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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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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蕭隊長帶著警衛員老萬,帶著一個緊急的任務,為了取得一個典型的經驗,又來到了元茂屯。到農會見了農會主任兼黨的支部書記郭全海,就笑嘻嘻地說道:

「成了家了,恭喜恭喜,我來遲了。」完了又逗著樂子:「怎麼樣?小劉也不出門了?做了新娘子,有了愛人,就不工作了?」

郭全海臉龐紅紅地說道:

「那哪能呢?她領著婦女,在編草帽。頭年這屯子澇不少地,今年春耕前,人吃馬喂都不夠,得發動婦女,整點副業,到外屯外縣去掏換點糧草。」

蕭隊長打斷他的話:

「你先別談這個,糧草好整,政府還能放一點。有一件重要的事,咱們得合計合計。咱們全縣,特別是咱們這個區,這個屯子,宗宗樣樣工作都還不大離。往年打鬍子,頭年起槍挖財寶,都是有名的。掃堂子也沒出岔子。侵犯過中農,這是一個錯誤,北滿都犯了這個錯誤,咱們糾偏也還不算慢。就有一樁事,咱們落後了,你猜是啥?」

郭全海掏出別在腰裡的趙玉林的藍玉嘴煙袋,塞滿一煙鍋子黃煙,上外屋去,蹲在灶坑邊,扒開熱灰去對火。他早猜到他們屯子落後的是啥,但是他不馬上說,點著煙袋,待了一會,才回來說道:

「參軍的少了。」

蕭隊長笑道:

「猜對了。那麼,依你說咋辦?」

「這回要多少?」

「我先問你,這屯子有多少軍屬?」

「三十九家。」

「也不算少,不過現在是大兵團作戰,要的兵員多。這回要是還能擴到這麼多,就能趕上人家了。人家呼蘭長嶺區,掃堂子是出了岔子,參軍倒好,長嶺一個區,一個星期里,有一千多個年輕人報名參軍,挑了又挑,挑出一個營,就叫長嶺後備營,多麼光彩。」

郭全海坐在炕沿,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吱,煙袋抽得吧噠吧噠響。蕭隊長湊近他一些問道:

「有啥困難嗎?」

郭全海說道:

「困難不能少,」說著,他抽一口煙又說:「可也不要緊。分了房子地,還有牲口,家扔不開了。」

蕭隊長說:

「有困難,就得克服。你先去找人來開個小會,完了再開個大會。呼蘭的經驗是開家庭會議,妻勸夫,父勸子,兄弟勸哥哥,都有效力。」

郭全海起身去找人。走到門口,他又回身轉來說:

「張景瑞、白大嫂子、趙大嫂子都提出了入黨的要求。」蕭隊長問道:

「你們小組討論過嗎?他們對黨的認識怎麼樣?」

「討論過,白玉山回來過年,跟白大嫂子談到參加組織的事,跟她解釋了共產黨是幹啥的。」

蕭隊長說:

「她現在的認識呢?」

「她說,共產黨是為全國老百姓都翻身,為了大家將來都過美滿的日子,不是火燒眉毛,光顧眼前。她認定了這個宗旨,決心加入共產黨,革命到底。」

「張景瑞他們的認識呢?」

「張景瑞認為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共產黨,就沒有元茂屯農民的翻身。不加入共產黨,單槍匹馬,啥也幹不成,加入了共產黨,永遠跟著毛主席走,啥也不怕。趙大嫂子說:『我們掌柜的是共產黨員,我要不跟他學習,不怕苦,不怕死,一心一意為人民,就對不起他。』」

蕭隊長說:

「回頭我找他們一個個談談。」

郭全海又說:

「還有一個也提出了要求。」

蕭隊長早猜到了八九分,卻故意笑問:

「誰呀?」

「劉桂蘭。」

蕭隊長笑著點頭。他知道中國農村的特點,一家出了一個革命的,那一家子,就多少染紅,甚至於全家革命。而劉桂蘭的確也是一個在早最苦,現在是明朗健全,積極肯乾的青年婦女。他沒有再問,就說道:

「辦完參軍,我們跟著要整黨建黨,這幾個人我都要一個一個找他們詳細談談。你先去吆喝李大個子他們來,開個小組會,布置一下,再召集積極分子會議。」

積極分子的會開過以後,屯子里掀起了參軍的運動。大會、小會和家庭會議,黑天白日地進行。過了三天,報名參軍的,還只有三個,一個是共產黨員,才出擔架回來的李大個子,一個是要求入黨的張景瑞,還有一個是老初。老初是快四十的人,送去一定驗回來。張景瑞呢,家有一個參軍了,他後娘到農會來找蕭隊長,說是張景瑞爸爸年紀大,又有病,家裡沒有勞動力,請求把他留下來。蕭隊長原想叫元茂屯成為一個參軍模範的屯子,來推動全區全縣的這個工作。可是現在呢,看樣子是要失敗了。這一天,天上有雲,日頭有時冒出來,有時又縮進雲堆。屯子裡外,風不再是嗚嗚叫著的刺骨的寒風,刮在臉上也不感覺冷。蕭隊長出南門溜達,融了雪的漆黑的地里,露出了星星點點的綠色。春天出來最早的薺薺菜①和貓耳朵菜②,冒出葉芽了。地里有一群小嘎,在挖野菜,鎖住也在內。蕭隊長叫鎖住過來,他抱他起來問道:「你在幹啥?」

「媽說,挖點薺薺菜做餡兒餅吃。」

①一種春天最早生長的小葉子野菜。

②一種野菜,葉子有點像貓耳朵。

蕭隊長放下他來,趕巧太陽隱沒在雲里,小鎖住唱道:

太陽出來毒毒的,上山給你磕頭的。

他說:「這麼一唱,太陽就會鑽出來。」可是,唱了半晌,太陽還是沒有冒出頭,蕭隊長笑著說道:

「鎖住,你這法兒不靈了。」

鎖住笑著跑走了。蕭隊長走回屯子,在公路上溜達。公路上,上糞的車子來來往往,打柴火的大車從山裡回來,車上的漆黑的柴火堆得高高的。融了雪的焦黃的洋草屋頂上,飄起了淡白色的炊煙,南門裡的一家小院里,一個年輕小夥子,穿著皮袍,在馬槽邊,使根棒子,在拌馬草和馬料,馬喂得大腿溜圓,深黃色的毛皮,油光閃閃。那小子望著馬嚼草,入了神了,沒有看見蕭隊長,蕭隊長也不驚動他。另外一家院子里,靠東下屋,有一個穿著紅襖,剪短的頭髮上扎著大紅絨繩的新媳婦,正在劈柈子。蕭隊長也沒有進去。他又走了幾家,青年男女有的正在編炕席,有的鍘草,有的遛馬,有的餵豬。生活都樂樂呵呵,和和平平,忘了戰爭了。

下晚,蕭隊長又找農會的幹部合計,看怎麼辦?他們召開一個大會,軍屬講了話。臨了,郭全海也講了話,他說:「這天下是咱們貧雇中農的天下,還得叫咱們貧雇中農保。蔣介石還沒有打垮,咱們就脫袍退位,光顧個人眼前的生活,要是反動派再殺過來,咱們怎麼辦?」

大夥不吱聲,白大嫂子跳起來說道:

「我要不是婦女,早報上名了,一個男子漢,呆在家裡,窩窩憋憋的還行?」

一個年輕人說:

「都去參軍,把地都扔了?」

白大嫂子說:

「你們去參軍,咱們來生產,管保一根壟也不叫扔。」老田太太也說:

「咱們上年紀的,還能餵豬養雞,整副業生產,幫補過日子。」

小豬倌也起身說道:

「咱們半拉子,也組織起來,薅草拔苗,挑水打柴,兩個就頂一個男勞力。」

郭全海坐在角落裡,低頭抽煙,沒有再吱聲。大會散了以後,又有五個人,來報名參軍,除掉一個長大骨節的,其餘四個,都是年輕結實的小夥子。但是預定的目標是四十個人,如今離離拉拉的,還只有六七個人報名,相差還太遠。蕭隊長又召集了一個積極分子會,研究參軍的熱潮還沒有到來的原因。蕭隊長叫各人多想些辦法,明天再開大會。

當天半夜,劉桂蘭上農會來找郭全海。蕭隊長從炕上爬起,划著火柴,點起油燈。在燈光里,瞅著劉桂蘭的紅棉襖說道:

「他早走了。沒有回家?是不是到李大個子家去了?你去找找看,別著急,不會丟掉的。」

劉桂蘭一面往李大個子家裡走,一面張望著道旁的小屋,家家的窗戶門都關得溜嚴,院里黑漆寥光的,沒有人影,沒有聲音。到李家鐵匠爐門口,門窗關了,也沒有聲音。劉桂蘭高聲問道:

「大個子,見著郭全海沒有?」

問了幾聲,大個子才醒轉來回答:

「沒有呀,是小劉嗎?怎麼的,丟了人了?」

劉桂蘭腦瓜急懵了,但也沒有法,只得先往家裡走,看他回去了沒有。

郭全海開完積極分子會以後,走到老王太太家,參加他們的家庭會議。這家子有兄弟倆,他尋思,興許能動員一個人蔘軍。老王太太開首沒吱聲,郭全海催她勸勸她兒子,她就說道:

「二小子是靰鞡匠,腳長大骨節,去也驗不上。大小子呢,跟主任一樣,才剛辦事。」老王太太說到這兒,偷偷瞅瞅郭全海,看見他臉紅,又添著說:

「唉,年輕的人,主任也不是不明白,好容易娶門媳婦。咱也難開口。」

老王太太絮絮叨叨地,還說了一些,不知道是真心話呢,還是諷刺話?

郭全海從她家出來,沒有回家,也沒上農會。他信步往小學校走去。小學校的教員早睡了,課堂里沒有燈光,空蕩蕩的,沒有一點點聲音。他坐在小學生的書桌上,手裡搬弄著趙玉林的遺物,小小的藍玉嘴煙袋。從老王太太的言語和眼色里,他知道了這回參軍不容易動員的道理:都戀著家了。而他自己又不能起模範作用。他想起了趙玉林為大夥,把命豁上了。老趙也有媳婦,還有小嘎呢。他尋思著,這幾天來,他說話沒勁。自己戀著家,光叫人家去,人家嘴頭上不說,心裡准不服。想到這兒,好像是劉桂蘭笑著進來了。「你來幹啥?」「你不能去呵,咱們在一起才二十天。」說著,她哭了。把頭伏在他波羅蓋上,他心又軟下來了。冷丁地嘩啦一聲響,一隻花貓從天棚上跳在一張書桌上,把桌上一個墨水瓶打翻,掉在地上砸碎了。他睜開眼睛,心裡清醒了,眼前沒有劉桂蘭,他還是坐在小學校的空蕩蕩的課堂里,他掏出趙玉林的小煙袋,放到嘴裡。小藍玉嘴子觸著他嘴巴,他瞪著眼睛說道:「忘了你是共產黨員了?家也不能舍,才娶了親,就忘了本了?你不去參軍,戀著家,叫劉桂蘭拖住,完了跟著花炮走,叫人扔掉你。」

他抬手摸摸滾燙的臉龐,從桌上跳下,再沒有想啥,就往農會走。劉桂蘭才走,蕭隊長還沒有吹燈,他叫他進來,笑著說道:

「怎麼的?你們兩口子,那個去了,這個又來,倒是怎麼一回事?你沒有回家,上哪兒去了?」

郭全海沒有回答蕭隊長的這一連串的問題,坐在炕沿,嘴裡叼著沒有裝煙的煙袋。蕭隊長知道他有話要說,就等著他,半晌,郭全海才道:

「政委,我參軍去。」

蕭隊長從炕上跳下,有一點感到意外地說道:

「你?」

郭全海移開煙袋,平靜地回答:

「嗯哪。」

蕭隊長又說:

「這屯子的工作咋辦?」

郭全海站了起來說:

「你另挑人,李大個子,或張景瑞都行。」說罷,他就往外走。

蕭隊長叫著:

「別忙,別忙,還有一句話。」

但郭全海走出了院子。蕭隊長跑到門口連聲叫喚道:「郭全海,郭全海。」

腳步聲遠了,沒有人回答。蕭隊長回到裡屋,好半天也沒有躺下。他尋思著:郭全海是他培養兩年的這個區里的頭等幹部,他歷史清白,勇敢精明,機靈正派。他是想要把他培養成為區委書記的。現在他要參軍了,他捨不得放他。但一轉念,他想起了郭全海的果決的勇武的神色,回頭又責怪自己:把好乾部留在自己工作的地區,使這兒的工作做得漂亮些,不顧及全體,忘了戰爭,這是什麼思想呢?他取笑自己:

「我變得跟屯子里的落後娘們一樣了。火燒眉毛,光顧眼前。本位主義,實際上是個人主義的擴大。這和一個光看見炕上的剪刀,再遠一點,啥也看不見的落後的老娘們,相差多少呢?」他躺下來,閉上眼皮,半睡半醒地斷續地想著:「他是對的,誰呀?郭全海。為了全中國的解放,咱們工農階級得把最有出息的子弟送進軍隊去。咱們的黨得把最優秀的黨員派往前方。他結婚才二十來天,劉桂蘭不會哭嗎?他做得對。郭全海他完全正確。可是他怎麼跟劉桂蘭說呀?」不大一會,細小的鼾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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