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一切

12.一切

「就是這裡。」一向神通廣大到令人驚奇的沈以年帶我到一家超市門口說。

昨天,孤兒院的老院長叫我到他的辦公室里說:「有一件事我們必須得告訴你,關於你和陳一野的身世。」

我帶著對未知的好奇不安傾聽著。

「我想你可能已經知道了,一野的父親是個殺人犯,他被捕后,他的妻子——也就是一野的媽媽受不了壓力自殺了。當時一野只有七歲,找不到他的其他親人,所以被送到孤兒院里。但他一直都知道他的爸爸曾經犯下的罪,只是他想知道事情的經過,這就是他一次次出逃的原因。」

「後來他知道了嗎?」我問。

院長點點頭。

「他殺了誰?」

院長面有難色地看著我,然後推過來兩張照片。

一男一女,面容祥和,帶著滿足的幸福微笑。

我認得出他們,是我的父母。

我說不出一個字。

「是陳一野的爸爸,殺了他們。」院長一字一頓地說。

天!

院長繼續說:「當年一野帶你出去,其實是院方的決定。你得知道,我們這裡的資金一直緊張,少兩個人能讓剩下的人都生活得滋潤一些,而且因為上一輩的事情,陳一野負責你以後的生活,也算是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多麼可笑的說法,只因為我們的父輩,我們卻要在今生糾纏,這算什麼?!

可是我們的身世,是我多不能夠接受的事實,我寧可,我什麼都不知道。

沈以年以一張報紙為線索,打探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他帶我到一家超市門口,指著它說:「二十三年前,你父母在這裡開了一家以你名字命名的雨具店,有一天夜裡下了很大的雨,一個喝醉的男人要買傘。但他沒有錢,卻執意要拿走那把傘,你的父母為此與他爭執起來,那個男人憤怒之下,借著酒勁用水果刀捅死了他們。」

這是事情的全部經過,也是悲劇的開始。

我看著如今已經面目全非的街道想:這就是宿命嗎?

下雪了。

更確切地說,是下雨了。南方特有的高溫讓雪在落地之前就已融化,雨滴到臉上,冰冰涼涼,我走進超市買了一把藍色的傘,撐開。

熟悉的畫面。

是我許久未做過的那個夢。走在路上天下起大雨,很大很大的雨,雨滴砸到地上彷彿能砸出一個坑。周圍的人拚命奔跑,我卻不知道該到哪兒去。夢裡,我是一個無家的人,所以沒有我能夠停留的港口。於是我給自己買了一把傘,幾近透明的藍色,很好看。我打開那把傘,太陽卻出來了,陽光充沛。原本潮濕的地面以我來不及觀看的速度變干,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空氣溫暖而干潔。我站在馬路中間,人們繼續安詳地走路,我拿著一把藍色的傘站在其中,突兀而孤獨,無所適從。

原來原來,這個我一直以為有著特殊含義的夢,它暗示了我從未遇見過的前生。原來原來,上帝可以這樣地捉弄人。

我扔下那把傘,站在大雨滂沱的街頭,仰望天空,卻始終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一切一切,都是註定。

回到酒店時,我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齊祖!」我驚奇地叫。

「嘿,你還記得我啊!」他開心地抱了抱我,對沈以年點了點頭,叫:「舅舅。」

「怎麼會來這裡?」沈以年問。

「來找她啊。」齊祖指著我說,「你們跑的可真遠,從最北邊到最南邊,地球都沒有你們轉得快!」

我笑,問他:「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沒事就不能來啊?」他油嘴滑舌地說,「該不是還要預約吧?那對不起,我不知道規矩,下次一定注意。」

「貧啊!」我伸手打他。

「哎,我們沈家可比你們許家人多,你打不過我們的。」齊祖邊躲邊叫著。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他不知道,「許家人」這三個字讓我失了魂。

我承認,我一直都對我的身世充滿幻想和猜測,從小到大,我無時無刻不在心裡勾勒我父母的樣子。我總是想我們一家人會多麼和諧,也許我有著和媽媽相像的眼睛和爸爸相像的鼻子,也許我的爸爸很兇,他總是讓我背《唐詩三百首》,而我的媽媽總是在我背不出來被罰的時候偷偷送一個煮雞蛋給我。也許我的媽媽能把毛衣織得很好而我的爸爸是勞動模範。也許我的爸爸常常喝醉酒而我的媽媽每天嘮叨……這諸多的也許在我的腦子裡一點一點地形象生動起來,彷彿那就是真的。可是在我知道了真相之後它們都不在了,我從未想過我的父母會與一野的爸爸有絲毫的關係。我寧可他們每天相遇卻從不認識,抑或他們是漫漫人生中兩個永遠都不會相交的點。

但,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我不知道,我要多長時間才能夠接受這個事實。

又或者,它根本就不是事實。

是院長玩心大發和沈以年聯手跟我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可我知道,我的自欺救不了我。

我木木地走進房間。齊祖問沈以年:「她怎麼了?」

沈以年沒說話,只是向我投來了心疼的目光。

兩個星期後,沈以年就要離開這裡了。先回他的家,然後帶妻子去英國與沈珂雯團聚。

這多令人羨慕。

如今,我已不再對蘇雅芬有任何偏見。我只希望,沈珂雯能夠接受她的媽媽。

一家人,平平安安地擁有生命,擁有生活,縱使充滿矛盾和憎恨,縱使有太多的坎坷,也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臨走前,沈以年留下了沈珂雯爺爺留下的遺產和他自己捐獻的巨額存款。密碼是我的生日:1013。

我對他說:「你要知道,你並沒有欠我的。」

他笑:「你也得明白,我並不是想要償還你什麼。」

我笑笑,不說話。

「阿久,你一直都是讓我心疼的女孩,」他夾起我一縷頭髮,道,「尤其是在知道你的過去之後,我真的不想就這樣放你一個人在這裡。」

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話,但仍是笑著說:「你的同情對我而言是加倍的傷害。」

他再笑:「你總算學會保護自己了。」

「你一個人,真的可以嗎?」在機場,沈以年再次問我。

「你當我只有三歲。」

「喂喂,還有我哪,怎麼說我也成年了吧,照顧一個小女生還不簡單!」齊祖在一邊不滿地嚷嚷。

我和沈以年一起笑,他轉頭看了我一會兒,說:「你要知道,想聯繫到我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所以,只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找到我,我能相助的,一定鼎力而為。」

「是句不錯的諾言。」我說。

「別讓我擔心就好。」他輕輕地抱了我一下,轉身向前走去。

「舅舅,別忘了寫信過來!」齊祖大叫著揮手。

終於,都走了。

我轉身看著齊祖,說:「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嗯?」他奇怪地看著我。

我從包里取出一本雜誌,那是小開經常發表旅行筆記的雜誌,這一期上,有他的圖片和文章。是那座水晶般的冰城,廣場上有擁擠但愜意的人群,頭頂炸開了絢爛的花朵。

而這是從齊祖那裡找到的,他總是在做一個間諜。

「這個啊……」齊祖不好意思地抓抓頭。

「別瞞我,這一次,你是為小開而來?」我問。

「知道了還問!」齊祖搶過那本雜誌,翻開其中一頁說,「喏,這就是我要說的話。」

是小開的字,他說:我會永遠記得這座美麗的城市,就如同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如此深愛過的你。

我黯然,啞聲問:「他讓你來的?」

「不是,是我自己要來的。」

「為何?」

「為愛。」

我愣了一秒,轉身就走。

「阿久!」他叫著追上來,擋在我的面前很嚴肅地說,「你可以逃避他,但你逃避得了你自己嗎?你明知道你愛他,你一次次地被動,難道就不能主動一次嗎?」

「我主動過了,」我說,「但我的主動換來的是傷害,是誤解。」

「就因為他說了那些話?」

我抬頭看他。

他說:「他把什麼都告訴我了,他很內疚。」

「內疚算什麼!內疚就可以解決一切了嗎!」我說著,繞開他,跑出機場,跳上一輛計程車。齊祖卻緊跟著坐上來。

「難道你就不能給他一個機會嗎?」他為小開求情。

「誰給我機會?」我帶著哭腔向他喊,司機從車前鏡里看著我們,眼中滿是猜測。

齊祖拍拍我的肩,放低了聲音說:「何必彼此折磨呢?」

何必呢?我也想知道,但我堅持,把自尊放在愛之前。那天晚上小開的話,對我的傷害比沈以年,比一野帶來的更為猛烈,它簡直就是一枚炸彈,沒有給我任何躲閃的機會。

我把頭靠在車窗上,閉上眼睛。

我用沈以年留下的錢開了一家小書店,店由齊祖親自操刀設計,淡到幾乎看不出的綠色的牆,書架高到房頂,底下配備一隻有可愛顏色的小梯子。二樓是玻璃桌和軟椅,音箱里永遠都有輕緩的音樂。顧客在這裡看書,還不是一般的愜意,店名「逝」字像流水又像火焰,在黑底的招牌上,醒目而深刻。

這樣一家店很快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生意相當好。

歲月如河。

我在時光飛速流逝的河水中洗刷所有的傷口,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一切都是美好而平靜的,你看不到空氣里漂浮著的憂傷,你只能看到我滄桑過後純真的笑容。也許有一些什麼正在消失,也許有一些什麼我無從記憶。可是只要時間在,愛就存在。

這是我對於這個店名所有的解釋,在有報社記者採訪我的時候,我把這段話寫在上面。

我相信,只要時間在,愛就存在。

這句話絕對是真理,不然,為什麼小開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呢?

「你不見他,我只好把他帶來見你。」齊祖推著輪椅笑著對我說。

我驚愕地睜大眼睛,看著小開空空的褲管。

「阿久,能原諒我嗎?」小開終於開口問。

他的聲音,他的眼神,他的每一根頭髮,都令我失去靈魂。

好半天,我才緩過神,問:「你的腿怎麼了?」

他低下頭,難過地說:「那天,你跑出去后我一直找你,可終於找到你時,卻看到你上了沈以年的車。你知道嗎?那一刻我才發現我有多害怕失去你,我想我不能就這樣地放你走,不管我是否對不起你,我都要你給我機會讓我償還。所以我不顧一切地穿過馬路追你們的車,結果……就是現在這樣。」

我心痛。

「沒撞個失憶就不錯啦,不然你們倆還要來個生死相認什麼的!」齊祖把小開推到我面前說,「本來他死也不要來的,怕你看到他這個樣子不要他了,不過誰讓他現在沒自由了呢,只得任我擺布。」

小開這時抓住我的手說:「阿久,給我機會,我多愛你。」

我下意識地抽出,定了定神說:「容我考慮。」然後上樓。

小開在我身後說:「相信我,愛你。」

晚上,齊祖來到我的房間,遞給我一封信,我打開,只有一張寫滿字的紙。我疑惑地看,歪歪扭扭的那行字是沈珂雯寫的,她說:「結婚吧結婚吧,嫁給他吧嫁給他吧,給我生一個小弟弟吧!」

然後是沈以年的:愛他,愛自己。

蘇雅芬的:恨永遠都比愛小了那麼一點點。

沈怡珠的:真正的愛,並非平坦。

梅朵姐的:我說過了,他是能給你幸福的男人。

鵬哥的:別跟個小孩子一樣了,是大人,就應該寬容。

加媚的:別給自己失去后遺憾的機會。

小繪的:阿久姐,你什麼時候嫁給周老闆我什麼時候嫁給祥子。

祥子的:老闆是個好男人,我也是個好男人,就算是幫我,嫁給他吧。

我看著,看著,彷彿看到信後面一張張殷切而關注的臉,我總是讓他們費心。然後我哭了。

放下信,我問齊祖:「這算什麼?」

齊祖笑說:「我們所有人的願望和祝福。」

這時,小開搖著輪椅進來,茫然地看著齊祖問:「找我來有什麼事?」

「向她求婚,」齊祖幾步走到他跟前指著我說,「現在是她最脆弱的時候。」

「喂,不要以為你很了解我好不好!」我擦乾眼淚,卻是笑著說的。

我知道在某一刻我已經原諒了小開,並且還有那麼一點點的希望騰升。

但是小開低下頭,淡淡地說:「對不起,我不能。」

「為什麼?」齊祖比我還吃驚。

「我考慮過了,」他抬頭正視我說,「我現在這個樣子已經沒有辦法給你幸福,對我而言這是比離開更大的痛苦。」

我無言,他繼續說:「一年前從你跟我上火車的那一刻起,我就對自己說:我要給你一個完美的世界,可是你瞧,現在的我連自理都難,更何況照顧你呢?」他冷笑了一下說:「要怪,就怪上帝的安排吧!」

其實,我想要的只是一個擁抱而已!

我想說,但我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微笑著看著他。

「小開你錯了,」齊祖突然說,「你去問她,問問她,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你以為她真的脆弱到連自己也照顧不了嗎?她既然能不靠任何人的幫助一路長大,承擔得了那麼多的痛苦,那麼現在,她一樣能接受得了你的殘疾。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能給她愛,卻不相信她同樣能夠給你們愛?!」

我驚訝,他怎麼會這麼了解我?

小開搖搖頭,搖著輪椅艱難地向外移動。

齊祖突然叫了起來:「周垠開,你今天走了就再也別回來了,你不要她的愛,我要!」

小開有一秒的停頓,但仍是離開。

齊祖傻子一樣地回頭看著我:「激將法也沒有用啊?」

我苦笑,任眼淚洪水般地傾瀉。

電話響了起來,梅朵姐急呼呼地大叫:「怎麼回事啊?我這一大堆人等著聽好消息呢!怎麼齊祖突然把電話斷了?」

我這才知道原來齊祖把手機當竊聽器用。

「小開不要我了。」我有點委屈地說。

「為什麼?」梅朵姐吃驚得要死。

「不知道。」我掛了電話,靠在椅背上。

齊祖把大衣脫下來蓋在我的臉上,說:「哭吧哭吧,哭過了就沒事了。」

我抓住齊祖的手問:「難道真的就這樣結束了?」

「問你自己,」他說,「你有能力控制結局。」

第三天,天氣很冷,天氣預報說,這是春天來臨以前的最後一次寒流。

春天,多麼明媚的詞語!

店裡沒有什麼人,我自顧自地看著一本雜誌。齊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我不理他。

終於他沉不住氣了,大叫:「我真是想不明白,你們這些人怎麼都這樣?!」

「怎麼了?」我問。

「明明是愛的,為什麼卻要逃避?」

「你不懂。」我說。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如果我有機會得到幸福,那我就一定不讓它從我手裡溜走。」

我不語。

「阿久,你不該這麼脆弱的,」他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肩說,「去爭取你自己的幸福,你可以的。」

我低下頭,想了很久問他:「你知不知道小開住哪裡?」

他咧開嘴笑了。

齊祖說得對,一直以來,所有的感情我都是被動地接受。但今天,我要主動一次。

齊祖帶我到小開的住所,他的媽媽來開門,看到我,暗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齊祖把食指放在唇間說:「噓——」

我們安靜地走到小開身後,他正在整理我們曾經拍下來的照片,每一張,都看許久許久。

終於,他都看完了,轉過頭,驚訝地看著我們。

「小開,我請求你娶我。」我蹲在他面前,握著他的手說,「愛我,呵護我,用你並不完整的身體,照顧我一輩子。」

有眼淚滴到我的手上,我擦掉他的眼淚,然後抱住他說:「你瞧,你還能抱我的!」

他的臂一寸一寸,將我環住。

那個世界的大門,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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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好好愛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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