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自從奚大有扮演過這一出在鄉村中人人以為是愚傻的喜劇之後,一連落了三天的雪,因為道路的難於通行,一切事都沉寂了。陳家村西面的高嶺阜上一片銀光,高出於地幹線上,幾百棵古松以及白楊樹林子全被雪塊點綴著,那潔白的光閃耀在大樹枝與叢叢的松針中間十分眩麗。嶺上的一所破廟,幾家看林子的人家,被雪阻塞下嶺的小徑,簡直沒看見人影。與這帶嶺阜遙隔著村子斜面相對的是一條河流,冬天河水雖沒全枯,河面卻窄得多了。一條不很完整的石橋,如彎背的老人橫卧在上面。河水卻變成一片明鏡。河灘兩面的小柞樹與檉柳的枝條被沙雪掩埋,只看見任風吹動的枝頭,凄慘地在河邊搖曳。平常的日子沙灘中總有深深的車輪壓痕,歷亂地交互著,現在除卻一片晶瑩的雪陸之外什麼痕迹都沒有。有的地方將土崖與低溝的分界填平,路看不出了,即有熟練的目光也難分辨。四圍全被雪色包圍住了,愈顯得這所二百人家的鄉村更縮瑟得可憐。冬天,悲苦荒涼的冬天,一切可作鄉村遮翳的東西全脫光了。樹葉,嶺阜上的綠色,田野中的高粱,豆子,與玉蜀黍,以及各個菜園旁邊的不值錢的高大植物,早都變做火炕中的灰燼了。遠看去,一疊疊如玩具般的茅屋,被厚的白絮高下的鋪蓋著,時而有幾縷青煙從那些灶突中往外冒出,散漫沒有力量,並不是直往上冒。可見他們的燃料也是濕的,炊飯的時候不容易燃燒。原在河岸的上崖的地窖子不常見有人。從村子里向那邊去,自然到夜間巡更的鑼聲也停止了,無論白天或是晚上輕易連一隻狗的吠聲都沒有。不恆有的今年的大雪將本來冷落的陳家村變成一片荒墟。然而在這不動的荒墟之中卻有一兩個青年人激動起沸騰的熱血。
奚大有從被打的第二天冒著風雪由杜烈的家中跑回來。除掉見過陳老頭與一二個近鄰之外別的人都沒見。雪自然是一個原因,人們都躲在有煙與熱氣的屋子中不願意無故出來,而鄉間人對於奚大有的屈辱都深深體諒他的心情,不肯急看來看他,反而使他不安。所以這幾天的天氣倒是他將養的好時機。靜靜的卧在溫暖的布褥上看被炊煙薰黑了的屋樑,幸得杜烈的洋葯,紅腫的腿傷過了兩夜已經消了大半。
經過這場風波之後,又聽了伶俐的小杜不少的新奇的談話,大有的心意也似乎被什麼力量搖動了。以前他是個最安分,最本等,只知赤背流汗干莊稼活的農夫。他向來沒有重大的憂慮,也沒有強烈的歡喜。從小時起最親密的伴侶是牛犢,小豬,與手自種植耕耘以及專待收成的田間的產物。他沒有一切的嗜好,有飯時填滿了腸胃。白開水與漂著米粒的飯湯,甚至還加上嫩槐葉泡點紅茶,這是他的飲料。他有力氣,會使拳腳,卻能十分有耐性,不敢同人計較,也沒想到打什麼不平的事。一年年的光陰絕不用預先鋪排,預備,便很快的過去了。不記得有多少閑暇的時間,可是並不覺得忙,吃累。習慣成的用力氣去磨日子的生活,他從沒感到厭倦或不滿足。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宗教這兩字,更不知為了什麼去做一輩子的人,有什麼信心去容受諸種的苦難。這一切不存在他的意識之中。他的惟一單純的希望是天爺的保佑。鄉間人傳統的淺薄觀念,有時是用得到。在平常的日子中誰也不把這天爺的力量看得怎樣重,用不到每飯不忘的虔敬與念茲在茲的祈求。大有也是這樣臨時迷信中的一個。至於他爹對於他也沒有更大的教訓的影響,當然他向來不會反抗他的意見,或不遵行他的命令,然而這單純的少年人沒讀過舊書,也不深知孝悌恭讓的許多道理,他只是處處隨著鄉村中的集團生活走,一步也不差。他的知識與遺傳下來的平庸性格,使他成為一個最安然而且勤勞的農人。奚二叔的青年時代本來具有的反抗性與努力的保守性,都傳到他的身上。不過安穩慣了的鄉村生活,使他偏於保守性的發展。或者是一代與一代不同,二十年後靠近被外國人驅使著中國苦力造成的鐵道的近處地帶,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那龐大奇異的生物征服了!如奚二叔現在也一樣得穿洋布,點洋燈,用從遠處販來的洋火,洋油。只餘下光榮的回顧,表示他當年的憤慨。至於大有與他的同年紀的青年人是早已想不到這些事了。仍然是在舊土地中掙扎著,爬上,爬下,可是由尊重自己與保守自己而生的反抗性日漸減少。經驗是個教訓的印板,沒曾經過的哀樂難以打動自己的靈魂。大有不會從文字與教育上受過知識的打動,所以對於另一時代中的父親的舉動是茫然的無所可否。他不很明白這忠厚的老人為什麼總是與兒子不對頭,其實自己在鎮上見過傳教的洋人一樣是青長袍馬褂,說的再慢沒有的中國話,勸人做好事,不偷不盜,愛鄰舍,孝父母,看他在大太陽里摸著汗珠子不住聲的講,也未見得總是壞。難道這個樣兒便會吃人?大有雖曾有過這樣的模糊的評判,卻不敢向老人家提起,自己既不認字,更沒曾去向那毛茸茸的大手裡領一本教書。他覺得老人家也許另有不高興傳教人的理由,但這許多與自己無關的事值不得操心。他有他的揮發身上精力的趣味,只要能教額角與脊背上出汗,就算他沒白過這一天。此外的大小事件他看得如同秋天天空中的浮雲一般,來往無定,也不是一律的顏色,那全是在空中的變化,與自己的吃飯,睡覺,幹活,怎麼想也生不出關係來。於是他自幼小時便是個無憂慮也無變化的農人,——是多少中國農村中的一例模型中的一個。
被莫名其妙的鞭打之後,他似乎多少有點心理的變化了。他開始明白像自己這樣的人永遠是在別人的皮鞭與腳底下求生活的。一不小心,說不定要出什麼岔子。綜合起過去的經驗,他暗暗的承認那些灰衣的兵官們是在他與鄉村中人的生活之上。加上老杜的慰安而又像是譏諷自己的話,他在矮屋的暖炕上感到自己的毫無力量。陳老頭,搖搖擺擺的小葵,與氣派很大的吳練長,比起自己來都有身分,有無形中的分別。他在從前沒有機會想過,現在卻開始在疑慮了。
父親兩天不去打席子了,吃過早飯,拖起豬窩便跑出去。小孩子說爺爺是往陳家去了,有時過來問一句,或看看傷痕,便翹著稀疏的黃鬍子走去。老婆雖不忙著做飯,洗衣服,她還是不肯閑著,坐在外間的門檻上做鞋子。他料理著藥品給自己敷抹,每每埋怨人家下手太狠,卻也批評自己的冒失。是啊,在父親的不多說話的神色也猜得出對於自己闖下亂子的恚恨,因此他也不能同他們說什麼。
正當午後,空中的彤雲漸漸分散,薄明的太陽光從窗欞中間透過來,似乎要開晴了。大有躺了一天半,周身不舒,比起尚有微痛的鞭傷還要難過,下炕赤腳在微濕的地上來回走著。
「咦!好得快啊。……好大雪,挨了一天才能出地窖,我應該早來看望你。」一個爽利的尖聲從大門口直喊到正屋子中來。原是宋大傻穿了雙巨大的油襪踐著積雪從外頭來。
「唉!……唉!你真有耳報神。」
「好啊,多大的地方,難道誰聽不見你的倒霉事。悶得我了不得,牌也玩不成。……」他跳進屋子中先到爐台邊脫下油襪,赤足坐在長木凳上。
大有在平日雖看不起像宋大傻這類的輕浮少年,但從過去的兩天他的一切觀念都似在無形中潛化了,他又感著窒息般的苦悶,好容易得到這個發泄的機會,於是立在木凳旁邊他毫不掩飾的將自己在鎮上的事,與到壯烈家過宿的經過很拙笨的告訴出來。
大傻的高眼角與濃黑的眉毛時時聳動,直待大有的話說完之後,他方有插話的機會。
「不錯,我聽見人家說的,差不多。該死!……老杜的話有理。你什麼不能幹,只好受!……不過受也有個受法。像這樣事一年有一回吧,你就不愁不把這間房子都得出賣。說句話不中聽,連大嫂子也許得另找主兒。……哈!……」
女人停一停針恨恨地看了一眼道:「真是狗嘴的話,怎麼難聽怎麼說!」
「哈……哈!笑話,你別怪!二哥,你細想一想可不是?能吃虧便是好人?可是生在這個年頭情願吃虧也吃不起!現在像咱們簡直不能多走一步,多說一句話,也不知從那裡來的不是,老是不清不混的向你身上壓,管得你馱動馱不動。……能夠像老杜就好,譬如我,能幹什麼,也想出去,賣力氣,總是可以的。強於在鄉間受氣……
「窮人到處都受氣,不是?憋在鄉間,這個氣就受大了!還講情理?……許是你不知道,我告訴你!前幾天夜裡一件事,……你也該聽見槍響了,半黑夜正在河東南方的楊嶺去了十幾個土匪,搶了三家,打死兩口,連小孩子,傷了四五個,……這不奇啊,每年不記得幾回,偏巧又是兵大爺的故事。——不能單說是外來的老總,連城裡的警備隊也下場,第二天下午好像出陣似的去了二百多人,幹什麼?捉土匪?左不過是威嚇,吃一頓完了。……那曉得事情鬧大了,他們說是這樣的大案一定在本村裡有窩主,翻查,楊嶺比咱這邊有兩個大,收拾了半天,一夜拴了幾十個人去,燒光了五六十間房子,東西更不用提了。……遭搶的事主也不能免。還有土匪沒拿去的東西,這一回才幹凈哩!……」
「……」
大有張著口沒說什麼,大傻擦擦還是發紅的眼角接著道:
「就是你被人家打押的那一天,這一大群的兵綁著人犯由村子東頭到城裡去,什麼嫌疑?我親眼看見好幾個老實人,只是擦眼淚,還有兩個女的,據說是窩主的家小,一個小媳婦還穿著淡紅扎腿褲,披散著頭髮,拖得像個泥鬼。這便是一出全家歡的現世報!……看來你受幾皮鞭倒是小事。」
「相比起來,幾下屈打本算不得大事。我不信這麼鬧那些庄長與出頭人也不敢說句話。」
「人家說我傻,應該送給你這個諢號才對,別瞧陳老頭為你能以去向練長,兵官面前求情,若出了土匪案子,他們如要講人情,皮鞭還是輕刑罰,押進去,不準過年難道是希奇!……」
「可憐!這些好好的人家不完了?」
「也許真有土匪的窩家,卻是誰情願干這一道?……何況兵大爺不分彼此,只要有案子辦便有勁發瘋,什麼事干不出。這一回又有了題目了,報銷子彈,要求加犒勞,打游擊,倒霉的還是鄉下人!那些冤枉的事主還能說得出一個字?」
大傻將高高的油襪踢了一下,「以後還有咱的安穩日子過?能以跳得出的算好漢!」
大有沉默著沒說什麼,然而這慘栗的新聞更給他添上一番激動。
送走這位好意的慰問者從雪地里走後,大有又緊接著聽老婆告訴自從自己闖下事後父親到各處里去湊錢。隔年底還只有三五天,借得鎮上的款非還不可,還有繳納錢糧的一份,雖然是雪落得這樣厚,父親也無心在炕頭上睡覺。……這些事,大有聽了,半個字也答覆不出。悔恨與羞愧像兩條束緊的皮帶向自己的頭頰兩邊勒住。而因此激動的憤憤在心中如裹住一個火熱的彈丸似的跳動。他立起來重複坐下,覺得一切的物件都礙眼。捶著頭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忽地抓過一把豆秸來撕成滿地的碎葉,他用濕蒲鞋踏了又踏,彷彿是出氣,也像是踏碎了自己的心。
大傻走了不過一個鐘頭,他緊了緊腰間的布扎腰,一句話不說,也跑出矮矮的麥秸蓋搭的門帘到巷子外面去。
又是點上燈的晚間,他與奚二叔都拖著疲倦的泥腿轉回來。融化了幾分的厚雪晚上又被冷風凍住,踏在上面微微聽見鞋響。奚二叔兩夜沒曾合眼的心事幸得解決,自從那天到鎮上去時的恐惶與疲乏,到這時才完全出現。五十多歲的人,不知怎的,這不敢想的疲乏像是從心底一直達到腳心,雪后的咽風吹得他不住的咳吐,一口口的稠痰落於雪地上絕無聲息的消沉下去。他雖然是頭一次歡喜兒子的能幹,居然借到四十元花白的大洋,交與作難的陳老頭還裕慶店的債務。但是怎樣再還一次呢?本來是說好的須待來春,看樣年還能過得去,可是這是一個張著大口的空穴,不早填蓋好以後怎能行路?……杜家那孩子固然不錯,在外邊跑的錢不好常用。……這些尋思的片段是隨著他的沉重的腳步往下深深的踏去,前前後後的泥鞋印彷彿是一個個的陷阱。說不定這片皎潔明亮的雪幕下是有什麼危險的穴窟。
兒子呢,雖然也是疲倦得走回來,他什麼也不再想了。本來沒有老人的縝密的思慮,而幾天之內不平常的種種變化,他已沒有往後怎樣計算的勇氣了。他只是記清父親那一句話,當他把借來的錢遞到老人的手中時。
「想不到你還是惹得起辦得到!……看來真是不打不成呀!」「不打不成!」大有隻記得這四個字,在暗光下,他彷彿到處可以看得到向自己追著來的鞭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