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人生最苦的酒是孤獨,
最濃的情是鄉情。
往昔的化人狹路相逢,
結果是冤家路寬。
那海——
還會咆哮嗎?
鄉村公路網的戰役全面鋪開了,村級領導班子的整頓也有條不紊地開展起來。田柱子到位以後,水泥廠的恢復重建迅速步入正軌,在三個月限期內,煙囪果然冒了煙!當第一批水泥生產出來那天,孫浩掂著兩瓶百泉春酒跑到廠里,表示犒勞和祝賀。
他對田柱子說:「我想集中全鄉的人力和財力,辦一個年產二十萬平方米的花崗岩石材廠,隸屬建築建材開發公司統一經營。你把太行山的稀有石材『太行紅』、『雪裡梅』好好抓一抓,闖出名牌產品,到東南沿海去闖一闖,爭取打開國內市場,再推向國際市場!」
田柱子雖說沒有豪言壯語,卻能從他那雙眼珠里看出一股勃勃雄心。
孫浩心裡很踏實,這傢伙身上有股韌勁,交給他辦的事准能辦成!於是便不再多問,繼續在他的領地里東奔西顛地奔走起來。他酷似一頭髮情的山羊在溝底嶺尖上躥跳、撒野,忙起來把初一十五都忘了。他又像一隻上緊發條的鬧鐘,停不住秒針,更停不住時針,不知不覺間竟到了臘月二十了。
這天夜裡,他躺在床上,覺得周身如同散了架的碎屍,骨頭筋脈都要脫落下來,便拉過被子蒙住頭,想問頭睡上一覺。忽然,薛玉霞穿著雪白的睡衣水靈靈雨打梨花般站在面前。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一張艷生生的面頰上布滿期艾和哀怨,嗚嗚連聲地抽泣著,緊繃一張櫻桃小口,不吐一個字。他縱身跳起,將薛玉霞羔羊般托起,摟在懷裡,奪命般親吻著,胡茬扎得薛玉霞生疼。她狠狠地推他一把,輕聲罵道:「你個孫猴子,真是薄情郎!說好了半個月回家一趟,都四個星期了……哼,你準是讓山裡的狐狸精給迷住了!」他連聲解釋:「玉霞,你千萬不要冤枉好人!我是讓山裡的鄉親抱住腿了。不信,你可以檢查,我這個猴子可不會上竿!」薛玉霞卻冷麵花仙般綳著臉,一個勁躲閃。他像個在沙漠里走了好久饑渴難熬的苦漢,狂野地撲上去,將整個身子壓蓋下來,恨不得將薛玉霞化成一塊冰,一口吞下肚去。不一刻,便感到周身一陣舒坦,被一陣狂濤吞沒了」。…
他抱著薛玉霞正陶醉在悅愉中,卻被一陣敲門聲驚醒。
只聽小吳在門外吆喝:「孫書記,快開門,你愛人和孩子看你來了!」
他一個鷂子翻身跳下床,卻感到褲襠里濕漉漉的,又冰涼涼的,苦苦一笑道:「他娘的,真沒出息!」
拉開門,薛玉霞拉著朋朋穿著厚厚的鴨絨襖果真站在門外,她臉上掛著羞怯的笑容。
朋朋跳起腳撲到他懷裡,揮著拳頭擊打他的肩頭,尖著嗓門喊:「爸爸,你不講信用,你不講信用!」
孫浩也不爭辯,把兒子摟得死緊,說:「打,多打幾下。爸爸那兒正癢哩!」
韓永推開桑塔納小轎車車門走出來,站在旁邊打趣:「孫書記,我雖算不上千里走單騎的關雲長,也算百里送嫂子的哥們兒吧?這裡山高天寒的,也不讓進屋去喝杯熱茶?」
孫浩這才發現了韓永的存在,體會到他一片熱肝熱腸。趕忙抱了兒子,挑開門帘,彬彬有禮地說:「哎喲,不知行長大人光臨寒舍,在下多有怠慢。請進,請進。」
韓永推著薛玉霞走進屋裡,立刻就換了一副面孔說:「玉霞,孫浩在這裡孤孤單單,住著寒窯幹革命,成為全縣家喻戶曉的青天大老爺,這和你的支持分不開呀!就像那首歌里唱的,軍功章有他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薛玉霞打量著屋裡的陳設,一邊疊被子,一邊還嘴說:「我整天和病人打交道,能支持他個啥?你是行長,手裡管著錢,看他們鄉里困難,指頭尖一動彈多貸點款,那才叫支持哩!」
孫浩趕忙說:「嘿,到底是我老婆,知夫莫如妻,這話說到點子上了!」
韓永笑笑說:「咳,我就知道,一到南灣我就成了多餘的人了!好,我騰騰位,讓你們兩口子親熱親熱!」他背起朋朋說:「朋朋,你也甭在這裡礙事,跟叔叔一塊到水泥廠去!」
韓永出去了,小吳又在屋裡升起一盆炭火,也出去了。孫浩反手掛上門,直衝沖朝薛玉霞撲來,如同方才夢境中一樣。薛玉霞背轉身,輕輕抽動著肩胛,發出無聲的悲泣,悲泣中飽含著一個女人對丈夫深深的幽怨。孫浩自知理虧,也不答話,自顧把薛玉霞抱在懷裡,百般撫慰,用長滿胡茬的嘴巴黃蜂一般朝薛玉霞花朵似的臉蛋上猛啄。
薛玉霞初是順從,後來便輕輕掙扎著說:「你現在想我了?我不稀罕。到城裡不過一個鐘頭的路,再忙也能抽出這點時間吧?」
他涎著臉哀求道:「我的夫人,你給點面子好不好?我要是孫悟空,早拔根毫毛變個替身。說實話,哪個龜孫不想你!」他一把拉過薛玉霞的手探進褲襠里。
薛玉霞驚得叫起來,嗔道:「你個沒出息的,還不脫下來換了,當心山裡的寒風給你凍掉。」
她拉過提包,拿出一套換洗衣褲。
孫浩脫下臟衣服,隨手把薛玉霞拉進被窩,急不可待地壓」到她身上。
薛玉霞慌亂地擋著他說:「你就這麼急?也不怕韓永和外人闖進來?」
孫浩說:「韓永送你來,還不知我想幹啥?鄉里的人,你放心,我這書記還有點威風!」說著話雙手早已探進薛玉霞溫熱的肌膚里去。
薛玉霞紅著臉嘟囔:「你呀,真沒臉皮……」
水泥廠一片忙碌。灰突突的人群,灰突突的廠房全被滾滾黃塵籠罩住了。
田柱子帶領韓水上立窯,看廠房,一直走到成品倉庫,邊看邊說,介紹廠里的情況。當韓永聽說田柱子僅用三個月時間便把水泥廠裝備起來,並投入試生產,完成了各項指標檢測,已和外地簽訂了供銷合同,計劃近日將兩萬噸水泥發貨外運時,很是興奮。
他說:「柱子,你幹得不賴!再加把勁,爬過這道坎。這個廠是南灣鄉的龍頭企業。孫書記是冒著風險把你請出來的,你得替他壯臉,也得用實際行動洗刷你身上的灰塵,讓人看看,田柱子是真李逢不是李鬼!」
田柱子搔搔滿頭滿臉的灰塵,說:「韓行長,我眼裡揉不進沙子。就沖著孫書記和你這份真情,豁出命我也得干出個樣子來!」
韓永問:「柱子,這個廠設計能力是年產五萬噸,能不能想辦法把產量搞上去!」
田柱子說:「這一點我想到了,在安裝設備時作了點改動,『產量可以突破五萬噸。但是困難也不小,新廠新攤子,工人素質差,管理也得跟上去,現在是靠加班加點硬拚哩。」
韓永盯著他說:「有啥難處,都說出來聽聽。」
田柱子指指周圍環境,說:「在這裡辦水泥廠,就地取材,得天獨厚,生產不出優質水泥,只能怪我笨蛋。可是……」
「柱子,甭吞吞吐吐的,到底有啥困難,你只管開口!」韓永窮追不捨。
田柱子咂咂嘴說:「按說,啥困難也不怕,我當初在城裡辦廠,哪有啥條件?再說,孫書記為了讓這個廠起死回生,已經背了好大壓力了!」
韓永見他不願開口,便說:「我替你說吧,如果再建一座窯,你能不能把產量翻一番?」
田柱子見他說得認真,點點頭說:「原來。我就是準備這樣干哩。不過,一個負債經營的企業,沒有一點家底,還不敢往大處想。」
薛永用質問的口吻說:「既然已經想到的事,為啥不抓緊幹起來呢?如果我現在給你錢搞擴建,你明年能不能拿下來?」
田柱子沉思著,沒有立即回答。
這時孫浩趕過來,拍了他一把說:「柱子,財神爺開口了,你還不趕快謝恩?誰見過金元寶落地不彎腰的?答應他,快答應他!」
田柱子咧嘴笑了笑,搖搖頭,抖落一臉塵屑,說:「你們二位的支持,我求之不得。不過,我總是琢磨,孩子小時,得靠娘餵奶。孩子長大了,還拱在娘懷裡,長大了也沒出息。不是我不領韓行長的情,我算了一筆細帳,如果只抓規模,不在管理上抓效益,除了上繳稅收和支付利息,就等於沒貢獻了。企業看上去發展了,實際上沒有效益。」
韓永沉思著。
孫浩卻急著說:「柱子,南灣鄉幾萬雙眼睛盯著你哩,不見效益那可不中!」
田柱子坦誠地說:「我的想法是靠企業自身滾動發展,不貪大,不貪多,一步踩出一個坑,踩個坑就得積一坑油。現在北方水泥廠太多了,市場有限,價格上不去。沿海一帶是個大市場,需求量大,如果在那裡能建個營銷基地,連同咱們的花崗岩石材,搞成一個市場網路,既減輕了負債經營的壓力,又能坐地生金,把咱這山野谷地的石頭都能換成錢!」
韓永聽了,連連點頭說:「孫書記,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柱子這套經營方略才是佔據荊州、奪取西川的宏圖大業,我雙手贊成!」
孫浩拉了田柱子一把,沉下臉說:「韓行長是只鐵公雞,拔根毛不容易。咱們現在還飛不起來,你可別錯過拔毛的好機會!」
田柱子篤實地說:「孫書記,你的心情我明白,可咱得算細帳。單從目前的貸款數額算,咱不吃不喝苦幹三年,才能將本利還清!」
「咱這是借雞下蛋,借船出海嘛!」
「這隻雞太瘦,暖不熱咱的窩。這條船太小,載不動咱這片窮山溝!」
「柱子,咱還沒有學會走路,你就想跑?是不是有點頭腦發熱了?」
「不敢走出家門,只會在山野谷地翻跟斗,發不了家,也稱不上好漢!孫書記,外面世界大著哩,咱不能小打小鬧做小本生意。咱有一架太行山當本錢,咱得到最熱鬧的地方去打天下!」
「你……有這個把握?」
「常言說,有多大的荷葉,包多大的粽子。換句話,有多大的市場,投多大的本錢。自打你把擔子壓在我肩上那天起,腦子裡不知翻騰多少遍了。我準備把水泥廠和石材廠的生產理順了,就出去闖沿海,找市場。我雖然說不出大道理,可是悟出一條道道,想掙錢,不能等著別人送,得學會從有錢人的兜里掏!」
田柱子說得有板有眼,臉上一副深思熟慮的神采。孫浩鼓著黑眼珠,彷彿看見一個陌生人,卻又想不出反駁他的理由來。
韓永完全理解這套生意經,緊緊抓住他的手,鼓勵說:「柱子,你想得對,看得遠。古人說,求官於朝,求利於市嘛!最熱鬧的地方也是最有活力的地方。他們蓋高樓,咱們去添磚加瓦,這個思路選對了!」
孫浩也看到了田柱子的膽魄,卻不肯說出口,白了韓永一眼說:「你這個鐵公雞,只要不拔毛,你就說好!」
韓水卻板起臉,正色道:「你也別小看我,只要你們找到市場,打開缺口,我可不願當債主,我可要入股分紅當股東哩!」
何臘月雖然住在豪華寬敞的別墅里,但活得並不踏實。眼前總是映現出過去一幕幕恐怖場面,使她夜不成寐,食不甘味,整日整夜心驚肉跳,提心弔膽。
遠離人群的孤獨,也許比苦難更難忍受。
驀然間,天空的月亮又圓了;海面上飄來的陣陣涼風,使她感覺到又一個中秋節來到了。
她耳邊悠然響起一首歌謠——
八月十五月兒圓,
買個月餅敬老天,
月也圓,人也圓,
家家戶戶大團圓。
團團圓圓又一年,
……
歌聲悠揚,耳熟,充滿溫暖和親情,原來是白髮蒼蒼的老奶奶在唱。爹、娘、何正月,還有弟弟何福生,一家人圍坐在當院石桌子前面,天上的月亮像一面銀盆,把白花花的清光灑了一地,大家好似浮沉在一片靜謐的夢境里。誰也不說話,聽著老奶奶的歌聲,也聽著老奶奶講那個不知講了多少遍的故事:「嫦娥偷吃了長生不老葯,抱著玉兔升了天。月宮裡很高寒,沒有親人,也沒有鄉鄰,嫦娥便思念家鄉,思念親人,日夜啼哭。玉皇大帝說,月宮裡有棵桂樹,你啥時候把桂樹砍倒了,就放你回家。嫦娥便掄起斧頭日夜砍樹,一斧頭砍了個口子,那口子又長平了。嫦娥便又砍,一連砍了幾千年,也沒把桂樹砍倒……嫦娥知道玉皇大帝在懲罰她,這輩子怕是回不到家了。每年八月十五這一天,她就讓玉免為她搗葯。葯搗好了,她就撥開雲彩,瞧看人間的親人,把仙藥從天上撒下來,好讓人間的親人驅除瘟疫,四季平安……」老奶奶的故事講完了,大家的眼珠便盯著石桌上供奉的那個白面蒸成的團圓餅,急著用手去抓。老奶奶不慌不忙點上三炷高香,又虔誠地雙手合十,雙膝跪倒。全家人也跟著跪倒一地,跟著老奶奶伏下身子,對著天上的月亮磕頭、作揖,祈禱平安……等著這一切做完了,老奶奶才拿起菜刀,把團圓餅切成許多菱角形的小塊,然後分給大家,你一塊,他一塊。
她回想著這些,感到有一股甜甜的滋味湧上心頭。啊,團圓餅!啥時候才能吃上家鄉的團圓餅?這輩子還能見到老奶奶嗎?月亮奶奶,你告訴我,老奶奶還健在嗎?人真的有靈魂嗎?如果有,我今夜就想跑回家去啊!忽然,她感到脖頸上一陣涼,伸手一摸,眼淚不知啥時候流出來,打濕了面頰,又流到脖頸上來。眼淚的滋味又苦又澀。
她站起身來,整了整衣服,踏著月光下了樓。然後又駕駛著她那輛猩紅的凱迪拉克小轎車,輾著滿地月光朝市區駛去。
這是座剛剛從礁石上崛起的新城,卻一步跨越了幾個世紀,從蠻野洪荒走進了現代都市的行列。和所有的都市一樣,樓群上閃爍的霓虹燈,酒店、舞廳上裝飾的五彩燈箱,把黑夜輝映得如同白晝。月亮失去了誘人的光輝,都市的夜生活迷亂了人們的思鄉情結。
她在一家喧鬧的歌舞廳前停了車,健步登上門廊。她高攏髮髻,淡施脂粉,白嫩的頸項五一般潤澤,一雙明眸燦星一般動人,豐腴而又挺拔的身段,展露出誘人的曲線。她穿著一身潔白的西服套裙,裙角擺動著,飄散出一股香氣。在昏暗的燈光映襯下,如同飄然而至的白衣仙子。
她一出現,立刻引起人們的注意,喧鬧的歌舞廳立即沉靜下來,引發得尋歡作樂的人群一陣怦然心跳。穿著紅色標誌服的侍者、小姐立刻迎上去向她問好,好似一群宮監內侍迎候皇妃娘娘一般殷勤。
「小姐,我能為您效勞嗎?」歌舞廳經理走上前去,彬彬有禮。
「哦,我是來聽歌的!」她轉過臉來,聲音如鳳鳴鶯啼。
「那,您請!」歌舞廳經理曲腰伸臂,前邊引導,把她讓到一張沙發上。幾名侍者立即端上冷飲、咖啡、各式各樣的果點,放滿了面前的小圓桌,還點亮了一盞漂浮在水杯里的紅蠟燭。
歌舞廳經理又把一疊厚厚的歌本呈到她面前,說:「小姐,請您點歌!我們這裡的樂隊和歌手全心全意為你效勞!」
她先把一塊口香糖放進嘴裡,莞爾一笑,接過歌本,卻沒有翻動,輕輕說道:「就唱一支《橄欖樹》吧!」
剎時間,小小的歌台上光柱驟亮,投射在一個披散著滿頭紅髮、穿著超短裙、懷抱大吉他的女歌手身上。
她欠欠身子向坐在沙發上的何臘月禮貌地投去一瞥,然後用濃重的南方口音說道:「今天,我們歌舞廳迎來一位尊貴的客人,一位美麗的小姐,大家都感到蓬蓽增輝,榮幸無比。我代表大家,歡迎您的到來!」她說著,鼓了幾下掌。
如同火星點燃了導火索,靜默多時的尋歡者找到了爆發的時機。炸耳的掌聲爆響起來,還夾雜著幾聲刺耳的口哨。
何臘月知道這些都是對她的挑逗,也不理睬,平靜地坐在那裡,目不斜視,望著歌合。
紅髮歌手又說了一句:「現在,我為這位小姐獻上一支《橄欖樹》,希望您和大家都能喜歡!」
於是,她重重撥了一下琴弦,旁邊的樂手便驟發一陣轟然的齊奏,薩克斯吹得嗚嗚咽咽,電子琴和鳴得哀哀怨怨,架子鼓敲打得刺耳撓心。紅髮歌手撕開嗓門,如歌如泣,時而仰面呼號,時而垂首低吟,時而瘋狂地搖頭晃腦,時而深沉地撕心裂肺——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
流浪遠方。
流浪!
……
紅髮歌手的嗓門時而嘶啞,時而明亮,唱得聲情並茂,一副醉生夢死狀。
此刻,她的歌喉似乎感染了台下的聽眾,全場響起一陣粗壯的和聲,儘管有的聲音跑了音調,甚至有的旋律不準,卻唱得忘情,唱得痴狂,似乎爭搶著表達闖海人憋在肚子里的苦澀心音——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
流浪遠方。
……
歌聲住了,紅髮歌手癱倒在歌台上。
全場一片寂靜,餘音裊裊。
她站起身,要了一束鮮花,走到歌台前,獻給那位紅髮歌手,並輕輕鼓起掌。
紅髮歌手接過鮮花,欠身向她鞠躬,連聲道謝。這時,大廳里的男男女女嘩然站起,剎時間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當何臘月轉過身來時,突然體會到一種滿足,從孤獨走回人群的滿足。她也體會到一種威脅,從一雙雙焦渴的眼睛里反射出來的威脅。
她匆匆走出歌舞廳,到吧台上付費,想儘快離開這片或許不該貿然踏入的地方。
歌舞廳經理迎上來,挽留道:「小姐,多玩一會兒吧,你沒看見,大家多麼歡迎你!」
「為什麼?」她愕然道,「我不過是來聽聽歌,散散心,我並不認識他們。」
「你的到來,給大家帶來了美好!」歌舞廳經理討好地望著她說,「小姐,你太美了!你在我這歌舞廳一站,六宮粉黛無顏色!」
「謝謝,我該回去了!」她把一張百元鈔票放在吧台上,轉身就走。
歌舞廳經理趕上來,一把拉住她,將一疊鈔票塞給她,說:「小姐,你還繳什麼費呀?你看,這些錢都是你的崇拜者繳上來的!我不能收,只好轉交給你!」
「什麼?我什麼時候有了崇拜者?」她推開經理的手,朝廳門走去。
這時,一大群款爺模樣的人團團圍上來,大聲喊著:「我們都是你的崇拜者!」黑壓壓森林一般攔住去路。這個問小姐芳名,那個問小姐住處,還有的糾纏著要請她吃夜宵,有的厚著臉皮要和她約會。
粗野也好,糾纏也罷,她又感到一種滿足,一種受到崇拜和仰視的滿足。甚至那些使她感到威脅的焦渴目光,不管是藏著邪念,還是懷著鬼胎,也使她心中湧起一陣驕傲和自豪。儘管她漂泊流離,九死一生,看來仍然還能被人接受,被人艷羨,她還能站起來,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漸漸地,她和他們之間被一種東西拉近了。
她感到這個夜晚十分美好,這個地方,來得值得。
當她排開眾人,坐進她的小轎車時,歌舞廳經理拍著車門,用期待的口吻說:「小姐,你成了我們歌舞廳的財神爺!如果您能來,月薪三千元。嫌少,還可以再加!」
她眨著動人的眼睛,笑了笑,爽快地說:「可以!不過,我是來聽歌和散心!」
何臘月從孤獨中走出來,找到了排遣煩惱打發時光的精神寄託的地方。同時,她成了一幫款爺、小老闆、小暴發戶、街頭爛仔們崇拜的偶像和追逐的目標。歌舞廳老闆獨具慧眼把她當成搖錢樹,她的身分也由聽歌散心的消遣者變成歌舞廳領班。老闆請來攝影師替她照了各種姿勢的彩照,並放大了裝入鏡框,懸挂在歌舞廳大門上,招徠客人。
這個剛剛開發起來的濱海新城,娛樂業也剛剛起步,夜生活並不豐富多采。打工仔看錄像、聽地方戲便是享受。大老闆大商人委屈幾天,星期六就趕緊坐飛機回廣州去度周末,再過一個瀟洒的星期天。至於對那些款爺、小暴發戶們來說,聽歌、跳舞、著漂亮女人也許就是最好的消遣方式了。
所以,何臘月的出現,一時間在闖海人當中傳為美談。有人就沖著看她一眼,就捨得泡一夜歌舞廳,破費幾張老人頭。這家歌舞廳也隨之吉星高照,財源滾滾。
何臘月或許並不是為錢而來。她為的是尋找充實,尋找滿足,尋找寄託,或者還為了尋找一份早已失去的親情。然而,她自己也覺得渺茫,只是排遣埋在心底的那種希冀而已。
但是,這天夜晚,一個北方漢子從歌舞廳門前懸挂的美人照上發現了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孔,貿然闖進歌舞廳來了。
這漢子中等身材,看上去篤實、憨厚、穩健。穿戴也樸素,只是戴副墨鏡,看不清眉目。他走進歌舞廳,在一隻軟座上坐下了,目光便盯上了何臘月。
此刻,剛剛一曲唱罷,她正被幾個行為粗野的款爺你拉我拽地扯成一團,爭搶著想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來,陪著喝茶聊天。一個女人眾人拉,爭執不下,互不相讓,就使勁往桌子上扔錢。你扔五百,他扔一千,誰都想比個財大氣粗!錢壓不住,就罵陣、爭鬥,甚至要挽起胳膊動把式。
這時,她卻不偏不倚、不惱不怒地勸勸這個,安撫那個,不停地說:「都是天涯淪落人,何必斗個鼻青臉腫?來歌舞廳不就是圖個樂嗎?你們想陪我,是看得起我。你們想看我,我這張臉不就是讓人看的嗎?我就坐在這裡,聽你們說,讓你們看!」然後,大大咧咧坐在歌台上。
有個五大三粗、臉上有塊刀疤的人物偏偏不買帳,擠到人前,把刀疤臉蹭過去,說:「咋哩?嫌少?」啪地一聲把一疊鈔票撂在歌台上,伸出手去拍拍何臘月的肩膀,淫邪地說:「美人兒,你就是觀音菩薩,我這三千元也值得讓摸一把吧?來,坐到面前,陪我喝杯茶!」
只見何臘月側著臉,乜斜著他,伸手拿起那疊鈔票,一張一張地撕,先撕成兩半,又撕成四條,接著撕成碎片,然後雙手一揚,把無數碎片拋了個滿天飛。
她拍打著裙角上的碎錢片站起來,仰面朝天,望著聚光燈說:「本小姐就是來歌舞廳尋樂的!這幾個臭錢,我根本就看不上眼!」
「咋的啦?你也太金貴了!三千元還不值你陪杯茶呀?」刀疤臉眼看著一疊鈔票頓時化成一地碎片,又心疼又惱怒,跳著腳吆喝。
何臘月猛然轉過臉,那雙燦星一般的亮眼閃跳出火苗,冷冷地說:「我再說一遍,我也是來尋樂的!誰花錢就想讓本小姐陪他喝茶,那得讓我看得上眼!」
她這句話剛剛落音,大廳里就爆發出一陣鬨笑聲、口哨聲,夾雜著尖刻的嘲罵聲:「是啊,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尿泡尿照照啥形狀?」
刀疤臉的面色變得青紫,嘴巴都氣歪了,跳上歌台,就想耍野。歌舞廳經理趕忙上前勸解,拿出三千元錢還給他。
他卻不依不饒,跳著腳罵出一番髒話來:「既是賣臉蛋,就別怕脫褲子!老子今天破費三千元,非摸摸你這身肉是金打的還是銀鑄的!」
坐在軟座上靜觀半日的北方漢子此刻實在看不下去了。儘管燈光昏暗,但依然可以看見他額角的青筋在急速跳動,鼻尖上滲出幾滴冷汗,嘴唇緊繃著,瑟瑟顫抖,好似急紅了眼珠,憋足了氣力的鬥牛,忍熬不住鬥技場上的挑釁,挺起犄角要衝上去了。
忽然,他站起來,陽陽壯壯走過去,像座石橛子一般橫在刀疤臉面前,從身上摸出厚厚一疊票子,揚了揚扔在歌台上,高聲說道:「我這是五千元!這個女人我包了!」
他說完,一把拉起何臘月,大步走下歌台,橫身闖開大門,抬手攔了輛計程車,把她塞進車裡,帶著強烈的惱怒說:「趕快回家!不要讓我在這種地方再見到你!」
計程車剛剛起步,刀疤臉就領著一群爛仔、鬧事者圍了上來。刀疤臉橫起身板,在他面前堵起一面牆,惡聲惡氣地說:「你他媽是哪塊石頭下鑽出來的螃蟹?也敢在這片灘上橫行!」
北方漢子也不答話,撞開人群走自己的路。
刀疤臉一肚子惡氣沒處發泄,一把拽住他,迎面就是幾拳頭。北方漢子沒防備,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嘴巴被打出了血,墨鏡也摔碎了,現出一雙噴著怒火的眼睛。
刀疤臉余怒未息、衝上去又是幾腳,北方漢子趴在地上半天沒動彈。
刀疤臉惡罵著:「軟雞巴也想充硬屌!那女人又不是你老婆你妹子,明天老子照樣摸給你看!」邊罵邊狂笑,拍著屁股揚長而去。
這時,那北方漢子突然站了起來,挺著腦門撲上去,鬥牛一般兇猛,把刀疤臉掀了個四腳朝天,然後,他的拳頭雨點般砸下來,只打得那野漢嗷嗷求饒,這才抹抹嘴角住了手。誰知他剛剛轉身要走開,那野漢又跳起來,領著那群爛仔一齊撲了上來,排開陣勢,又將他圍在中間。
力量懸殊,北方漢子勢單力薄。
這時,一輛猩紅色的小轎車吼叫著朝這群人沖了過來。先撞翻刀疤臉,又朝爛仔們迎面撞去,一連撞翻幾個,嚇得另外幾個抱頭鼠竄。
車門打開了,伸出一隻手來,拉住北方漢子的胳膊將他拖進車裡,然後加大油門,衝出市區,沿著濱海大道飛駛而去。
也許她從來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剛剛起步開發的南方小島上,會見到來自北方山野谷地的鄉親。也許她更不會想到,竟然會在這種尷尬的場合見到一個她最怕見到的人。她感到十分難堪和愧疚。但是,命運偏偏在作弄她。她曾經給過他難堪,此刻,他又親眼目睹了自己的難堪。過去的一幕曾使她久久愧疚,感到對不起他,欠了他許多。今天的一幕,又使那種愧疚越發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感到又欠了他許多。
其實,她從被他拖出歌舞廳,塞進計程車的那一刻起,就隱約感到他是誰了。當他被歹徒打倒,摔碎了墨鏡時,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張熟悉的面孔,還是那麼質樸和憨實。那一刻,她便心驚肉跳起來,想躲避,想逃跑,怕和他見面,更怕他認出自己!可是,一種深深的愧疚和負罪感像磨扇一樣沉重地壓著她的心,又像鐐銬一樣絆著她的腳。他已經被自己作弄了一回,此刻又在為自己和歹徒拚斗,她怎麼能甩手不管,揚長而去呢?於是,她終於鼓足勇氣,開著汽車沖了上去。當她把他拉進汽車時,她心中才感到些許的安慰。
她開著車,把他拉進了海景灣別墅,心口又怦怦跳個不停。她猜測著他們將會在什麼樣的情景下見面,他將會對自己說些什麼?她又將對他說些什麼?她無法抑制自己慌亂不安的情緒,車開得東倒西歪,腳下還在使勁兒踩著油門。
當她把他讓進客廳后,自己卻在客廳門外徘徊了許久。她發現自己突然變得膽小如鼠,或者不堪一擊,甚至怕那個男人投來一個輕蔑的眼神,她或許就會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然而,她又迫切想見他,想和他對話,想知道他的一切,也想讓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更想給他一點幫助,償還她欠下的良心債,減輕一份內心的愧疚和悔恨。她躊躇著,矛盾著,朝客廳走去,當她的目光觸及到如同石橛子一般站在客廳里的人影時,腳步又縮回去了。她眼前一片迷亂,不敢正視他的臉,躲閃著,用手捂著心口,想使自己鎮靜下來。
「柱子,真沒想到……要不是你,我今天……非吃虧不可……」她終於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聲音顫抖如秋蟬的殘嗚,目光躲閃著,不敢正視他。
「臘月,你不該是這樣!沒想到你會這樣。」
他直呼她的名字,話語直率,傳達出一種失望和遺憾,甚至還有沉重的抱怨。
他的聲音並不高,卻似旱天驚雷。她身子打個踉蹌,差點沒有跌倒。同時,她覺得有股暖流隨著那聲呼喊,傳遍了全身。啊,她終於又恢復了本相!她終於又成了何臘月!儘管是一聲抱怨,她卻感到興奮和激動,本來就顫抖的身體更加站立不穩,周身發軟,連呼吸都不通暢。
「不,柱子,你別誤會……你以為……我圖的是錢嗎?」她控制不住了,急忙辯解,成串的淚水灑在發燙的面頰上。
田柱子不願再看面前這個女人一眼。
對她,他早已心灰意冷了。從她騎著小毛驢,在月牙溝田家門前踢散了一場田老漢苦心操持的婚禮后,他對這個曾經實心實意在心裡偷偷痴迷過的山鄉妮子,便刻下了深惡痛絕的印象。在他的心目中,她曾經純樸明麗得像一蓬山崖石縫裡的山菊花;男子漢甘願用寬厚的胸膛去呵護她,也甘願用強壯的脊樑去扛起她承受的磨難。同時,她又曾經美妙動人得像一尊披著彩霞的雲中仙子;男子漢偷偷迷戀她,為她做過無數牽腸掛肚的相思夢,並且甘心情願把她一生一世供奉在自己的心尖上。但是,當那個日子來臨的時候,出現在面前的竟是一頭披著人皮的狼,一條噴吐毒汁的水花蛇!爹被她撕破了心肝,倒在地上。田秀子被她咬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真誠耿直的男子漢也中了她的圈套,周身的血性灰飛煙滅。整條月牙溝都被她的毒汁噴洒得死氣沉沉,暗淡無光。他發誓不願再見到她,也從未再提起過她。那凄涼悲慘的一幕如同惡夢,早被他深深埋葬在月牙溝的石縫裡,又被新生的綠草覆蓋了。
可是,當他看到歌舞廳門前懸挂的巨幅彩照時,他一眼便認出她來。連他也猜不透為什麼會突然怦怦心跳,為什麼會鬼使神差走進門去,竟然沒有猶豫。這裡哪是他進出的那種地方?更不可思議的是,當他看到她被那些男人你扯我拽地扭作一團時,他為什麼會感到尖刀剜心一般疼痛,又似火燒眉毛一樣急迫?他也不敢想象,當那個無賴死命糾纏她,作弄她時,他為什麼又會挺身而出,用身軀去保護她,甚至捨命去擋住別人對她的侵害?
是同情,還是仗義?說不清楚。
是舊情未了,還是憐花惜草?難以解釋。
然而,當他坐上汽車,被她拉到這座豪華別墅里來時,他又一次感到被作弄,被欺騙了。她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憐憫,這就是她的生活!他剛才在歌舞廳表現出的種種行為,是多麼愚蠢和可笑!於是,一股難以忍受的男人血性慢慢升騰起來,悶在肚子里四五年,差點沒把他憋死的一番話,終於吐出來了!
「你活著就是為了玩弄別人,從別人的痛苦裡獲取歡樂!你從來就是這樣孬種!幾年了,你還是你,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你不是人,你是妖精!你是魔鬼!你是沒肝沒肺的孽種!看得出來,你有錢,你很有錢,可是你沒看看,你渾身上下,每個汗毛孔里都流著濃血!我在你這裡多站一會兒,都怕染上細菌,得上傳染病!」
這是一番刻骨銘心的惡罵。
這是一番洋洋洒洒的宣洩。
她竟連一絲一毫的反抗都沒有,沒有還嘴,沒有爭辯。慘白如紙的臉上浮出一層凄婉而又委屈的微笑。如同那天騎在驢背上一樣,囚犯一般平靜地接受著指責和判決,又默默忍受著刑具的研磨,連靈魂都要研磨出血水。
當他說完了,拔腿要離去時,她卻鼓足勇氣攔住他,淚眼望著他,乞求地說:「柱子,你罵得好,你早該這樣罵一頓了。也許,我並不像你想的那樣,也不願解釋,以後你會知道的。可是,我再不是人,也算是個鄉親,你就不能把家鄉的情況說給我聽聽?好幾年了,好幾年了啊!」
她說著,淚水湧泉般流下來,在蒼白的面孔上留下無數道淚痕。她的身子也軟癱了,蜷縮成一團。
「你還知道家?你還懂得鄉親?」田柱子冷冷斜視著她,腳步卻立住了,語氣稍微緩和下來,卻依然硬邦邦的。「放心吧,山野谷地再窮,也斷不了脊梁骨。山裡人都活著,還會越活越好!你家裡人也都活著。有件事明著告訴你,你雖說坑了俺家,我也沒難為正月。咱兩家的事,實際上早就扯平了。」
北方漢子的臉上突然浮上一層陰雲,眼珠上的光點忽然閃跳了幾下,那段不堪回首的一幕,如一股陰風,又吹刮到面前。
那天夜裡,雲遮月。
田家院里,下了霜。
黑黝黝的石頭院,沒有一星燈火,也不聞一點人聲,好似一片墳場。
有隻貓頭鷹躲在樹梢上,叫出幾聲怕人的凄鳴,好似山鬼在悲哭。
田柱子蹲在門台上,像一尊陰森森的妖石。從那個女人騎著毛驢消失在山巒后,便一直蹲在這裡,沒說過一句話,好似坐化了一般。
他沒有憤怒,沒有怨恨,也沒有了煩惱。多少年來深埋在心底的一個夢境,突然在眼前活生生地破滅了。他和她的情感世界便一下子崩潰、坍塌下來,化作一股灰煙。
不知什麼時候,田秀子膽怯地走過來,捧著一隻碗,輕輕推他,他才有了一絲感覺。
「哥,哥……都一天了,這口湯,喝了吧!」
「……不,擱那吧……我……」
與此同時,他聽到貓頭鷹的聒叫,猛地跳起來,投出一塊石頭。木然站著,又看到暗色中掉了角的紅「喜喜」字,便伸出胳膊,惡狠狠地從牆頭撕下來,重重地踩在腳下。忽然,他驚詫了,昏昏蒙蒙中,有兩顆晶亮的東西掉下來,落在碗里,傳出清脆刺耳的響聲。
「秀兒,你……哭了?」他急忙接過碗,瞪大眼睛去看田秀子的臉。
「沒……沒有……是灶火煙嗆的。」田秀子躲閃著,背過臉去,垂下了頭。
這一刻,田柱子猛然發現被自己撕碎了的那張紅「喜喜」字,暗色中閃著血泊一樣的光,心頭又一陣刺痛。這幅紅「喜喜」字是妹妹用青春年華替他換來的,他撕碎的是田秀子一顆紅亮亮的心哪!
他於是趕忙捧起那碗粥,說:「秀兒,喝……哥把這碗粥……喝了!」他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他把碗塞到田秀子手裡,發恨似地說:「秀兒,哥清楚,知道你心裡有苦沒法吐啊!哥想了,咱做人,就得有志氣,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咱不是長著一雙手嗎?哥承包下一面荒坡,接種了一千多棵山楂樹,明後年就能掛果。我還想在高山頂上種党參,養天麻,還愁沒有好時光?到時候,哥把咱家欠的債還了,你和牛娃搬過來住,你在家伺候爹,我跟牛娃管理果樹,再辦個山楂加工廠。咳,咱揚眉吐氣做個人!秀兒,咱姓田,不姓窮!」
田秀子聽著,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哥,眼前這場事,你就不想往前辦了?」
田秀子望著哥哥沮喪的臉,禁不住悲泣起來。
田柱子一把將田秀子拉到山牆后,寬慰著說:「秀兒,哥知道你憋了一肚子淚,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吧,甭讓咱爹聽見,嗯?」
田秀子啜泣著,把委屈咽回去,勸道:「哥,眼下可不是咱制氣的時候!我看何家那女子不孬,不是想存心坑咱哩。咱就再託人去多說點好話,再想法湊點錢。哥,只要能把媳婦娶進門,咱全家就是掙斷筋骨,也該爭回這口氣呀!」
田柱子扯起妹妹的手,擦乾她臉上的淚,硬起嗓門說:「秀兒,甭說了,為了娶媳婦,你把苦吃盡了,咱爹也把骨頭都要熬成膘了!這事我不想辦了,天底下光棍漢又不是我一個,人家也沒去上吊投河!」
「哥哥!」田秀子凄厲地喊了一聲,一雙眼裡布滿山區女人的那種凄慘。「這場事不辦到底,你讓咱爹往後咋往人前走,咱這日子……又咋往下過呀!」
妹妹的凄慘模樣,刀子一般刺痛男子漢的心,自從娘撇下妹妹早早下世后,這凄慘就沒有從爹那張刻滿皺紋的臉上消散過。那時,妹妹才八個月,爹又當娘來又當爹,硬是捧在手心裡,從苦水裡泡大了這根苦菜棵!九歲的哥哥把妹妹頂在脖頸上,到坡上拾柴禾摟茅草。長到三歲時,哥哥用一根草繩拴著她,系在自己腰上,哥在崖頭砍柴,她在石頭縫裡薅野菜。中午時分,兄妹倆把野菜又拍成菜窩窩,烤熟了,送到地頭上,她用小手把菜窩窩捧到爹面前。爹看著她身上的肉沒有骨頭多,流著淚又把菜窩窩塞給她。她瞅瞅爹,又瞅瞅哥,一個菜窩窩掰成三瓣,又分送到大家手裡。爹忍不住,一把抱著她,一把摟著他,一家人摟在一起抱頭痛哭。她剛剛長到十七歲,如同枝頭的花蕾,還沒有乍苞,還沒有開花,還沒有在春風裡展現花朵的靚麗,就被爹粗糙的手摺了……
田柱子想不下去,不敢再看秀兒滿臉的凄槍,背過臉去,決然地說:「秀兒,讓你用青春年華替我換老婆,我不配當哥哥!還是那句話,咱是人,不是牲口!」
田秀子淚眼模糊,望著哥哥強壯如山岩一般的背影,又輕輕啜泣起來。
這時,黑暗中傳來一陣撲撲通通的腳步聲,便見闖進一串黑黝黝的人影子,還抬著一隻大笸籮,撲通一聲放在門台上。
田柱子趕忙走過來,推開門,掌上燈,這才看見是狗碰、拴牛、二旦、小撞幾個夥伴,滿頭大汗將那隻笸籮抬進屋裡。定睛一看,笸籮里躺著一個人,綁著胳膊,塞了嘴巴,正是白天鬧得月牙溝雞犬不寧的狐狸精!
「……」田柱子驚得張口結舌,眼珠都瞪圓了。
狗碰抹了把汗,吆喝著:「柱哥,今兒這場事,不但你田家受不了,咱全村都受不了!咱月牙溝憑啥吃這啞巴虧?既然他何家不仁,也興咱不義,所以,俺幾個一商量,就摸黑闖進九峰山,把何家閨女替你搶回來了!」
「對!一不做,二不休,結了婚就是咱村的媳婦兒。柱哥,只要這閨女在咱這石頭屋裡過上一夜,生米就成熟飯了!」二旦揮著胳膊發恨。
田柱子一聽,看著面前的夥伴們,感激他們為他出了一口氣,但心裡有點發慌,這樣做會把事情搞得更僵。一可是當他看到獵物一般落入網套的山鄉女人時,眼珠又噴出火苗,又解恨又解氣。白日間她騎在毛驢上趾高氣揚地讓自己在全村人面前丟盡臉面、丟盡尊嚴的那一幕,頃刻間將一腔怒火點燃成衝天烈焰!他想報復,想宣洩,想把全村人都吆喝起來,看一場以牙還牙的好戲,讓鄉親們的唾沫一起噴出來,把這個沒有人味的女人淹死!可是,在短短的一剎那,他眼中的火苗便熄滅了。那女子在笸籮中掙扎,眼中也燃燒著火苗,面頰上也布滿凄楚,他想不能那樣做。他曾經把這女子在心中供奉了許多年了,她踩在高高的彩妝上無比動人的樣子至今還讓他魂牽夢縈,揮趕不去。他不忍心傷害她,也不忍心報復她。娶媳婦是過心哩,如果兩顆心碰不到一塊,就是拴得住人,還不是一輩子冤家對頭嗎?
想到這兒,他走過去,替那女子鬆了綁,扯下填在她嘴裡的手巾,然後大步跨出屋去,竟然一句話也沒有。
那女子從笸籮里跳出來,戰戰兢兢看著四周,怒氣沖沖地發問:「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我跟你們無冤無仇,你們隨便搶人,就不怕犯法?」
狗碰一揮手,幾個夥伴圍上去,笑罵著:「我們都是你婆家兄弟!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能怨俺。搶人是你逼的,犯法也是你逼的。既然來了,就甭想走了,這裡就是你的新房。嫂子,好生呆著吧!」
那女子躲閃著,被幾條漢子推翻到床頭,蒙上被子,他們嬉笑著,將門反鎖了。
那女子掀開被子,撲到門前,拚命拍打著房門。「開門!開門!你們放我出去!」她又急又怕地疾呼著。
「開門?等著吧,一會自有人替你開!」二旦淫蕩地說著。
幾條漢子得意地鬨笑。
「流氓!你們這群流氓!」那女子惱怒地叫罵。
「流氓?誰是流氓誰知道!」一群漢子解恨地跺著腳。
「我要到公安局告你們!」
「俺還要到公安局告你哩!」
「我告你們這群土匪!」
「俺告你何家是個強盜!」
「你們……太不要臉了!」
「你要臉就不會辦坑騙人的事!」
「誰坑騙你了?你放我出去,咱說個清楚!」
「沒那麼便宜!今兒里,你不跟柱哥親親嘴,睡一夜,就甭想走出這屋門!」
任憑那女子叫罵著,吆喝著,砸著門,把屋裡的東西掀了個底朝天,門外的那群漢子全不放在心上,臉上掛著得意的笑,把窩在肚裡的怨憤盡情發泄出來。逮到網裡的魚,再撲騰也逃不掉了!
屋裡那個女子既充滿惱怒,又充滿恐懼。她終於明白了搶親的人是田柱子,是他一手策劃了這場公然冒犯山鄉禮法、違背天禮仁義的暴力行為。她心中的怒火足以將這座屋子燃成灰燼!如果他敢站在面前,她便要和這個披著人皮的流氓拚個你死我活!可是,她此刻身陷牢籠,落入險境,一個身單力薄的弱女子哪裡是這群野漢子的對手?如果那姓田的果真起了歹意,自己一個清清白白的黃花女子,即便渾身是嘴,這輩子也說不清今晚上的遭遇。難道就這麼輕易地毀在他手裡?看來,姓田的真不是人,讓他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虧!
於是,她搬起椅子高高舉起,想砸破窗子,拚它個魚死網破,斗它個昏天黑地!就在此時,卻聽到外面有人在開鎖啟門,她又急忙將門閂緊,用椅子抵住門板,用肩膀牢牢把門扛住。
「柱哥,新媳婦鎖在屋裡,該咋下手,看你的了!」狗碰把田柱子拖到門前。
「柱哥,天不早了,快進洞房吧!趕明兒雞子一叫,誰敢說她不是你老婆?」二旦嬉笑著說。
「快進去吧,柱哥!男人摟媳婦,有啥臉皮薄的!」
拴牛開了鎖,眾人一齊把田柱子推到門前,拔腿就走。
「狗碰,你們……不能走哇!」田柱子站在門前,焦躁不安又不知所措地喊著。
那群夥伴不理他,拉著田秀子消失在黑暗中。
門裡門外站著勢不兩立的一對男女。
屋裡屋外同時噴發著惱怒和仇恨。
「這樣的女人不值錢,看她怕污了我的眼!」他轉過身去,背朝門板站著,心中窩著怒氣。
「這種男人不可憐,厚顏無恥沒長心肝!」她把一根錯把橫在手裡,警惕地從門縫裡望出去,心中燃起怒火。
「姓日的,你知不知道扣人犯法!」她忍不住,怒氣沖沖地隔著門喊。
「姓何的,你知不知道騙人犯法?」他憋不住,惡狠狠地反問。
「你……姓田的,想把我害死呀?」
「姓何的,俺爹都快被你氣死了!」
「你今兒敢進這道門,我就和你拚了!」
「你今兒想出這道門,除非長了翅膀!」
「你到底操的啥黑心?」
「更深夜靜不和你攪纏,明兒清晨咱打官司下縣城!」
門裡門外,唇槍舌劍,各不相讓。
屋裡門外,各懷心思,互不服氣。
田柱子無心鬥嘴,背靠門板,不肯讓走了人質。他已打定主意,不追回彩禮,他決不會輕易和這種女人講和。
那女子手執鑊把,時時保持警惕,只要那漢子敢破門而入,她就豁出命去。
人在氣頭上,往往會失去理智。一旦冷靜下來,便會對自己的冒失感到好笑。
田柱子背靠門板,將面前這場鬧劇審視了一遍之後,猛然站了起來,不願再走近門前半步。娶媳婦本是件正大光明的高興事,咋能鬧到明火執仗刀兵相見的份上來?自己再窮,也不是乞丐,更不是強盜。白日的婚禮雖讓何家攪了,但田家卻贏得了鄉鄰的同情,他高高大大站在太陽底下,誰也不敢斜著眼珠看他!但現在這麼一鬧,何家反倒佔了上風。他的巴掌再大,也擋不住眾人的唾沫星子!更別說闖進屋去,以強凌弱,逼何臘月就範,即便留得一時痛快,山多禮法的威嚴、不僅使他永世抬不起頭來,更會讓他雞飛蛋打!憨厚純樸的山裡漢子想到這些時,血性又衝上腦門,縱然打一輩子光棍,也不幹招人唾罵的污濁事。
黑夜就這麼掩飾了罪惡,同時也鍛煉著忍耐,將人性和理智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裡熔鑄得天衣無縫。
黑暗就這般吞噬著真誠,同時也扼殺了公正,將山裡人的道德行為用這望不穿的黑暗牢牢禁錮起來。
黑暗中窸窸窣窣一陣響,狗碰、二旦們又躡手躡腳地摸過來,躲在牆角朝這邊偷覷。這群純樸而又仗義的山裡漢子既然演了這出惡作劇,就一心想看到生米煮成熟飯的結局。當他們發現田柱子依舊木愣愣地坐在門檻上時,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恨便湧上心頭。
「吱呀!柱哥,你咋還在這裡傻坐著哩?」二旦衝上來,氣不打一處來。「到了嘴邊的肉你都不敢嘗,你不是和弟兄們過不去嘛?」
「是呀,你只管進門上床!何臘月敢不依從,咱哥兒們不客氣!」狗碰急得雙眼冒火。
「進去吧,進去吧!人雖是俺搶的,可老婆是你的,俺不信你連個女人都對付不了!」拴牛蹦著腳,有點怨恨田柱子太軟弱。
眾人又一齊上前,把田柱子拖過去,朝門裡推。
田柱子卻掙扎著,一口咬死:「狗碰,二旦……這事,咱不能幹!」
「咋不能幹?田柱子,你到底是不是條男子漢?」狗碰發火了。
田柱子一屁股坐到石凳上,按著火氣說出一番道理:「弟兄們的好意我領受,但你們的主張我不能依從。我想了,強扭的瓜不甜,捆綁不能成夫妻。咱們雖說是庄稼人,說話辦事得佔在理上!既然她沒情沒義,我又何必去碰這個火罐子,抱這個氣筒子?咱往後還過日子不過了?」
「依你,該咋處置她?」二旦眼珠子都鼓起來了。
「放她走!」田柱子說得斬釘截鐵。
「啥?啥?放她走!」狗碰用手摸摸田柱子的額頭,問,「你是氣糊塗了、還是發矇哩?」
「哼,不中!那太便宜她了!」小撞氣得拍著大腿說,「柱哥,你真窩囊!想想白天她為了彩禮錢,差點逼得你走絕路!你放她,俺也不依你!」
拴牛急得抓耳撓腮,問:「柱哥,你不要這號老婆也中,讓她何家把彩禮退回來,咱再放她,走馬換將,你說中不中?」
「她何家退不退彩禮,上靠政府,下憑良心。咱要是扣人,有理也變成沒理了!」田柱子說得很平靜,也很理智。
狗碰生氣地一拍腦門,拉了眾人一把,怒氣沖沖地說:「咱是閑吃蘿蔔淡操心!走,這窩囊事咱不管了,回家睡覺去!」說著,大步匆匆走了。
一彎淡淡的月牙從雲縫裡拱出來,黑黝黝的石頭院一片朦朧。夜風從山谷里刮起來,很緊,很涼。滿地草葉子在牆角打滾兒。
田柱子坐在石凳上,朝屋裡喊了一聲:「何臘月,門沒鎖。我也不會攔你,想走。你就走吧!甭等到天光大亮的,你丟人,俺更丟人!」
屋裡沒有回應。四周除了颼颼的山風,一片寂靜。
夜死了。
田柱子的心也死了。
屋裡的那女子支開耳朵聽到外面的爭論,又瞪著警惕的眼睛把外面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腦子裡緊繃的那根弦鬆懈下來,提到喉嚨眼的一顆心也漸漸落了地。同時,一種懊惱、一種愧疚攪和著一種說不出的委屈好似火鹼填胸一般火燒火燎,反倒坐立不安了。
月牙溝要報復的人是何臘月,卻把她何正月搶了來。何臘月踢了田家的婚禮,傷了月牙溝人的心,敗了田家的興,人家要出氣,要報復,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何臘月早和唐髮根逃出山野谷地了!他們哪裡想到,何正月成了替罪羊,正在忍受著人們的嘲罵、羞辱,甚至更為可怕的作弄。何正月一開始就反對老媒婆「狸貓換太子」的掉包計,她用凄厲的哭聲和跳崖尋死的要挾嚇得爹收回主意。她這樣做並不是對姐姐太絕情,而是她壓根看不上姐姐和唐髮根那種流浪漢的荒唐生涯。她勸姐姐本分點,嫁個本分的庄稼人,本本分分過日子。她也聽說田柱子是個本分的莊稼娃,這對姐姐是個機會。但是,她絕不會想到,姐姐竟然會變得這般冷酷,這般殘忍,這般不可思議2竟然會為了自己那個不著邊際的冒險計劃,而毀了田柱子的終身大事,同時,也毀了她自己的一生。姐姐難道不懂得一個山鄉農戶娶媳婦辦喜事幾乎要折斷兩代人的筋骨,榨乾全家人的血汗嘛?她竟然抬起腳踢滅了田家的生命旺火,自己一走了之,而把無盡的災難留在一汪汪淚水裡、一攤攤血泊中。姐姐。你喪盡天良了!姐姐,你喪失人性了!
姐姐出門的時候,爹在痛哭,娘在嘶號,何正月也在哀泣,老奶奶拐杖拄地在詛咒。姐姐是不幸的,命運作弄了她。何正月很為姐姐不平過。可是,親眼目睹田家的凄涼,她想,田家不和自己家的境遇是相同的嗎?姐姐既然已經遭受了一場別人強加在自己頭上的災難,為什麼還要把這災難轉嫁到別人頭上呢?既然姐姐殘酷地對待人家,現在人家向她出氣,找她宣洩,甚至對她百般無禮,作為何家人,她還有什麼理由和人辯駁?還有什麼臉面和人抗爭呢?
何正月沒有過錯,卻承受著良心的折磨。
何正月無故受難,卻情願承受懲罰。
她沉默了,平靜地體諒著田柱子的處境。
她落淚了,用同情和愧疚去換取一份理解。
聽到田柱子的喊聲,她一動也不動,沒有勇氣,沒有臉面就這麼離去。她不忍心。
女人的心,大多都是善良的。
聽著窗外呼呼的山風,何正月又急又慌,從門縫裡偷覷,只見那漢子在山風中蜷縮成一團,她心裡更加惴惴不安。這裡畢竟是他的家,萬一凍壞了身子,豈不又招一場是非?便順手拿起一件衣裳,想送出去。可是,她的手剛剛碰到門閂,便觸電一般縮了回來,心中暗想,何正月呀何正月,你沒見他那副怒火衝天的樣子?他把你當成仇人,恨不得將一腔怨氣都沒到你身上,這樣做,豈不是自討苦吃,自找倒霉?
為了維護貞潔,女人大多都是脆弱的。
雞叫頭遍了,她如履薄冰,不寒而慄,周身打著寒戰。
雞叫二遍了,她坐立不安,如同幽靈聽到勾魂的信號。她又一次摸住門閂,暗暗給自己鼓勁,我這是誠心誠意待他,如果他趁機使暴,不識好歹,除非他長著浪心狗肺,我也要把話說在當面!
她鼓足勇氣,拿起衣裳,輕輕拉開門閂,啟開一條縫,靜靜偷覷田柱子的反應。見他沒什麼動靜,她就輕輕拉開房門,移步上前,把衣裳披在他的肩膀上。
田柱子猛然一驚,霍然跳起,怒目而視,說:「呸!你個不要臉的騙子,我當你要在屋裡住一輩子哩!」
「柱子,你聽我……」何正月神情坦然,想作解釋。
「你走!你趁早走!你不怕丟人,我還怕丟人哩!」田柱子不容分辯,怒氣不息。
「柱子,你聽我把話說完!」
「你走吧!咱倆沒啥好說的!」
「好,我走!」
何正月一腔委屈,轉身欲走。樹叢里又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像人在悲泣,恐怖而又凄婉。
田柱子嘲諷地問:「今兒當著眾人那麼凶,現在還怕貓頭鷹?」
何正月猛然轉過身來,說:「我……不走了!」
「那,你在這裡呆著吧!」田柱子不知她又要耍什麼潑,不願理睬,便匆匆跑進屋去,嘩啦一聲把門上了閂。
何正月又急又氣,拍打著門板,喊道:「田柱子,你認錯人啦!」
「哼,我認錯人了?剝了皮也認得你這身爛骨頭2」田柱子冷笑著。
「田柱子,你認錯人了!我是何正月!」
田柱子疑惑,愕然、嘩啦一聲拉開門。
何正月羞愧,難堪,猶豫著走進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