹得透不過氣來,眼睛也好疼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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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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