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儘管小彤不止一次告訴我,他不喜歡"高阿姨",然而,我並沒有放在心上。直到一個多月後,我發現高小姐由竊聽我們通電話,到控制小彤與我們通話時,這才不得不相信小彤的話。八月底,小彤得了感冒,他偷偷撥電話給我們,卻被高小姐掛斷了。他連續撥了三次,我就守在電話旁,聽著那頭硬生生的被截斷三次。最後,我撥去的電話被高小姐接了起來,她平平淡淡的說:"小彤感冒了,醫師吩咐要好好休息,他偏在這兒胡鬧!羅小姐,請不要和小孩一般見識!"
然而,透過聽筒,我清晰的聽見小彤聲嘶力竭的哭喊,沙啞的叫"媽媽"。握著被切斷的電話筒,從未有過的、無法置信的憤怒充滿胸腔,幾乎要爆炸了!
晚上,呂大哥打電話來了,我正急著訴說,他搶著說:"我都知道。小妹,你也太孩子氣!還在生氣嗎?"
我委屈而氣惱的顫抖起來:"你根本不知道!他太過分了,我受點委屈不算什麼,可是小彤……"
"高小姐對小彤很好,你可別誤會人家!"呂大哥打斷我的話,然後他喚小彤來和我說話。小彤的聲音傳來,平板而生硬的:"小阿姨!你好!"
"小彤!"我仍輕顫,關切而疼惜:"你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好一點?"
"對不起……小阿姨,是我錯了!是我不好!我不應該給你找麻煩,我以後要聽爸爸的!聽高阿姨的話——"
他在那頭背台詞一樣的說著,一字又一句,我在這頭激動得發抖,心中不住的扭絞抽搐。
"不是!小彤!不是你的錯!"我幾乎是吼叫的,和淚的對話筒大嚷。可是,他依然低低的背誦著他的"懺悔辭",那最後的一句:
"我會做個乖孩子,聽話的孩子。"
話筒又轉到呂大哥手中,我精疲力竭的,任一種突來的無力感把我重重包圍,掙了半天才說:
"不要怪小彤!一切是我不好。他是個乖孩子。"
"他以前是。"
"他現在還是!"我的聲音不正常的高揚著。
"好了!小妹!"呂大哥的語調很輕鬆:"你真是個孩子。"
掛了電話,比接電話以前更沉重。姐夫——呂大哥!你是小彤的父親哦!就算你聽不見小彤心中淌流的鮮血,難道也看不見兒子眼中積藏的怨忿嗎?
那夜,碰巧大姐也打電話回家,我剛開始還平靜的問她何時回家?當她說要一兩個月才能安定時,我便無法抑制的發泄了:"你到底算不算一個母親?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孩子?除了錢,你還認得什麼?"
母親一把將話筒搶下,父親在一旁斥責我的態度惡劣,我抹著淚,坐在一旁,聽母親對大姐說:"不要理他!他今天心情不好!我知道……我知道……小彤好!雪雪也好!嗯……放心吧!我們會的……一定會的……。"
老狗莉莉開了紗門進入客廳,它和小彤差不多大,是小彤最喜愛的玩伴,我撫著它棕色光亮的長毛,心想,應該把它送去陪伴小彤,那麼,小彤該有多麼高興……。
可是,當我第二天告訴呂大哥時,呂大哥說大廈中不適合養狗,他很客氣的拒絕了。
於是,那個星期的"給小彤"童話故事,寫的是一條老狗的故事,有棕色的毛,名字叫"莉莉"……。
半個月之後的一天下午,蕭亦珩找到在海邊的我,他說:"小彤和雪雪來了!"
我驚喜的站起身,可是,蕭亦珩的臉色不太好:"他們倆是偷偷跑來的!"
"偷偷?"一時間,我有些不能理解。
"小彤偷了錢,帶著雪雪坐上車子到了這兒,剛好讓我在街上碰見,就送他們到你家。羅伯伯打電話給你姐夫,他好像非常生氣……"
我們趕著回去,家裡的氣氛,果然極不好。雪雪坐在沙發上吃西瓜,她的衣裳和髮絲都不整齊,但,大眼睛中仍閃著無憂的光彩。小彤正在講電話,母親伴著他,父親坐在一邊,鎖緊眉頭。
"媽媽!我不要回家,我真的不要。媽!你回來好不好?……那,你帶我到香港去好了!我一定聽話……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啊?長大以後?可是,我什麼時候才可以長大嘛?媽!媽媽!你不要哭嘛!對不起!你不要哭……好!好嘛!我聽話……我乖……。"
掛上電話,他轉過頭,沒有出聲哭,卻有淚水不斷滾落,看見我們集注在他身上的眼光,小小的身子顫抖得更厲害,母親拉著他問:
"媽媽怎麼說?"
"叫我……回家吧!"他抿著嘴,哽著聲音。
"那就……回家吧!"母親困難的。
他的眼光環視在場的我們,我的心劇烈跳動,無法迎接他哀求的訊息。最後,他望著雪雪,他已經吃完了西瓜,嘴邊塗著紅色的汁液,看起來像個可憐兮兮的小丑。
"妹妹!來。"
雪雪順從的走到他身邊,小彤拉著雪雪的手,兩人突然一起跪下,跪在母親面前,母親驚痛的跳起來:"寶貝兒!你們幹什麼?"
"外婆!求你讓我們留下來吧!求求您!我再也不要回家了!我一定聽話!我會乖!真的會乖!"他哭著說,雪雪也哭著。我和母親正要拉他們起身,小彤突然叩頭如搗蒜一般,敲得地板怦怦作響。雪雪真的被嚇哭了,哭聲異常尖銳。我和母親竟也拉不住小彤,他的氣力出奇的大。母親哭著,心疼的喚:"小寶貝!快起來!有話好好說!乖!"
可是,他似乎聽不見,只不斷的將額頭擊在地板上,發出陣陣令人心驚的聲音。蕭亦珩強行抱起掙扎踢打的小彤,他大聲的對小彤說:
"聽話啊!小彤!你答應蕭叔叔的——。"
小彤靜了下來,他用淚眼望著蕭亦珩:
"可是,我不能回家,爸爸會把我打死的,我偷了錢……"
"不會!"我和蕭亦珩一同說。但,我的話被淚水衝散了,蕭亦珩繼續安慰他:"只要你向爸爸認錯,以後再不要拿爸爸的錢了……你拿錢做什麼呢?"
小彤拭去頰上的淚水,他說:"我買信封和信紙,要寫信給媽媽……。"
"可以告訴爸爸,爸爸會給你錢的。"
"不行!不可以告訴爸爸,爸爸說媽媽已經不要我們了。"
我疼惜的伸出手為他拭淚,才發現自己的手那樣反常的顫抖著。因為沒有關大門,所以,當我們發現時,呂大哥派來的王司機和高小姐已經打開紗門走進客廳了。見到他們,小彤滿眼恐懼,他瘋狂的搖頭,再度嚎啕掙紮起來。
"我不要回家!我不要你們——"
在高小姐的示意下,王司機上前接過小彤,小彤死命的摟緊亦珩的脖子,亦珩一邊勸解著,一邊掰開他的手,當小彤終於鬆開亦珩時,我聽見他絕望、痛苦的長嚎,那一瞬間,雪雪也被高小姐抱走了。我突然聽見自己失常的哭喊:"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不要這樣——。"
二十幾年來,一種從未有過的,生離死別的情緒泛濫開來,像一把利刃插入心窩,鮮血和痛苦在體內瘋狂的奔流。亦珩過來攬住我,我無助的聽著小彤凄慘的號哭,他們已穿過庭院,拴著的莉莉狂吠著,小彤仍拚命叫喊,喊著那些可能幫助他的人。
"外婆!外公!小阿姨——。"
他們終於出門了,我追了兩步,聽見那令人痛徹肺腑的、長長的呼喚:"媽——!"
車子揚長而去。院中的莉莉吠叫著,屋內母親正痛哭,父親摘下老花眼鏡拭淚,他說:"造孽啊!"
我仍佇立,又一次,我們雖然愛他,卻全然的無能為力!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我比現在更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