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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九年的故事

這是一個西班牙詩人給這個故事取的名字。他將它改編成了悲劇。詩人的想象力藉助一些裝飾手法,想把修道院內部的悲慘畫面修飾得美好一些,我卻避免這樣做。這種虛構在很多地方確能增加趣味,但我卻忠於自己的創作宗旨,即讓人了解十五世紀那些純樸而多情的人。現代文明正是由那些人發展而來的。我把這個故事如實寫出,不作任何修飾,讀者只要稍稍費點力,便可去某主教區檔案館查閱。那裡保存著各種原始文件和畢德蒙伯爵的有趣的記敘。

在托斯卡納的一座城市(我姑隱其名),一五八九年就有了一座陰森而宏偉的修道院,至今這座建築物仍然存在。它那黑森森的圍牆至少五十尺高,給整個街區罩上了一種陰暗的氣氛;三面圍牆臨街。還有一面對著修道院的花園,一直延伸到城根。花園圍牆較矮。這個修道院,我們叫它聖立巴拉達,只收大貴族家的女兒。一五八七年十月二十日,修道院內百鍾齊鳴。對信徒們開放的教堂里,掛起了華貴的錦緞。錦緞四邊飾著金燦燦的流蘇。托斯卡納新任大公菲底朗一世的情婦聖維熱莉亞修女在頭天晚上被任命為聖立巴拉達修道院院長。這一天城裡主教在教士陪同下,去主持她的就職儀式。整個城市都沸騰了起來。聖立巴拉達修道院附近的街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菲底朗-德-美第奇紅衣主教新近接替了兄長法朗索瓦的職位,但並沒有脫去紅衣主教的衣冠。他現年三十六歲,十一歲就被選為紅衣主教。在這把顯貴交椅上坐了二十五年。他的兄長法朗索瓦熱戀著央佳-卡璞蘿的風流韻事,至今仍為人們所熟悉。他的性格軟弱,沉迷女色,在位期間幹了種種荒唐事情。而菲底朗也有與兄長類似的弱點。他與獻身給上帝的維熱莉亞修女的戀愛在托斯卡納也是眾人皆知的。但應該說明,他們的感情如此聞名主要是因為它純潔無邪。那位法朗索瓦大公憂鬱、暴躁、感情用事,不太顧忌他拈花惹草鬧出的醜聞。而對於維熱莉亞修女,當地人談得多的是她高尚的品德。她所屬的修女神氣,准許她一年約三分之二的時間待在父母家裡。當菲底朗紅衣主教在佛羅倫薩時,她每天都能看到他。在年輕富有,可學兄長無所不為的君主的愛情里,有兩點讓這座沉醉於享樂的城市大為驚異:維熱莉亞修女溫柔、靦腆,智力超群,卻長得一點不漂亮;年輕的紅衣主教與她相會,總是當著高貴的萊-西奧家兩三個女人的面。他的情婦屬於這個家族。

法朗索瓦大公在一五八七年十月十九日晚上去世。十月二十日上午,宮廷最大的貴族和最富的批發商(美第奇家族原來是商人,他們的親屬和對宮廷最有影響的人物仍在經商,這倒使他們少了幾分當代朝臣們的怪癖)便去了維熱莉亞修女的簡樸房子,讓她大為驚異。

新任大公菲底朗想作一個開明、理智、有益於臣民幸福的君主。他尤其想杜絕宮廷存在的種種陰謀詭計。他就位后,了解到國內最富有的修女院,即我們所稱的聖立巴拉達修道院(大貴族為了光耀門楣,把他們的女兒送到這裡修身養性)還沒有院長,便當機立斷讓他心愛的女人擔任此職。

聖立巴拉達修道院隸屬聖貝諾阿修會。該會規定,修女不得出修院門。讓佛羅倫薩善良的人們奇怪的是,紅衣主教君主沒來看望新院長;另一方面,出於他引人注目的謹小慎微,他也從不與任何女人單獨相會。他因此遭到宮廷所有貴婦的責備。朝臣們知道了君主這一行事原則之後,便注意起身處修道院里的維熱莉亞修女來。他們發現,儘管她十分謙虛,德行高尚,但對新君主的行為還是關心的。

聖立巴拉達修道院常有一些非常棘手的事情要處理。那些修女出生於佛羅倫薩最富有的家庭,她們留戀著五光十色的外部世界,不願離開當時是歐洲商業中心的繁華都市,痛惜她們被剝奪的一切。她們強烈地抗議父母的不公正。有時她們只好在愛情上求得慰藉。於是修道院里生出了仇恨。修女們相互敵對,攪得佛羅倫薩上層社會很不安寧。由於發生了這些事情,聖立巴拉達修道院的院長經常要求覲見當政的大公。為了盡量遵守聖貝諾阿教規,君主給院長派去一輛華麗的馬車,車上坐著兩位宮女,一直陪院長到位於大街的王宮接見廳。被稱作禁區見證人的兩位宮女坐在門邊的椅子上。院長單獨上前去覲見在大廳另一頭等候的君主。這樣,他們之間的談話,兩個宮女什麼也聽不到。

有幾次親王駕臨聖立巴拉達修道院的教堂。有人打開了祭壇的欄柵門,讓院長與君主交談。

這兩種相會方式君主都覺得不合適。因為它們可能使他本願冷淡的感情再度變得熱烈。然而,聖立巴拉達修道院內很快又出現了一些惱火的事。菲立慈-德-阿米麗修女的愛情攪亂了修道院的安寧。她家是佛羅倫薩最有錢有勢的家族之一。為了滿足三個兒子的虛榮心,父母把女兒菲立慈作了犧牲。後來,三兄弟中死了兩個,第三個也無子女,這一家人便認為這是上天的懲罰。儘管菲立慈曾發誓安於貧寒,可母親和倖存的兄弟還是以禮品的形式,把原為滿足幾兄弟的虛榮心而從她身上剝奪的那份財產還給她。

聖立巴拉達修道院當時有四十三名修女。每個修女都有自己的貼身丫頭。丫頭們都是從窮貴族家庭來的,吃的是二等伙食,每月由修道院金庫管理人員付一個埃居的零用錢。但是根據一個特別的影響修道院安定的習慣,貼身丫頭只能當到三十歲。到了這個年齡,她們不是出嫁,就是到低級修道院當修女。

聖立巴拉達大貴族家庭的修女,可以有五個侍女,而菲立慈卻要求用八個。修道院有十五、六個據說風流多情的女子支持菲立慈的要求,其他二十六人則顯得十分憤慨,揚言要呼籲君主幹預。

善良的維熱莉亞修女新任院長,遠無能力來解決這類嚴重問題。於是兩方都要求她把此事呈交君主裁決。

在宮廷,阿米麗家族的朋友在宮裡散布言論,說菲立慈出身高貴,又受過家庭的委屈,現在卻有人阻止她使用自己的財產,而且是清白地使用,真是咄咄怪事。而那些年老的或不太富裕的修女的家庭則反駁說,一個修女發誓安於貧寒,用了五個侍女還不滿足,這才是真正的怪事。

大公想快刀斬亂麻處理這事,因為它可能在城裡引起混亂。大臣們建議他召見聖立巴拉達修道院的院長。鑒於這位修女品德高尚,性格賢良,可能不肯把注意力從天堂的大事轉到這些瑣事上,因此臣僚們建議君主向她宣布一個決定,讓她執行。

大公理智地想:「如果我一點不了解雙方要呈述的理由,我怎麼好作這個決定?」另外,沒有足夠的理由,他也不願與最有勢力的阿米麗家族為敵。

親王視畢德蒙伯爵為密友。他三十五歲,比親王小一歲。他們在搖籃里就相識了,由同一個奶媽養大。她是卡庄底洛地區一位殷實的農婦;長得很漂亮。畢德蒙十分高尚富裕,是城裡最英俊的男子之一。然而他生性冷淡,與世無爭。菲底朗大公到佛羅倫薩就位的當天,就請他去當首相,他卻謝絕了。

伯爵對大公說:「如果我是你,就立即讓位。你想想,我當上首相,不是要討得城裡半數人來恨我?我還要在這裡生活一輩子的。」

聖立巴拉達修道院的糾紛給國王在宮中帶來麻煩,他想請伯爵幫忙。伯爵在他的領地上生活,親自精心耕作。根據季節,他每日要花二小時去打獵或捕魚。誰也沒有見過他有情婦。他收到親王請他到佛羅倫薩去的信很不高興。當親王向他表明,要派他去管理聖立巴拉達貴族修道院時,他更加不樂意了。

他對君主說:「你得知道,我寧願當殿下的首相,也不幹這種事。我圖的是安寧。叫我到那群發瘋的母羊中間去,你想叫我過什麼樣的日子呢?」

「朋友,我之所以想到你,是因為我知道還沒有一個女人能把你的心佔據一整天。我是沒有這份福氣。我哥哥與皮央佳-卡璞蘿那些荒唐事,我只會把它們重演。」

親王在這裡說出了心裡話,他想以此說服他的朋友。

「你得知道,」他對伯爵說,「我要見到被我任命為院長的那位溫柔姑娘,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的。」

伯爵對他說:「這有什麼不好?如果情婦能使你覺得幸福,你為什麼不去找呢?我身邊沒有女人,是因為我與她們相交不出三天,就會厭惡她們嘮三叨四和婆婆媽媽的性格。」

大公對他說:「我嘛,是紅衣主教。教皇考慮我得了王位,允許我放棄這個職務並結婚。可我不願在地獄里遭罪。假如我要結婚,我將娶一個我一點不愛的女人。我向她要求的是我的王位繼承者,而不是平常的夫婦之樂。」

伯爵回答:「對此我無話可說。可我不相信萬能的上帝顧得上這些小事。你只要為臣民謀幸福,使他們成為正人君子,就是找三十六個情婦又有何妨。」

親王笑著辯道:「我一個也不願要。我要再見到聖立巴拉達修道院的院長,會覺得很為難。她是世上最優秀的女子,卻最缺乏領導才能。不要說一座關滿被迫進來的上流社會年輕姑娘的修道院,就是一群成熟而虔誠的女人也管不好。」

親王怕見維熱莉亞修女,倒讓伯爵十分感動。伯爵思量:「教皇允許他結婚時,他如果沒打定主意,內心會一輩子不安的。」次日,伯爵來到聖立巴拉達修道院。修女們驚異而得體地接待了親王的這位代表。在他之前,菲底朗已派他的一位大臣向院長和修女宣布,親王忙於國務,不可能分心來管理修道院,從今以後他將全權交給畢德蒙伯爵。伯爵的決定將是最權威的決定,誰也不許更改。

在會見了善良的院長后,伯爵對親王的審美觀頗不以為然。院長見識淺薄,更談不上漂亮。伯爵還覺得阻止菲立慈增添兩個女僕的修女很壞。他派人叫菲立慈到會客室,而菲立慈卻無禮地託人回答,說她沒時間,這反倒使伯爵來了興緻。本來他還對這份差事感到厭煩,後悔不該輕易答應親王。

伯爵說他要與菲立慈本人談,也要與她的侍女談。他派人通知五個侍女,結果來了三個。她們以主人的名義說,另外兩個要留在她身邊服侍。伯爵於是使用親王代表的權力,派手下的兩個人到修道院,把那兩個拒不服從的侍女帶到他面前。伯爵開心地聽那五個漂亮姑娘饒舌了一個小時。她們大部分時間裡是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從她們無意的流露里,親王代表差不多明白了修道院的內情。修道院里有五六個修女上了年紀,另有二十來個雖然年輕,卻很虔誠。其他的姑娘都年輕漂亮,在城裡都有情人。按理說她們很難與情人見面。但她們卻確實與情人經常幽會。這是通過什麼辦法呢?這一點,伯爵不願向菲立慈的侍女提問,他在修道院周圍安插一些耳目,很快就能弄明白。

伯爵吃驚地聽說修女之間也有私情,一些怨恨和內部糾紛都是由此引起的。比如菲立慈與洛德蘭是好朋友,除了菲立慈,修道院最美的姑娘要算賽莉婭。她和華皮納的關係十分密切。她們都有自己的貼身丫頭,也有程度不同的寵信。院長的貼身丫頭瑪道納,她每天要跪在主人身旁做五六個小時的祈禱。顯得比主人還虔誠,因此贏得了院長的信任。不過有的侍女說,她自己也覺得跪的時間長了一點。

伯爵還了解到有兩個叫羅德立和郎司洛的青年人分別是菲立慈和洛德蘭的情人。對這件事,他也不願直接問別人。他與這些侍女一塊交談,時間像過得很快,而菲立慈卻覺得她們去的時間特別長。親王的代表把她的五個侍女全部喚走,她感到自己的尊嚴遭到了踐踏,不能容忍。她聽到遠處會客室里的談話聲,便忍不住朝那裡闖去。儘管她知道,在拒絕了親王代表的邀請以後,突然闖進會客室,這種魯莽行動會使自己顯得可笑。

「我得狠狠壓一壓這個不自重的傢伙的氣焰。」傲慢的菲立慈想。她衝進會客室,勉強向親王代表打了個招呼,便命令她的一個侍女跟她走。

「小姐,這個姑娘要是跟你走,我就派人立即把她再次帶到我面前。」

「我牽著她走,你的人敢把她搶走?」

「我的人將把她和你一塊帶來。」

「我?」

「就是你。我要是覺得合適,我將把你從這裡帶走,送到亞平寧山區哪個又小又窮的修道院去。我可以辦這件事,還很可以做些別的事。」

伯爵發現五個侍女臉色煞白,菲立慈臉上也失去了血色,不過這反倒使她更漂亮了。

伯爵心想:「這是我一生見到的最漂亮的女人。必須把這場談話繼續下去。」

這場對話持續了三刻鐘。菲立慈表現出理智和特別叫親王代表覺得好笑的高傲性格。到最後,她說話的語氣緩和了,伯爵反覺得她不像剛才那樣漂亮了。

伯爵想:「必須激她發火。」於是他說,她雖然現在表現出順從的願望,但將來哪一日,他負責來修道院傳達親王的諭旨時,她如果略敢違拗,他還會把她送到亞寧山區最艱苦的修道院,去作六個月的贖罪。

聽到這話,菲立慈果然又火了。她對他說,歷來殉教者都要受羅馬皇帝的折磨。

「小姐,我不是皇帝。另外,有了五個這麼可愛的姑娘作侍女,也沒有殉教者會要再增加兩個,攪得社會不安寧。」

他很冷淡地向她點點頭,沒待她作出反應便走了,讓她很窩火。

伯爵沒去鄉下。他待在佛羅倫薩,想看看聖立巴拉達修道院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大公的警察署拔給他幾名偵探。他把他們布置在修道院和花園周圍,以及通向菲索爾的城門附近。偵探很快讓他了解到了他所要知道的一切。城裡最富而最風流的青年之一羅德立是菲立慈的情人;而她的親密朋友,溫柔的洛德蘭則與郎司洛相戀。郎司洛在佛羅倫薩討伐比薩的戰爭中表現很出色。這些年輕人要克服很多困難,才能潛入修道院。菲底朗繼位以後,管理更嚴,或者更確切地說,原有的一切許可都取消了。院長維熱莉亞想叫大家嚴格遵守紀律,可她力不從心。

暗探們還告訴他,羅德立、郎司洛和另外兩三個青年與修道院有關係,他們每月都與情人幽會。由於花園太大,主教不得不同意在通往北面城牆后一起空曠地的地方開兩張門。

修女們大都遵守規矩,而且她們大多數待在修道院里,對這些詳細情況還沒伯爵那樣清楚,但後來她們知道了,便利用這一缺口來違反院長的有關規定。

伯爵很快看出,領導修道院的是這樣一個懦弱的女子,要建立秩序談何容易。他把這個意思告訴了大公。大公勸他採取最嚴厲的措施,但又不想把昔日的女友調到另一家修道院。

伯爵回到聖立巴拉達修道院,決心拿出嚴厲手段,儘快了結稀里糊塗地攬在身上的苦差事。菲立慈還在為伯爵跟她說過的話生氣,打算一見面就用相應的話來回敬他,讓他知道自己高貴的出身和社會地位。伯爵一到修道院,立即召來菲立慈,想先擺脫苦差使中最叫他苦惱的包袱。菲立慈走到會客室,憋著一肚子氣,使氣氛變得緊張,可伯爵又覺得她變得特別美了。他在這方面很敏感。他想:「好好欣賞這漂亮的臉蛋,別一下讓它變了。」另一方面,菲立慈很欣賞這位美男子理智而冷靜的態度。伯爵的確很引人注目。他穿一套黑禮服。他認為來修道院履行職務應該選這種顏色。菲立慈暗忖:「我以為他過了三十五歲,會像這裡的聽懺悔神甫那樣是個可笑的老頭了。誰知恰恰相反,他還是個地地道道的男人呢。確實他不像我認識的羅德立和其他青年人,靠考究的衣服來炫耀自己的身份。他的禮服不如他們,沒有絲絨和金線繡的飾物,但他如果願意,馬上也可穿上那種衣服,而其他人呢?要把畢德蒙伯爵聰明理智趣味盎然的談吐學到手,不知有多麼難啊!」菲立慈與伯爵天南海北地聊了一個鐘頭。她還沒有弄明白,這位穿黑絨禮服的大人物臉上,為什麼總是顯出某種奇異的神情。

儘管伯爵特別小心地避開一切有可能刺激她的話題,但他也沒有在所有的事情上向這位姑娘讓步,正像那些與這位漂亮、性格乖張、有過一些情人的姑娘有關係的男人做的那樣。因為伯爵無任何企圖,他和她在一塊單純而自然,只是他想避開可能惹她發火的細節。然而終究得觸及她提出的要求。於是他們談到修道院的混亂狀況。伯爵說:

「事實上,小姐,使這裡混亂的原因,是這裡一位最引人注目的修女要求比別人多兩個侍女。雖說在某種程度上,這個要求也許並非無理。」

「這裡之所以混亂,是因為院長的性格太懦弱,她想用一套前所未有的嚴厲制度來約束我們。有的修道院收進來的修女,可能是些虔誠女子,喜歡隱居,願意過貧窮生活,服從院規,恪守她們十七歲時發的願。至於我們,家裡把我們安置在這裡,是為了把財產都留給我們的兄弟。既然我們的父親不願在家裡見到我們,我們又不能逃走,也不能到別的地方去生活,我們還能有別的什麼奢望。另外,我們既然發了願,在明白人眼裡這是無什麼意義的。但也只好在這裡關上一年或幾年了。別處的修女還享有一點自由,我們為什麼不能和她們一樣呢?噢,我還要告訴你,親王代表先生,圍牆的門一直開到天亮。每個修女都能自由地在花園裡與情人幽會。誰也不會想到指責這種生活。父母貪財,把我們的姐妹嫁出去,她們能享受的自由和幸福,我們認為,我們作為修女也應享有。是的,自從有了一個當了二十五年紅衣主教的君主,一切都變了。代表先生,你可以像那天做的那樣,派軍隊或隨從闖進修道院。他們可以用暴力逼迫我們,正像你的隨從逼迫我的侍女一樣。這樣做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們比侍女力氣大。你雖然很傲慢,可你不要對我們有什麼權利。我們是被迫關在修道院的。我們十六歲時就被迫逼著發誓許願。再說,你要我們過的這種討厭的生活,與我們許願時修女們的生活截然不同。即使這種願是合情合理的,我們充氣量也只同意過那些修女那樣的生活。可你卻想要我們過她們從未經歷過的生活。代表先生,恕我直言,我要求同胞們尊重我們。要在共和時期,我們是不可能忍受這種無恥的迫害的。我們這些可憐的女孩子惟一的過錯,就是出生在富有家庭,有幾個兄弟。我真想找個機會把這些話向大眾,或向一個通情達理的人說一說。至於我的侍女的數量,我要求的不多,兩個就足夠了,不需要五個,更不必七個。不過我也可以堅持要七個。直到有人出來駁斥那些傷害我們的惡毒的誹謗為止。這種誹謗我剛才向你舉出幾例。不過,親王代表先生,因為你的黑色絨服對你十分合適,所以我向你表明,今年我放出多少錢就能雇多少侍女的權利。」

畢德蒙伯爵覺得她這種抗議十分有趣,就又隨便說了幾條可笑的反對意見,好讓談話持續下去。菲立慈潑辣地與他爭辯,神態動人。伯爵從這位二十歲姑娘的眼神里看出:她對一個表面知書達理的人說出那些蠢話感到十分詫異。

伯爵送走菲立慈后,叫來院長,給了她幾條忠告。他向親王報告聖立巴拉達修道院的糾紛已經平息。親王對他的才智大為讚賞。最後伯爵回到自己的田園。不過,他好幾次想到:「那裡有位二十歲的姑娘,她如果走出修道院的圍牆,生活在塵世,一定是城裡最美的人兒,又漂亮,又聰明。」

可是修道院里還是出了大事。修女們雖不能像菲立慈那樣有條有理地談自己的看法,但她們中的大多數都很年輕,對修道院的生活特別厭煩。她們唯一的消遣就是拿親王作對象畫漫畫,寫諷刺詩,說親王作了二十五年紅衣主教,登基后乾的好事,就是不再與情婦幽會,而是把她委任為院長,來虐待這些被貪婪的父母送到修道院來的可憐姑娘。

正如我們說過的,溫柔的洛德蘭是菲立慈的親密朋友。菲立慈告訴洛律蘭,自與畢德蒙伯爵那位年過三十六歲的男人談過話后,她對情人羅德立似乎覺得膩味了。說得明白一點,她對那位嚴肅的伯爵產生了愛情。這以後,兩個修女的友誼似乎更加深了。她們扯起這個話題就沒個完,有幾次她們一直談到凌晨兩三點鐘。院長聲稱要嚴肅地整頓紀律,執行聖貝諾阿會的教規,根據這個規定,每個修女必須在日落後一個小時,聽到「歸房鍾」時回到自己房裡。善良的院長覺得自己要以身作則,一聽到鐘聲時便回到房裡,閉門不出。她還虔誠地認為別的修女會學她的樣。在最漂亮而又最富有的修女中,十九歲的華皮納可能是院里最瘋的一個。還有賽莉婭,她是華皮納最好的朋友。這兩個修女最嫉恨菲立慈,據說是因為菲立慈看不起她們。其實是菲立慈與洛德蘭有了上述有趣的話題后,與其他修女相處時,總是表現出一種很難掩飾或毫不掩飾的煩躁情緒。菲立慈最漂亮,最富有,比起他修女也顯得聰明。在人們覺得厭煩的修道院里,略有風吹草動就能燃起仇恨的烈焰。華皮納發蠢氣,去對院長說,菲立慈和洛德蘭有幾次在花園裡一直待到深夜兩點。院長從伯爵那裡獲悉,花園那道通向北邊開闊地的門將由親王的士兵站崗,她便派人給這道門上了幾把大鎖。每天傍晚,園丁們忙完一天的活,便由年紀最輕的一個,不過也是六十歲的老人,把鑰匙交給院長。院長又立即派一個老傳達修女給門鎖上第二把鎖。儘管有這些謹慎措施,在花園裡待到深夜兩點,在她看來仍是不輕的過錯。於是她叫來菲立慈,把這位出身高貴,成了家庭財產繼承人的修女訓了一頓。要是沒有親王作靠山,她也許沒有這份膽量。菲立慈自認識伯爵后,只讓情人羅德立來過一次,而且是為了奚落他。這樣挨院長一頓斥罵,她忍不住這口氣,於是忿忿不平地辯駁。善良的院長拒絕說出揭發她的人,但列舉了事實細節。菲立慈根據這些細節,很快猜出是華皮納告的狀。

菲立慈立即決定報復。這種決心使她鎮定下來。不幸給了她力量。

她對院長說:「院長,你覺得我不值得同情嗎?我的心情無法平靜。偉大的聖-貝諾阿,我們修會的締造者規定,六十歲以下的男人不準進修道院。這個規定確實英明。親王代表畢德蒙伯爵為了管理這所修道院與我多次長談,說服我放棄增加侍女的要求。他很聰明,謹慎,才智不凡。我由衷地敬佩伯爵這些美德。作為上帝和貝諾阿的使女,我這樣做是不合適的。上天要懲罰我的虛榮心:我竟狂熱地愛上了伯爵。我也顧不上朋友洛德蘭會不會生氣,冒昧地對她吐露了這種身不由己的有罪的感情。洛德蘭給我忠告,安慰我,有幾次甚至給了我抵禦邪念的力量,所以她有時在我身邊待得很晚。不過總是我請她留下的,因為我怕她一離開,我便會去想伯爵。」

院長自然對這位迷途的羔羊作了一番冗長的訓導。菲立慈又進行辯解,結果使說教又延長了下去。

菲立慈想:「現在,我們的報復,我和洛德蘭的報復會引出一些事件,它們將把可愛的伯爵再度引到修道院來。我在侍女問題上過快地作了讓步,這個失誤就會得到彌補了。他是那樣地通情達理,我也不知不覺地想在他面前顯得通情達理。我以為,我並沒有讓他喪失來修道院履行親王代表職務的機會。我現在正為他不在而煩惱。羅德立這個頭腦簡單的傢伙,有幾次也讓我開心,可我總覺得他十分可笑。由於我的失誤,我再也沒有見到可愛的伯爵。我和洛德蘭要設法報仇,造成混亂,使得他要常來修道院理事。可憐的院長還不清楚這個秘密,她很可能要伯爵盡量少與我會見。可我渴望的正是與他見面。紅衣主教大公從前的情人肯定會向那位古怪而冷漠的男人公開我的愛情。這將是一場喜劇,他可能會覺得很開心。因為不是我完全弄錯了,就是他被那些蠢話騙了。那是人家為使我們馴服而鼓吹的一些鬼話。只是他還沒有找到與他般配的女人。我就要當這個女人。否則我就去死。」此後,菲立慈和洛德蘭時刻蘊釀著報復計劃,不再感到無聊:

「華皮納和賽莉婭趁天氣炎熱,偷偷地到花園裡去乘涼,一定要使她們與情人的第一次幽會成為醜聞,這樣,我很晚還在花園散步,留在正經修女頭腦里的印象就會抹去。在華皮納和賽莉婭與勞郎佐和皮埃爾-安托瓦納第一次約會的晚上,讓羅德立和郎司洛埋伏在花園門前那堆方石後面,羅德立和郎司洛不能殺死這兩個女人的情人,但要用劍輕輕刺他們五六下,讓他們渾身染上血,叫他們的情人看了驚慌失措,無心再跟他們說情話。」

為了安排她們預謀的埋伏,兩個朋友覺得最好叫洛德蘭的貼身丫頭莉維婭向院長請一個月假。這個丫頭很機靈,她給羅德立和郎司洛帶去幾封信和一筆錢。他們拿這筆錢在勞郎佐和皮埃爾-安托瓦納身邊安排了耳線。這兩位出生最高貴極為時髦的青年總是在夜裡一同潛入修道院花園。自紅衣主教大公執政以來,潛入修道院變得非常困難。尤其是最近,院長的要求得到畢德蒙伯爵的批准:在通向北邊空曠地的花園小門前面設了一個崗哨。

貼身丫頭莉維婭每天來見菲立慈和洛德蘭,彙報襲擊賽莉婭和華皮納的情人的準備情況。準備工作進行了六個星期。問題是要摸清勞郎佐和皮埃爾-安托瓦納會在哪個夜晚來修道院。新的大公繼位后,嚴格執行法紀,修道院的防範更嚴。另外,莉維婭在羅德立那裡遇到了困難。這個羅德立已感覺到菲立慈對他的冷淡,因此明確表示,如果菲立慈不同意給他一次約會,不親口吩咐他行動,他就拒絕去施加報復,損傷華皮納與賽莉婭的愛情。可是菲立慈已愛上了畢德蒙伯爵,不同意他的要求。

她毫不掩飾地給他寫了封信,道:「我很清楚,要想得到幸福,就得遭受懲罰。但為了見一個在心中失去位置的昔日的情人而受罪,我是決不會同意的。但我還是願意夜裡再見你一次,給你講清道理。不過我不是要你去犯罪,所以,你不要抱有妄想,以為我會像別人請你去殺死一個傲慢無禮的傢伙那樣,給你報酬。你不要將我們敵人的情人傷得太重,以致影響他們進花園,害得我們特意集合起來的修女看不到好戲。千萬別出差錯,不然你就取消了最精彩的節目,我就只會把你當成一個莽漢,你再也得行到我的絲毫信任。要知道,你正是因為這個主要毛病,才失去我的友誼的。」

精心準備的報復之夜終於到了。羅德立和郎司洛在好幾個同伴的幫助下,整個白天都在監視著勞郎佐和皮埃爾-安托瓦納的行蹤。由於勞郎佐他們嘴不緊,羅德立他們確知那兩人準備夜裡翻過聖立巴拉達修道院的圍牆。在派出哨兵守衛修道院大門的哨所附近,住著一位富商。這天晚上,富商嫁女。利用這個機會,勞郎佐和皮埃爾-安托瓦納裝扮成富商家的傭人,在晚上十點鐘光景,以富商的名義送給哨所一桶酒。士兵們高興地收下了禮品。夜色朦朧。那兩人估計在子夜時分翻牆。於是在十一點時,羅德立和郎司洛就埋伏到圍牆附近。他們高興地看到一個喝得半醉的士兵來接班。用不了幾分鐘,那士兵就會睡過去的。

在修道院裡面,菲立慈和洛德蘭已見到她們的敵人華皮納和賽莉婭藏在花園裡靠近圍牆的樹下。將近十二點時,菲立慈去喊醒了院長,費了很多口舌才把她拖來,又費了不少力氣才使她明白她剛才揭發的罪行可能發生。

等了半個多小時,什麼動靜也沒有。到後來,菲立慈不安起來,生怕自己落個造謠中傷的名聲。院長最後說事情就算是真的,也不該為了證實一起罪行,便違反聖貝諾阿會的規矩,因為在太陽落山後,修女是不能進入花園的。好在菲立慈想起從修道院裡面可以不經花園,走到低矮的柑桔小溫室的平屋頂上。那裡離衛兵看守的那道門很近。在菲立慈忙著說服院長時,洛德蘭去叫醒了她的姑姑。那個虔誠的老修女是修道院的副院長。

院長雖然跟著菲立慈來到柑桔溫室的平台上,但還是不相信她說的一切。突然,她發現離平頂九至十尺的下方,站著兩個修女。在這樣的深夜,她們竟站在宿舍外。她的震驚和憤怒,恐怕大家難以想象。夜色昏暗,她沒有認出這兩個修女是華皮納和賽莉婭。

院長以一種嚴峻的口氣叫道:「不守規矩的姑娘,可憐的輕骨頭!你們就是這樣來侍奉天主的嗎?要知道,偉大的聖貝諾阿,你們的恩主在天上注視著你們吶。看見你們踐踏教規,他會氣得發抖的。你們回自己的屋裡去吧,歸寢的鐘聲早已敲響。快回房間去祈禱吧!明天早晨,我將給你們以懲罰,等著吧。」

賽莉婭和華皮納聽到頭頂上很近的地方響起院長嚴厲的激怒的聲音,驚恐不安,呆若木雞。這時,另一件事又把修女們嚇了一跳:門外離她們八九步遠的地方,突然傳來激烈的斗劍聲。不一會兒,有人受傷了,發出痛苦的慘叫。賽莉婭和華皮納聽出是勞郎佐和皮埃爾-安托瓦納的聲音,內心裡好似油煎火烤!她們有私配的園門鑰匙,便跑去開鎖。儘管大門沉重。她們也居然推開了。賽莉婭年紀大一點,力氣也大,搶先衝出門。不一會,她挾著情人勞郎佐走了進來,勞郎佐好像受了重傷,只能勉強支持住自己,每走一步都要呻吟一聲,像是行將斷氣的人了。果然,他在花園裡走了十幾步后,儘管有賽莉婭攙著,還是栽倒在地上,一命嗚呼了。賽莉婭顧不上謹慎,大聲地呼喊他,見他沒有反應,便伏在他身體上痛哭了起來。

這一切發生在距柑桔小溫室平頂二十來步遠的地方。菲立慈明白勞郎佐已經死了或即將死去,覺得十分歉疚。

她心想:「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羅德立發瘋了,殺死了勞郎佐。他本性很殘忍。在幾次化妝舞會上,勞郎佐的馬和僕人的制服比他的漂亮,這便傷了他的虛榮心。他忍受不了。」

菲立慈攙扶著嚇得半昏過去的院長。

過了一會兒,不幸的華皮納也進了花園,她扶著皮埃爾-安托瓦納。他也挨了要命的幾劍,很快就要死了。在場的人都被這可怕的景像嚇壞了,誰也不出聲。忽然,皮埃爾-安托瓦納對華皮納說:

「這是馬爾他騎士堂愷撒乾的。我認出了他。他刺傷了我,我的劍也沾了他的血。」

堂愷撒是在皮埃爾-安托瓦納之前跟華皮納相好的人。這位年輕的修女似乎完全不顧自己的名譽,大喊聖母瑪麗亞和主保聖人救命。她還叫喚她的貼身女僕,毫不顧忌這樣叫喊會驚醒整個修道院。她對皮埃爾-安托瓦納的感情太深了。她忙著護理他,給他封血,包紮傷口。這種真摯的感情引起很多修女同情。有人靠近受傷者,有人忙著去找燈火。皮埃爾-安托瓦納倚著一棵月桂樹而坐。華皮納跪在他跟前,小心護理他。他還能清楚地講話,又把堂愷撒刺傷他的事敘述了一次。但突然一下他手臂僵硬,斷了氣。

賽莉婭要華皮納冷靜些。一旦肯定勞郎佐真的死了,她就像是把他忘了,想起了她和親愛的華皮納身邊存在的危險。華皮納-這時暈倒在情人身上,賽莉婭扶她坐起,使勁搖她,讓她醒過來。

賽莉婭看見院長靠在柑桔溫室平頂欄杆上,離花園地面有十二或十五尺左右。為了不讓院長聽到,她把嘴貼著華皮納的耳朵,低聲對她說:「你再不振作起來,你我一定活不成了。快醒醒,小心保住你的名譽和安全!這個時候你要沉湎在痛苦裡,就會被投進又黑又臭的地牢,坐上許多年。」

這時,院長由菲立慈攙扶著,下到花園,走近兩個不幸的修女。

賽莉婭矜持、堅定地對院長說:「對你來說,院長,如果你要想太平無事,如果你珍惜貴族修道院的名譽,你就要保持沉默,也不要到大公那裡去亂嚷嚷,你也一樣,過去也有自己的心上人。人們普遍認為你很貞潔,這是你勝過我們的地方。但如果你把這件事報告給大公,很快就會鬧得滿城風雨,人家會說,聖立巴拉達修道院的院長年輕時就談情說愛,所以管不好這座修道院。院長,你要把我們毀了,但是你自己也會毀掉。這是更加確切無疑的後果。」

院長不安地喘息著,發出低聲的驚嘆。賽莉婭繼續對院長說:「院長,你得承認,此時你大概沒想到該怎樣做才能保護修道院和你本人!」

院長仍惶惶不安,沒有吱聲。賽莉婭又說道:

「首先,你不要聲張。然後,立即把這兩具屍體運到很遠的地方去。萬一事情敗露了,你我都會遭殃。」

可憐的院長深嘆了口氣,心亂如麻,不知該怎麼回答。她身邊不見了菲立慈。原來她把院長領到兩個不幸的修女近旁后,怕她們認出自己,便悄悄地走開了。

「姑娘們,你們覺得必須做什麼,怎麼做合適,就怎麼去做吧。」不幸的院長終於開口道。可怕的處境使她的聲音變得嘶啞。「我知道怎麼把我們的羞辱化小。但你們要想到,我們的罪孽永遠瞞不過上帝的眼睛。」

賽莉婭一點也沒注意院長說的話。

「我們沒有別的要求,就是請你保持沉默。」她好幾次打斷院長的話,重複道。

院長的心腹丫頭瑪道納來到她身旁。賽莉婭又轉向她說:

「請你幫幫忙,我親愛的朋友!這涉及到整個修道院的名譽,涉及到院長的生命和名譽,因為她若把這件事張揚出去了,不僅我們要恨她,我們這等高貴家庭也不會白白放過她的。」

華皮納倚著一株油橄欖樹,跪在地上哭泣,無力幫助賽莉婭和瑪道納。

賽莉婭對她說:「你回屋子裡去吧。先注意弄掉你衣服上的血跡。要哭的話,我們一小時后一塊哭。」

在瑪道納的幫助下,賽莉起先把她情人的屍體,然後把皮埃爾-安托瓦納的屍體運到了金商街。那裡離花園門口有十來分鐘路程。還好,賽莉婭她們沒有撞見任何人。看守花園大門的士兵坐在老遠的石頭上打瞌睡。否則她們的法子再妙也無法實行。不過在開始搬運屍體前,賽莉婭就了解了士兵的情況。搬了第二趟回來時,賽莉婭和同伴忽然嚇了一跳。夜色略淡了些,可能是凌晨兩點鐘左右。花園門口清清楚楚地站著三個士兵。更倒霉的是,園門好像已經關上了。

賽莉婭對瑪道納說:「準是院長作的頭等蠢事。她一定想起了聖貝諾阿教規,所以關上了園門。我們只好回父母家去了。那位大公那麼嚴厲而固執,我這條命可能要搭進去了。至於你,瑪道納,你是無罪的,你是在我的請求下才來幫我運屍體的。屍體留在花園裡會破壞修道院的聲譽。我們躲到這石頭後面去吧。」

兩個士兵下崗回哨所去,恰好從她們跟前經過。賽莉婭高興地發現,他們幾乎都喝醉了。他們邊走邊說話。那個高個子就是剛才在門前站崗的,他一點也沒說起夜裡發生了什麼事。後來在預審時,他也只是說,有一些衣著華麗的人,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拼殺。黑暗中,他看出有七八個人。他剋制自己不介入他們的格鬥。後來這些人就進修道院的花園去了。

兩個士兵過去后,賽莉婭和瑪道納走近花園門,出奇高興地發現門只是虛掩著。這是菲立慈乾的。她當時不想讓賽莉婭和華皮納認出自己,便離開了院長,跑到花園門口。那時門還敞開著。她怕羅德立趁機溜進花園來找她。菲立慈知道他輕率、魯莽,怕他把她拖下水來報復她的薄情寡義。因此她一直藏在門旁的樹后。賽莉婭對院長、後來又對瑪道納說的一切她都聽到了。賽莉婭和瑪道納抬著屍體出去后不一會兒,她聽到士兵來換班,……就把大門掩上了。菲立慈見賽莉聘用私配的鑰匙重新關了園門,消失在黑暗裡之後,才離開花園。她想:「總算出了口氣,叫我太高興了。」在餘下的時間裡,她和洛德蘭一起揣測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才導致這種悲慘的結果。

幸運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菲立慈的貼身丫頭就回到了修道院,給她帶來羅德立的一封長信。羅德立和郎司洛為了顯示勇氣,不肯像佛羅倫薩當時通行的那樣,僱用殺手來幫忙,他們兩個親自出馬襲擊勞郎佐和皮埃爾-安托瓦納。雙方鬥了很長時間。羅德立和郎司洛忠實地執行命令,只想讓對手受點輕傷,總是以退讓居多。事實上。他們也只是在對手的胳臂上刺了幾劍,對方決不會因這點傷而喪命。可是在他們即將撤出拚鬥時,驚奇地看到一名刺客向皮埃爾-安托瓦納猛撲過去。從他的吼叫聲中可以辨出,他是馬爾他騎士堂愷撒。他們看到己方有三人對方只有兩人,而且受了傷,便急忙跑開了。這一天,兩個年輕人的屍體被發現后,佛羅倫薩全城大為震驚。要知道這兩人可是城裡數一數二的富家公子呵。因為這兩人出身高貴,他們的死才引起人們這樣注意。在菲底朗上任之前,托斯卡納在法朗索瓦的荒淫統治下,只不過是西班牙的一個省。每年光是謀殺案就有一百多起。勞郎佐和皮埃爾-安托瓦納屬於上層社會。這個社會的人士對他們的死議論紛紛,有人認為他們是決鬥后死去的,有人則認為他們是被別人報仇而殺死的。

大事發生后的第二天,修道院里倒十分平靜。絕大多數修女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天剛亮,園丁還沒有上工,瑪道納便去沾了血的地方翻土,除掉了所有的痕迹。這個姑娘也有情人,她機靈地幹完了賽莉婭要她乾的事,什麼也沒對院長說。為此,賽莉婭送給她一枚漂亮的鑽石十字架。瑪道納是個很純樸的姑娘。她謝了賽莉婭,說:「有一件東西,我喜歡它勝過世上所有的鑽石。從這新院長到任后,為了得到她的寵信,我埋頭盡心盡意為她效勞,可她從來沒給我提供一點方便,讓我去會一會我心愛的於良。院長把我們大家都搞苦了。算起來,我有四個多月沒見到於良了。他都要把我忘了。華皮納小姐是八個看門修女之一。她是小姐的好朋友。幫了別人的忙總得有回報。輪到華皮納看門那天,能不能讓我出去看一看於良。要不讓他進來也行。」

賽莉婭對她說:「我儘可能幫你。但華皮納會給我出一個難題,就是得瞞著院長。你平時守著院長守慣了。你先試著短時間地離開她。我相信,你如果不是院長的侍女,華皮納滿足你的要求沒有任何困難。」

賽莉婭說這番話不是沒有用心的。

她對華皮納說:「你只顧哭你的情人,也不想想威脅我們的可怕危險。院長是不可能保持沉默的,這裡的事大公遲早會知道。他當過二十五年紅衣主教,當上君主后也沒改變原有的觀念。在宗教的角度看來,我們犯的是最嚴重的罪行。總之,院長活著,我們就得死。」

華皮納抹著眼淚,不禁叫道:「你想說什麼?」

「我是說,必須到你朋友威克托阿-阿瑪娜蒂那裡去弄點卑璐產的毒藥。那地方的毒藥很有名。她母親被丈夫下了毒,臨死時留了毒藥給她。她母親拖了幾個月,很少有人想到她是中了毒。對院長我們也只好如法炮製。」

溫柔的華皮納叫起來:「你的想法太可怕了。」

「我知道你害怕,我也一樣害怕。可我又想,院長活著,華皮納和賽莉婭就得死。你想想,院長絕對不可能沉默,她只要一句話,就能說服紅衣主教大公。可憐的修道院過去有點民主,對於這種民主造成的罪行,大公深惡痛絕。你表妹與瑪道納關係密切。她家在158×年破產後衰落了。瑪道納熱戀著一個英俊的織布工,他叫於良。得讓你表妹給她一些葯,作為安眠藥,為的是讓礙事的院長不再監視我們。這種卑璐的毒藥能使人在六個月內死亡。」

畢德蒙伯爵有一次去宮廷,菲底朗大公稱讚他把聖立巴拉達修道院治理得太太脾氣。親王這句話促使伯爵再去看看自己的工作結果。當院長向他提起她親眼見到的那兩起兇殺案時,伯爵大驚失色。他完全清楚維熱莉亞院長根本不可能向他提供有關這兩起兇殺案原因的任何情況。他想:「這裡只有菲立慈頭腦清醒,六個月前我第一次來這裡時,她說出的道理曾使我感到難堪。對於這個案件,她也許能提供一些線索。只是社會和家庭對她們這樣的修女太不公正,她願不願意說呢?」

親王代表到修道院來了。菲立慈聽到這個消息欣喜若狂。她終於又能見到這位非凡的男子了。六個月以來她做的一切不正是為了這個目的嗎?與此相反,伯爵的到來,讓賽莉婭和她的朋友華皮納惶恐不安。

賽莉婭對華皮納說:「你再顧慮這顧慮那,我們就完了。院長很怕事,不會不聲張。現在我們的命運掌握在伯爵手裡。我們有兩種選擇:一是逃走,可我們靠什麼去生活。兄弟們生性吝嗇,肯定會拿我們有犯罪嫌疑作借口,拒絕給我們麵包。過去,托斯卡納是西班牙的一個省,受迫害的托斯卡納人可以逃到法國去。但現在,紅衣主教大公把眼睛盯著這個強國,想擺脫西班牙的桎梏。我們不可能找到庇護所了。可憐的朋友,你還像孩子一樣打不定主意,我們就會落得這種下場了。我們犯這個罪實在是迫不得己,因為瑪道納和院長是那一倒霉事件的危險的見證人。洛德蘭的姑姑不會說什麼的。她會珍惜修道院的聲譽。瑪道納把所謂的安眠藥給院長服用后,我們再告訴她那是毒藥,就把她的嘴封住了。再說,這個善良的姑娘正迷戀著於良哩。」

至於菲立慈與伯爵充滿智慧的談話,說來話就長了。弗立慈一直記得,她在多用兩個侍女的問題上犯了匆促讓步的過錯。由於那次過於好心,使得伯爵六個月沒來修道院。菲立慈打定主意不再重蹈覆轍。伯爵誠懇地派人請她去接待室相見。這一邀請讓菲立慈喜出望外,以致她忘了提醒自己,為了擺出女人的架子,必須把會見推遲到明天。到了接待室,她見到只有伯爵一人在裡面。儘管他們之間隔著老粗的鐵柵欄,菲立慈還是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羞怯。她覺得十分驚訝,深為自己的念頭懊悔。先前,她認為這種念頭巧妙、逗趣。這裡說的念頭,就是她向院長表露的她對伯爵的愛情。她希望院長把話傳給伯爵。那時她遠沒有現在這樣愛伯爵。她只是覺得,向嚴肅的親王代表的心靈進攻,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現在她的感情完全不同了。討他歡心是她幸福的需要;如果不能成功,她會很不幸的。如果院長把她奇怪的秘密告訴了伯爵,這個嚴肅的人會怎麼想呢?他很可能認為她是個輕薄女子。這樣一想,菲立慈覺得如坐針氈般難受。一定要向他說明白。院長告訴了他沒有呢?菲立慈一門心思想著這個問題。幸好,她揣測出來的恰好也是事實。院長在那不幸的夜晚看見兩具屍首,受了驚恐,把這樣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即一個修女狂熱的單相思忘得一乾二淨。

伯爵看得很清楚。這個標緻女人心緒混亂,卻不知是什麼原因。他捉摸:「難道她犯了罪。」想到這一點,他這個十分理智的人也忐忑不安起來。既有這種猜疑,他便十分認真地傾聽菲立慈的答話。很久以來,從沒有哪位女人的話令他這樣重視。他很欣賞菲立慈的機靈。當他提到花園門口那場不幸的格鬥時,菲立慈的回答十分巧妙,討人喜歡,但又沒作任何結論。他們交談了一個半小時,伯爵始終興緻勃勃,沒有半點厭倦。之後,他向菲立慈告別,請她幾天後再相見。菲立慈聽了感到甜滋滋的。

伯爵從聖立巴拉達修道院出來,陷入了沉思。伯爵心想:「我的職責當然是向親王報告我剛了解到的不同尋常的情況。那兩位出眾的富家子弟十分可憐,死得不明不白,舉國上下都關注。可另一方面,紅衣主教親王新近委任了一位主教。如果這裡發生的事傳到那個可怕的傢伙耳里,就會給這座不幸的修道院招來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暴行。那傢伙要害死的不是一個,而是五六個可憐的姑娘。我只要稍微濫用一下親王對我的信任,便可制止這種事情的發生。如果我不這樣做,那麼,殺死她們的兇手不是我,又是誰呢?即使親王知道了,怪罪起來,我也可對他說:『是你那位厲害的主教把我嚇怕了。』」伯爵不敢明確承認他保持沉默的動機,因為他不能肯定美人菲立慈無罪。一想到要把一個受社會和父母虐待的可憐姑娘置於危險境地,他就不寒而慄。

他想:「要是把她嫁出去,她將成為佛羅倫薩的榮耀。」

伯爵邀請宮廷里職位最高的大臣和佛羅倫薩最富有的商人到錫爾納沼澤地舉行一次盛大的狩獵。這塊沼澤地有一半是他的產業。但他請客人原諒他不能和大家一塊打獵。

菲立慈與伯爵談話的第三日,聽到修道院前院伯爵的馬在踢蹬,感到很奇怪。親王代表雖然不向親王報告修道院發生的事情,但是感到他有責任使修道院不再出事。為了做到這一點,首先必須弄清楚,那兩個修女對情人的死負有什麼責任。他先與院長長談了一次,又叫來八九個修女,包括華皮納和賽莉婭。正如院長所說,那晚上的事情,這幾個修女都說不知道。他感到十分驚訝。伯爵只好直接問賽莉婭和華皮納,她們也矢口否認。賽莉婭態度堅強,顯然能經受磨難。而年輕的華皮納像個絕望的可憐姑娘,顯得十分痛苦。她變得十分清瘦,似乎得了肺病。勞郎佐的死使她極為憂傷,無法排遣。

她多次與賽莉婭長談。她總是說:「是我害了他,我本應該在和堂愷撒那凶蠻的傢伙斷絕來往時,顧全他的自尊心。」

菲立慈一進接待室,就知道院長向親王代表說出了她對他的愛情。聰明的伯爵完全改變了態度。這使菲立慈一開始就滿臉通紅,相當窘迫。她與伯爵談了很久。她顯得十分迷人,但她自己卻沒有意識到。不過她並沒有承認什麼,院長所知道的,就是那一夜她親眼看到的,而且,有跡像表明,她並沒有看清楚。賽莉婭和華皮納也什麼沒承認。伯爵感到很為難。

「如果盤問貼身丫頭和傭人,事情就會捅到主教那兒去。她們會向聽懺悔神甫坦白。那樣,修道院就會遭受大審判了。」

伯爵很是擔心,每天都到聖立巴拉達修道院來。他決心先修女,后侍女,最後僕人,把所有人都問一遍。他查出了三年前發生的一起謀殺嬰兒案的真相。這是主教主持的教會法院的法官向他轉交的舉報書。他十分驚異地了解到,花園裡死了兩個年輕人的事,只有院長、賽莉婭、華皮納、菲立慈和她的朋友洛德蘭知道。洛德蘭的姑姑善於掩飾,沒有引起懷疑。大家都怕新任主教,因此除了院長和菲立慈,其他修女的證詞如出一轍,顯然夾雜了謊言。伯爵把所有人盤問完,又與菲立慈長談了一次。這使菲立慈感到了幸福。為了增加會見的機會,她特意向伯爵講述那兩名騎士喪命的情況,但每天只給他講一點點。談到她自己時,她坦率地承認,她曾有三個情人。伯爵這時幾乎成了她的朋友。她詳細地把自己的愛情經歷都告訴了他。這位聰明漂亮的姑娘,是那樣坦率,把伯爵吸引住了。他也就自然地與她以誠相見了。

他說:「我講不出你那樣有趣的事情作為回報。我不知道能否冒昧地對你說,我在世上見過的女子,都讓我鄙視她們的性情勝過讚美她們的美貌。」

伯爵頻頻來訪,使賽莉婭無法好好休息。華皮納越來越沉湎在痛苦中了,也不拒絕朋友的要求。輪到她值班守門,她就敞開大門,扭過頭去,把院長的貼身丫頭瑪道納的朋友織布工於良放進來。於良在修道院里待上八天,直到華皮納重新當班才出去。瑪道納似乎是在與情人廝混的最後一天把安眠藥水給院長服用的,這一方面是院長要求她日夜陪伴在身旁,另一方面則是聽了於良的抱怨。於良鎖在她房間里,孤單一人,百無聊賴。

一天晚上,年輕而虔誠的修女朱莉經過大宿舍時,聽到瑪道納房裡有人說話。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從鎖眼裡看見一個英俊青年,坐在桌前與瑪道納有說有笑地一起吃飯。朱莉敲了幾下門,然後轉念一想,瑪道納很可能打開門,把她與這個男子關到一起,再去向院長報告。院長當然會相信她,因為她們平時總在一塊。朱莉一時慌亂起來,眼前浮現出瑪道納在黑--的,空寂無人的走廊里追她的情景。瑪道納身體比她壯實得多。朱莉心慌意亂,趕忙走開了。她聽到瑪道納打開了門。她怕自己被瑪道納認出來了,便跑到院長那裡,把剛才見到的情形都說了出來。院長聽了怒不可遏,立即趕到瑪道納的宿舍,但沒有發現於良。他已經溜到了花園。可就在這一夜,院長以慎重起見,同時也考慮到瑪道納的名聲,便留她在自己房裡睡,並向她宣布,明日一早,院長本人與修道院的聽懺悔神甫一塊,去給她的小房間貼上封條,以防一些居心不良的人說裡面窩藏了男人。瑪道納十分氣惱,恰好她這時有給院長準備作夜宵的巧克力,便在裡面摻了許多所謂的安眠藥。

第二日,維熱莉亞院長特別神經質。照鏡子時,她看見自己臉色變了,以為自己要死了。卑璐毒藥的初步效應是讓服毒者幾乎發瘋。維熱莉亞記起聖立巴拉達貴族修道院院長的特權之一,是臨終時可見主教大人。於是她給這位高級教士寫了一封信。不久,主教就來到了修道院。她不但給他講了自己的病情,還說出了兩具屍體的事。主教嚴厲地訓斥她沒有向他報告如此離奇如此有罪的事件。院長回答說:親王代表畢德蒙伯爵勸她不要把家醜外揚。

「你嚴格履行職責,這個在俗的人怎敢說是家醜外揚呢?」看見主教來到修道院,賽莉婭對華皮納說:

「我們完了。這個狂熱的教士,會不惜任何代價,在他轄區的修道院里奉行三十主教會議規定的改革。對我們來說,他與畢德蒙伯爵不是一類。」

華皮納撲到賽莉婭懷裡大哭起來。

「我死倒無所謂,只是有兩件事叫我死不瞑目,一是我連累了你,一是我死也救不了院長的命。」

華皮納立即走到當晚看門的修女房裡,也沒給她作詳細解釋,只說,瑪道納不慎在房裡接待一個男人,現在必須挽救她的生命和榮譽。她說了許多求情的話,這位修女終於同意十一點鐘后打開大門,自己離開幾分鐘。

與此同時,賽莉婭讓人把瑪道納叫到祭壇。這是間很寬敞的大廳,拱腹有四十尺高,就像是又一座教堂。一道柵欄把它與外間對公眾開放的部分隔開,瑪道納跪在祭壇中間。在這個位置低聲說話,誰也聽不到。賽莉婭跪在她的旁邊,對她說:

「這是一個錢包,裝著華皮納和我所有的積蓄。今晚或明天晚上,我將作出安排,讓大門打開一會兒。你要讓於良逃出去。你也趕快走。你要明白,院長維熱莉亞把什麼都告訴了可怕的主教。法庭不是判你十五年囚禁,就是判你死刑。」

瑪道納動了動身子,要向賽莉婭跪下致謝。

「你這冒失鬼,你幹什麼?」賽莉婭忙制止住她,「你要想到,於良和你,隨時都有可能被捕。從現在到你逃跑前,設法躲起來,特別要當心進院長會客室的人。」

次日,伯爵來到修道院,發現變化很大。院長的貼身丫頭瑪道納夜裡失蹤了。院長極為虛弱,為了接待親王代表,不得不叫人用椅子把她抬到會客室。她向伯爵承認,她把什麼都告訴了主教。

伯爵不禁嚷起來:「那麼,我們就等著見鮮血和毒藥吧!」

……

(黃健-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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