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從櫻花路的北端,大有與杜烈並排著往小路上走。杜烈的妹妹因為同一個熟識的姑娘在後面說話沒得緊追上來。天氣是醉人的溫暖,恰好是櫻花落盡的時季。細沙的行人道上滿是狼藉的粉色花片,有些便沾掛在如茵的碧草上。有幾樹梨花還點綴著嫩白的殘瓣。北面與西面的小山全罩上淡藍色的帔衣,小燕子來回在樹林中穿,跳。在這裡正是這一年好景的殘春,到處有媚麗的光景使人流連。這天是五月初旬的一個星期日,雖然過了櫻花的盛開時期,而這所大公園內還有不少的遊人。
「大有哥,到底這兒不錯,真山真水!所以我一定拉你來看看。難得是找到個清閑的日子,可惜嫂子不能夠一同來。」杜烈將一頂新買的硬胎草帽拿在手中說。
「虧得你,我總算見過了不少的世面!唉!像咱終天的愁衣愁吃,雖然有好的景緻心卻不在這上頭。」
大有經過幾個月的生活的奮鬥,除去還能夠吃飯以外,他把鄉間的土氣去的不少。穿上帆布的青鞋,去了布扎腰,青對襟小夾襖,雖然臉上還有些楞氣,可不至於到處受別人的侮弄了。但是他在鄉野的大自然中看慣了種種花木的美麗,對於這些人造的藝術品心中並沒曾感到有很大的興趣。他時時想:現在的小買賣能夠養活他的一家,聶子幸而有地方吃東西作學徒,他可以不用愁天天的三頓粗飯,而且還有餘錢,能添制幾件布衣,然而後來呢?後來呢?他的好蓄積的心理並不因為是移居到這大地方便完全消滅了,鄉村中不能過活,拼著一切投身到這迷惑的都市中,既然有了生活的途徑,不免發生更高的希望了。所以他這時答覆杜烈的話還是很淡漠的。
杜烈--那年輕的很沉重而有機智的工人,用左手摸了摸頭上的短髮笑了。
「無論在那裡你好發愁,愁到那一天完了?如果同你一樣,我這個有妹妹的人擔負更重,可不早變成少白頭呢!」
「你不能同我比。」大有放緩了腳步,用軟膠底用力地踏著小徑上的亂草。
「怪!你說出個道理來。」
「別的不提,你多能幹,--你能拿錢!每一個月有多少進項!」大有堅決地說。
杜烈大聲笑了,他也停住腳。
「等一等我妹妹來你可以問問她,我一個月除掉一切的費用之外還餘下多少?你別瞧一天是幾角,算算:吃,穿,房子,咱雖然窮也有個人情來往;高興工廠里出點事給你開格?你說像我這麼不僧不俗的還有什麼可干?……」
杜烈停一停又嘆口氣道:
「你巴不的到工廠里來,不到一山不知路苦。論起來我還真夠受呢!一天十個多鐘頭,在大屋子裡吃棉花末,一不留神手腳可以分家,就算死了還有人償命?風裡,雨里都得上工,那怕病得要死,請假也是照例的扣錢。這還不說,現在是什麼時候?你知道鐵路的那一頭的大城裡叫矮鬼子收拾成個什麼樣?沿著鐵路成了人家的地方,任意!咱還得上他們的工廠里做工!動不動受那些把門的黃東西的監視!唉!大有哥,你以為這口飯好吃?……可是就算我單獨停了工,怎麼辦?在這裡還有別的大工廠?我同妹妹都得天天充飽肚子!……」
他正發著無限的感慨,臉望著前面山腰裡的高石碑,他的妹妹從梨花的樹底下走上來。
她穿得很整齊,卻十分樸素。青布短裙,月白的竹布褂,一條辮子垂到腰下,在黑髮的末梢結了一個花結。她在這裡已經年半了,除卻有包捲紙煙的技能之外,認得不少的字,她白天到工廠里去,夜間在一個補習學校里讀書。她才十九歲,平常對一切事冷靜的很,無論如何她不容易焦灼與紛亂。讀書,她的成績有快足的進步,她比起杜烈還來得聰明,而且有堅決的判斷力。
「說什麼,你們?」她輕盈地走到小徑旁邊,攀著一棵小馬尾松從不高的土崖上跳下來。
杜烈蹙著眉將剛才自己說的話重述了一遍。然而他卻注重在後頭話里的感慨,忘記了辯駁大有說他能多拿錢的主題。
「哥哥,你說別人多愁,你還不是一個樣!白操心,空口說空話,值得什麼?這點事凡是在人家工廠里幹活的誰覺不出?連提都用不到提。『帝國主義』並不是說說能打得倒的!可又來,既然要混飯吃不能自己另找路子生活?說什麼,我們走著瞧吧!」
大有雖然見過了杜英--她的名字--有不少的次數,卻沒曾聽到她有這麼爽快的談話,知道杜烈向來是十分稱讚這女孩子的能幹,這時她說的話自己有些聽不清楚的地方,所以更無從答覆。
「我何嘗不明白,不過想起來覺得難過!」杜烈長吁了一口氣。
「所以啦,一難過噴口氣就完了,是不是?」她微笑著說。
「又怎麼樣?」
「怎麼樣?咱得硬著頭皮向前碰!誰也不是天生的賤骨頭!哥哥,我不是向你說過么,人家書上講的理何嘗錯來!豈但矮鬼子會抖威風!」
她將一排潔白整齊的上牙咬住下嘴唇,沒施脂粉的嫩紅雙腮微微鼓起,一手接著發梢。她那雙晶光美麗的大眼睛向前面凝視,似乎要在這崎嶇難行的小道上找一條好走的大路。
「是呀,我也聽人家說過一些道理,可是白講!咱懂得又待怎麼樣?還是得替鬼子作牛作馬!……」
她笑著擺一擺手,「走罷,這不是一時說得清的。人家在那邊殺人,放火,干罷!橫豎現在咱得先瞧著!--奚大哥,你再聽咱的話更悶壞了!」
本來大有自從到這個大地方中來就感到自己的知識窮乏,就連在他那份小生意的交易上都不夠用。一樣是穿短衣服的朋友,他們談起話來總有些刺耳的新字眼,與自己不懂的事件。甚而至於自己的孩子到鐵工廠去了兩個月,也學會了不少新話,有時來家向大有漏出來,卻也給他一個悶葫蘆。現在聽杜英隨隨便便說的這幾句也不完全瞭然。他不免有點自傷,覺得這個複雜,廣大,新奇的地方里像他這樣十足的庄稼人是過於老大了!
「什麼道理?說的起勁,咱一點都不明白。」大有向杜英說。
「唉!咱明白什麼?誰又會識字解文的懂道理。--現在怎麼說!哥,過幾天再講,是不是?……」
後面的梨樹旁邊有人笑語的聲音,杜英回頭看看,向她哥哥使個眼色,便都不說別的話。沿著小路往小山東面轉,大有也跟在後頭。
原來後面有一群小闊人似的遊園者,剛從櫻花路上走過來。花緞的夾袍男子,與短袖子肥臀的女影,正在愉樂他們的無憂慮的青春。
路往上去,道旁更多了新生的植物。覆盆子,草繡球,不知名的小黃花,在大樹下自由的迎風搖動它們的肢體。似乎這五月中的陽光已經將它們薰醉了。小鳥成群在矮樹中飛跳,時而有幾個雛燕隨著大燕子掠過草地上尋找食物。沒有草木的土地也呈現一樣令人可愛的溫柔。那些細碎的小土塊,也不像鄉間大土塊的笨頭笨腦,惹人生厭。大有雖然不是個都會的詩人,他更不懂得應該怎樣去作這春日收穫的讚美,然而這樣微茫的感觸他也不是一點沒有。雖然他見慣了鄉村中的大自然,那是質樸,粗大,卻沒有這麼人工的精細與幽雅。他踏在那經過人手的調製的草徑上,他聯想到剛才杜英這女孩子的摸不到頭腦的話。他也覺得凡是從鄉間挪移到這裡來的不論是花木還是人,都會變化。到底有什麼使它們變的這麼快?又何以自己老是這樣笨?雖然從鄉下到這個五色紛迷的地方中已經五個月了,雖然也知道有汽車,電燈,電話,與許多新奇的衣服,然而自己仍然是得早起,晚睡,提著籃子到各處兜賣菜餃子。一天天所愁的是錢,所吃的是粗面,蘿蔔乾,更使他念念難忘的是自己的破敗的鄉村,與那些終日憂苦的男女的面容!他回想著,卻看見杜英與她哥哥走得比他遠了十多步,低聲說話。那女孩子的聲音很細,稍遠一點便聽不清楚。大有也不急著往上追,他總覺得杜英是個不好惹的姑娘。離開鄉間不過兩年,學的多外調,誰知道她的小小的心裡藏著些什麼!「女大十八變」,自是有的,像她這麼樣可也少有?比起久在外面的杜烈來還老辣呢。
在後面他已經看見他們兄妹坐在那個早已望得到的大石碑基石的層台上,他便緊走幾步,也從小路上趕到。太幽靜了,這半山坡的樹蔭下,簡直沒有一點聲息。連吹動柳條的微風也沒有。幾株落花的小樹像對著這大石碑擦眼淚。陽光映照著高高的碑頂,在金黃的耀光中閃出一片白色的輝彩。地方高可以下看那片闊大的公園,雜亂顏色的小花躲藏在綠色中,起伏的波光,遠處有三點兩點的紅色白色的樓房,像堆垛起來的,粘在那些山坡與山頭之上。向西南看,一線的碧綠的海岸,蜿蜒開沒入東方的山角里。大有也有些累了,坐在下一級的白石階上,端詳那高大的石碑上深刻的幾個大金字。
「這就是忠魂碑?咱不是說過--現在日本人大約又得在T城另立一個了!」杜烈仰望著石碑說。
「打死了,立碑;偏偏得立在中國的地方里?」大有直率地回覆。
「一樣是些笨貨!怎麼辦,好教後來的人學著做!」杜英輕藐地望著這大碑。
「怎麼?人家是來爭光的?」她哥哥似反駁的聲調。
「是啊,爭光?卻是給領兵官爭的!」
「依你說,就是誰也不當兵,像中國怎麼辦?」
「哥,你說中國人多,中什麼用?這不是明明白白的,這忠魂碑在這麼好的地方!鐵路的那一頭現在用大炮剛剛毀完,怎麼樣來?」
杜烈沒答話,她用一雙紅嫩的手托著腮道:
「頂苦的是許多無知的日本人,日本那些像有個勁的兵,到這裡來,拿刀拿槍與中國的老百姓拚命,真像當了屠宰的主人!可憐中國人,提什麼!就是他們還有什麼榮耀?」
「你這些話說的真是在雲彩眼裡!」杜烈搖頭,似在嘲笑妹妹的虛空的理想。
「是啊,這真像雲彩眼裡的話!無奈人都好怎麼辦,有什麼法子!」
她的天生的理解力與她的環境,將她這麼一個鄉村的女孩子,在這都會中造成了一個思想頗高,而少實際生活的訓練的理想家,在大有想來是一點都不能了解的。他只覺得女孩子在外面學野了,連哥哥的話也得駁過去。她想怎麼好?誰知道?大有在這半天的閑逛里,到現在對於好發議論的杜英微微感到煩厭。他又想:年青的男女到外頭來,不定學成個什麼型。聶子大概在將來也會比杜英變得更壞?他又記起了小葵,怎麼全是在一個鄉間生長出來的,一離開家全反了個!怪不得陳老頭平日對於年青人出外,總搖著頭不大高興。他想到這裡,望望杜英,她活潑地轉著辮梢,在冷靜中略有渦痕的嘴角上現出一切都不在意的微笑。
「有一天,」忽然她又說話了,「總得把這個石碑推倒鋪馬路!」
「哈哈!來了傻話了!」大有忍不住了。
「也有一天,中國人都起來報一下,」她沒來的及答覆大有的話,杜烈卻堅決地插上這一句。
「哥,我說的是另一個意思。……」
「倒是你哥哥說的還像大人話,你是有點孩子氣。」大有想做一個正當的評判者。
「真么?」她斜看了大有一眼。
他們正談得高興,前路上微微聽得到皮靴鐵後跟的沉重響聲。他們從意識中都知道上來的一定是住在舊德國兵營的日本兵。一想起他們這些日子一批批的經過馬路,或者在夜間可以隨意布崗的兇橫情形,杜烈與大有便都停止了議論。獨有杜英仍然轉著辮梢,不在意地微笑。
漸漸的走到下層的石階,一群約有十多個的掛了刺刀的黃衣兵,都年輕,互相爭辯似的高談著,每人手裡有一張紙。及至看見大有這三個下等的「支那人」坐在上層的階石上,有幾個彷彿用力看了他們幾眼,互相談著。從大有三個身旁走上去,有的將手裡的白紙展開慢慢地看著走。
杜烈面色紅紅地,首先立起來,大有與杜英隨在後面,他們便從日本兵來的綠蔭小道中走下山坡去。
他們不再向公園中轉彎子,裡面已經滿了許多華麗衣服的男女,杜烈引著路,從公園東面往小山上走,當中經過一條窄狹的木橋。這一帶沒有很多有花的植物,除卻零星的幾朵的野杜鵑外便是各種不同的灌木,比人高的松柏類的植物很多。愈往上去,綠蔭愈密,身上滿是碧沉沉的碎影子,而樹下的草香被日光蒸發著散在空中,使人嗅著有一種青嫩的感覺,如同飲過薄薄的紹酒。
「哥,下石階時你看見他們手裡拿的是什麼?--那張白紙。」杜英微微喘著氣。
「怪氣!一個人有一張。……」大有表示他的疑念。
沒等杜烈的答覆,她便搶著說:「我留心看的很清楚,一張山東沿海的地圖,上面有這四個中國字。不是說他們到這邊來的每人一本學中國話的本子,一張地圖?可不假。」
「真利害,什麼人家不知道。」杜烈老是顯出少年似的憤慨。
接著大有在山頂上申述他的經驗。
「前天夜裡鬧的真兇。我住的隔東站不遠,才沒得睡覺。火車嘯子直吹,從沒黑天到下半夜。有的說是載日本兵,有的說是鐵路上敗下來的中國兵,人聲,馬叫,亂成一陣。沒人敢出去看。明了天才知道真是敗回來的中國兵。你說,這回亂子可鬧大了!現在火車上都是日本兵押車,……也怪,這裡在白天就像太平世界,只看見逃難的一堆堆的從車站往馬路上跑。……」
「亂子大!我想這回咱那裡就快全完了!」
「咱那邊不在鐵路旁邊,還不要緊。」大有盼望故鄉的太平比什麼事都重要。
「你想錯了,」杜烈扶住一棵發嫩芽的七葉楓道:「由南向北的大道,軍隊來回的次數多,你忘了,每一次亂子那個地方不吃虧?這回出了日本人的岔子,鐵路的那一頭大炮還沒放完,這一來在鐵路這面的軍隊不成了去了頭的蒼蠅,隨地為王,誰都管不了。那麼窮,那麼苦的地方還有剩?……」
杜烈的脾氣不是像大有那樣,他更有怒力的表現。杜英彎著腰走上來,冷然地說:
「又罵了,這能怪誰?」
「日本人!」大有簡單的斷定。
「你以為日本兵不來,那些這一隊那一隊的亂軍隊不敢自己在地方上為王?」她的問話是那樣冷峭,令人聽去幾乎不相信是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說得出的。
「你怎麼知道?」大有愕然,說出這句笨話。
「這不是她的孩子話,大有哥,難道你在鄉下這麼些年歲還不明白?不過趁火打劫,這一來無王的蜂子更可以橫行。那幾縣的兵敗下來,一定要經過咱那邊,--說起來,哎!也不必只替咱那個小地方打算盤!那裡能夠安穩?這年頭老百姓吃碗苦飯簡直是要命!……」杜烈撕下一把微帶紫色的嫩葉,用兩隻手-搓著。
大有在杜烈的提醒之下,想起了陳家村中的一張張的畫圖。臨行時的一隻水瓢丟在鍋台上面,一段紅蠟還躺在炕前的亂草里,……陳老頭扶著拐杖滿臉的病容,徐利的失蹤,舍田中奚二叔的孤墳,還有那許多的破衣擦鼻涕的小孩子,瘦狗,少有的雞聲,圓場上那一行垂柳,殘破的學堂血跡,哭號的凄慘,……現在呢?怕不是變成了一片火場?尤其是那些他自幼小時候親手種植的土地,可愛的能生產出給人飽食的莊稼的土地,依他想,一切的東西都不比這樣的生產為重要!都市裡什麼東西也不缺乏,穿的,玩的,種種他叫不出名字的那許多的樣數,然而誰不是得吃米面?非有土地生不來的食物!他覺得如今這片火災要將那令人親愛的土地毀壞,將莊稼燒個凈光,他的農人的悲哀使他幾乎掉下淚來!自然,他在這海邊的都會裡鬼混用不到去靠著土地吃飯,況且他的余剩的地畝已經典與別人,正逢著這樣壞的年月,他應分是驕傲地以為得計,而這忠誠於農事的樸實人,回想起來卻有一種出於自然的凄涼。
杜烈看著他呆立在上頭不說話,兩眼向西面望,發獃的神情像得了神經病,便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你看的見么?海那邊就是你來的路,那片小山現在成了匪窠。」
大有遲疑了一會,似詩人的口氣答覆出幾句感嘆的話:
「杜烈,怕咱沒有回去的路了!這樣弄下去,還得死在外間不成?」
「又來了笑話,怎麼回不去?像咱怕什麼,無有一身輕!--就算回不去,我可不像你一樣,那裡不是混得過的,還有什麼故鄉?」杜烈嘲笑而鄭重地說。
「誰還想常在外少在家,祖宗墳墓,--人終是有老家的!……」
杜英采了一把紅紫的小野花,還彎著腰到草堆里找,她並不抬頭,卻說:
「家?要家幹麼?奚大哥,總是有些鄉下氣。」
「咦!怎麼家都不要?不管是鄉下與大地方的人誰沒有家?」大有聽見這小姑娘的話覺得太怪了。
「你在鄉下的家難道還沒受夠罷?」她的答覆。
大有總以為像她這麼眼尖口辣的姑娘不是正派,他索性不再同她討論,不說什麼,仰頭看了看那片晴暖的天空,他首先從小山頂上往下走。
杜英與她哥哥似乎也被這麼暖的殘春薰烘得有點倦意,懶懶地隨著大有從滿是枝葉披拂的山路上往下走,腳下有不少的蟲蟻,石角上微微有些苔點。
他們經過半點鐘的時間已經從市外的小村莊中轉到較為繁盛的T市的東區。這裡雖然沒有許多的大玻璃窗子的百貨店,與穿得很時髦的男女,然而長途汽車的經過,與放工的男女,小販,雜耍,地攤,卻也很多。雖然是二層樓與平房多,也顯見出一個都市的較偏地帶的情形。
他們都抹著額上的汗滴,呼吸著沒有修好的馬路上的飛塵。起初沿著海岸邊種番薯的沙地,走向有矮房子的街道。海面上的陽光眩耀著他們的眼睛。那淡藍色安靜的大海,遠遠的點綴上幾隻布帆的漁船,是一幅悅目的圖畫。大有對於這樣美麗的景色還少見,自然在他的簡單的心中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慰悅。然而還有比鄉村間更令人煩厭的是大道旁邊多少光了背的小孩子,逐著煤鬼的小車站路撿煤塊。大有到T市以來,因為住處的關係,見的這種事特別多。不能算是偷盜,也不是乞求,他們是為的他們的家,他們的飯食。一樣也有散學的學童,在這星期日的過午,有父母兄姊牽著手,領著小洋狗,花花綠綠的衣服,這邊去,那邊來的似乎到遊戲場與電影院。這些有福的孩子,白白的皮色,活潑的態度,有的看去像是些小紳士,小摩登小姐,在他們的身旁就是另一群烏黑的嘴唇,眉毛,赤腳,破褲子,手上滿是煤屑與泥垢的小流氓。慣見的現象,在這都會中一點都不希奇。然而大有在剛剛遠眺海天的風景之後,見到這些十字街頭的孩子們,他的質實的心中也不由得想開去。把那令人悅目的景物壓在這些各一個世界的孩子們的情形下面了。
大廣場中的長途汽車已經停放了許多輛,來往在路上的還是不斷。路旁正有一輛推煤車,車夫從黑口裡露出兩排白牙,瞪著眼同那些小流氓用勁吵鬧。一個巡警走過來,手中的短棍早已高高舉起,那群十個多小流氓便爭著向道旁跑。其中有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各人抓著一個小小的麻袋包,從廣場的東角上竄,是想由小道上溜走的。他們小小的心中只怕巡警的短棍,卻沒留心到道上的行人。即時撞倒了一個四五歲的紅花衣服的小小姐,還把她那西裝紳士的父親的淡灰嗶嘰直縫褲用手抓上一個黑印。人聲鬧起來了,喊打,喊拿的包圍中,這兩個小流氓終於被巡警一雙手扣住了兩個的脖頸。西裝的紳士走過去賞了他們兩記耳光,經過巡警的賠禮才算完事。他抱起啼哭的小小姐,用花手帕溫和地擦了她受屈侮的眼淚,然後回頭叱罵著,才甘認悔氣似的走了。
從人叢中巡警將這兩個含著眼淚的小流氓帶走,路旁看熱鬧的人卻笑成一片。杜烈-著腳往前看,杜英卻冷靜著不說什麼話。大有忍不住便回頭問她道:
「這算什麼!巡警還得拿孩子!」
「小賊么,不會同大人一樣辦!」
大有不禁噓了一口氣。杜英哼一聲道:
「瞧見了么?沒錢的人家連孩子也是賊!」
「他不應該再打他們兩把掌!」大有隻能從哀憫上著眼。
「你這個人,兩把掌算得了什麼!……」杜英對於他的話簡直是在嗤笑了。
大有覺得這女孩子怎麼精明,卻真不知人情!正在要同她辯論幾句,忽然從路那邊的人叢中有人對他們喊:
「喂!……喂!」
「大有,……哈哈!真巧!」
大有一抬頭,宋大傻的便服,面貌,恰好映現在路旁的林檎樹底下。他身左邊站住一個沒戴帽子的藍大褂的青年,正是去年在警備隊里認識的祝書記。
這一來連杜烈也從人叢中退回來,久別與不意的相逢,使他們忘記了一切。
沿著寬廣的汽車道,他們且走且談。
在大有的驚訝疑問之中,他才知道宋大傻與祝書記已經由城中到這邊五六天了。沒處找他們,卻因為小流氓的滋鬧遇在一起。大有問他們為什麼不在城中領隊伍,跑出來幹麼。
「這話么,可不是三言兩語交代得完的。--總之,咱都不幹了!現在成了閑人呀。」大傻說。
「怪好好的事為什麼丟了?又不像我,--大約你這個鬼靈精又有什麼打算?」
「打算自然不是沒有,在路上可不能談。--再一說,你瞧這是什麼時候,還混什麼!」大傻頗有意思的答覆。
「什麼時候?你說的是鬼子進兵,殺人,亂的沒有法子辦?在大樹底下說風涼話,咱就不信有那回事。一天不幹活一天不吃飯!問問杜烈還不是怎麼樣?我更不用提了。像你們當小老總的,有閑手,任便如何好辦事。」
「哈哈!大有這老實人到大地方來也學壞了。看,話多俏皮!我,大傻當了一年半的營混子就剩下兩身軍服,不信問問祝先生。他什麼都明白,話說回來,叫做『人窮志不窮』。」
大有把青布鞋用力地踏著馬路上的碎沙道:
「好!好個『人窮志不窮』。怕你將來還有師長軍長的運氣?祝先生,你也信咱這鄉親說的不是吹大氣?」
不多說話的祝書記,他的清疏的眉尖,老是微微的斗著,黃臉色上彷彿有一層明明的光輝,下垂的彎嘴角像包含著不少的智慧。他正在馬路上眺望什麼,聽見大有的問話,轉過臉來道:
「你們真是『他鄉遇故知』,談得那麼痛快。你別瞧不起宋隊長,--宋大哥,真有他的!吹大氣也不是壞事的,實講,我在縣裡也待過一年,一切都明白,如今也應該出來看看!他是聽我勸的。……」
「唉!還是祝先生勸他出來的,你們究竟要往那裡去?」
「要走海道才上這裡來,明後天有船就走。」祝書記答覆得很簡捷。
「到上海還是到煙台?另去投軍?」杜烈來一個進一步的質問。
祝書記微微笑著,將杜烈兄妹估量了一回道:
「都不是外人,我聽過宋隊長說到杜老哥的為人,--投軍么?也是的,可不是到上海,也不是北下。……」
「那麼怎麼說要坐船?」杜烈的疑問。
「怕是往海州吧?」杜英久沒有說話的機會,她只好靜聽這四個男子互相傾談,這時她才得攙入這一句。
祝書記與大傻都不約而同的瞪了這活潑的女孩子一眼。祝書記即時另換了一種話。
「管它哩,快到街里了,這邊的路我很熟。往那去是向××公園,靠近機器場的那一個,到僻靜地方歇歇腳不好?」
這顯然是要把剛才說的話丟開,不願意在行人的大道上續談。大有很奇怪祝書記的神氣,鬼鬼祟祟的事他平生沒辦過,更不知道為什麼有怕人的話?這情形獨有杜英明白,這伶俐的女子她完全了解這兩位客人要去幹什麼。她還猜得到這全是那學生樣子的祝書記的把戲。
忽然大有記起了一件要事,他趕在祝書記的身前問大傻道:
「怎麼忘了!你該知道咱那村子的事吧?」
「怎麼不知道。前一個月我還到鎮上去出過一次差,見了面卻沒對你們說一句。咱村裡現在安靜得多了,因為當地的匪人成總的都到南邊去聚成幾個大股,聽說暗中編成了游擊隊。」
「游擊隊?投降了么?」大有不相信的追問。
「有人說是南軍,--革命軍,派下人來招聚的。由這裡暗中去的連絡,叫他們把實力聚合起來,不要亂干,等待著舉事,--這是真的!我在城裡知道的很詳細。」
「好,那麼一來有平安的日子過了。」大有近乎禱祝的讚美。
杜烈搖搖頭說:「到頭看吧,過些日還不是一個樣!」
「你這個人說話不中聽,土匪裡頭也有好的!」大有的反駁。
杜烈沒答覆,他妹妹將長辮梢一甩道:
「這不在人好不好呀!奚大哥看事還同在鄉下種地一樣,以為沒有變化。……」
大有想不到自己質直的希望碰到他們兄妹的打興頭的話,便竭力爭辯道:
「你們不想回鄉下,自然不往好處想,橫豎鄉下人好壞與你們沒有關係。燒人,發火,扯不到這裡來?……」
祝書記聽見這兩方的議論,便將他的左臂向空中隔一隔似的替他們解釋。
「別吵嘴,都說的對!鄉下的太平現在講不到,可是說將來,……啊!……且等著看!」
「這都是後來的話,不忙,我還沒說完村子里的事。有兩件一定得先說:陳老頭如今成了廢人了,幾乎是天天吐幾口血,事情也辦不了。可是吳練長不許辭退!徐利,……」
「啊呀!徐利,--徐利究竟到那裡去了?」
自從大有在冬天離開陳家村的時候,前七八天便不見這個年輕力壯向來不服強項的人的蹤影。雖然他伯父還得在破團瓢里等候他這善良的侄子給他買鴉片過癮,誰知道他為什麼走了哩!連大有這樣朋友都沒得個確信。這是個啞謎,大有一直悶到現在。一聽見大傻提到他的消息,便喜得快要跳起來。
大傻放低了聲音道:
「徐利這一輩子不用回到故鄉中去了!--吳練長家燒房子的一案轟動了全縣,他有多大的勢力!且不盡著量用?直到後來,去年年下才有了頭緒。」
「唉!與徐利?……」杜烈猜測的話還沒說完。
大傻點點頭道:「一點不差!被鎮上保衛團的偵探找到了門路,那大風的晚上爬過圩牆放火的說是他!--徐利!」
這突來的消息簡直把大有聽呆了,他停止了腳步大聲問道:
「血口噴人不行啊!徐利不見能幹的出?……」
「咦!你還不知道咱那練長的利害?沒有證據他還不辦,可是犯在他手裡,沒有別的,家破人亡,那才是一份哩!證據聽說是掛在城牆上的繩子,又有人早上看見徐利從鎮上的大路到村子里去。最利害的是吳練長的花園裡撿得一個旱煙包。案子從這些事情上破的,可是徐利也真是個傢伙,不到年底他早就溜了。總是年輕,他沒想到鎮上的保衛團與縣裡的兵會與他家裡算賬!--全抄了!一條破褲子也沒剩。幸虧許多人求著情,沒把那徐老師捆起來,只把他的兩個叔伯兄弟全押在監里。但可憐那老煙鬼也毀在這一抄上!……」
杜烈瞪大了眼睛道:「怎麼樣,也嚇死了?」
「徐老師也是個腳色,他倒沒被兵士的抄搶嚇倒。他硬掙著去給他侄子抵罪,想放回那兩個孩子,--什麼事不懂的廿歲的莊家孩子。不行!他們說老頭子是好人,老念書的,單要年輕的男子!這麼一來許多人還得頌揚吳練長的寬厚,究竟對於老人有面子!可是到底怎麼來?白白地把那火性烈的老人家氣死!--不簡直是害死!抄家的第二天下午,他將積存的煙灰,--誰知道有多少!--全咽下去,這一回就過了癮!」
「啊呀!這一家全完了不是?」杜烈問。
「不用往下說,到現在徐利的兩個兄弟在監里,隔幾天得挨刑,要逼著他們獻出來。」
大有沒說話,可是黧黑的臉都發了黃,手一伸一伸地彷彿得了痙攣的急症。突然他大聲叫道:
「放火,放火,誰不知道鄉下攤的兵款在那個東西手裡有一小半!……」
他像是受氣,又像是朱了心神,高聲大膽的叫著,連輕易不肯說的難聽的罵人話都說出來。
杜烈與大傻互相遞了個眼色,一邊一個把大有夾起來,急急地走去。杜英臉上很冷靜,她聽見這麼慘酷的事如同剛才看見巡警捉小流氓似的,一樣無動於中。祝書記在後面與杜英慢慢地說著話,跟著杜烈一夥向××公園的偏道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