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生的愛好者:陶淵明

第八章 人生的愛好者:陶淵明

所以,我們曉得如果我們把積極的和消極的人生觀念適當地混合起來,我們能夠得到一種和諧的中庸哲學,介於動作與不動作之間;介於塵世徒然的匆忙與完全逃避人生責任之間;在世界上的一切哲學之中,這一種可說是人類生活上最健全最美滿的理想了。還有一點更加重要,就是這兩種不同的觀念的混合,產生了一種和諧的人格;這種和諧的人格便是一切文化和教育的公認目的。我們在這種和諧的人格中,看見一種生的歡快和愛好,這是值得注意的。

要我描寫這種人生的愛好的性質是很困難的;用一個臂喻來說明,或敘述一位人生的愛好者的真事迹;是比較容易的。陶淵明,這位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和中國文化上最和諧的產物,很自然地浮上我的心頭。當我說陶淵明是中國整個文學傳統上最和諧最完美的人物時,一定沒有一個中國人會反對我的話的。他不曾做過大官,沒有權力和外表的成就,除一部薄薄的詩集和三四篇散文之外,也不曾留給我們什麼文學遺產,可是他至今日依然是一堆照澈古今的烽火,在那些較渺小的詩人和作家的心目中,他永遠是最高人格的象徵。他的生活是簡樸的,風格也是簡樸的,這種簡樸的特質是令人敬畏的,是會使那些較聰明較熟悉世故的人自慚形穢的。他今日是人生的真愛好者的模範,因為他心中反抗塵世慾望的念頭,並沒有驅使他去做一個徹底的遁世者,反而使他和感官的生活調和起來。文學的浪漫主義,與道家的閑散生活和反抗儒家的教義,已經在中國活動了兩百多年,而和前世紀的儒家哲學合併起來,造成這麼一種和諧的人格。在陶淵明的身上,我們看見那種積極的人生觀已經喪失其愚蠢的滿足,而那種玩世的哲學也已經喪失其尖刻的叛逆性(我們在托洛的身上還可以看見這麼一種特質——這是一個不朽的標誌),而人類的智慧第一次在寬容的嘲弄的精神中達到成熟期了。在我的心目中,陶淵明代表中國文化的一種奇怪的特質,這種特質就是肉的專一和靈的傲慢的奇怪混合,就是不流於靈欲的精神生活和不流於肉慾的物質生活的奇怪混合;在這種混合中,感官和心靈是和諧相處的。因為理想的哲學家能夠了解女人的嫵媚而不流於粗鄙,能夠酷愛人生而不過度,能夠看見塵世的成功和失敗的空虛,能夠站在超越人生和脫離人生的地位,而不敵視人生。因為陶淵明已經達到了那種心靈發展的真正和諧的境地,所以我們看不見一絲一毫的內心衝突,所以他的生活會象他的詩那麼自然,那麼不費力。

陶淵明生於第四世紀的末葉,是一位著名學者和官吏的曾孫;這位著名的學者和官吏在州無事,輒朝運百甓於齋外,暮運於齋內。陶淵明少時,以家貧親老,起為州祭酒,可是不久便辭職,過著耕田的生活,因此患了一種疾病。有一天,他對親朋們說:「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有一個朋友聽見這句話,便給他做彭澤令。他因為很喜歡喝酒,所以命令縣公田都種秣谷,後來他的妻子固請種粳,才使一頃五十畝種秣,五十畝種粳。有一次,郡遣督郵至,縣吏說他應該束帶見督郵,陶淵明嘆曰:「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於是他便辭職,寫了《歸去來辭》這首名賦。從此以後,他就過農夫的生活,有幾次人家請他做官,他都拒絕了。他自己很窮,和窮人一起過活;他在給他兒子的一封信里,曾悲嘆他們衣服不整,而且做著平常工人的工作。可是他有一次曾遣一個農家的孩子到他的兒子的地方去,幫他們挑水取柴;他在給兒子的信里說:「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他唯一的弱點便是喜歡喝酒。他過著很孤獨的生活,不常和賓客周旋,可是一看見酒的時候,縱使他和主人不認識,他也會和大家坐在一起喝酒的。有時他做主人,在席上喝酒先醉,便向客人說:「我醉欲眠,卿可去。」他有一張沒有弦線的琴。這種古代的樂器只有在心境很平靜的時候,好整以暇地慢慢彈起來才有意思。他和朋友喝酒的時候,或想玩玩音樂的時候,常常撫這張無弦之琴。他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他是一個謙遜、簡樸、自立的人,交友極為謹慎。判史王弘非常欽仰他,要和他做朋友,可是覺得很難碰見他。他很自然地說:「我性不狎世,因疾守用,幸非潔志慕聲。」王弘只好跟一個朋友設計去會見他,這個朋友約他出門喝酒,當他走到半路,停在一個野亭的時候,朋友便把酒拿出來。陶淵明欣然坐下來喝酒,王弘早已隱藏在附近的地方,便在這時候走出來和他相見了。他非常高興,歡宴窮日,連朋友的地方也忘記去了。王弘看見陶淵明無履,就叫左右為他造履。當王弘的左右請度履的時候,陶淵明便伸出腳來使他們量一量。此後王弘要和他見面的時候,常常在林澤間等候他。有一次,他的朋友們在煮酒,他們拿他頭上的葛巾來漉酒,用完還給他,他又把葛巾著在頭上。

他住在廬山之麓,當時廬山有一個著名的禪宗,叫做白蓮社,由一位大學者主持。這個領袖想請他加入白蓮社,有一天便請他赴宴,他所提出的條件是可以在席上喝酒。這種行為是違犯佛教的條規的,可是主人答應了。當他剛要簽字正式入社的時候,他卻「攢眉而去」了。大詩人謝靈運很想加入這個白蓮社,可是找不到門路。那位法師還想跟陶淵明做朋友,所以有一天便請他和另一位道家的朋友一起喝酒。他們一共三個人:那位法師代表佛教,陶淵明代表儒教,那位朋友代表道教。那位法師曾立誓終生不走過某一座橋,可是有一天當他和那位朋友送陶淵明回家時,他們談得非常高興,不知不覺都走過了橋。三人知道的時候,不禁大笑。這三位大笑的老人後來成為中國繪畫上的常用題材,因為這個故事象徵著三位無憂無慮的智者的歡樂,象徵著在幽默感中團結一致的三個宗教的代表人物的歡樂。

他就這樣過著一生,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心地坦白的、謙遜的田園詩人,做一個智慧而快活的老人。可是在他那部關於喝酒和田園生活的小詩集,三四篇偶然寫出來的文章,一封給他兒子的信,三篇祭文(其中有一篇是自祭文)和遺留給後代子孫的一些話里,我們看見一種造成和諧的生活的情感與天才;這種和諧的生活已經達到完全自然的境地,沒有一個人能超越過他。他在《歸去來辭》里所表現的就是這種酷愛人生的情感。這篇名作是他在公曆405年11月決定辭掉縣令的職務時寫的。

歸去來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搖搖以輕-,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童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兮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有人也許會把陶淵明看做「逃避主義者」,然而事實上他並不是。他想要逃避的是政治,而不是生活本身。如果他是邏輯家的話,他也許會決定出家去做和尚,徹底逃避人生。可是陶淵明是酷愛人生的,他不願完全逃避人生。在他看來,他的妻兒是太真實了,他的花園,伸過他的庭院的樹枝,和他所撫愛的孤松是太可愛了;他因為是一個近情的人,而不是邏輯家,所以他要跟周遭的人物在一起。他就是這樣酷愛人生的,他由這種積極的、合理的人生態度而獲得他所特有的與生和諧的感覺。這種生之和諧產生了中國最偉大的詩歌。他是塵世所生的,是屬於塵世的,所以他的結論不是要逃避人生,而是要「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陶淵明僅是回到他的田園和他的家庭的懷抱里去,結果是和諧而不是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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