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本丟·彼拉多
新春尼散月①十四日凌晨,他,猶太總督本丟-彼拉多②,身穿血紅襯裡的白色披風,邁著威風凜凜的騎士方步走出大希律王③王宮正殿,來到兩廂配殿之間的游廊。
①按猶太教歷,每年第一個月稱為「尼散月」,約在公曆三四月間,故也稱「春月尼散」。該月十五日為猶太教的春季節日——逾越節。
②本丟-彼拉多(或譯:彭提烏斯-彼拉圖斯),公元一世紀人。約於公元26一36年任羅馬皇帝派駐猶太的「代理官」,在屬國執掌最高權力,有兵權。「代理官」一般譯為「總督」。《聖經》中作「巡撫」。據《聖經-新約》,耶穌即由彼拉多核准處死,釘在十字架上。彼拉多的名字在馬列主義經典著作中已成為偽善和殘酷的代名詞。本書作者對此人作了不同於傳說和歷史的獨特處理。
③即伊羅德(或譯黑洛德),公元前40年一公元4年猶太國王。《聖經》中稱希律王為極殘暴的人。總督被拉多來耶路撒冷時住在王宮中。
彼拉多生平最討厭玫瑰油味,可今天這氣味從拂曉就來折磨他,預示著這是個不祥的日子。玫瑰氣味似乎是從王宮內苑的棕桐和柏樹林散發出來的,同周圍的皮革味和衛隊人馬的氣味混在一起,分外叫人厭惡。總督帶到耶路撒冷來的羅馬第十二閃擊軍團第一大隊就駐紮在王宮后苑的廂房,這時火頭軍已開始燒飯,陣陣炊煙從那裡穿過大花園的上層平台飄進游廊。連這略微嗆人的炊煙里也混雜著濃重的玫瑰油味!啊,諸神啊,諸位神明①,你們為什麼這樣懲罰我?
①當時羅馬人信多神教,故呼天時「神」字用多數。猶太人則信奉「獨一真神」雅赫維(基督教徒讀作耶和華)。
他想:「對,毫無疑問!又是因為這可怕的病,因為偏頭痛這個不可征服的病魔!是不治之症,沒有任何靈丹妙藥。我還是盡量不活動頭部吧,試試看。」
噴泉旁,花磚地上已放好一把軟椅。總督對誰也沒瞧一眼,徑直坐到椅上,把一隻手伸向旁邊。
書記官急忙畢恭畢敬地把一張羊皮紙放到這隻手裡。總督的臉痛得抽搐了一下,他朝羊皮紙上的字瞟了兩眼,把那紙還給書記宮,吃力地問道:
「案犯是加利利人①,案卷送當地長官審閱過嗎?」
①據《聖經》,耶穌出生在猶太的伯利恆,他的母親馬利亞原是加利利地方拿撒勒城的人。故這裡說他是「加利利人」,亦稱「拿撒勒人耶穌」。
「是的,送審過。」書記官回答。
「他的意見呢?」
「他對此案拒不裁斷,把地方全公會①作出的死刑判決送過來請您定奪。」書記宮解釋說。
①全公會是古代猶太國的長老會議。
總督的臉又抽搐了一下,他低聲命令:
「帶人犯!」
兩名衛士立即從廊下花園平台上把一個二十七歲上下的男人帶上游廊前的涼台,讓他站在總督的座椅前。這人身上的淺藍色舊長衫已被撕破,頭上包著白布,用一條細帶子在前額部位纏住,兩手被反剪著,左眼下有一大塊青斑,被打出血的嘴角上結著血痴。他望著總督,目光惶惑而好奇。總督沉默片刻,然後用阿拉米語①低聲問道:
①阿拉米語是公元前二千年到公元前一千年時期西亞一帶的通用語言(或譯阿拉美亞語),當時猶太人仍通用。
「教唆人們拆毀耶路撒冷聖殿的就是你?」
總督問話時嘴唇微微翕動。他的身子紋絲不動,活像一尊石雕:他的頭疼得要命,一點也不敢動。
反剪住雙手的人稍許向前一探身,開始回答說:
「善人啊!請相信我……」
但總督立即打斷他的話,仍舊用低微的聲音說:
「你把我稱做善人?你錯了!全耶路撒冷的人無不悄聲議論我,說我是個兇殘的怪物。而且這完全符合事實。」於是,他用同樣的音調命令左右:「叫中隊長『捕鼠太保』①來!」
①音譯為:克雷索博伊。意為捕鼠人或捕鼠器。
當特別中隊隊長「捕鼠太保」馬克站到總督面前時,人們覺得涼台上彷彿立即暗了許多。
這位「捕鼠太保」身材高大,比全軍團最高的武士還要高出一頭。他的肩膀很寬,把尚未爬高的太陽都給遮住了。
總督用拉丁語①對中隊長說:
①當時羅馬帝國使用拉丁語。
「這個罪犯稱我為『善人』。你帶他出去,對他解釋解釋該怎樣同我講話!但是,不許致殘!」
捕鼠太保馬克朝受審人招招手,示意跟他出去。所有的人,除石雕般的總督外,都目送著他們。
一般說來,馬克無論走到哪裡都為人們所注目,這是由於他那異常魁偉的身軀,而初次見他的人還對他那張怪模怪樣的臉感到吃驚:他的鼻樑骨早年被日耳曼士兵的木槌打碎了。
鑲花地板上響起馬克沉重的皮靴聲,反剪雙手的被捕者無聲地跟在他身後走出去。游廊里頓時變得十分寂靜,可以清晰地聽到涼台旁的平台上有幾隻鴿子在咕咕叫,還有那噴泉唱出的奇妙悅耳的歌聲。
總督很想站起來,到噴泉下面去沖沖太陽穴,靜靜地呆一會兒。但他知道,這也無濟於事。
馬克把犯人帶出遊廊,領到花園裡,從高大的青銅雕像旁邊站崗的衛兵手裡抓過一條鞭子,輕輕一揚,朝犯人的肩上抽了一下。中隊長的動作看上去心不在焉,十分輕鬆,但那被捆住雙手的人卻像被砍斷了腿似地癱倒在地上了;他急促地喘著氣,臉上失去血色,眼神變得蒙蒙。馬克用左手只輕輕一抓,便像提一條空口袋似地把癱倒的人提到空中,然後放在地上讓他站好,帶著很重的鼻音用蹩腳的阿拉米語說:
「對羅馬帝國派來的總督要稱『總督大人』。不許用別的字眼兒。要垂手站立。我的話你聽懂沒有?還需要再打嗎?」
「聽懂了,別再打了。」
被捕者的身子晃了一下,但還是又站穩了,臉上又有了血色。他喘了口氣,用嘶啞的聲音說。
一分鐘后,被捕者又站到總督面前。
一個沙啞的、病人的聲音問:
「姓名?」
「我的嗎?」被捕者慌忙回話,極力表示自己願意好好回答,不再惹人生氣。①
①據《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載:耶穌在彼拉多前受審時,除承認自己是「猶太人之王」外,什麼都不回答。
總督用很低的聲音說:
「我的我自己知道。不許再裝傻!你的姓名!」
「我叫耶舒阿①。」被捕者急忙回答。
①耶舒阿是耶穌的阿拉伯文和希臘文拼音的譯音,耶舒阿與約書亞原是同一個名字,約書亞是帶領猶太民族進入迦南地的古代民族英雄。猶太人也和其他許多民族一樣往往用古代英雄、聖者的名字為名字,以示尊崇。本書譯文中為避免混淆,凡原文用Hncyc處皆譯耶穌,用Hemya處皆譯耶舒阿。
「有綽號嗎?」
「拿撒勒人。」
「原籍哪裡?」
「迎瑪拉城。」被捕者說著,用下巴朝有指了指,表示在右方遙遠的地方有個迦瑪拉城。
「是哪一家的血統?」
「我自己也說不準,」被捕者連忙回答,「我不記得父母是誰。聽別人說,我父親是敘利亞人……」
「你的固定住處在哪兒?」
「我沒有固定住處,」被捕者有些發窘,「我在各城市之間雲遊。」
「這個意思可以簡短地用一個詞表達:『流浪漢』,」總督說。然後又問:「有親屬嗎?」
「什麼人也沒有。孤身一人在世。」
「識字不?」
「識字。」
「除阿拉米語以外,懂別的語言嗎?」
「懂希臘語①」
①當時希臘語也是耶路撒冷的通用語言,市內住有許多希臘人。
總督微微抬起一道浮腫的眼皮,用蒙著痛苦陰影的眼睛盯住被捕者。他的另一隻眼仍然閉著。
他開始用希臘語問話:
「那麼,就是你要拆毀聖殿,還號召大眾去這樣乾的?」
一聽這話,被捕者便又精神起來,眼裡的恐懼神色消失了,他也用希臘語回答說:
「我,善……」他險些又脫口說出「善人」二字,不由得一驚,急忙改口說,「我,總督大人,平生從來沒有想過要拆毀聖殿,也沒有勸過別人去干這種毫無意義的事。」
正在伏案記錄供詞的書記官不由得抬起頭,露出驚詫的神色,但立刻又低下頭去盯著羊皮紙了。
「每逢快到逾越節的時候,總是有形形色色的人云聚到本城來。變魔術的、占星算卦的、預言吉凶的、殺人害命的,什麼人都有,」總督從容不迫地數說著,「也有招搖撞騙的,比方說,你就是一個。這裡明明記載著:你教唆人們去拆毀聖殿①。有許多人作證!」「這些善人」,被捕者剛說出「善人」二字,又急忙叫了一聲「總督大人」;這才接著說,「一點文化也沒有,所以他們把我的話全都混淆了。我甚至擔。准種混淆將要繼續很長時期。這都是因為那個人記錄我的質運得不確切。」
①據《聖經》,耶穌曾預言聖殿被毀。
一陣沉默。現在總督把兩隻病痛的眼睛都睜開了,他憂鬱地瞧著被捕者。
「我再對你說一遍,但這是最後一遍了:不許你再裝瘋賣傻;你這強盜!」彼拉多的語氣還是那樣溫和,單調,「你的行為,記載下來的並不多,但只憑記下的這些就已經足夠判你絞刑了。」
「不,不,總督大人!」被捕者十分緊張,急於把事情講清楚,「是這麼回事:有那麼一個人,他總帶著羊皮紙跟著我到處走,還不停地記錄。可是,有一天,我一看那紙上寫的東西就嚇壞了:上面記的那些話我絕對沒有說過。我向他懇求:看在上帝分上,你把這羊皮紙燒掉吧!可他從我手裡把紙奪過去就跑了。」
「這人是誰?」彼拉多不耐煩地問道,摸了摸太陽穴。
「他叫利未-馬太①,」被捕者急忙回答,「原先是個收稅的稅吏,我是在去伯法其②的路上遇見他的,就在無花果園旁邊。我跟他攀談起來,起初他對我很不友好,甚至還侮辱了我,我是說他以為他侮辱了我,他說我是條狗,」被捕者憨厚地笑了笑,「其實,我個人並不認為這種小動物有什麼不好,所以一點也沒有因為這句話感到受了侮辱……」
①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據稱《聖經》中的《馬太福音》是他所寫。福音書載,馬太原為稅吏。
②據《聖經》,耶穌和門徒進入耶路撒冷前先到了伯法其。耶穌並曾詛咒無花果樹。均見《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
在一旁做筆錄的書記官又停了下來,驚訝地向總督(而不是向被捕者)偷偷瞥了一眼。耶舒阿繼續說:
「……不過,他聽了我的一番話之後變得溫和多了,末了兒,他把錢都扔在路上,說決心要跟著我雲遊……」
彼拉多附著黃牙,半邊臉上露出訕笑。他把整個身子轉向書記官說:
「啊,瞧這個耶路撒冷!真是無奇不有啊!你「聽見沒有?稅吏把我扔在路上了!」
書記官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也學著彼拉多的樣子笑了笑。
「他說他現在覺得金錢可恨了,」耶舒阿趕緊解釋利未-馬太的古怪行為。接著又補充說,「從那天以後他就一直跟我一起雲遊。」
總督咧著嘴瞅了瞅被捕者,又朝右前方的山下瞟了一眼。他看到,頑強地不斷上升的太陽這時已經高出了賽馬場四周的駿馬雕像。他忽然厭惡地、痙地想:索性下令「絞死他!」用三個字把這古怪的強盜從涼台上打發走算了。索性把衛隊也趕走,離開這涼台,退人王宮內寢,讓左右把窗戶這起來,躺到卧榻上,喝點冷水,輕聲把愛犬斑她叫來,也好對它訴訴這偏頭痛的苦楚。這時,他病痛的頭腦里忽然閃過一個頗有誘惑力的念頭——服毒。
他半晌沉默不語,兩隻混濁的眼睛凝望著面前被綁住的人。他竭力回想:在耶路撒冷這烈日炎炎的早晨,這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人為什麼站在這兒?我還應該向他提些什麼無聊的問題?
「是利未-馬太?」病人用沙啞的聲音問,隨即又閉上眼睛。
「對,是利未-馬太。」一個高亢的嗓音傳到總督的耳鼓,使他的頭更痛了。
「那你在集市上為什麼提到聖殿?你對人們說了些什麼?」
答話人的聲音又像尖刀般刺進總督的太陽穴,使他痛得無可名狀,那聲音說:
「總督大人,我對他們說,舊信仰的聖殿將會坍塌,一個新的真理的聖殿將會建立起來。我是為了把意思說得明白些,才這麼比喻的。」
「你這流浪漢,為什麼要到集市上妖言惑眾,談論什麼你毫無所知的真理?什麼是真理?」
這時,總督忽然又暗自想:「啊,我的神明!我不應該在法庭上提這種問題呀……看來,我的頭腦不再為我所用了……」他彷彿又看到了那隻盛著黑色液體的小碗,暗自叫道:「給我毒藥!拿毒藥來!」
同時他又聽到了被捕者的聲音:
「首先,此時此刻的真理就是你的頭在痛。痛得很厲害,致使你怯懦地想到自戕。你現在不僅無力同我談話,甚至看看我都困難。現在我正身不由己地折磨你,這使我很難過。你的頭腦現在甚至不能思考什麼,只是幻想著你那愛犬能跑來;看來,那隻狗是這個世上唯一使你感到眷戀的東西了。不過,你的痛苦馬上就會終結,你的頭不會再痛了。」
書記官目瞪口呆,直勾勾地瞧著被捕者,沒有寫下最後這幾句話。
彼拉多朝被捕者抬起充滿痛苦的雙眼,看到太陽已高高懸在賽馬場上空,陽光射進游廊,正爬向耶舒阿腳上穿的那雙破木底鞋。耶舒阿正移動身子躲避著陽光。
總督從座椅上站起來,兩手抱住腦袋,亂得精光的蠟黃臉上顯出恐怖的神色。但他的意志立即戰勝了恐懼,他又坐到扶手椅上。
被捕者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著,但書記官早已不再筆錄什麼,只顧像鵝一樣伸長脖子聽著,唯恐漏掉一個字。
「看,你的痛苦終結了吧。」被捕者看著彼拉多說,眼神里充滿善意。「我為此感到非常高興。總督大人,我很想勸你暫時離開宮殿,到郊外去散散步,哪怕去橄欖山的林苑裡走走也好啊。」他回過頭去,眯起眼望了望太陽說,「過些時候,傍晚之前,要有一場雷雨。散步對你極有好處,我也樂於奉陪。現在我腦子裡又產生了一些新想法,依我看,你會對這些想法發生興趣的,我也很樂於把它告訴你,因為我覺得你這個人很聰明。」
書記官嚇得面如死灰,手中的羊皮紙卷掉到地上。被捆綁著的耶舒阿卻還在不停地說,好像誰都無法使他住口:
「糟糕的是,總督大人,你過於閉塞了,而且你對別人完全失去了信心。你自己也會同意吧:一個人哪能把全部眷戀之情僅僅寄托在一隻狗身上呀?你的生活太貧乏,總督大人。」耶舒阿說著竟微笑了一下。
書記官此刻只在想一個問題:該不該相信自己的耳朵?當然,只得相信。於是他便竭力設想:面對被捕者如此狂妄無禮的行為,生性暴戾的總督大人今天將會用什麼奇特方式表示他的震怒?儘管書記官對總督深為了解,但還是沒有想象出來。忽然,他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總督在用拉丁語下命令:
「給他鬆綁!」
衛隊中一名武士把長矛往地上-了一下,然後把它交給旁邊的人,走過來解開了被捕者的繩子。書記官拾起羊皮紙卷,拿定主意暫時不做任何記錄,也不再大驚小怪了。
「你說實話吧,你是個了不起的醫生,對嗎?」彼拉多用希臘語低聲問道。
「不,總督大人,我不是醫生。」耶舒阿回答說,鬆快地揉搓著勒出道道斑痕的紅腫的手。
彼拉多皺起眉頭,嚴峻地、彷彿要穿透人似地逼視了他一眼。現在這眼神中已經看不到任何痛苦,它又閃出了眾人所熟悉的那種光芒。他說:
「我還沒有問過你,你也許還懂拉丁語?」
「是的,我懂。」耶舒阿回答。
彼拉多蠟黃的臉上現出了紅暈,他改用拉丁語問道:
「你怎麼會知道我想把狗叫來?」
「這很簡單,」被捕者也用拉丁語回答,「你的手剛才像是在撫摸什麼,」被捕者做了做彼拉多剛才的手勢,「您的嘴唇還……」
「對。」彼拉多說。
沉默了一會兒,彼拉多又用希臘語問:
「那麼,你是醫生嘍?」
「不,不,」被捕者急忙回答,「請相信我,我不是醫生。」
「嗯,好吧。既然你想秘而不宣,那就隨你的便。這與本案沒有直接關係。那麼,你是肯定說你並沒有號召人們拆毀……或燒毀、或是用別的什麼辦法去毀掉聖殿,是嗎?」
「總督大人,我再說一遍,我沒有號召任何人去做這類事。難道我像個傻子?」
「嗯,對,你倒是不像傻子。」總督低聲說著,微微一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那你就起個誓吧,說你沒有做這等事。」
「你想叫我用什麼起誓?」被鬆開綁繩的耶舒阿幾乎是眉飛色舞地問道。
「喏,就用你的性命起誓也行啊,」總督說,「眼下用它起誓最合適不過,因為,你要明白,你的性命確實是猶如千鈞之重繫於一髮呀。」
「大人,你不會認為是你親自把它繫於一髮的吧?」耶舒阿問道,「如果你真這樣想,那就大錯特錯了。」
彼拉多渾身一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
「可我能夠割斷這根髮絲!」
「這你就又錯了,」耶舒阿舉起一隻手遮著陽光,笑吟吟地反駁說,「想必只有那個繫上這根髮絲的人才能夠割斷它,這一點你也會同意吧?」
「嗯,原來是這樣,」彼拉多笑笑說,「難怪人們說,耶路撒冷許多遊手好閒的人都尾隨著你到處遊逛,我現在相信確有其事了。我不知道你這舌頭是誰給你裝上的,裝得的確很靈巧。噢,還有,你告訴我,你是騎驢從蘇茲門進耶路撒冷城的嗎?當時還有一大群無知平民跟隨你,不住地向你歡呼,像在歡迎一個先知①,是嗎?」彼拉多說著指了指羊皮紙卷。
①據《聖經》,耶穌騎驢進耶路撒冷時,前行后隨的人很多,人們還喊著稱頌耶穌的話,稱他為「加利利拿撒勒的先知」。
耶舒阿惶惑不解地看了看總督,回答說:
「大人,我根本沒有毛驢。進耶路撒冷倒是從蘇茲門進來的,不過是步行。只有利未-馬太跟隨我。沒有任何人向我歡呼,因為當時耶路撒冷還沒有人認識我。」
「那你認識這幾個人不?」彼拉多目不轉睛地盯著受審人問,「一個叫狄司馬斯,一個叫赫斯塔斯,還有一個叫巴拉巴①的?」
①《馬太福音》中提到耶穌受審時有個出名的殺人作亂的囚犯巴拉巴也綁在那裡。但未提到狄司馬斯與赫斯塔斯二人。《福音書》中還提到,彼拉多在祭司長和長老唆使眾人要求之下,按照每逢逾越節應釋放一名死回給眾人的慣例,釋放了巴拉巴,處死了耶穌。
「我不認識這些善人。」耶舒阿回答。
「真的?」
「真的。」
「現在你告訴我,你為什麼總說『善人』呢?莫非你把所有的人都稱為善人?」
「是把所有的入都稱為善人。這個世界上沒有惡人。」耶舒阿回答。
「這可是前所未聞啊,」彼拉多含笑說,「不過,也許是我對世事不夠了解吧!以下的話不必記錄。」他對書記官說。其實書記官早已什麼都不記錄了。然後他又問受審人:「這些道理你是從希臘文書籍里看到的嗎?」
「不,我是自己悟出來的。」
「那你就在宣講它?」
「是的。」
「那麼,比方說,中隊長呢?就是人稱捕鼠太保的那個馬克,他也是善人嗎?」
「是的,」耶舒阿答道,「當然,他是個不幸的人。一定是有些善人摧殘了他,使他變得殘酷無情了。我倒想知道,是誰把他毀壞到了如此地步呢?」
「這我倒樂於告訴你,」波拉多立即說,「因為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事,當時那些『善人們』就像獵犬咬狗熊似的一齊撲向了他:日耳曼人卡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手腳。他的步兵中隊陷入了日耳曼人軍隊的重圍①。如果不是我指揮騎兵大隊及時從側翼插進去,今天你這位哲學家就不可能同捕鼠太保談話了。這是在伊吉斯塔維佐的女兒谷戰役中的事。」
①指羅馬皇帝奧古斯都(公元前27年至公元14年在位)的繼子提貝里烏斯皇帝(公元一世紀在位)與日耳曼的馬洛波都斯王之間的戰爭。
「如果我能同他談談,」耶舒阿忽然痴心妄想地說,「我相信他會幡然悔悟的。」
「依我看,」彼拉多立即回答說,「如果你異想天開地要同督軍麾下的校尉或士兵交談,那可未必會使督軍高興。不過,還算萬幸,這種事不會發生,因為,首先我就不答應。」
這時,一隻小燕子輕捷地飛進了游廊。它先貼著鑲金天花板兜了個圈子,接著便俯衝下來,翅膀尖緊擦著壁龕中的黃銅神像面部飛過,藏進柱頭後面。也許它是想在那兒做個窩吧。
就在小燕兒兜圈子的時候,如今已經頭腦清醒而且感到輕快的總督心裡形成了一個明確的批語腹稿:本總督審理了綽號「拿撒勒人」的流浪哲人耶舒阿案件,並未發現任何犯罪事實,尤其未發現耶舒阿的行為與耶路撒冷近期騷亂之間有任何關係。該流浪哲人顯然患有精神疾病。鑒於上述情形,地方全公會對拿撒勒人耶舒阿作出的死刑判決,本總督不予核准。但又鑒於該拿撒勒人想入非非,言論荒謬,可能構成耶路撒冷不安的隱患,本總督決定將該耶舒阿驅逐出耶路撒冷,幽禁於地中海濱斯托拉頓的凱薩利亞,即本總督府第所在地。
下一步只須向書記官口授這一批語就行了。
忽然,總督頭上撲稜稜一聲響,那隻小燕子又振翅飛了出去,沖向噴泉。總督抬頭再看受審人時,發現周圍的人們正在熱烈地議論著什麼。
「還是在議論他?」彼拉多問書記官。
「很遺憾,不是。」書記官的回答出乎意料,同時他把另一張羊皮紙呈給彼拉多。
「又有什麼事?」彼拉多接過羊皮紙,皺著眉問了一聲。
看過呈文,總督的臉色更加陰沉了。不知是因為深紫色的血液湧上了脖頸和面部,還是發生了別的什麼事,只見他的臉色由黃變紅,兩眼也似乎立即塌陷了下去。
大概還是由於血液湧上太陽穴並在那裡咚咚跳動的緣故吧。不過這次總督的視覺也像出了毛病:他覺得,受審者的頭彷彿已漂往別處,眼前換了另外一個人頭。這個禿頭戴著一頂金制稀齒皇冠,前額有一塊皮膚潰爛,塗著藥膏,牙齒脫落,兩頰深陷,下嘴唇奇怪地耷拉著。彼拉多覺得涼台上的玫瑰色圓柱和山下花園外面的耶路撒冷城的居民平房全都消失了,一切都淹沒在卡普列島上①的綠蔭中。總督的聽覺也似乎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彷彿聽到遠處傳來的號角聲,還有一個鼻音很重的人在傲慢地拖著長音極清楚地講什麼「關於侮辱偉大陛下的法律……」。
①即今義大利的卡普里島。當時島上有羅馬皇帝的離宮。這裡指彼拉多這個由皇帝親自委派的代理官想起皇帝,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
一些雜亂的、互不相關的、奇怪的念頭在他腦海里一個個閃過去:「他完了!」「全完了!」……這些念頭中還混雜著另一個與它們很不協調的、關於某人理應永世長存的念頭(這個人是誰?!),而這個人的水世長存卻又不知為什麼使彼拉多感到難以忍受的憂傷。
彼拉多強打精神,驅散眼前各種幻象,把目光重新拉回到涼台上。於是他又看到了站在面前受審的耶舒阿的眼睛。
「拿撒勒人,我問你,」總督重新開始問話,並且用一種奇怪的樣子望著耶舒阿。總督的表情很威嚴,但眼睛里卻透出不安的神色,「你什麼時候說過什麼關於偉大愷撒陛下的話嗎?你回答!說過嗎?……還是,沒——有……說過?……」彼拉多故意拖長了「沒有」兩個字,這在審案時按理是不應該的;同時他還向耶舒阿瞅了一眼,像是要把某種想法傳遞給受審人。
「講真話容易,而且是愉快的。」耶舒阿說。
「我不需要知道你講真話是否愉快,」彼拉多的聲音低沉,兇狠,「但你必須講真話!不過,講話的時候,假如你不願意必然被處死、而且必然會痛苦地被處死的話,你可要斟酌一下每個字的分量啊。」
說到這裡,誰也不知道總督出了什麼事,只見他忽然像是要擋住耀眼的陽光似地舉起了一隻手。他像在使用盾牌似地用這隻手遮著眼睛,向受審者遞過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然後才繼續問道:
「那麼,你回答我:你認識一個叫猶大的加略人嗎?你真對他說過什麼關於愷撒陛下的話?那麼就說說你對他說了些什麼?」
「是這麼回事,」受審人像是很樂於回答這個問題,「前天傍晚,我在聖殿附近認識了一個年輕人,他自稱是加略人,名叫猶大。他把我請到下城他的家裡,請我吃了頓飯……」
「也是個善人?」彼拉多問,眼裡閃爍著惡魔眼裡那種火花。
「是個很善良而且很好學的人,」耶舒阿肯定地說,「他對我的某些想法顯得很感興趣,非常殷勤地接待了我。」
「他還點起了蠟燭……」彼拉多學著耶舒阿的腔調小聲說,他的兩眼熠熠發光。
「是啊!」耶舒阿對總督如此了解細節有點驚訝,「他還請求我談談自己對國家政權的看法。他對這個問題非常有興趣。」
「那麼你說了些什麼?」彼拉多問,「也許你想回答說你忘了?忘了說過些什麼?」但從總督的語調中可以感到,他這時已經不抱什麼指望了。
「我同他談了,」受審人敘述著當時的情況,「我說過,任何一種政權都是對人施加的暴力,將來總有一天會不存在任何政權,不論是愷撒的政權,還是別的什麼政權。人類將跨入真理和正義的王國,將不再需要任何政權。」
「往下說呀!」
「我沒有再往下說什麼,」耶舒阿回答,「就忽然闖進來幾個人,不容分說把我綁了起來,關進了監獄。」
書記官在羊皮紙上飛快地記錄著每一句話,盡量一個字也不遺漏。突然,彼拉多用痛苦的聲音喊起來:
「世界上從來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永遠不會有比當今聖上提貝里烏斯皇帝的政權更偉大,對人類來說更美好的政權!」他的語調越來越高。
他不知為什麼十分厭惡地朝書記宮和衛隊看了一眼,繼續說:
「愷撒的政權不是你這瘋子、罪犯可以說三道四的!」他隨即高聲命令:「衛隊撤下去!」又轉身對書記官說:「因為關係到國家大事,我要和罪犯單獨談談。」
衛隊舉起長矛,邁著整齊的步伐走下涼台,釘了鐵掌的皮底鞋的嘎嘎聲漸漸消失在花園裡。書記官也隨即退了下去。
涼台上變得十分寧靜,打破這寧靜的唯有音樂般的噴泉聲。彼拉多看得清清楚楚:池中央的噴嘴頂端出現一個水喇叭,它的周邊不斷擴大,漸漸垂下來,然後變成一條條水線落入池中。
受審人首先開口了:
「看來,我跟那個年輕的加略人的談話惹了禍。大人,我預感到他將遭到不幸,我為他惋惜。」
「依我看。」總督奇怪地笑了笑說,「比起加略人猶大來,世上還有更值得你惋惜的人。這人的遭遇要比猶大慘得多呢!……總之,你是說,捕鼠太保馬克這個冷酷無情、執迷不悟的劊子手,那些只為了你傳道就把你打成這個樣子的人,」總督指了指耶舒阿鼻青眼腫的臉,「以及糾合同夥打死四名士兵的強盜狄司馬斯和赫斯塔斯,最後還有那個卑鄙齷齪的告密者叛徒猶大,你說這些人都是善人?」
「是的。」耶舒阿答道。
「你說將來還會建立起真理的王國?」
「會建立的,總督大人。」耶舒阿信心十足地回答。
「它永遠不會建立!」彼拉多突然高聲大叫,嚇得耶舒阿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許多年前,在女兒谷戰役中,彼拉多就是用這樣的聲音向屬下的騎兵發布命令的:「砍他們!殺他們!巨人捕鼠太保被敵人包圍啦!」他的嗓子也就是那時喊破的。而此刻他為了讓花園裡的人都聽到,更進一步提高嗓門喊道:「罪犯!罪犯!罪犯!」
然後他又壓低聲音問耶舒阿:
「拿撒勒人耶舒阿,你信什麼神嗎?」
「神只有一位,」耶舒阿說,「我信上帝。」
「那就禱告你的上帝吧!好好禱告!不過,」彼拉多的聲音變得有氣無力了,「禱告也無濟於事了。你有沒有妻子?」彼拉多忽然又用憂傷的語氣問道,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沒有,我孤身一人。」
「這個城市多麼可憎啊!」總督驀地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起來。他像怕冷似地聳了聳肩膀,又把兩手搓了搓,好像在洗手①。這才對耶舒阿說:「真的,假如在你遇見加略人猶大之前人們把你殺了,那反倒好些。」
①據《福音書》,彼拉多處死耶穌后「拿水在眾人面前洗手,說:流這義人的血,罪不在我,你們承當吧」。
「你把我放了吧,大人,」受審人出人意外地提出了這樣的請求,從他的聲音中可以聽出他很不安,「我看,他們想要殺死我。」
彼拉多的臉為一陣痙攣所扭曲,他用兩隻布滿血絲的紅腫眼睛盯著耶舒阿說:
「不幸的人,你以為羅馬派來的總督會釋放一個說過你剛才那些話的人嗎?啊,諸神啊,諸位神明!也許你還以為我會願意站到你的位置上去?我可不這麼想!所以,你聽著:從現在起,假如你敢再張口說一個字,假如你敢再同誰講一句話,我絕不饒你!再重複一遍:絕不饒你!」
「大人……」
「住口!」彼拉多大聲喊叫,他瘋狂的目光正盯著一隻又飛進涼台的小燕子。「來人啊!」彼拉多又喊了一聲。
書記宮和衛隊立即各就各位。總督宣布:核准地方全公會會議對罪犯拿撒勒人耶舒阿的死刑判決。書記官立即把彼拉多的話記錄在案。
捕鼠太保馬克隨即來到總督面前。彼拉多吩咐他將罪犯移交秘密衛隊隊長嚴加看管,並傳達總督命令:拿撒勒人耶舒阿應與其他犯人隔離,嚴禁秘密衛隊人員與該犯交談或回答其任何問題,違令者嚴懲不貸!
馬克一聲令下,衛隊立即圍住耶舒阿,把他帶出了涼台。
隨後來到總督面前的是個威風凜凜的淺黃鬍鬚的美男子。他胸前的獅頭甲片閃著亮光,頭盔上插著蒼鷹翎子,佩劍皮帶上掛著許多金牌,三層底的高筒皮靴用帶子系住,一直繫到膝蓋下,左肩上斜披一件紫紅色斗篷。他就是指揮羅馬軍團的督軍。彼拉多向他詢問塞瓦斯提人大隊的駐地。督軍報告說,塞瓦斯提人正封鎖著賽馬場前的廣場,對罪犯的判決將在廣場上向全城居民宣布。
於是彼拉多命令督軍從羅馬人大隊中抽出兩個中隊。一隊由捕鼠太保指揮,負責押解犯人、護送載運行刑用具的車輛以及行刑人員,開往禿山①;到達后即在山頂形成包圍圈。另一中隊應立即開赴禿山並在山下封鎖該地區。為此目的,總督還請督軍再增派一個騎兵團,即把敘利亞人騎兵中隊也派去參加禿山警戒。
①據《聖經》載,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地方是耶路撒冷城西北郊的「各各他」(意為:髑髏地)。本書中用「禿山」,有時用「禿髑髏山」。
督軍走後,總督命令書記官請全公會首席長老、兩名全公會成員和耶路撒冷聖殿警備隊隊長到王宮來會商。同時他還叮囑書記宮作好安排,使他能在同所有人會商之前先單獨同首席長者談談。
總督的各項指示迅速而準確地貫徹下去。日來異常兇猛地烘烤著耶路撒冷的驕陽還沒有升到中天,總督便看到了代行首席長老職權的猶太大祭司約瑟夫-該亞法。他們在王宮花園的上層平台上,在守衛著台階的兩座白色石獅旁邊會面了。
整個王宮花園靜悄悄的。上層平台上一排排大象腿般粗大的奇異棕桐樹沐浴在灼人的陽光中。從這裡向下望去,總督所憎惡的耶路撒冷城一覽無餘——城內的飛橋、碉堡、那最主要的耶路撒冷聖殿及其不可名狀的、裝飾著金色龍鱗的整塊大理石屋頂等,盡收眼底。園內很靜,但總督剛走出圓柱游廊,他靈敏的聽覺便覺察到了遠處傳來的喧囂聲。那聲音是從山下,從花園下層平台的石圍牆外,從城區廣場上傳來的;在一片低沉的喧囂聲中時而響起幾個微弱、尖細的聲音,像是呻吟,又像是喊叫。
總督明白:這是為近期的騷亂所驚擾的無數耶路撒冷百姓正聚集在廣場上急切地等待著總督宣判,那喊聲則是賣水人的叫賣聲。
總督先是邀請大祭司該亞法到涼台上去談話,也好避避這無情的驕陽,但該亞法婉言謝絕了。於是總督只得拉起風帽,遮住他微微謝頂的頭,站在這台階上同他商談。兩人都講希臘語。
彼拉多首先說明:他審核了拿撒勒人耶舒阿的案件,已經核准死刑判決。
這樣,判處死刑並應於今日執行的總共是四個人,其中有三名強盜——狄司馬斯、赫斯塔斯和巴拉巴,還有這個叫耶舒阿的拿撒勒人。前兩名強盜是因鼓動民眾,帶頭鬧事,反對愷撒皇帝,被羅馬軍隊當場擒獲的,理應由總督處理,無須商議。而後兩名死回,即巴拉巴和拿撒勒人,則是地方當局所抓獲並由全公會判決的。這后兩名罪犯中,根據法律和慣例,理應有一名獲得釋放,以表示對今天開始的①偉大逾越節的慶祝。
①尼散月十五日為猶太教的逾越節。按猶太人習慣,一般從前一大的日暮后便開始過節,故這裡說「今天(十四日)開始的」。
因此,總督希望事先了解全公會的意見:它想釋放哪一名,巴拉巴還是拿撒勒人?該亞法微微一低頭,表示他已完全聽清,隨即回答說:
「全公會請求釋放巴拉巴。」
總督早已料到大祭司定會這樣回答。但他此刻的任務是要表現出:這樣的回答使他深為驚訝。
彼拉多出色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只見他傲慢地把兩道眉毛高高挑起,直視著大祭司的眼睛,用驚訝的語調溫和地說:
「坦率地說,您的回答使我吃驚。這裡怕是有點什麼誤會吧?」
彼拉多接著便作了一番表白。他說:羅馬當局絲毫無意干涉地方宗教當局的職權,這一點想必也是大祭司所深知的;不過,眼前這件事顯然發生了差錯,所以羅馬當局自然很關心,希望這一差錯能得到糾正。
他還說,其實,論罪行的嚴重性,拿撒勒人與巴拉巴幾乎無法相比。前者顯系神經錯亂,罪行是胡言亂語,在耶路撒冷和其他幾個地方擾亂民心,而後者的罪行則嚴重得多,他不僅公然鼓動人們造反,還行兇拒捕,打死了警衛人員。巴拉巴要比拿撒勒人危險得多。
鑒於以上各點,總督請大祭司重新考慮全公會的決定,在兩名罪犯中選擇危險較小的人予以釋放,這個人無疑應該是拿撒勒人。對嗎?
該亞法直視著彼拉多的眼睛,安詳而堅定地說:全公會已經對案件作了十分認真的審理,並再一次通告總督:全公會希望釋放巴拉巴。
「怎麼?甚至在我斡旋之後,在一個代表羅馬當局講話的人出面斡旋后,還要這樣嗎?我請大祭司第三次再說一遍。」
「我們第三次仍然是說:我們希望釋放巴拉巴。」該亞法不動聲色地說。
一切都已完結,再也無話可說。拿撒勒人耶舒阿正在永遠逝去,而總督那可怕的、劇烈的偏頭痛從此便無人醫治了,無可救藥,直到死。但此刻折瞎著總督的並不是關於疾病的念頭。方才在涼台上折磨他的那種莫名其妙的苦悶現在又重新滲透了他的全身。他急於找出這苦悶的原因,但他所找到的解釋卻又十分奇怪:他模糊地意識到這彷彿是因為他有些話沒有對受審者說清楚,或許是因為他沒有認真地聽完受審者的陳述。
彼拉多儘力驅散這種想法。果然它像突然出現那樣立即消失了。這種想法雖然消失,但他的苦悶卻仍然得不到解釋,因為另一個閃電般轉瞬即逝的念頭——「永世長存……從此便永世長存了……」——也不能解釋這種苦悶。誰從此永世長存?總督並不明白這一點。而這個關於神秘的永世長存的念頭卻使他在炎炎烈日之下感到渾身發冷。
「好吧,就照此辦理!」彼拉多對該亞法說。
他向四周環視了一下,對周圍世界的突然變化大吃一驚,繁茂的玫瑰花叢消失了,上層平台周邊的行行翠柏不見了,石榴樹、綠茵中的白石雕像都無影無蹤了,連綠茵本身也蕩然無存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紫紅色的混沌,其中像是有水草在漂游,彼拉多自身彷彿也跟著它漂動。這時,他感到有一種極可怕的悔恨,一種回天無術、無可奈何的悔恨控制了他的全身,燒灼著他的心。
「我憋悶得很,憋悶啊!」彼拉多說著舉起潮濕冰冷的手,一把扯下了披風領口的紐扣。紐扣掉在沙地上。
「今天天氣真悶,一定是哪兒有雷雨。」站在旁邊的該亞法附和著,眼巴巴望著總督那漲紅的臉,預見到還有更大的痛苦在等待他。該亞法心想:「啊,今年的尼散月怎麼這樣可怕!」
「不,」彼拉多說,「我不是因為天氣悶,而是因為同你該亞法呆在一起才感到憋悶的,」彼拉多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兒,又笑著補充說,「請你當心些吧,大祭司!」
大祭司的兩隻黑眼珠閃了幾閃,臉上做出的驚訝神態不亞於總督剛才那樣子。他做岸而冷靜地回答說:
「你在說些什麼,總督?你親自核准了判決,現在反倒來威脅我?這可能嗎?過去羅馬總督講話用詞向來是很有分寸的呀。總督大人,我們剛才的話不會被什麼人聽去吧?」
波拉多用僵死的目光盯了大祭司一眼,齜著牙,皮笑肉不笑地說:
「怎麼可能呢,大祭司!在這種地方誰能聽到我們的談話?難道我像今天將被處死的那個流浪的小傻瓜?難道我是小孩子,該亞法?我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在說些什麼。這座花園,整個這座王宮已經完全被封鎖,連只小老鼠也別想找個縫兒鑽進來!對,不僅是老鼠,就連那個人……他叫什麼來著,那個加略人①,他也休想。順便問一聲,大祭司,你知道那個人吧?是的……假如那種傢伙鑽到我這裡來,他肯定會嘗到苦頭、追悔莫及的,這話你當然會相信吧?所以,我告訴你,大祭司,從今以後你將永無寧日!你和你的人民,」彼拉多說著,朝右前方遠處高聳的金碧輝煌的聖殿指了指,「都將永無寧日!記住吧,這話是我金矛騎士本丟-彼拉多對你說的!」
①指受大祭司該亞法收買告密出賣耶舒阿的加略人猶大。下面的話泛指告密者。
「我知道,知道!」黑鬍子該亞法目光炯炯,毫不畏懼。他向空中伸出一隻手繼續說,「猶太的百姓都知道你恨他們,恨得咬牙切齒,你還會使他們遭受許多苦難。但是,你根本無法消滅他們!神將保佑他們!萬能的愷撒皇帝會聽到我們的呼聲,會庇護我們免遭彼拉多這個禍害的毒手!」
「啊,不!」彼拉多高聲說道,越說越感到輕鬆:他再也不必裝腔作勢,不必斟酌詞句了。「你在愷撒面前告我的御狀已經夠多了,如今輪到我了,該亞法!現在我的奏章馬上會從這裡飛出去,不是飛往安提阿①的總督府,也不是送到羅馬,而是直接送往卡普列島上的離宮,徑直呈皇帝御覽。我的奏章就是要參你,彈劾你在耶路撒冷競赦免明目張胆的叛亂元兇。只要奏章一到,儘管我願意為你效勞,怕也再不能用所羅門池裡的水來供應你的耶路撒冷了。不,不是供水!請你不要忘記,正是由於你的緣故,我才不得不動用這些帶有皇家徽章的干戈,調兵遣將,這不,甚至還得親自來視察你們這裡的情況!記住我的話吧,大祭司!你將看到不止一個羅馬軍的大隊開到耶路撒冷,不止一個!富米納特率領的整個軍團將開臨城下,阿拉伯人騎兵隊也會開來,那時候你將會聽到痛苦的喊叫和呻吟!那時候你將會想起你今天拯救的巴拉巴,將會後悔你把宣講和平的哲學家判處了死刑!」
①即今安塔基亞,位於土耳其南部,公元前三百年由敘利亞人創建,是羅馬帝國時代最繁華的重要城市,也是古代基督教的重要中心。
大祭司的臉紅一塊紫一塊,兩眼冒著火。他也學著總督的樣子齜著牙笑了笑,回答說:
「總督,你自己相信你剛才這番話嗎?不,你也不相信!那個蠱惑百姓的人帶給我們耶路撒冷的不是和平,決不是和平!這一點你這位騎士非常清楚。你本想釋放他,因為你指望他煽動百姓、褻瀆宗教①,從而把大眾驅趕到羅馬當局的刀劍之下!但是,只要我這個猶太大祭司活著,我就絕不允許褻瀆宗教,就要保護人民!你聽見了嗎?彼拉多?」該亞法威嚴地舉起一隻手:「你仔細聽聽吧,總督!」
①這裡的「宗教」指猶太教。
該亞法不做聲了。總督又聽到一片喧囂聲像海濤般湧向大希律王宮花園的圍牆。它從山下面湧上來,涌到他的腳前,湧上他的臉。同時,在他背後,從王宮配殿後的廂房處傳來陣陣令人不安的號角聲和大隊人馬的沉重腳步聲以及鐵器撞擊聲。總督明白,這是羅馬軍的步兵大隊遵照他的命令出發了,他應該在宣布死刑之前舉行一次大檢閱,以威懾暴亂者和強盜。
「你聽見嗎,總督?」大祭司又輕聲問道,「莫非你還要說,這一切,」大祭司該亞法把兩隻手都舉起來,他的黑色風帽從頭上滑了下去,「都是一個不足掛齒的強盜巴拉巴引起的嗎?」
總督用手背抹去額頭的冷汗,往地上看了看,又眯著眼望了望天。他看到:白熾的火球幾乎升到了頭頂上,該亞法的影子已經縮到石獅的腳邊。於是便放低聲音心平氣和地說:
「快到中午了。我們只顧談話,還得繼續辦公事呀。」
他假惺惺地向大祭司表示了一番歉意,然後請客人暫時在木蘭蔭下的長凳上稍事休息,以便他把應該參加最後會議的其他人都召集來之後,再發布一項有關處刑的命令。
該亞法把右手往胸前一捂,客氣地躬身施禮,留在花園裡。彼拉多回到涼台,立即指示書記官召集軍團督軍、大隊保民官、兩名全公會成員和聖殿警備隊隊長等人到花園裡來,這些人正在花園下一層平台上的圓噴泉亭聽候傳喚。然後彼拉多自己朝宮裡走去,邊走邊告訴書記官說他馬上就出來。
在書記官召集與會人員的時候,總督正在一間掛著深色窗慢的屋衛會見一個人。此人的臉被風帽遮住一大半,儘管在這間屋裡根本無須擔心陽光的照射。兩人的會面非常短暫。總督只向那人小聲交代了幾句,那人便匆匆離去。總督隨即穿過柱廊,又回到花園裡。
在花園裡,當著全體與會人員的面,總督用乾巴巴的語言鄭重其事地宣布:他核准對拿撒勒人耶舒阿的死刑判決,並正式徵詢全公會各位長老的意見:兩名罪犯中他們希望讓誰活下去。聽到希望釋放巴拉巴的答覆后,總督說:
「很好!」當即命令書記官將這一點記錄在案。然後他把書記官從沙地上拾起的披風紐扣緊緊握在手裡,莊嚴地宣布:「時辰到!」
於是,全體與會人員起身,順著寬闊的大理石石階朝山下走去。石階兩旁的玫瑰花牆散發出令人陶醉的芳香,人群慢慢下山,走向宮牆大門。大門外就是鋪著石板的平平展展的大廣場了。從山坡上還可以看到廣場盡頭有許多高大的圓柱和駿馬雕像,那裡是耶路撒冷的賽馬場。
彼拉多一行走出宮牆門,來到廣場,登上了威臨於整個廣場之上的高大石壇台。這時彼拉多才微微眯起眼睛環視了一下,看清了周圍的情景:他剛才通過的空間,也就是從宮牆到石壇台的這段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但是,他卻沒有看見前面的廣場——整個大廣場完全被人群所吞沒。假如不是塞瓦斯提人大隊和伊圖利亞人輔助大隊的士兵各自排成三行在彼拉多的左右兩邊把人群嚴嚴堵住的話,人群肯定早已把石壇本身和剛才那條戒備森嚴的路也統統淹沒了。
彼拉多登上壇台,手裡還無意識地緊握著那個無用的紐扣,眼睛眯縫著。他眯縫著眼並不是因為陽光太強。不是!這是因為他很清楚,幾個被判刑的人馬上就要被押上壇台,而他,不知為什麼,非常不願意看見他們。
血紅襯裡的白色披風剛一出現在高聳於人海岸邊的石築壇台上,一陣聲浪便衝到了兩目茫然的彼拉多的耳鼓:「啊——啊……」這聲浪似乎是從遠處的賽馬場那邊掀起的,起初並不高,但漸漸變得像閃雷一樣,持續了好幾秒鐘,然後才慢慢沉寂下去。總督暗想:「百姓們看見我了。」第一層聲浪還沒有沉到最低點,第二層聲浪便又掀起了。它翻滾著衝過來,比頭一個浪頭還高,而在它的浪尖上,就像海浪頂峰的浪花一樣,發出一些口哨聲和在沉雷聲中清晰可辨的女人的呻吟和叫苦聲。彼拉多想:「這是把犯人押上台了……呻吟聲和叫苦聲表明人群向前擁時踩死了幾個摔倒的婦女。」
彼拉多站在台上等待著。他知道,在大眾還沒有把胸中鬱積的那口氣完全葉出之前,在人群沒有自動安靜下來之前,任何力量都休想迫使這聲音沉默。
這一時刻終於到來了。總督這才高高地舉起右手。人群中最後一陣喧囂這才隨即停止。
於是彼拉多深深地吸滿一口燥熱的空氣,開始高聲講話,他的聲音在成千上萬個人頭上空回蕩:
「我以愷撒皇帝的名義宣布!」
這時立即有一片短促而鏗鏘有力的喊聲撞擊著他的耳鼓——各大隊的士兵猛地把長矛和旗幟高高舉起,齊聲高喊:
「愷-撒-萬-歲!」
彼拉多不由得挺起胸膛,把頭直對著太陽。他的眼瞼下突然迸發出綠色的火苗,這火苗燒灼著他的整個頭腦。他扯起嘶啞的喉嚨用阿拉米語向人群高聲宣布:
「在耶路撒冷逮捕歸案的四名罪犯,犯有殺人害命、煽動叛亂、拈污法律、褻瀆宗教等罪,茲判決處以可恥的極刑——綁在十字架上!立即在禿山執行!這四名罪犯是:狄司馬斯、赫斯塔斯、巴拉巴和拿撒勒人耶舒阿。在這裡示眾的就是!」
彼拉多隻用手向右指了指,並不轉頭去看犯人,他知道他們正站在應該站的地方。
人群發出長時間的嘈雜聲,像是表示驚訝,又像是感到輕鬆。待人聲平息下來,彼拉多繼續宣布說:
「但是,其中只有三名將被處死,因為根據法律和慣例,為慶祝逾越節,仁慈的愷撒皇帝要根據地方全公會的選擇和羅馬政權的核准把其中一人的可鄙生命賜還給他!」
彼拉多口裡喊著這些話,耳朵卻聽得清清楚楚:一片肅穆的寂靜立即代替了剛才的嘈雜聲,現在廣場上聽不到一聲嘆息,沒有任何響聲了。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已消失,他所憎惡的城市已經滅絕,只有他獨自站在這裡,被直射的陽光烤著,仰望著天空。彼拉多又讓這寂靜保持了一會兒,然後才大聲喊道:
「馬上要在你們面前當場釋放的人,他的名字叫……」
彼拉多又頓住了,他沒有立即說出那人的名字。他在尋思著自己是否把該講的話全講了,因為他知道,只要一說出這幸運者的名字,這座死寂的城市就會馬上復活,他下面要講的任何話便都聽不進去了。
彼拉多暗暗問自己:「全講了嗎?全講了。宣布名字吧!」
於是,他拖長著「拉」字音高聲宣布:
「巴拉——巴!」
這時他覺得頭頂上的太陽轟的一聲四分五裂了,它的火焰衝進他的兩耳,在這火焰中飛騰的是怒吼、尖叫、呻吟、狂笑和口哨聲。
彼拉多轉身走下高壇,朝後面的台階走去。他什麼也不看,兩眼只盯著腳下用五彩石鋪砌的石階,以防踏空。他知道,這時在他身後,銅錢和棗子正像冰雹般飛向台上,沸沸揚揚的人群正你椎我操地擁向台前,登肩搭臂地爭著親眼看看這活生生的奇迹——一個已經被死神抓到手的人竟然掙脫了出來!他知道,衛兵這時正在迅速解開那人的綁繩,無意中竟使他在受審時被弄脫臼的胳臂產生劇烈的疼痛;而那人,儘管痛得皺起眉頭,哎喲叫苦,但臉上仍然現出沒有理性的、瘋人般的笑容。
彼拉多還知道,與此同時行刑隊正押著另外三個仍被綁縛的人朝旁邊的台階走去,把他們帶上城西大路,押往禿山。只是在走到壇后時,彼拉多才抬頭看了看,因為他現在放心了:他已經不可能再看見那幾個死因。
人群逐漸平靜下來,喧囂聲中已能分辨出公告員高亢的喊聲:他們正在不斷地高聲重複剛才總督宣布的話,有的用阿拉米語,有的用希臘語。同時,彼拉多還聽到越來越近的細碎的馬蹄聲和短促而愉快的軍號聲。與之相呼應的是孩子們刺耳的口哨聲,這些男孩子是爬到從市場通往賽馬場的街道兩旁的屋頂上去吹口哨的;時而還有「當心!」的叫喊聲。
這時,一個手持小旗、孤獨地站在戒嚴線內空地上的士兵驚慌地朝彼拉多一行搖起小旗來。總督、軍團督軍、書記宮和警衛人員全都停住了腳步。
因為騎兵中隊正朝大廣場衝過來:它要穿過廣場,繞過人群,順著爬滿葡萄藤的石牆根,經過那條衚衕,抄近路趕到禿山去。
飛馳而來的騎兵指揮官是個敘利亞人,他膚色黝黑,像個混血兒,身材矮小得像個孩子。他的馬跑到彼拉多跟前時,他尖聲喊了句什麼,同時抽出了鞘里的劍。他座下那汗津津的烏鬃馬猛地向旁一閃,人立起來。指揮官收劍入鞘,朝馬頸抽了一鞭,使它站好,隨即換成大跑,朝牆邊的衚衕疾馳而去。他後面的騎士成三人一排在滾滾煙塵中向前賓士,輕型竹予的矛尖在空中跳躍,一張張士兵的臉從總督身旁閃過去,在雪白的纏頭巾襯托下,這些臉膛顯得格外黝黑,笑眯眯地露出閃亮的牙齒。
騎兵中隊揚起遮天蔽日的塵土,衝進衚衕。終於最後一名司號兵也跑過去了,他背上的軍號在烈日下閃著耀眼的亮光。
彼拉多一隻手遮著灰塵,快快不樂地皺著眉頭繼續朝王宮花園的大門走去,督軍、書記官、衛隊跟在他的身後。
這是上午十點鐘左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