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

我一步一回首,返回弗拉佩斯勒堡,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悅。年輕人的心都充滿了獻身精神,而這種力量長期在我身上閑置,這次終於展現了光輝的前景!猶如教士一步跨人新生活,我許願獻身了。「是,夫人!」一句簡單的回答就是我作出的許諾,把不可抗拒的愛只珍藏在自己心中,永遠不利用友誼來引那女子漸漸進入情網。我身上所有的高尚情感都醒來,爭先恐後地發出聲音。我意興未已,還不想回到狹窄的房間,在星光燦爛的蒼穹下流連忘返,內心再次傾聽那隻受傷野鴿的呼叫,傾聽那發自肺腑的天真而樸實的聲調,要把那顆心靈散發到空氣中的香馨都收攏到我的身上。這位女子具有高度的忘我精神,對受了傷害的、弱小的或遭難的人無限慈悲,而且忠貞不渝,不以婚姻枷鎖為累;她在我的心目中顯得多麼高尚啊!她像聖徒殉道者一樣,站在焚燒的柴堆上神態自若!我正瞻仰她那在黑暗中顯現的形象,覺得猛然領悟了她的話的含義,領悟了一種使她在我眼裡變得極為崇高的玄機。也許,她想要我對待她,也像她對待她周圍人那樣吧?也許,她想要從我身上汲取力量與安慰,從而把我納入她的範圍、她的軌道或者更高的境界吧?據幾位大膽構想宇宙的人說,星球之間的運動和光就是這樣相通的。轉念至此,我倏忽飛入太空,重新回到我昔日夢想的天上,暢遊在幸福的汪洋中,也就理解了我童年的痛苦。

在淚水中窒息的天才、不被理解的心靈、不為人知的聖潔的克拉麗莎·哈洛①、被遺棄的孩子、無辜的流亡者,你們都是通過荒漠進入生活的,你們所經之處,碰到的儘是冷漠的眼神、閉合的心扉。堵塞的耳朵,但是,永遠也不要抱怨!只要有一顆心為你們敞開,一隻耳朵傾聽你們,一個眼色回答你們,你們就會嘗到快樂,而且惟獨你們才能得到無窮的快樂。不幸的歲月,一朝就可以抹掉。肝腸寸斷、冥思苦想、悲觀絕望、難以忘懷的憂傷,這些全是紐帶,把我們的心靈同知己的心靈聯結起來。我們看中一位女子而又克制慾念,她也就接受了我們的嘆息和失去的戀情,加倍歸還我們全部受騙的情感,說明往昔的憂傷是命運索求的酬償,以便在心靈訂婚之日給我們永世幸福。這和聖潔的愛情,只有天使才能說出它應有的新名稱。同樣,只有你們,親愛的受難者,只有你們能充分理解,在我這個孤苦伶仃的人的心目中,德·莫爾索夫人突然佔據了什麼位置。

①英國小說家理查遜所著同名小說的女主人公。這個名字象徵不幸的少女。

這個場面發生在星期二;一直到星期日,我散步沒有越過安德爾河。這五天中,幾件大喜訊接連傳到了葫蘆鍾堡。伯爵榮獲了准將軍銜聖路易十字勳章,得到四千法郎的年金。德·勒農庫一吉弗里公爵被任命貴族院議員,重新人朝供職,收口了兩片森林的采邑。他夫人也收回了井人皇家而尚未賣出的產業。這樣,在曼思地區,德·莫爾索夫人就成為最富有的繼承人之一。她母親給她送來十萬法郎,錢是從吉弗里莊園的收入中節省下來的,正好等於尚未付給她的嫁妝的款額。伯爵儘管家境清寒,卻始終未提那份嫁妝;這個人處理對外事務,可以同最無私的人媲美。伯爵本來有些節餘,再加上這筆錢,就可以買下鄰近的兩座莊園,每年大約收入九千利勿爾。將來兒子可以承襲外祖父的貴族院議員頭銜,伯爵突然想指定他繼承兩個家族莊園的產業,同時不損害瑪德萊娜的利益;德·勒農庫公爵十分喜愛外孫女,定然會給她找一個好婆家。做了這些安排后,這位流亡者的傷口如同敷了藥膏一般。德·勒農庫公爵夫人來到葫蘆鍾堡,是當地的一件大事。我心中不兔痛苦地想道:她是位身份非常高貴的婦人,有其母便有其女,她女兒的莊重舉止,我看就掩飾著等級觀念。我算什麼呢?我不過是個可憐的人,除了自己的勇氣和才幹,對前途再也沒有別的依託了。王朝復辟對我還是對別人會產生什麼影響,我並未考慮。星期日去教堂,我和德·謝塞爾夫婦、凱呂斯神甫同在一個專門的祭室;公爵夫人母女、伯爵和兩個孩子在另一側的祭室。我貪婪地向那邊張望,草帽遮著我那一動不動的偶像,我彷彿比以往更加忘記了自我。這位高貴的亨利埃特·德·勒農庫,現在成了我親愛的亨利埃特,我要讓她的生活美如鮮花。她正在虔誠地祈禱,那姿態因篤信而增添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受損傷和受屈辱的色彩,看上去像一尊修女雕像,使我銘感五中。

根據村子的傳習,彌撒之後,間隔一段時間才做晚禱。出了教堂,德·謝塞爾夫人自然邀請鄰居到弗拉佩斯勒堡待兩小時,免得冒著烈日過河過草場往返兩次。鄰居接受了邀請。德·謝塞爾先生讓公爵夫人挽住胳膊,德·謝塞爾夫人挎上伯爵伸過來的胳膊,我則把胳臂遞給了伯爵夫人,這是我的助邊頭一回感到這隻清涼的玉臂。從教堂回弗拉佩斯勒堡,要穿過薩榭樹林;林中枝葉掩映,日光在沙徑上弄影,美妙的圖案宛如畫錦。我不由得一陣自豪,思緒翻騰,心劇烈地跳起來。

我們默默地走著,我不敢打破這沉默,走了幾步她問道:「您怎麼啦?心跳得這麼快……」

「聽說您有幾件喜事,」我對她說,「我同愛得很深的人一樣,隱約有些擔心。您的身份更加高貴,這不會妨害友誼嗎?」

「我!算了吧!」她說道,「再有這種念頭,那我就不止是鄙視您,而是要永遠把您忘掉!」

我心醉神迷,凝視著她;這種陶醉一定有感染力。

「我們既沒有走門路,也沒有提出申請,僅僅受益於法律;就是將來,我們也絕不乞求,絕不貪得無厭。況且,您是知道的,」她又說,「無論是我還是德·莫爾索先生,誰也不能離開葫蘆鍾堡。本來他有權當王宮侍從,但是他聽從了我的勸告,謝辭了任命。我們有我父親一人在職就夠了。」她苦笑了一下,又對我說:「這種迫不得已的遜謝,已經給我們孩子帶來很大益處。我父親在朝中供職,就聽到國王藹然可親地說,要把我們謝絕的恩典賜給雅克。雅克的教育該考慮了,這成了家裡認真討論的問題。將來他要代表兩家門第:勒農庫和莫爾索,我只能指望他成龍,所以我的擔心更增加了。雅克不僅要活下去,還不能辱沒門庭,這兩種職責是相互矛盾的。迄今為止,有我教他就可以了,我也是量他的能力而施教。不過,首先一點,到哪兒去找一位合適的家庭教師呢?其次,巴黎那地方非常可怕,對靈魂處處是陷阱,對身體也處處有危險;將來雅克到了那裡,哪位朋友替我保護他呢?我的朋友,」她激動地對我說,「觀您的眉宇、您的眼神,誰還看不出您有鴻鵠之志,日後一定飛黃騰達呢?您起飛吧,有朝一日,您就當我兒子的教父。到巴黎去吧。倘若令尊和令兄不願扶持您,我們家族會提攜您的,尤其是我這神通廣大的母親。藉助我們的影響嗎!您在自己所選擇的生涯中,絕不會缺少扶持和襄助!把您多餘的力量用在一種高尚的志向上……」

「我明白了,」我打斷她的話,說道,「我的志向會成為我的主宰的。其實,我無需如此也能完全屬於您。我不願意在這裡表現明智,去圖別處的思遇。我要單獨去闖,靠自己成名。凡是您給予的,我全部接受,別人給予的一概不要。」

「孩子氣!」她喃喃地說了一句,同時憋不住,滿意地微微一笑。

「再說,我已經許了願,」我對她說,「經過仔細權衡我們的處境,我打算好了,要以永遠不能解開的紐帶把我同您聯在一起。」

她微微一抖,停下腳步,定睛看我,沒有跟上前面的兩對,只有孩子在身邊。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問道。

「哦,請您坦率地告訴我,您要我怎樣愛您呢?」我反問道。

「像我姨母那樣愛我。她在我的名字中,專門為自己選擇一個叫我;我准許您也這樣叫我,就是把她的權利給了您。」

「這樣說來,我毫無希望,卻要始終不渝地愛。那好吧,我對您,如同人對上帝。您不是這樣要求的嗎?我這就進神學院,出來當教士,培養雅克。您的雅克,將來就算是我的化身:政治觀念、思想、魄力、耐性,一切我都給他。這樣,我就可以留在您的身邊,我的愛情隱匿在宗教里,猶如嵌在水晶中一幅銀像,絕不會引起疑心。固然,無法遏制的火熱戀情會支配一個男子,也曾戰勝過我一次,不過,您不必有絲毫的擔心。我將在烈火中燃盡,並以純化了的愛情愛您。」

她的臉刷地白了,急促地說:「費利克斯,不要捆住自己,將來有一天,這種關係會妨害您的幸福。您為了我而自戕,我會傷心得死去。孩子,無望的愛情,難道是一種志向嗎?等有了生活閱歷,再評斷生活吧;我要您這樣,也命令您這樣。既不要許身教會,也不要同一位女子結合,絕不要結婚,我禁止您那樣做。保留自由之身。您才二十一歲,對自己的前途還不甚了了。天主啊!難道我看錯您了嗎?我原以為兩個月就能洞燭一些人的心靈。」

「您有什麼期望嗎?」我眼睛一亮,問道。

「我的朋友,接受我的幫助吧,成長起來,取得功名吧,到那時您就會了解我期望什麼。總之,」她彷彿泄露一個秘密,「此刻您拉著瑪德萊娜的手;永遠也不要放開。」

她偏過頭來,附耳對我說了這幾句話,表明她是多麼關心我的前程。

「瑪德萊娜?絕不!」我答道。

我們重又默然,但是思緒萬千,激動不已,這必然會在我們的心靈留下永久的印記。我們看到弗拉佩斯勒堡園子的一扇木門,那兩根青苔覆蓋、蔓藤攀繞的殘柱,彷彿現在還歷歷在目。突然,一個念頭,伯爵去世的念頭,像箭一樣在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於是我對她說:「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明白就好。」她回答的口氣使我懂得,我推定的想法她根本沒有。

她的心如此純潔,我欽佩得落下一滴眼淚,但由於私情作祟,這滴淚變成苦澀的了。我想到了自己,覺得她愛我還未達到祈望自由的程度。一旦愛情在罪愆面前退縮,我們好像就有了局限,而愛情應當是無限的。轉念至此,我心如刀絞。

「她不愛我。」我不禁想道。

我伯暴露出這種心事,便吻了吻瑪德萊娜的頭髮。

「我害怕令堂。」我重開話題,對伯爵夫人說。

「我也怕她,」她做了個非常稚氣的手勢,回答我說,「千萬記住,要始終稱她公爵夫人,並用第三人稱同她講話。這些禮貌的用語,現在的年輕人不習慣用了,您要重新拾起來,為我這樣做吧。況且,尊重婦女——不管她們多大年紀——毫不猶疑地承認她們高貴的社會地位,這畢竟表現了一個人的儒雅。尊重地位高的人,不正是保證自己贏得尊重嗎?社會中一切都環環相扣。從前,拉羅韋爾①紅衣大主教和烏爾班的拉斐爾②,代表著兩種威望,同樣受到尊敬。您在中學就讀時,吮吸了大革命的乳汁,政治觀念就可能受了些影響。不過,將來涉世漸深,您就會明白,那些概念模糊的自由原則,是不能為黎民百姓造福的。我在以勒農庫家族人的身份,考慮一個貴族地位如何或應該如何之前,已從農婦的常識中得知,各種社會只能靠等級制存在。現在,您到了生活的轉折關頭!要站在您的黨派一邊。」她笑著補充一句:「特別是它得勝的時候。」

①拉羅韋爾(1445—1513),即教皇朱利厄斯二世。於1503至1512年在位。

②拉斐爾(1483-1520),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著名畫家。

我深受感動:她這番話表面洋溢著熾熱的感情,內里卻隱藏著深刻的政治見解,而這兩者的結合,給女人增添了極大的魅力;她們善於給極其鋒利的論理抹上感情色彩。第一次看到阿諛逢迎的作用,我心裡會湧現什麼想法,看來亨利埃特早有預料,因而她渴望替伯爵的行為辯解。德·莫爾索先生罩著本人歷史的光環,在自家的小古堡里稱王,他的形象在我眼裡曾一度相當高大;可是,在公爵夫人面前,他特意表明身份的差異,露出一副卑躬屈節的模樣,我見了著實感到驚奇。奴隸也有虛榮心,只願聽命於最大的專制者。看到主宰我的整個愛情、令我顫抖的人如此卑下,我就有蒙受恥辱之感。將心比心我才理解,心靈高尚的女子同卑瑣的男人一起生活,每天要把他的懦弱行為埋在心底,該是多麼痛苦啊。禮儀是一道防線,既保護大人物,也保護小人物,雙方可以隔壘相望。我因為年少,對公爵夫人自然畢恭畢敬;不過,她在別人眼中是公爵夫人,在我眼中卻是亨利埃特的母親,我對她的恭謹又有虔敬的成分。我與伯爵夫人走進弗拉佩斯勒堡的正院,同其他人會齊。德·莫爾索伯爵非常熱心地把我引薦給公爵夫人。德·勒農庫夫人冷淡而矜持地打量我,她有五十六歲,保養得很好,一副貴婦派頭。一雙眼珠呈森冷的藍色,眼角有細紋,臉龐瘦削,形同苦行之人,腰身修長挺拔,皮膚是淡黃褐色的,傳到女兒身上卻光澤耀目。我一看便知,她是我母親類型的冷心腸的人。如同礦物學家辨認瑞典鐵礦石那樣迅速。她還像舊朝廷那樣講話,把ait音發成oit音,「冷」字不說froid,而說frait,「腳夫」不說porteurs,而說porteux。我在她面前不卑不亢,舉止十分合度;伯爵夫人非常滿意,在去晚禱的路上對我耳語道:「您的表現無懈可擊!」

伯爵走過來,抓住我的手,對我說:「我們倆沒有反目吧,費利克斯?我是您的老夥伴了,言語有衝撞之處,還望海涵。看來我們要在這裡用晚餐,等到星期四,公爵夫人臨行的前一天,我們就回請你們。我還有些事務,得到圖爾去了結,您不要冷落了葫蘆鍾堡。我岳母不簡單,我勸您多同她接近。將來,她的沙龍會給整個聖日耳曼區定調子。她在上流社會根底很深,學識淵博,歐洲大小世族的徽章,她都了如指掌。」

伯爵現在萬事如意,處境一新,也許還有他的家庭天使言傳身教的作用,他的態度顯得非常自然得體,既不盛氣凌人,也沒有炙手可熱的那種禮貌。公爵夫人沒有保護人的架勢。德·謝塞爾夫婦接受了星期四去吃飯的邀請,並感謝他們的盛情。公爵夫人對我有了好感,她打量我時的眼神表明,她女兒向她提過我這個人。晚禱回來,她問起我的家庭,問我做外交官的那個旺德奈斯是不是我的親戚。我答道:「他是我兄長。」於是,她親熱的程度達到了五分,告訴我說,我的老姑奶奶,德·利斯托邁爾侯爵夫人,就是葛朗利厄家族的人。她對我很客氣,就像德·莫爾索伯爵初次見到我時那樣。她收起了目無下塵的眼神;世間的王公國戚都會拿那種眼光瞧人,使您估量出他們與您之間有多大距離。我對自己的家族幾乎一無所知。公爵夫人還告訴我,一個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祖叔,一個老神甫,當了樞密院大臣,我的兄長也晉級了;最後還告訴我,根據憲章①的一個條款,我父親恢復了德·旺德奈斯侯爵的稱號;我還不知道頒布憲章一事。

①指法國國王路易十八於1814年頒布的憲章,其中第對條規定:「舊貴族恢復爵稱。」

「我只是葫蘆鍾堡的農奴。」我低聲對伯爵夫人說。

王朝復辟像變魔術一樣,進展神速,令帝國時期成長起來的青年目瞪口呆。這種變革對我無足輕重,惟獨德·莫爾索夫人的一言一行,才是我重視的事件。我不清楚樞密院是什麼機構,也根本不懂政治,不諳世事;我別無抱負,一心只愛亨利埃特,勝過彼特拉克愛洛爾。公爵夫人見我不慮事,就把我看成個孩子。弗拉佩斯勒堡來了許多賓客,宴會上共有三十位。一個青年看到自己心愛的女子壓倒群芳,成為眾人矚目的對象,知道惟獨自己有權接受她那含蓄而純潔的青睞,能聽出她那話中不同的意韻,即使自己對逢場作戲嫉妒得要命,也能在輕鬆的戲謔中得出她那忠貞不渝的明證,這個青年該是多麼為之心醉啊!伯爵見別人紛紛應酬他,心中萬分得意,彷彿一下子年輕了許多;伯爵夫人暗暗希望他的脾氣會有所改變。我在一旁同瑪德萊娜說笑,她跟那些人小心大的孩子一樣,說出活來令人吃驚,無論對誰都褒貶兩句,既充滿挪揄又無惡意,逗得我直笑。這是美好的一天。一句話、清晨萌發的一種希望,使大自然也變得明媚了。亨利埃特看到我十分快活,也隨著快活起來。

「在他那陰雲密布的灰暗生活中,這種幸福對他來說是個好兆頭。」伯爵夫人次日對我說。

自不待言,次日我是在葫蘆鍾堡度過的。我被驅逐了五天,非常渴望我那生活。伯爵於清晨六點鐘就已動身,到圖爾去簽訂購置產業的契約。母女間發生了嚴重分歧,衝突起來。公爵夫人要帶伯爵夫人去巴黎,在宮廷給她謀個職位;伯爵再收回辭不赴命的決定,也能得到高官顯位。亨利埃特給人印象是個幸福的女子,無論對任何人,她也不願意披露內心的巨大痛苦,泄漏丈夫的無能,即使對母親的心也諱莫如深。她特意安排德·莫爾索先生去圖爾同公證人周旋,就是要保守家庭的秘密,不讓母親猜出半分。如她所說,惟獨我了解葫蘆鍾堡的隱私。她已經有了體驗,深知這個山谷清新的空氣、蔚藍的天空,對安撫暴躁的性情、疾病的苦痛是多麼靈驗,住在葫蘆鍾堡對孩子的健康又有多大裨益,因此她據理力爭。公爵夫人是個順者昌、逆者亡的女人,她對女兒不如意的婚姻不大傷心,主要是覺得丟臉。亨利埃特看出,母親根本不把雅克和瑪德萊娜放在心上,多麼可怕的發現啊!凡是做母親的,對閨女專橫慣了,對出了嫁的女兒依然專橫,公爵夫人也不例外;她講什麼話,絕不允許反駁;她軟硬兼施,忽而裝作親熱,哄女兒答應;見軟的不成,又來硬的,轉瞬間換上一副傷心的冷麵孔;最後見女兒軟硬不吃,就冷嘲熱諷,那種尖酸刻薄,我在我母親身上早有體察。十天當中,亨利埃特受盡了折磨。大凡年輕女子要確立獨立,進行抗爭,都免不了吃苦頭。您生來命好,有個天下最慈祥的母親,是無法理解這類事情的。一方是個冷酷無情、工於心計、野心勃勃的女人,另一方則是她的無比賢惠、無比溫順、從無壞心的女兒,這雙方搏鬥的情景,您要想有個初步了解,不妨想像百合花(我在心裡始終把她比成百合花)絞進光滑的鋼製機器中的情形吧。這對母女從來想不到一處,母親一點也猜不透,女兒究竟有什麼難處才不能享受復辟王朝賜予的恩澤,繼續過離群索居的生活,還以為女兒同我有曖昧關係。她猜疑的話一脫口,就在母女之間挖開一道無法填平的鴻溝。這種難以容忍的糾紛,儘管家家都不肯外揚,您若是能窺透就會發現,幾乎在所有的家庭里,難以治癒的深深創傷在削弱著骨肉之情:或是由於性格相投,彼此具有真摯而篤深的感情,本來可以天長地久,詎料一方早逝,給活在世上的一方以沉重的打擊,造成終生不能平復的創傷;或是潛伏的仇恨使人的心腸冷卻,使人的眼淚乾涸,到永訣之時一滴也沒有了。且看亨利埃特,她昨天受折磨,今天受煎熬,遭到所有人的打擊,甚至包括那兩個小天使在內,雖說兩個孩子忍受病痛也好,給母親造成痛苦也罷,完全是無辜的;這樣一位可憐的女子,怎麼能不愛上一個不打擊她的男子呢?這個人非但不打擊她,還要用三道荊籬將她保護起來,使她免遭暴風雨的襲擊,免遭明槍暗箭的傷害。這對母女的爭執固然令我難過,但有時也令我高興,因為亨利埃特向我訴說了她的新苦惱,我感到她重新投入我的心懷。這樣,我就能評價她在痛苦中所持的冷靜態度、所表現出的極大隱忍。「像我姨母那樣愛我吧」,對她這句話的含義,我每天都有進一步的體會。

「難道您胸中毫無抱負嗎?」公爵夫人在晚餐上神色嚴厲地問我。

一夫人,」我嚴肅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我渾身是力,可以征服世界;然而,我年僅二十一歲,又孤立無援。」

公爵夫人驚訝地注視她女兒,以為她女兒為了把我留在身邊,已將我的雄心壯志消磨殆盡。德·勒農庫公爵夫人住在葫蘆鍾堡期間,可把人約束壞了。伯爵夫人一再囑咐我注意禮儀,她聽到一聲低語就驚慌失措;為了討她歡心,我就得把感情隱匿起來。星期四大宴賓客,這一天繁文縟節十分無聊。情人平日無拘無束,軟語溫存,坐有固定位置,有女主人全心陪伴,對此習以為常,所以特別討厭這種請客日子。愛情憎惡一切非愛情的東西。公爵夫人終於離開,享用朝廷的豪華排場去了,葫蘆鍾堡又恢復了原狀。

我同伯爵的那次小爭執,倒起了好作用;我在那裡又扎深了一層,隨時可以登門,不會弓愧絲毫猜疑了。我受自已經歷的引導,像攀援植物一樣,伸展到一顆美好的靈魂中,那裡為我展示一個情愫相通的迷人世界。我們的手足之情建立在相互信賴的基礎上,每時每刻都變得更加融洽。我們各居其位:伯爵夫人把我里在潔白的襁褓里,以母愛哺育護佑我;而我的愛情在她面前無比聖潔,遠離她時又變得灼熱逼人,猶如燒紅的鐵塊。我對她懷著雙重的愛,它陸續射出千百支慾望之箭,一支支飛上天空,消逝在溟濛之中。假如您要問我,當時我那樣年輕,又滿懷強烈的慾念,為什麼會輕信柏拉圖式的愛情呢?我可以坦率地告訴您,那時我還沒有長成男子漢,硬不起心腸來折磨那個女子。本來她就夠煩心的,時刻擔心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時刻準備丈夫耍脾氣,大發雷霆;這邊雅克或瑪德萊娜的病見好,那邊她丈夫又鬧起來;等到丈夫平靜下來,她剛要舒口氣,又不得不守在一個孩子的床頭。在這種情況下,她聽到一句急促的話,全身就會顫動,看到一種慾望的表示,就會受到傷害;她需要的是含蓄的愛情,帶有溫情的力量,總之,完全像她對待別人那樣。況且,您是個成熟的女子,不用我講您也清楚,那種境況既令人憂鬱銷魂,也給人以無比甜美的時刻,以及默默做出犧牲之後的心理滿足。她心地純正,很有感染力;她那不求現世報答、始終如一的獻身精神,也令人敬佩;這種強烈而神秘的虔誠,是她其餘美德的紐帶,它宛如精神的香爐,向周圍散發著馨香。再說,當時我年輕啊!相當年輕,還能把我的天性凝聚在對她的手的一吻上。她難得讓我吻她的手,而且只給手背,從來不給手心,也許她認為這是一條界線,過了線就是淫猥的開始。如果說兩顆心靈難分難解,從來沒有這樣熱戀過,那麼對肉體的控制,也從來沒有這樣謹嚴而有效。只是到後來,我才悟出這種幸福足願的原因。我在那種年齡,不會為任何功利分神,不允許任何志向阻遏我的感情,我的奔放的感情猶如激流,洶湧澎湃,捲走了一切。是的,到後來,我們愛女人僅僅愛她本人;然而,我們在愛第一個女人時,總是愛屋及烏;她的孩子便是我們的孩子,她的家便是我們的家,她的利益便是我們的利益,她的不幸便是我們的最大不幸;我們愛她的長裙,愛她的傢具;我們看到她的小麥撒掉,比丟掉自己的錢還心疼;若有客人亂動擺在壁爐上的古玩,我們就忍不住要責備。這種聖潔的愛使我們為所愛之人生活,可是,唉!隨著涉世漸深,我們就要把另一個生命吸引到自己身上,要求女子以她的青春感情來充實我們貧乏了的性靈。不久,我就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員,第一次體味到無限的柔情;這種柔情對痛苦心靈的作用,好比疲憊的身體痛快地洗了一個澡;我的心靈立時感到清新爽朗,真是無處不舒暢,無處不通泰。您是女人,理解不了我的話,因為這裡講的幸福,你們只能給予,卻從來得不到。只有男子才能領略這種甜美的樂趣:在別人的家庭里,得到女主人的青睞,成為她感情的秘密核心;狗不再追著您亂叫,僕人也同狗一樣,認得您身上隱秘的特徵;孩子們沒有喪失一點誠實的天性,慧眼識人,他們清楚自己的份額永遠也不會減少,知道你能給他們的生活增添光明;他們跟你頑皮撒嬌,要你百依百順,就像對待喜愛他們並受他們喜愛的人那樣;他們聰明伶俐,又十分懂事,能做你的天真盟友;他們躡手躡腳來到你面前,沖你粲然一笑,又無聲無息地走開。大家對你都很殷勤,都喜歡你,都沖你笑。真正的感情猶如鮮花,花兒生長的土壤越貧瘠,就越是叫人賞心悅目。我加入了這個家庭,找到了可心的親人,確實嘗到了不少甜頭,可也吃了不少苦頭。在這之前,德·莫爾索先生對我總還講點分寸,他的缺點我也只是大體了解,但時過不久,我就感到他的缺點處處充分表現出來,從而明白伯爵夫人在向我描述她每日的鬥爭時,表現出多麼高尚的寬容。伯爵那種叫人無法容忍的性格,我耳聞目睹,便有了全面了解:他無緣無故就吵鬧不休,動不動就呻吟起來,說是有病又毫無癥狀,他天生的不滿情緒大煞生活的樂趣,他總要大腦淫威,每年都得吞噬新的受害者。傍晚我們出去散步,分明是他帶著走,可是無論到什麼地方,他總是感到厭煩,口家來就怪罪別人,說他妻子想到什麼地方就強拖他去,全然忘記了是他帶的路;他還口口聲聲抱怨說,事無巨細,全是他妻子一人做主,不准他有自己的願望和想法,就好像家裡沒有他這個人。他要起蠻橫來,若是碰到對方耐著性子不講話,便覺得自己的權威有限,越發火冒三丈,尖刻地責問道:宗教不是訓喻妻子侍奉丈夫嗎!鄙視孩子的父親究竟妥當不妥當!最後,他總要觸碰他妻子一根敏感的心弦;等心弦哀鳴了,他彷彿嘗到某種樂趣,那正是好逞雄的庸才所追求的樂趣。有時他故意少言寡語,悶悶不樂,裝出一副病病懨懨的樣子;他妻子一見慣了神兒,就會給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甚至嫉妒雅克和瑪德萊娜,也要像他們那樣受溺愛,如同寵壞了的孩子那樣,一味任性胡鬧,根本不管母親怎樣提心弔膽。總之,日子一長,我就發現無論在大小場合,伯爵對待他的僕役、孩子和夫人,完全像他下棋時對待我那樣。這種種困難像藤蘿一般,伸出條條細蔓兒,束縛並窒息這個家庭,捆住人的手腳,使人無法喘息,寸步難行,弄得必辦的事情也節外生枝,致使家業遲遲不能興旺。深到根須,上至枝蔓兒,我一旦了解了這些困難,就不禁又讚歎,又驚駭。這種情緒支配了我的愛情,並把它壓抑在我的心中。天主啊,我算什麼呢?我飲下過淚水,產生了一種高尚的陶醉心理,並在分擔這位女子的不幸中找到了幸福。起初,我屈從於伯爵的專橫,如同一個走私犯償付罰金;從此以後,我甘願忍受這個專制者的虐待,以便同亨利埃特的心貼得更緊。伯爵夫人看出我的心思,便讓我在她身邊佔據一席之位,允許我分擔她的痛苦,以此作為酬賞,如同從前海過自新的棄教者,渴望與他的弟兄們一齊升入天堂,得到思准死在競技場上。

「沒有您,這種生活就會要我的命。」一天傍晚,亨利埃特對我說道;那天伯爵比平日更加尖酸刻薄,更加喜怒無常,像炎熱天氣的蒼蠅一樣招人厭。

伯爵睡下了。我和亨利埃特在槐樹下消磨黃昏時分;兩個孩子在旁邊玩耍,沐浴在夕照之中。我們話語不多,僅僅發幾聲感嘆,表明我們心心相印,藉此平復一下我們的共同痛苦。缺乏語言時,靜默也忠實地溝通我們的心靈;兩顆心靈不用親吻相邀,就毫無阻礙地彼此滲透了;它們都在細細品味這冥思的快意,隨著幻想的波濤蕩漾,一同潛入夢幻的河底、浮出來時像一對仙女似的玉潔冰清,美滿的結合到了令人艷羨的程度,但又沒有絲毫塵緣的關係。我們沉入無底深淵,又浮出水面,兩手空空,僅以眼神相互探問:「這麼多時日,沒有一天是屬於我們的嗎?」快感為我們採擷了這些無根而發的花朵,肉體又為何長噓短嘆呢?向晚詩意盎然,把磚護牆映成桔黃色,看上去那麼純潔,那麼令人欣慰;氛圍一片肅穆,兩個孩子的嬉笑聲顯得十分柔和,我們感到心神恬然。儘管如此,慾念像節日篝火的信號,在沿著我的血脈升騰。三個月之後,我不再滿足於所得的份額,開始輕輕地撫摩亨利埃特的手,以此來傳遞我內心的慾火。亨利埃特把手抽回去,板起面孔,又變成了德·莫爾索夫人。我眼睛閃著淚花,她見此情景,溫和地看了我一眼,把手伸到我的唇邊。

「要知道,這會叫我傷心落淚的!」她對我說道,「索求這麼大恩惠的友誼,可就危險了。」

這下我發作了,連聲責備起來,說我心中有多痛苦,如若忍受,總需要點安慰。我還斗膽對她說,在我這個年紀,七情六慾固然都體現在心靈上,可心靈也有男女之情;我死去可以,但不能閉口而歿。她高傲地瞥了我一眼,迫使我住口,那眼神分明在重複卡西克的一句話:我呢,難道我在玫瑰花上嗎?①也許我理解錯了。記得在弗拉佩斯勒堡門前,我曾把一種想法錯誤地安在她的頭上,亦即我們的幸福能從一座墳墓中產生;從那天起我就慚愧,不敢用帶有強烈感情的祈願玷污她的靈魂。繼而,她又開了口,委婉地告訴我應該明白,我不可能把她當作我的一切。聽她這番話我就領悟了,我若是依從,必然會在我們二人之間挖下深溝。我低頭不語。她接著說,她有一個虔誠的信念,可以愛一個兄弟,這既不會褻瀆天主,也不會冒犯世人;把這種信仰化為聖潔愛情的具體形象,是會感到甜美的;照她那位善良的聖馬丁的說法,這種聖潔的愛情就是塵世的生活。我對她應當像她的老懺悔師那樣,比情人遠,但比兄弟近;做不到這一點,那我就休想再同她見面。哪怕是泫然流涕,心痛欲裂,她也寧願背負這額外增加的強烈痛苦去見上帝。最後她說:

①卡西克(即加蒂莫贊)是阿茲特克族(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最後一個皇帝,在抵禦西班牙人入侵時,於1522年被俘。殖民者要他和他的大臣說出藏匿財寶的地方,用文火燒炙他們的腳掌;大臣受刑不過,叫苦連天,卡西克便說了這句話。

「我給予的超過了應有的限度,再也拿不出什麼來了,為此我已經受到了懲罰。」

我只好又安慰她,保證再也不惹她煩惱,保證我這二十來歲的青年要像老人愛幼子那樣愛她。

次日,我去得很早,見她那灰色客廳的花瓶里沒有插花,就飛跑到田野里、葡萄園中,為她採摘兩束鮮花。我從根莖掐斷,采了一株又一株,邊采邊賞玩,忽然想到鮮花配綠葉十分和諧,不僅看著賞心悅目而且對善於意會的人還富於詩意,猶如樂曲在相愛之人的心中喚起千百種思念。樂曲組合起來便有意義,顏色是光的組合,怎麼就不能有意義呢?我同雅克和瑪德萊娜興緻勃勃地商量好,準備一個意外的禮物送給我們心愛的人;我們把下面幾級台階當作鮮花總站,由他們做幫手,我扎了兩束花,用來描繪某種感情。請想像一下,鮮花從兩個花瓶競相湧出,向四周散開,白玫瑰。銀杯百合在中心亭亭玉立,象徵我的心愿。花錦之上又有矢車菊。毋忘草、藍薊等,各種藍色的花深淺不同,宛如澄空,同白色交相輝映,顯得十分協調。這不正是兩種純真嗎?矇昧無知的純真與洞曉一切的純真,一個孩子的思想與一個殉道者的思想。

愛情自有它的紋章,伯爵夫人暗暗地解破了。她瞥了我一眼,那銳利的目光,儼如被戮痛傷口的病人發出的叫聲:她是又羞又喜。這一眼是多高的獎賞啊!使她幸福,使她心情安寧,這是多大的鼓勵啊!我發掘出一門在歐洲失傳的科學,把卡斯泰爾神甫①的理論引用到愛情上來,用鮮花的圖案,取代東方以溢香的顏色書寫的情書。用太陽的這些女兒,這些在愛的光照下綻開的花姊妹,來抒發自己的胸臆,這是多麼動人心弦啊!我同田野花仙的女兒們很快言語相通,如同後來我在葛朗利厄遇見的一個人,能通蜜蜂言語一樣。

①卡斯泰爾(1688—1757),耶穌教士,著有《顏色光學》,發明了音階與色調相對應的色差羽管鍵琴。

我在弗拉佩斯勒的最後一段時間,每周兩次重複這種詩意的創作,做起來很費時間,需要各種各樣禾本科植物;我必須深入研究這些植物,不過,我是作為詩人,而不是作為植物學家來研究,偏重於它們的氣質,而不是注意它們的形狀。為了找到一株花,往往要走很遠的路,我踏遍了溪畔、谷壑、岩頂、荒野,還到樹林和荊叢中採集我的思想。我這種奔波自有樂趣;這個中情味,無論終日思索的學者、專事耕植的農夫、蟄居城鎮的工匠,還是固守櫃檯的商人都領略不到,只有少數守林人、樵夫和幻想者才能解悟。大自然有些現象妙趣無窮,能與最偉大的道德觀念相媲美。或是一株盛開的歐石南,上下濕漉漉的,披著鑽石般的露珠,葉叢中有陽光嬉戲,在獨具隻眼的人看來,真是一片花的海洋。或是森林的一隅,四周危石環繞,與沙地隔斷,青苔覆蓋,刺柏林立,裡面傳出大雕的鳴聲,有一種無可名狀的荒涼、怪譎、恐怖的氣氛,令人毛骨悚然。或是一片褥暑蒸人的荒野,亂石遍地,寸草不生,丘崗起伏,綿延至天際,如同荒漠;我在那裡發現了一株花,那是一株孤傲挺立的銀蓮花,紫綢一般的花冠撐開,護著金黃色的花蕊,正是我那雪膚的意中人獨處幽谷的動人形象。或是大片沼澤,水面上有大自然拋下的點點綠痕,這是從植物到動物的過渡種類,不日就化為生命,水草與蟲子在其間浮動,彷彿太空里的一顆顆星球!或是田園茅舍,兀立在沼地之上,菜圃葡萄園圍著柵欄,四周幾塊貧瘠的黑麥田,這正是千家萬戶小民生活的寫照!或是蜿蜒漫長的林間小徑,猶如大教堂的甬道,兩側樹榦像一根根圓柱,枝柯縱橫交錯,形成一道道門拱;火紅的晚霞透過葉叢,照在穹窿盡頭的一片空地上,明晦相間,枝影斑駁,酷似百鳥鳴囀的教堂的彩繪玻璃。走出這片蔥蘢茂密的樹林,便是一塊白堊土質的休耕地,上面長著赤色的苔蘚,幾條饜飽的游蛇正往回爬行,玲瓏機警的頭高高翹起,身下發出噝噝的響聲。這些畫面還要添上變幻的景象:忽而陽光傾瀉,猶如豐年之雨;忽而灰色雲帶飄浮,一條條好似老人額頭的皺紋;忽而天空橫貫幾條淡藍色的帶子,呈現出灰黃的冷色調。您聽:在令人驚異的寂靜中,有難以描摹的和聲。9月、10月兩個月里,我每扎一束花,起碼要採集三個小時;我懷著詩人的閒情逸緻,嘖嘖讚賞那些寄託情思的易凋的花束;花束所描繪的人生各階段,在我看來對比強烈,可以說蔚為大觀,而今已成為我的記憶追尋的往事了。如今,我常常結合這氣象萬千的景觀,緬懷那顆傾注在大自然的心靈;我還攜著那王后,在氣象萬千的景觀中漫步,只見她的雪白長裙在樹叢中時隱時現,在草坪上款款飄動,只見她的思想從多情之蕊的每片花萼上升華,宛似欲熟的果子。

無論怎樣表白愛情,怎樣抒發狂熱之戀,感染力都不及那些花卉交響樂;我是畫餅充饑,為表達慾望,我在創作花卉交響樂上所花費的心血,只有貝多芬用他的音符才能體現出來:深深的反躬自省、氣沖霄漢的激情。看到這些花束,德,莫爾索夫人只能是亨利埃特了。她從絨綉機上,抬起頭來,接受獻上的花束,贊道:「天哪,多美啊!」她看了又看,從中汲取營養,領受我寄寓的所有情思。您仔細觀察一束花,就會明白這種美妙的傳情,正如您讀薩迪①詩歌的片斷,就能夠了解這位詩人一樣。您體味過5月草場的芳香嗎?那種繁衍的醉意感染了萬物生靈,您坐在船上,會情不自禁地把手浸在水中,任頭髮在風中飄拂,您的思緒也活躍起來,好似樹木重新披上綠裝。一株小草,清香的黃花草,就是組成這種朦朧和諧的一個最有力的要素。因此,誰把它據為己有,放在身邊,就會遭到報應。把它扎在花束里吧,它那亮晶晶的帶條紋的葉子,宛如綠白條的長裙,能在您的心底引發無限的激情,催放被廉恥壓住的玫瑰花蕾。在瓷花瓶的喇叭口,只襯上一圈都蘭別具一格的景天,那白色的葉叢情態嬌媚,好似一個溫順的女奴。在這襯景中間,布上掛著白鈴鐺的迴旋花和刺芒柄的細枝嫩葉,雜以幾株蕨草和葉子十分光鮮的橡樹幼枝,它們彎曲著向四周散開,像垂柳那樣卑躬,像祈禱那樣膽怯而懇切。上面有紫紅色鈴蘭,細細的花莖披散著,花蕊撒下大量徽黃色的花粉;還有水生和旱生早熟禾的雪白的角錐形穗頭、不結實的雀麥的細如髮絲的綠葉,以及俗稱風穗的剪股穎修長的羽狀葉子;這些開花的野草沐浴著陽光,襯底呈亞麻灰色,醒豁地托著最初夢幻所戴的紫色希望之冠。再看上面一層,幾枝孟加拉玫瑰疏疏落落間雜著野蘿蔔放浪的花邊葉、羊鬍子草的須子、綉線菊的圓錐形葉子、野香葉芹的小傘形花、結了果的鐵線蓮的金黃色髮絲、乳白色龍膽的X形纖葉、多葉蓍的傘房花、粉墨兩色花的球果紫莓散亂的莖葉、葡萄藤的卷鬚、忍冬的彎彎曲曲的枝蔓;總之,這些樸實的花草紛披零亂的枝葉;火舌狀和三尖火舌狀葉、披針狀和齒狀葉,以及扭曲的莖蔓,都用來表達心靈深處受壓抑的慾望。在愛情橫溢的激流中心,挺立著一株華美的雙頭罌粟花,果實即將綻開,火紅的花瓣在繁星般的茉莉花之上舒展,花粉紛落如雨,千萬顆晶瑩的粉粒反射著陽光,在空中飄舞,形成絢麗的五彩雲!被潛伏在黃花草中的阿佛洛狄忒②的芳香熏醉的女子,哪一個不能理解這種既豐富又馴順的思想?不能理解這種被難以遏制的衝動擾亂了的潔白溫情?不能理解這種愛情的慾火呢?而這愛情卻懷著克制的、永遠不倦的痴心,百折不回地追求一再被拒絕的幸福!一束花就是一段情話,把它擺在窗檯的陽光下,展示它青翠的一枝一葉、微妙的衝突,以及交織起來的圖案,以便打動這位心靈的主宰,讓她注意一朵開得最旺而流下一滴淚的花;她就會情牽意惹,難以自持,只有聽到天使或者她孩子的聲音,才可能懸崖勒馬。向天主敬奉什麼呢?敬奉芳香、陽光、歌聲,這些是我們本性最純潔的言語。敬奉天主的一切,不正是這花的詩章獻給愛情的嗎?這明麗的花所組成的詩章,在我們心中低徊和鳴,撫慰著我們隱秘的情慾、未透露的企望,撫慰著夏夜遊絲一般燃而復交的幻想。

①薩迪(約1200—約1290),波斯詩人,著有《果園》、《薔薇園》和《薩迪書》。

②阿佛洛狄忒,希臘神話中美與愛的女神。

這種間接的歡娛,給了我們很大的救助,蒙哄那因久久瞻仰心上人而被刺激的天性;我們瞻仰心上人時目光炯炯,直透整個身軀。這好比堅不可摧的堤壩的裂縫,讓積蓄的水流出一些,常常起補救作用,可以消災弭患;當然這是對我而言,我不敢妄自揣度她的心理。齋戒之人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天上就會一點一點掉下些食品救護,如同從達納到撒哈拉的行客得到神賜食物一樣①。不過,我也常常發現,亨利埃特凝視著花束,雙臂低垂,沉浸在冥想中,只見她胸脯起伏,眉宇有神,顯然心潮洶湧,陣陣波濤卷著浪花襲來,可是思潮一退,她又是一副倦容,毫無情緒。此後,我再也沒有給任何人扎過花束!我們創造了這種語言,就像奴隸欺騙主人那樣感到滿足。

①典出《舊約·出埃及記》第十六章: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后,第二個月來到以琳和西乃之間的曠野,因沒有食物,以色列人便開始想念埃及的肉鍋,並抱怨摩西和耶和華。第二天,天降食物嗎哪,以色列人靠嗎哪生活了四十年,直到進入有人居住的迦南境界。此故事與撒哈拉無涉,是巴爾扎克記錯了。

那月下旬,我每次匆匆穿過花園,時常看見她的臉貼在玻璃窗上;可是,我走進客廳時,又瞧見她在那兒做絨綉。我們從未約定過時間,但我總是按時去,倘若過時不到,她那白色的身影就在平台上徘徊,偶然讓我撞見,她就對我說:

「我來迎您一步。對最小的孩子,不該多體貼點兒嗎?」

伯爵已經中止同我對養廝殺。他新添了產業,忙得不亦樂乎,要奔波,察看,驗收,丈量,劃界,還要派定活計,監督田間勞動。田裡活由他和他夫人安排,需要他親自督陣指揮。我和伯爵夫人領著她的兩個孩子,經常到新置的田地里去找他。一路上,兩個孩子追逐鹿甲鍬甲蟲、金色步行蟲等各種昆蟲,有時也扎花束,不過老實說,他們扎的只是一把把花而已。同心愛的女子一道散步,讓她挽著胳膊,給她帶路!有了這種無窮的樂趣,一生也就如願了。談話又是多麼無拘無束啊!我們單獨去,再同「將軍」一道回來。「將軍」是伯爵的渾號,我們見他情緒好時,就這樣親見地稱呼他。往返的人數不同,樂趣也有差異,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秘密,只有心相連而受拘束的人才能領會。返回的路上,還是同樣歡快,可是相互瞥一眼,握一下手,卻有些顧忌不安了。去時說話那麼隨便,返回時則不然:我們哪個沉吟片刻,回答繞彎子的問話,或者打謎語似的繼續爭論一個問題,說話就蒙上一種神秘色彩;謎語式的談話是我們語言的妙用,也是女人心計的產物。在陌生的場合,中間隔著眾人,能騙過常人的規矩,雙方心領神會,這種樂趣誰沒有嘗過呢?有一天,伯爵問了一句,想了解我們談的是什麼事;亨利埃特用一句雙關語回答,滿足了伯爵的好奇心,我聽了卻燃起了極大的希望,可隨即又破滅了。那句無心的笑話,瑪德萊娜覺得很有趣,她母親剛說出口,臉就刷地紅了,並且嚴厲地膘了我一眼,讓我明白她要做一個清白的妻子,從前把手從我手中抽回去過,現在可能從我的心中把她的心靈撤回去。然而這種心靈的結合是那麼有吸引力,第二天我們禁不住又照樣做了。

光陰似箭,這種賞心樂事沒有倦時,而一刻一刻、一天一天、一周一周不覺逝去,轉眼已是收穫葡萄的季節。這個季節是都蘭真正喜慶歡樂的日子。9月末,陽光和煦,不像麥收時節那麼炎熱了,待在地里既曬不著,也累不著。摘葡萄比割小麥容易;葡萄都熟透了。割完小麥,麵包價格就降下來了;葡萄豐收,生活就會更加歡樂。一年辛苦一年汗,往田裡投了多少錢,誰不擔心年景收成;等到穀物滿倉,貯藏室也裝滿了,懸著的一顆心才算落地。因此,收穫葡萄的季節,就像豐收慶宴上最後一道歡快的甜點心。都蘭的秋季,總是天朗氣清。這地方很好客,收葡萄的人都管飯。飯菜極為豐盛,窮人只能一年一度吃得到,因此不會放過機會,就像大家族的孩子看重生日的慶宴那樣。難怪哪家主人待人大方,大家都蜂擁而至。只見房裡擠滿了人,放滿了食物;壓榨機開個不停,桶匠十分忙碌,一輛輛大車坐滿了人,這是他們一年工錢最高的時節;姑娘們格格直笑,人們都情不自禁地唱起來,真是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這種歡樂還有一個緣故:人們不管身份,都混雜在一起,婦女、孩子、主人、僕人,一齊動手摘葡萄。這種種情況說明,這樣歡樂的情緒為什麼能代代相傳,每年最後幾個晴和日子都要表現一番。想當初,拉伯雷①正是回憶收葡萄的情景,才引發了靈感,創作出他那洋溢酒香的傑作。雅克和瑪德萊娜自小有病,從未去收過葡萄;我跟他倆一樣,這次能同大家一起歡樂,他們真是興高采烈,稚氣的狂喜無法描摹。孩子的母親答應同我們一道去。維萊納村編籃子,供應當地;我們事先去過,定做了幾隻非常精美的籃子。有幾趟葡萄架專門留給我們四個人剪摘,不過大家商量好,不準多吃葡萄。在園裡吃都蘭的大粒科葡萄,格外美味可口,再看見餐桌上多好的葡萄也瞧不上眼。雅克要我發誓待在葫蘆鍾堡的園子里,絕不到別的地方去看熱鬧。平日兩個孩子病懨懨的,臉上毫無血色,這天上午小臉蛋卻紅撲撲的,活蹦亂跳,顯得格外精神。他們的嘴閑不住,總是喊喊喳喳,無事瞎忙,不停地跑來跑去。其實,他們同別的孩子一樣,彷彿生命力非常旺盛;德·莫爾索夫婦還是頭一回看到他們這種狀況。跟他們在一起,我又回到了童年時代,也許比他們孩子氣更足,因為,我也在盼望我的那份收穫。我們挑了個最好的日子,一道去葡萄園,在那兒待了半天。我們幾個比著干,看誰摘到最好的葡萄串,看誰先裝滿籃子。於是,我們挎著籃子來回奔忙,每摘一串葡萄都要給母親看看。她笑起來,笑得那麼開心,充滿了活力,因為我挎著籃子跟在瑪德萊娜後面,走到她面前,學著她女兒的聲調問她:「我這怎麼樣,媽媽?」她答道:「親愛的孩子,別幹得太猛啦!」接著伸手摸摸我的後頸,摸摸我的頭髮,又在我的臉上拍了一下,補充了一句:「看你全身都濕透了!」這是我頭一回聽到她這種撫愛的聲音,聽到她用情人之間的你稱呼我。我抬頭望去,只見樹籬爛漫,掛滿了紅果和覆盆子;一邊聽著孩子們的喧鬧聲,一邊觀賞收葡萄的女工、裝滿木桶的大車,以及背著簍子的男人!亨利埃特打著陽傘,站在一棵幼小的巴旦杏樹下,滿面春風,笑容可掬……這一切,連同那棵巴旦杏樹,我都要刻在腦海里。接著,我又動手摘葡萄,裝滿了一籃子,拎去倒進桶里;我不聲不響、慢條斯理地干,走路也很穩重,不慌不忙,好讓我的心靈自由自在。我體味到體力勞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意趣,以此打發生活,可以調節情感;沒有這種機械動作,火熱的情感就要焚毀一切。我領悟出單調的勞作包含多高的智慧,也理解了修道院的清規戒律。

①拉伯勒(1484或1494—1553),法國文藝復興時期偉大的人文主義作家;「洋溢酒香的傑作」,指他的代表作《巨人傳》。

長期以來,伯爵一直愁眉不展,脾氣暴躁,心情這樣好還是頭一回。他的兒子,未來的德·勒農庫.莫爾索公爵,現在臉色白裡透紅,渾身讓葡萄汁弄髒了,顯得非常健康,伯爵見了打心眼裡高興。這是收葡萄的最後一天,將軍答應晚上在葫蘆鍾堡前舉行舞會,慶祝波旁王室的複位;這樣,人人都會覺得這次豐收節日過得十分完美。返回的晚上,伯爵夫人挽著我的胳臂,緊緊地偎依著我,好像要我的心感受她的心全部感情的分量,這是母親要傳遞喜悅的舉動。她附耳對我說:「您給我們帶來了幸福啦!」

我了解她那些不眠之夜、忐忑的心情,了解她早年坎坷辛酸。只靠上帝之手支撐的生活,現在聽到她這句無比激動的話,心裡更覺得甜美;這種喜悅,是任何女子也不能給予我的。

「我這單調而不幸的日子中止了,生活美好起來,給人帶來了希望,」她停了片刻,又對我說道,「哦!不要離開我!我這人又天真又迷信,千萬不要背棄我!做個佑護胞弟的兄長吧!」

娜塔莉,這裡絲毫沒有虛構的浪漫色彩。要想發現此中的無限深情,青春年少時就必須生活在這些大湖泊的岸邊,探測過它們的深度。誠然,對許多人來說,熾烈的愛情有如從於涸的兩岸之間流過的岩漿激流,不過,對另外一些人來說,這種愛情碰到了不可逾越的障礙,不是在火山口積成一泓清水嗎?

我們還有一次類似的慶祝活動。德·莫爾索夫人有意培養孩子,讓他們熟悉生活事務,懂得勞作有多艱苦,來錢有多不易,就把他們的收入同年成好壞結合起來;她指定核桃的收入歸雅克,栗子的收入歸瑪德萊娜。收完葡萄過幾天,就開始收核桃和栗子了。時值初秋,萬物一片肅穆。我去幫助瑪德萊娜打栗子,伯爵夫人沒有去,只有女僕瑪奈特照顧孩子。栗樹生長在瘠薄的土壤里,地面乾燥,像平絨一樣。用長竿打瑪德萊娜的栗子,聽果實落下來,殼斗在地面上彈跳的聲音;看小姑娘審視栗子堆,估計它的價值的那副認真模樣,以及喜獲豐收的那種無限歡欣;瑪奈特在一旁連聲稱讚;治一點點財富,都要受到天氣變化的影響,要付出艱苦的勞動,想一想這將給人以多大的教育啊!而在這種場面中,孩子天真快活的模樣,又顯得多麼可愛啊!瑪德萊娜有自己的倉房,我要進去看她那堆得滿滿的褐色財物,分享她的快樂。地上鋪著沾有泥土的發黃的廢棉墊,一簍簍栗子倒上去,發出滾動的聲音。啊!今天回想起來,心情仍然激動不已。伯爵為家裡買下一部分栗子。佃戶、僕人、葫蘆鍾堡周圍的每個人,都給「小妞子」找買主。「小妞子」是昵稱,當地農民甚至以此稱呼外鄉孩子,不過現在,它好像非瑪德萊娜莫屬了。

雅克收核桃就不這麼順利了,一連下了幾天雨;我安慰他,給他出主意,讓他先把核桃儲藏起來,過些日子再賣。德·謝塞爾先生曾告訴過我,無論是在布雷埃蒙、昂布瓦斯,還是在伏弗賴①,核桃歉收,而核桃油在都蘭的消費量倒很大。這樣一來,雅克每棵核桃樹至少能收入四十蘇,他有二百棵,總收入很可觀啊!他要置一副鞍具。這種想法引起了大家的議論。他父親讓他考慮收入是不穩定的,必須有些積蓄,以豐補歉,好維持中等年景的收入。我見伯爵夫人默不作聲,便明白了她的心思:看到雅克聽了父親的話,看到多虧她出於高尚之心所布置的假象,伯爵重新贏得一點始終缺乏的威信,她心裡十分快活。我向您描述這位女子時不是對您說過么,人間的語言無法表達出她的特徵與天賦!這類場面在眼前發生時,心靈不加分析,只是品嘗其中的甜美滋味;然而時過境遷,在動蕩生活的陰影中,這些場面又會多麼鮮明地再現出來啊!它們像鑽石,鑲嵌在各種混雜的思想上大放光彩,它們是融在對逝去幸福的追憶中的遺憾!德·莫爾索夫婦新近買了兩份地產,花費很大精力去管理,一處是卡西納、另一處叫雷托里埃爾。為什麼我聽到這兩個名字,比聽到聖地或希臘等最美的名稱還要激動呢?惟有愛者道得出!②拉封丹高聲說道。這兩個名稱具有呼神喚魂時常用的咒語的魔力。能使我理解法術,能喚醒沉醒的形象,使他們當即站起來同我說話,還能把我送到那個幸福的山谷中,並造出天空和景物。然而,這種拘神召魂的法術,不是一向稱為神道嗎?我向您談這些瑣事,請您不要見怪。這種簡單的,幾乎是普通的生活,每件瑣事都是一絲情分,看似瑣細,卻緊緊地把我同伯爵夫人連在一起。

①布雷埃蒙、昂布瓦斯和伏弗賴均為都蘭地區的小鎮。

②法國寓言詩人拉封丹所創作的故事《多情的花娘》中的結尾。

孩子的物質利益和他們的病弱身體,同樣引起伯爵夫人的憂慮。我聽她說過她在家庭事務中所起的秘密作用;我漸漸熟悉她家中的內幕,在當地又了解了政治家應當知道的情況,很快就確信她的話一點不假。德·莫爾索夫人經過十年的努力,改變了她的土地的種植。她把土地分成四份,這是當地人解釋新耕作法成果時的說法;依照新法,每四年播種一次小麥,好使土地每年變換一種作物。為了說服極為固執的農民,只好廢除全部契約,將土地分成四大部分出租,對半分成,這是都蘭及其周圍地區所特有的士地租賃辦法。莊園主供給住房、倉凜和種子,把土地租給厚道的外鄉人,同他們分擔耕作費用,平分所得的收成。費用與分成由監工監管,他負責收取應歸莊園主的五成產品。這種租賃制花費大,算賬也複雜,要隨時根據分配的種類不同而變化。葫蘆鍾堡周圍的士地留給自已經營,組成第五座莊園,伯爵夫人讓德·莫爾索先生管理,一來給他找點事情干,二來要用明顯的事實,向五五分成的佃農證明新方式多麼優越。伯爵夫人是管理農事的好手,又有女人那種堅持不懈的精神,她以阿圖瓦①和弗朗德勒②莊園為藍圖,慢慢重新建成了她的兩個莊子。她的意圖不難猜測。待五五分成租契期滿,她就以收取現金的方式,把由四塊租田並成的兩座漂亮的莊子,租給聰明勤勞的人,以便簡化葫蘆鍾堡的收入。她怕自己先行辭世,便設法給伯爵留下容易收取的租金,給孩子留下無力經營也不會破產的財富。十年前栽植的果樹,現已碩果累累。樹籬長勢正旺,可以避免將來田界的爭端。白楊、榆樹長得都很茂盛。葫蘆鍾堡的土地分成四座大田莊,其中兩個有待建造房舍,加上新添置的田產,再普遍推行新的耕作制,每年就可以收入一萬六千法郎,即每座田莊收入四千法郎;這還不算葡萄園、連接田莊的二百阿爾邦的樹林,以及模範田莊的收入。四座田莊的道路都與一條林蔭道相通;林蔭道從葫蘆鍾堡筆直通向希農大道,離圖爾城只有五法里遠,找佃農是不乏其人的,尤其那個時期,大家都議論伯爵改善了經營,改良了土壤,成效很大。新買的兩處田產,伯爵夫人每處大約要投資一萬五千法郎,將原主的住宅改建成兩座田莊,目的是在經營一兩年之後,再租個好價錢。改建事宜,就派一個名叫馬蒂諾的人去管理,他是監工中最老實厚道的;眼看他就要沒事做了,因為四塊田地五五分成的租期一滿,就改成租賃制,合併成兩座田莊以現金出租。伯爵夫人的想法極其簡單,可是要投資三萬多法郎,問題就複雜了。這段時間,她正與伯爵沒完沒了地爭論;多麼激烈的爭論啊,她只是為子女的利益著想才頂住。「萬一明天我死了,家裡會怎麼樣呢?」她一想到這點,心就突突直跳。溫和沉靜的人不愛生氣,總想讓內心的寧靜籠罩在自己的周圍,只有他們知道進行這類爭執要耗費多大精力,交鋒之前心潮翻滾得多麼厲害,搏鬥之後一無所獲,又感到多麼疲憊。收穫果實的季節在孩子身上產生了良好的效果,他們的臉色不那麼蠟黃了,身體也不那麼瘦弱了,健康狀況有了明顯的好轉。母親眼裡噙著淚花看著他們玩耍,高興之餘,也感到精力恢復,心情舒暢了。然而,就在這種時候,可憐的女人卻橫遭反對,伯爵跟她爭吵,惡言惡語傷害她。伯爵害怕這種種變動,態度死硬,一口咬定沒有什麼好處,也根本不可能進行變動。不容置疑的道理他也反對,說出話來十分幼稚,就像個連夏日光照作用也要懷疑的孩子。伯爵夫人終於佔了上風。理智戰勝了荒謬,她得到了安慰,便忘掉了傷痛。有一天,我們到卡西納和雷托里埃爾去轉一轉,在現場把改建計劃確定下來。伯爵獨自走在前面,兩個孩子走在中間,我與伯爵夫人緩步跟在後邊。她同我說著話,聲調非常輕柔,宛似大海的細浪,在細沙灘上竊竊私語。

①阿圖瓦,法國北部的舊省名,今為加來海峽省。

②位於阿圖瓦與北海之間的平原地區,在今法國和比利時境內。東、西弗朗德勒屬荷蘭。

她對我說,她確信准能成功。從圖爾到希農一線的運輸要搶先;設個運輸站;這個差使交給一個勤快人,讓瑪奈特的表兄來於。他想要在路旁租一個大田莊,他家人丁興旺:大兒子可以趕車,二兒子搞運輸。父親安排在拉伯萊田莊,那個田莊要出租,正位於中途,叫他在那裡管中轉,同時還種地,用廄肥改良土壤。第二座田莊博德,就在葫蘆鍾堡附近,已有人租下了。租戶是原先四個佃農之一,那人老實、聰明,又非常勤快,他認識到新耕作法的好處。至於卡西納和雷托里埃爾兩處,那是當地的上等田,一旦房舍建成,莊稼長勢很好,在圖爾張貼出租廣告就行了。這樣,兩年時間,葫蘆鍾堡大約有二萬四千法郎的收入。還有曼思地區那個格拉夫洛特田莊,是德·莫爾索先生收回來的,最近以七千法郎租出去,租期為九年。退役旅長的年金不過四千法郎;這些收入縱然夠不上巨富,也算非常富足了。日後情況再有好轉,也許有一天,她能去巴黎監督雅克的教育,這是兩年後的事,要等這個推定的繼承人身體結實一些再說。

她說巴黎這兩個字時,聲音顫抖得多麼厲害啊!這計劃我完全知底,她要盡量少同我這個朋友分離。我聽她這麼說,立刻激動起來,對她說她不了解我,我沒有對她講,暗中卻日夜學習,準備修完學業,好當雅克的教師,絕不能容忍她家裡來一個別的年輕人。她聽了我這番話,表情嚴肅起來,說道:

「不行,費利克斯,這同您要當教士的念頭一樣使不得。作為母親,您這一句話觸到了她的心靈深處,可是作為女人,她又太愛您了,不能讓您成為眷戀的犧牲品。這種忠誠的代價,就是辱沒身份,而且無可挽回,連我也愛莫能助。噢,不行!我無論如何不能把您害了!您!德·旺德奈斯子爵,當家庭教師?您!家族徽章的題銘是:絕不賣身投靠!哪怕您有黎塞留的才幹,您這樣也要永遠斷送自己的前程。您會給自己的家庭造成極大的憂傷。朋友,您還不知道,像我母親那樣的女人,善於在庇護的目光中增添無禮的神色,善於在一句話中加上貶低的意味,善於在問候中拿出輕蔑的表情。」

「有您愛我,別人如何待我又有什麼關係?」

她裝作沒有聽見,接著說:「我父親是個大好人,雖說對我有求必應,可是看到您進入社會便寄人籬下,他不會原諒您,也不肯保護您。即使您去當王儲的師傅,我也不贊成!世風如此,不能違拗。生活中千萬不要走錯路。我的朋友,您這不理智的提議是出於……」

「出於愛情。」我低聲說道。

「不對,是出於慈悲,」她忍住眼淚說,「通過這種荒唐的念頭,我就看清了您的性格:您的好心腸會把您給害了。從即日起,我要教您一些事情,我要求這種權利。讓我這女人的眼睛替您觀察吧。對,讓我在葫蘆鍾堡的深宅里,默默地看到您取得成功,並為您高興吧。至於家庭教師,您就放心好了,我們會找到一位善良的老神甫,找到一位舊時飽學的耶穌教士。我父親也會願意拿出一筆錢教育孩子,因為將來這孩子要成為他的繼嗣。雅克是我的驕傲。」她停頓了一下,又說道:「他已經十一歲了。不過,他跟您一樣:當初我看見您,還以為您只有十三歲呢。」

到了卡西納,雅克、瑪德萊娜和我跟著伯爵夫人,就像孩子跟著母親。可是我們礙她的事,於是我離開一會兒,到果園裡走走。果園看守是馬蒂諾家老大,他弟弟是監工,哥倆正一道察看,討論果木該不該砍伐,那種認真的態度,就好像是談論自己的財產似的。我看到伯爵夫人是多麼受人愛戴。這時,有一個窮苦的短工腳踏在鍬上,手臂倚著鍬把,聽著兩位果木栽培專家說話。我就對他講了我的想法,他答道:

「哦!是的,先生,她是個好心腸的女人,沒有架子,不像阿澤那些丑娘兒們,她們看著我們像狗一樣餓死,也不肯在尺把長的溝渠上少收一個銅子兒!等哪一天,這個女人離開人世,聖母會流淚的,我們也要痛哭流涕。她非常清楚自己應得的份額,但是,她也確實了解我們的艱難,總是把這放在心上。」

我多麼情願把身上的錢全給這個人啊!

幾天之後,給雅克買來一匹小種馬。伯爵是優秀的騎手,他想讓孩子慢慢適應騎馬造成的疲勞。雅克穿一身漂亮的騎士服,是用賣核桃的錢買的。上午,他由父親陪著上第一堂課,騎馬在草地上繞圈子。瑪德萊娜看著新奇,在草地上又跳又叫。這是伯爵夫人做母親以來,第一個歡樂的日子。雅克套著母親繡的打襇項圈,上身穿一件天藍色的小燕尾服,腰間系一根漆皮帶,下身穿一條有褶白褲,頭戴一頂蘇格蘭高筒帽,大鬈大鬈的棕灰色的頭髮垂在外面:好一副英俊的打扮。府里上上下下都聚攏來,共享這種天倫之樂。年少的繼承人騎在馬上毫無懼色,從母親身旁跑過時還衝她微笑。這孩子,從前常常病得危在旦夕,現在騎上馬,做出成年人的第一個動作,看來他的錦繡前程有了希望,這次騎術訓練向他展示的未來多麼美好,多麼可愛,又多麼清新,這是多麼甜美的酬償啊!父親眉開眼笑,變得年輕了,長期以來,他臉上第一次漾出笑容。府里上下人等,眼睛無不露出喜悅的光芒。從圖爾回來的勒農庫的老馴馬師,瞧見孩子挽著韁繩的姿勢,沖他高聲叫道:「好樣的,子爵先生!」這太叫人高興了,德·莫爾索夫人的眼淚簌簌掉下來。在痛苦的時候,她是多麼鎮定,而現在觀賞孩子騎馬,她卻受不了喜悅的衝擊。就是在這條沙路上,從前她領孩子在陽光下散步,常常產生不祥的念頭而在心中為他飲泣。此刻,她坦然地偎在我的胳臂上,對我說道:

「我覺得從來沒有受過苦似的。今天別走了。」

課程一結束,雅克便撲到母親的懷中。母親接住他,緊緊地摟住,又是親吻,又是撫摩,怎麼也親不夠,表明她興奮到了極點。我同瑪德萊娜去扎了兩個絢麗的花束,擺在桌子上,向騎手表示祝賀。我們回到客廳,伯爵夫人對我說:「不用說,10月15日是個大喜的日子!雅克上了第一堂騎術課,我這傢具的絨綉套子,也剛好綉完最後一針。」

「唉,布朗什,我願意付給您錢。」伯爵笑道。

伯爵讓她挎上胳膊,帶她到前院;她看見父親贈給她的一輛輕便馬車停在那裡;為了配這輛車,伯爵還從英國買了兩匹馬,是同德·勒農庫公爵的馬一起趕來的。老馴馬師趁著上騎術課的工夫,在前院就把車馬備好了。我們一起試車,去察看新的林蔭路。由於新近添置了土地,可以穿行,新路就從葫蘆鍾堡筆直通向希農大道。返回的路上,伯爵夫人滿面愁容地對我說:「我太幸福了,對我來說,幸福就像疾病,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怕它會像夢一樣消逝。」

我愛得太熾熱了,不免產生妒意,因為我對她無所奉獻!我心中焦急得發狂,要想什麼辦法為她犧牲。她問我眼睛無神,心裡在想什麼;我天真地以實相告,她聽了我的話,比接到所有禮物都受感動。她領我上了台階,附耳對我說了幾句話,安慰了我的心:

「像我姨母那樣愛我吧,這不等於把生命獻給我嗎?我若是這樣接受下來,不就成了時刻受您恩惠的人嗎?」

進客廳時,我吻了吻她的手,彷彿為了重申我的誓言。她又對我說:

「我得把絨綉做完。也許您不知道吧,費利克斯,為什麼我給自己安排這樣費時間的活兒呢?男人在生活事務中,總能找到消愁解悶的辦法;可是我們女人呢,我們心中痛苦卻無所寄託。我覺得有必要以肢體的動作來調節心中的痛苦,好在我愁腸百結的時候,還能在我孩子和丈夫面前保持笑容。這樣,我既可避免大量耗費精力之後的委頓狀態,也可避免一閃即逝的亢奮。胳膊有規律的起落動作,能安撫我的思想,能將潮汐般的寧靜傳向風暴怒吼的心靈,從而節制它的衝動。一針一線,都凝結著我的秘密,您明白嗎?告訴您,我綉最後一個椅套時,就一直想著您!是的,我的朋友,想得太過分了。您寄托在花束中的心跡,我都在圖案中表述出來。」

晚餐喜氣洋洋。雅克像所有受人關心的孩子一樣,看到我給他採制的花冠,撲上來摟住我的脖子。他母親裝作生氣,嗔怪我情不專一。要知道,這頂引起妒意的花冠,可愛的孩子是多麼殷勤地獻給母親呀!傍晚,我們三人一起下雙六棋,我一個人對付德·莫爾索夫婦倆,伯爵顯得和藹可親。最後,太陽落山了,他們一直把我送到弗拉佩斯勒堡的路上。夜晚異常靜謐,在這種和諧中,感情漸漸平穩下來,變得深沉了。在這個可憐的女子的一生里,這一天是絕無僅有的,是一個光明點,她後來遇到難熬的時刻,總要緬懷這一天。果然,騎術課很快成了不和的起因。伯爵夫人擔心父親苛責兒子,而且擔心得不無道理。雅克已經消瘦了,美麗的藍眼睛有了黑圈;他怕母親傷心,寧願默默地忍受。我找到了一種治病的藥方,讓他一看見父親要發脾氣,就說自己累了;不過,這是權宜之計,還不能根治,必須設法讓老馴馬師代替他父親,可是不力爭,休想把學生從伯爵手裡奪過來。於是吵鬧爭執又開始了。伯爵處處挑剔,不住嘴地抱怨女人不領情;為了車、馬和僕役的事,他一天不知道沖他夫人喊多少次。終於發生一件事,正是他這種性格、有他這種病症的人所喜歡的小題大作。卡西納和雷托里埃爾兩處的改建工程,由於牆壁地板坍塌,費用超出了預算的一半。一名工人來報告這個消息,沒找伯爵夫人,而是莽莽撞撞地對德·莫爾索先生講了。這件事引起的爭執,起初還是心平氣和的,繼而漸漸激烈起來;伯爵的疑心症剛好幾天,在這次爭吵中,要同可憐的亨利埃特老賬新賬一起算了。

這天吃完早飯,十點半光景,我從弗拉佩斯勒堡出來,要去葫蘆鍾堡,同瑪德萊娜一起採集一束花。小姑娘把兩隻花瓶搬到平台的護牆上。我從園子跑到周圍樹林子里尋覓秋天開的花;秋花極其艷麗,然而極其稀少。我最後一趟回來時,卻不見了我那位扎著粉紅腰帶、圍著鑲花邊的披肩的小助手,只聽葫蘆鍾堡里傳出喊叫聲。

「將軍,」瑪德萊娜哭著回來對我說,這是她仇視父親的稱呼,「將軍在責怪我們媽媽呢,快去保護她吧。」

我飛跑上樓,衝進客廳,伯爵和他夫人都沒有注意我,也沒有同我打招呼。我聽到伯爵像瘋子一樣尖叫,趕忙把所有的門都關上,等我回過身來,只見亨利埃特臉色刷白,同她的長裙一樣。

「費利克斯,您一輩子也別結婚,」伯爵對我說,「女人的頭腦是受魔鬼支配的;假使世上沒有罪惡,最賢惠的女人也會發明出來,她們全是野獸。」

他又沒頭沒腦地向我講述他的道理,炫耀他當初就不贊同新方法,還重複農民反對新方法的那些幼稚可笑的話。他大言不慚地說,葫蘆鍾堡若是由他管理,財產要比現在多出一倍。他怒氣沖沖,罵罵咧咧,在室內跳來跳去,把傢具撞得歪歪斜斜,話講了半截,忽又說骨髓火燒火燎地疼,還說腦漿像錢一樣嘩嘩往外淌,是他妻子毀了他的家業。這個胡攪蠻纏的人,他現有的三萬幾千利勿爾的年金中,兩萬多是他夫人的陪嫁。公爵夫婦的財產都留給雅克,年金在五萬法郎以上。伯爵夫人望著半空,傲然地微笑著。

「對,布朗什,」伯爵嚷道,「您是我的劊子手,您殺害了我,我成了您的累贅;你要甩掉我,你這虛偽的魔鬼。哼,她還笑呢!費利克斯,您知道她為什麼笑嗎?」

我沉默不語,低下了頭。

「這個女人,」他自問自答地接著說,「她剝奪了我的全部幸福,她既屬於我,也屬於您,還自稱是我的老婆呢!從了我的姓氏,而天理倫常給她規定的義務,她卻一條也不盡。她矇騙人,還放罔上帝。讓我東奔西跑,弄得我疲憊不堪,無非是叫我離開她;她看不上我了,恨我了,運用全部心機保留少女的情態;拚命地剝奪我,處處跟我這可憐的腦袋作對,要把我退瘋了;用文火慢慢烤死我,還以聖徒自居,每月都去領聖體!」

看到這個人如此卑劣,伯爵夫人羞愧難當,熱淚滾滾,嘴上只能答以:「先生!先生!先生!」

伯爵這些話儘管使我替他臉紅,也替亨利埃特臉紅,但是句句猛烈地攪動了我的心腸,因為這就是對忠貞高尚感情的回答,而這種感情可以說是初戀的美質。

「她是以損害我贏得貞潔的美名的。」伯爵說道。

伯爵夫人聽了這句話,高聲叫了一句:「先生!」

「怎麼的,」伯爵又說,「先生太蠻橫啦?難道我不是一家之主嗎?難道這還要我告訴您嗎?」

伯爵面孔猙獰,眼珠發黃,挺著白狼似的腦袋向她逼去,真像一隻從林中竄出來的飢餓的猛獸。亨利埃特滑下椅子,癱軟到地上,等著挨打,但伯爵並未打出手;她完全垮了,橫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覺。伯爵一時目瞪口呆,就像一個感到受害者的鮮血濺到臉上的兇手。我抱起可憐的女人,伯爵則由著我去做,彷彿他覺得不配抱她似的,不過,他搶在前邊,給我打開卧室的門。卧室在客廳隔壁,那是聖潔的閨房,我從未進去過。我一隻胳膊摟腰,另一隻胳膊扶住伯爵夫人站立片刻,等德·莫爾索先生掀起床罩、鴨絨壓腳被和鋪蓋之後,我們就把她抬起來,平放在床上,和衣而卧。亨利埃特蘇醒過來,用手示意要我們給她解開腰帶。德·莫爾索先生找來剪刀,一下子剪斷了。我讓她聞了嗅鹽,她睜開了眼皮。伯爵走開了,是由於慚愧,而不是因為憂傷。在深深的靜默中,兩個小時過去了。亨利埃特把手放在我的手中,用力按著,卻說不出話來。她不時抬起眼睛,示意她需要安靜,不准我出聲音。停息了一陣,她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附耳對我說:「這個不識好歹的人!您若是了解……」

她的頭又放回枕頭上。過去的辛酸,今日的苦痛,一齊湧上心頭。她身子一陣一陣痙攣,我只好用愛的磁力來安撫;我僅僅出於本能才這樣做,並不知道這種碰力的功效。我溫情地輕輕按住她,在最後一次痙攣時,她看了我幾眼,那凄然的神色令我落淚。等她神經的衝動過去,我就把她散亂的頭髮理好,我一生中,只有這一回撫摩過她的頭髮。接著,我又拉起她的手,久久地審視她的卧室。房間陳設為棕灰兩種色調,床很樸素,掛著擦光印花布帳子,桌子上擺著一個老式的梳妝台,一張普通的長沙發鋪著凸紋布墊子。這裡多富於詩意啊!她個人生活是多麼簡樸啊!她的華麗全在於典雅整潔。這是馴順而聖潔的已婚修女的可敬寢室,惟一的裝飾就是掛在床頭的耶穌受難像,再往上是她姨母的畫像;此外,聖水缸兩側擺著她給兩個孩子畫的鉛筆素描像,以及他們幼年時剪下來的頭髮。一位出現在交際場上能令群芳黯然失色的女子,竟過著這樣隱居的生活!這就是一個顯赫世族的閨秀的居室,她總是到這裡飲泣,而此刻又沉浸在痛苦中,卻不肯接受能給她以安慰的愛情。真是隱秘而又無可救藥的不幸!受害者為劊子手流淚,劊子手又為受害者流淚。孩子們和女僕一齊進來,我便出去了。伯爵在等我,他已經把我當作他和他夫人之間的調解人。他抓住我的雙手,高聲說:「別走,費利克斯,別走!」

「真不巧,」我對他說,「德·謝塞爾先生今天請客,我不在場,引起客人的猜測是不妥當的。吃完飯我再來好了。」

他陪我出去,一直把我送到下面的大門口,始終一言不發;出了門未假思索,又陪我一直走到弗拉佩斯勒堡。到了那兒,我對他說:

「看在上天的分上,伯爵先生,如果她高興管家,那就讓她管吧,您不要再折磨她了。」

「我活不久了,」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她也不會為我痛苦多長時間了,我覺得腦袋要炸開了。」

他情不自禁地又犯了自私的毛病,說罷掉頭走了。晚飯後,我又去探問德·莫爾索夫人的身體情況,她已經好多了。如果婚姻的快樂不過如此,如果類似的爭執經常發生,她怎麼能活下去呢?這簡直是不受懲罰的慢性謀殺!這天晚上我才弄清楚,伯爵以何等慘無人道的手段折磨他夫人。這種家庭糾紛,到哪兒去告狀呢?我感慨萬端,對著亨利埃特訥訥難言;回去之後,我徹夜未眠,給她寫信。反覆給她寫了三四封,僅存留這個開頭部分,自己還不甚滿意。不過,如果說我覺得它什麼也沒有表達出來,或者說我在本來應該安慰她的時候卻大談自己,那麼它畢竟向您表明,我當時是怎樣的心情。

致德·莫爾索夫人

我想了一路,有多少話要對您講啊!可是一見到您,我又忘得一干二

凈!是的,親愛的亨利埃特,我一見到您,便想不起同您心靈相和諧的話

語了,覺得您心靈的光輝使您更加美麗;而且,在您身邊,我感到無限幸

福,以至當時的心情抹去了對以往生活的感喟。每次見到您,我都在更加

廣闊的生活中獲得新生,猶如攀登巉岩的遊客,每一步都發現新天地。每

進行一次交談,不是又為我的巨大財富增添新的財富嗎?我認為,這就是

久久依戀,感情永不衰竭的秘密。因此,只有遠遠離開您,我才能向您談

論您。在您面前,我眼花燎亂,無法現看,滿懷幸福而無法叩問自己的幸

福,腦海裝滿您而失卻了自我,心裡有千言萬語而難以表達,要抓住現時

的心情過分熾烈因而無暇回憶過去。您要理解這種持續陶醉的心情,原諒

我由此造成的過失。在您身邊,我只能感受。然而,親愛的亨利埃特,我

敢對您說,在您給予我的種種快樂中,還從來沒有類似我昨天領略的那種

甜美的樂趣。昨天,您以超人的勇氣與邪惡抗爭;駭人的風暴過後,您就

回到了我一個人身邊;正是白於這場不幸的爭吵,我才得以進入您的卧室,

在朦朧之中陪伴您,心靈充滿了喜悅。只有我知道,一個女子從死亡之門

到達生活之門,新生的曙光映在她的額頭上,她是多麼光彩照人!您的聲

音多麼和諧悅耳啊!我覺得,您柔美的聲音對過去的痛苦隱約發出怨憤時,

人間的話語,甚至您的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而且,您把初萌的思想告

訴我,哀怨中還給予神聖的安慰,終於使我放下心來。我已經了解您兼有

人的各種美德,是一位卓爾不群的女子;而昨天我又窺見了一個新的亨利

埃特,如果上天作美,她將屬於我。昨天,我窺見一個難以描述的人,她

擺脫了阻礙我們心靈之火燃旺的形體桎梏。你在昏厥中楚楚動人,在衰弱

中神態莊嚴!昨天,我發現了比你的容貌更美的東西,比你的聲音更溫柔

的東西,發現了比你的目光更明亮的光輝、語言無法稱謂的芳香;昨天,

你的心靈看得見、摸得到了。唉!我沒有把心剖開,使你在裡面復活,真

是痛苦萬分。總而言之,昨天,我消除了由你引起的敬畏心理,這次昏厥

不是使我們接近了嗎?我這才體味出,在你因發病而呼吸我們的空氣的時

候,同你共呼吸是什麼感覺。一時間,多少祈願冉冉上天!我穿越太空去

求天主把你留給我;若是我沒有死在途中,那麼什麼人也不會死於興奮或

痛苦了。這個時刻給我留下的記憶深埋在心中,只要一浮到表面,我的眼

睛就會被淚水濕潤;每次歡樂都將這記憶增添溝痕,每次痛苦都將使它更

加深沉。是的,昨天折磨我心靈的惶恐,將衡量我今後的全部痛苦,正如

你,我永生思念的親愛的人!正如你慷慨給予我的快樂,將勝過上帝之手

今後施與我的所有快樂。你使我懂得了神聖的愛情。這種忠貞不渝的愛情

充滿了力量,地久天長,既無忌妒,也無猜疑。

深深的惆悵在嚙食我的心,一個沒有領略過世事紛爭的年輕人,看到這種夫妻生活的場景,的確感到寒心;剛剛人世,便碰見一個深淵,一個無底深淵,一片死海。不幸與痛苦交織在一起,引起我無限的感慨,成為我跨人社會生活時掌握的一把巨大尺子;後來的場面用這尺子一衡量,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德·謝塞爾夫婦見我神色怏怏,還以為我戀愛失意了;我心中暗暗慶幸,我的愛情絲毫沒有損害我那高尚的亨利埃特的名聲。

次日,我走進客廳,看見她獨自坐著。她把手伸給我,凝視我片刻,然後說道:「朋友總是這麼過分多情嗎?」說著,她眼圈濕潤了,站起身來,極力哀求道:「別再給我寫這樣的信了。」

德·莫爾索先生變得相當殷勤。伯爵夫人重新振作起精神,神情也安詳了;不過,她的臉色還留有印記,頭一天的痛苦雖已平息,卻沒有消除。薄暮時分,我們出去散步,秋天的枯葉在腳下刷刷作響;她對我說:「快樂有限,痛苦無邊。」一句話透露了她慘苦的心情,顯然,她是拿她的痛苦同她短暫的歡樂作比較。

「不要詛咒生活,」我對她說,『您還沒有領受過愛情呢,那種歡娛可以光照霄漢。」

「住口吧,」她說道,「我一點也不想知道。格陵蘭人會死在義大利的!①我在您的身邊;心情又平靜又幸福。我可以向您傾訴我的全部心思;不要毀掉我的信任吧。您為何不能既有教士的品德,又有單身漢的魅力呢?」

①格陵蘭在寒帶,義大利在南方。意謂生活在感情冰川中的人,受不了義大利式的熱情。

「您這是讓人飲鴆止渴。」我說著,拉起她的手,按在我的胸口,讓她摸我這急促跳動的心。

「又來了!」她高聲說道,立刻把手抽回去,彷彿感到灼痛一般。「本來可以讓朋友的手止住我的傷口流血,難道您還要剝奪這種可悲的樂趣嗎?不要再增加我的痛苦了,您並不了解全部!最隱秘的痛苦是最難忍受的。人家傷害了您,再來關心關心,以為這樣就一筆勾銷了,其實談不上絲毫的彌補,一個自尊心強的女子受到這種待遇,會感到多麼憂傷和氣惱,您是女人就能理解了。這幾天,人家又要向我獻殷勤,人家要為自己所犯的過錯求得諒解。這樣一來,我有什麼無理要求,人家都會答應。這種俯就、買好的做法,是對我的侮辱;人家一旦以為我已全部忘卻,就不再這樣做了。只等主子有了過錯,才得個好臉兒……」

「是有了罪過!」我氣憤地插了一句。

「這不是令人髮指的生活嗎?」她說著,對我凄然一笑,「再說,我也不會運用這種轉瞬即逝的權力。現在,我就好比那些不打擊落馬的對手的騎士。看到我們應當尊敬的人倒在地上,將他扶起來,準備再受他新的打擊,對他的跌落比他自己還要痛苦,倘若趁機利用一時的影響,哪怕是為了辦正事,也未免有失人格;在低級趣味的爭鬥中浪費精力,耗盡心靈的財富,只有在遭到致命打擊之後才得點權利,這樣生不如死!若是沒有子女,我也就會隨波逐流了;真的,如果我沒有這種不為人知的勇氣,孩子會落到什麼地步呢?不管生活多麼痛苦,我也應當為他們活著。您不是向我談論愛情嗎?……唉!我的朋友,要想一想,他像所有懦怯的人一樣,是殘忍無情的,萬一讓他抓住把柄蔑視我,那我會墮入多少層地獄啊!我受不了一點猜疑!一身清白就是我的力量。親愛的孩子,貞操猶如聖潔的水,人在裡面沐浴,出來就會煥然一新,去接受天主之愛。」

「聽我說,親愛的亨利埃特,我在這裡只能待一周了,我要……」

「啊!您要離開我們……」她打斷我的話,問道。

「我不該回去看看,我父親是如何安排我的嗎?轉眼快有三個月……」

「我沒有計算日子。」她顯然有些激動,不由自主地答道。沉吟了片刻,她又對我說:「走,到弗拉佩斯勒堡去。」

她叫來伯爵和孩子們,要了披肩;平時她那麼沉穩,這次卻像巴黎女子一樣麻利。等到全準備妥當,我們就一道去弗拉佩斯勒堡。按理說,伯爵夫人沒有必要進行這次拜訪。二位夫人見了面,她盡量找話題,幸而德·謝塞爾夫人滔滔不絕地回答。伯爵和謝塞爾先生則談論各自的經營。我真擔心伯爵賣弄他的車馬;不過還好,他非常知趣。他鄰居又問起卡西納和雷托里埃爾的工程進展如何。聽到這句問話,我看了看伯爵,以為他會避開這個話題;因為一提起這事,必然要勾起那極為痛苦、極為難堪的回憶。然而,他卻竭力證明,多麼急需改進當地的農業,多麼急需建幾座適宜居住的美麗的莊園,最後,他又得意揚揚地把他夫人的主意據為己有。我在一旁聽著臉紅,偷眼觀察伯爵夫人。伯爵這個人有時挺明白,現在又這樣糊塗;剛剛攪得人活不下去,回頭就忘得一乾二淨;原先大吵大鬧反對的主意,現在又採納;缺乏自知之明、文過飾非、盲目自信,真令我驚愕。

「您認為能收回費用嗎?」德·謝塞爾問他。

「豈止收回!」他把握十足地答道。

那種歇斯底里的發作,只能用神經錯亂這四個字來解釋。亨利埃特這個天使卻容光煥發。現在,伯爵不是像個明智的人,像個管理能手,像個農業行家嗎?亨利埃特喜出望外,撫摩雅克的頭髮,為自己高興,也為兒子高興!多麼觸目驚心的喜劇,多麼具有諷刺意味的悲劇啊!對此我萬分驚駭。後來,社會大舞台的幕布在我面前拉開,我又看到多少莫爾索之類的人物,而且他們的忠實和宗教信念還不如他!把一個天使扔給一個瘋子;讓一個真摯而多情的男子娶一個沒婦;給一個小人配一位高尚的女子;讓這個衣冠禽獸得到一位丰姿綽約的女子;讓高貴的珠安娜碰上迪阿爾①上尉——您了解他在波爾多的經歷;讓德·鮑賽昂夫人②遇見德·阿霍達那傢伙;讓德·哀格勒蒙夫人③嫁給那樣一個男人;又讓德·埃斯巴侯爵④娶了那樣一個女人,這類陰差陽錯的孽緣永無休止,究竟是什麼奇異的力量在作祟啊!我要向您承認,我長期琢磨這個謎,探尋了許多秘密,發現了數條自然法則的原理和一些神秘事件的含義;然而,我始終未能解開這個謎,還一直在研究,就像研究印度拼板的一個圖形——印度僧侶仍然用那種拼板構成象徵圖像。顯而易見,這其中邪魔在逞凶,我可不敢指控上帝。無法補救的不幸,是誰在捉弄人,編織人的命運?難道亨利埃特和她那無名哲學家真有道理?難道他們的神秘主義包含著人類的普遍意義?

①見巴爾扎爾的小說《瑪拉娜母女》。珠安娜嫁給迪阿爾上尉之後,發現他賭博行竊,謀財害命,便用手槍把丈夫打死。

②見巴爾扎克的小說《高老頭》。德·阿瞿達侯爵卑鄙地拋棄了鮑賽昂子爵夫人,娶了德·羅什菲德小姐。

③見巴爾扎克的小說《三十歲的女人》。德·哀格勒蒙夫人被丈夫拋棄了。

④見巴爾扎克小說《禁治產》。德·埃斯巴夫人千方百計讓人相信她丈夫是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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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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