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第21節

「'納瓦蘭公爵的保護,』她繼續用充滿柔情的婉轉音調接著說。『將使我能夠接近一位俄羅斯的最高權威人物,這實在是太有用處了,因為,要在一樁有關我的財產和地位的案件上得到公平的處理,這位人物的干預是必不可少的,我的目的是讓沙皇認可我的婚姻。納瓦蘭公爵不是您的表哥嗎?他的一封信便可以決定一切。』

「'我是屬於您的,』我回答說,『請您下命令吧。』

「『您太可愛了,』她緊握著我的手接著說,『現在請您到我家裡吃晚餐吧,我要象對一位懺悔師那樣,把一切都告訴您。』

「這個如此多疑、如此謹慎的女人,從來沒有聽她說過一句有關她本人利益的話,現在她居然來向我求教了。

「『噢!現在我是多麼喜歡您從前強加給我的沉默呵!』我大聲嚷道。『但是,我寧願再經受一些更嚴重的考驗。』

「這時候,她以歡迎的神態來接受我為她而陶醉的眼波,准許我飽餐她的秀色,她到底是愛我了!我們一同回到她的家。很僥倖,我錢包里的錢,居然足夠我支付車費。在她家裡,我能獨自陪她度過一個美妙的白天;能讓我這樣來看她,這還是第一次。在這天以前,她的賓客,她的繁文縟節,她冷冰冰的態度,都使我們始終保持距離,甚至在參加她的豪華宴會時也不例外!可是,這一天,我在她家裡,卻覺得和她親如家人,因此,可以這麼說,我已經佔有她了。我的胡思亂想突破了一切障礙,我按照自己的興趣來安排生活的細節,我沉溺在一種幸福愛情的歡樂里。我把自己當成她的丈夫,我在欣賞她忙於處理家中的瑣事;我甚至在看到她卸下披肩和帽子時都感到幸福。她讓我獨自呆一會兒,然後,她再回來,頭髮重新梳理過了,分外迷人。她這種漂亮打份,完全是為了我。在吃晚飯的時候,她對我的關切可說是無微不至,並且在無數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上,顯出她的無窮韻致。飯後,我們坐在絲質的軟墊上,面對旺旺的爐火,圍繞著我們的儘是些最令人羨慕的東方的豪華陳設,當我看到這位以美艷著名,打動了無數男人的心,而又如此難以征服的美人,緊挨著坐在我的身邊,和我娓娓而談,把我作為她賣弄風情的對象,這時候,我意外的艷福幾乎變成了痛苦。尤其不幸的是,我忽然想起了我應該去商定那件重要的事,我要去赴前一天晚上定下的約會。

「『怎麼!您要走了?』她看見我拿起帽子時說。

「『她愛我啦,』當我聽到她用媚人的聲調說出這兩句話時,至少我是這麼想的。為了延長我的銷魂時刻,我情願用我兩年的壽命,來換取她樂意送我的每一個鐘頭。隨著我的幸福的增加,我的金錢損失也就更大!當她把我送走時,已經是夜裡十二點鐘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的英勇行為卻給我帶來許多懊惱,我害怕錯過了寫那部回憶錄的好機會,因為,這對我已經成為頭等重要的大事;為此,我趕快去拉斯蒂涅家裡,然後,我們一同去看我的未來作品的署名人,恰好他剛起床。斐諾給我念一張小合同,上面並沒有涉及我的姑母,我在合同上簽字后,他數給了我五十個銀幣。我們三人在一塊吃午餐。當我買了一頂新帽子,買了六十張三十銅子一張的飯票,又還了一些債,我便只剩下三十個法郎了。但是,一切生活上的困難,都可以排除幾天了。要是我願意聽從拉斯蒂涅的勸告,坦率地採取英國的方式,我就可以得到許多財富。他堅決要我立一個信貸戶頭,然後讓我借款,他聲稱貸款可以用來維持信用。按他的說法,前程是世界上所有資本中,最重要、最可靠的資本。這樣,我的債務便可以抵押在未來的收益上,他並且把我的實際情況介紹給他的裁縫師,據說,這是一位懂得青年人的愛好的藝術家,可以讓我放心地在他那裡做衣服,直到我結婚為止。從這一天起,我便和我三年來一直過著的修道士的和勤奮的生活一刀兩斷了。我跑馥多拉的家倒跑得很起勁,我盡量要在外表上勝過所有在她家走動的鹵莽傢伙和幫派英雄。我相信已經永遠擺脫了貧窮,我又獲得了精神自由,我壓倒了所有的情敵,我被看作一個充滿誘惑力、具有魔力和無法抵禦的男子。然而,某些聰明人在談論我時卻說:『一個這麼有才華的青年,有熱情也只會藏在腦子裡!』他們誇獎我的智慧,是為了貶低我的感情,『他不戀愛是多麼快樂!』他們嚷道,『要是他戀愛,還能這麼愉快,這麼興緻勃勃么?』

「可是,我在馥多畫面前卻是多麼痴情呵!單獨和她一起,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或者,要是我說話,我就誹謗愛情;我的快樂也只是凄慘的快樂,象一個侍臣想要隱藏心中的怨恨。總之,我力圖使自己成為她的生活,她的幸福,她的虛榮所必不可少的人;我每天在她的身邊,簡直是個奴隸,是個玩具,不斷地聽從她的命令。我白天這樣浪費了時間后,便回到家裡,在晚上工作,直到清晨才睡上兩三個鐘頭。可是,我沒象拉斯蒂涅那樣,習慣於運用英國方式,不久我便囊空如洗了。從那時候起,親愛的朋友,我是自負但無運氣,漂亮而無錢財,戀愛而不敢公開,我再次墮入朝不保夕的生活,墮入巧妙地隱藏在騙人的表面奢華下的冷酷而深重的不幸里了。我重新嘗到了當初的痛苦,但是,這回沒有那麼尖銳;無疑是因為已經習慣於這種痛苦的可怕滋味。經常是別人客廳里那麼吝嗇地供應的糕點和茶水,成了我唯一的食糧。有時候,伯爵夫人的一次豪華宴會,也能夠維持我兩天的生命。我利用了我的全部時間,一切努力和我的觀察能力,去更進一步探究馥多拉的不可捉摸的性格。

「在這之前,希望和失望曾經影響過我對她的看法,在我看來,時而覺得她是最可愛的女人,時而覺得她是女性中最無情的尤物;但是,這種歡快和悲哀的交替,竟到了不可忍受的程度;我為了給這種殘酷鬥爭找到一個結局,寧願犧牲我的愛情。有時不祥的亮光在我的靈魂里閃耀,使我隱約看見了存在於我們之間的深淵。伯爵夫人證實了我的種種憂慮;我還沒有無意中發現過她流眼淚;在戲院里,對一場感人的戲,她的反應只是冷漠和嬉笑。她為自己保留一切精細的打算,既不關心別人的災難,也不關心別人的幸福。總而言之,在她那方面是耍弄了我。我卻以能夠為她作出犧牲而高興。因此,我差不多是懷著為她而糟蹋自己的心情去看我的親戚納瓦蘭公爵的,他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對我的窮困感到恥辱,而且他對我實在太壞,已到了不能不恨我的程度;他接待我時那種冷冰冰的禮貌,使他的話語和手勢都含有侮辱之意;他的不安的眼神引起了我的憐憫。看到他置身於如此尊貴、豪華的環境,竟然表現得如此小器、寒酸,我實在為他害羞。他竟和我談起他最近在三分利息的公債券上受到相當大的損失;我只得把我為什麼要來拜訪他的目的說清楚。他的態度這才由冷酷變成了親熱,他這種嘴臉使我感到噁心。哎,我的朋友,他到伯爵夫人家裡來啦,在她家裡,他竟把我踩在腳底下了。馥多拉對他施展出了渾身解數,以前所未有的魅力來誘惑他,他給迷住了。他背著我和她商量那樁神秘的事件,對這件事,她沒有給我透露半個字。我只不過是被她利用的一個工具!……當我的表兄在她家裡時,她好象再也沒有眼睛看我了,這時候,她對我的接待,也許還不及她第一次見我時那麼有興緻。

「有一天晚上,當著公爵的面,她用手勢和眼色所加給我的侮辱,恐怕是沒有什麼語言可以形容的。我哭著出來,心裡盤算著千百種復仇的計劃,考慮了許多強姦的辦法……我常常陪她到滑稽劇院看戲;在那兒,我坐在她旁邊,完全沉醉在愛情里,我一面欣賞她的美貌,一面傾聽著美妙的音樂,竭盡我的心力來享受愛情和樂曲在我心中所掀起的雙重樂趣。我的熱情揮發在空氣里,在舞台上,無往而不勝利,就是進入不了我情婦的心。於是,我握住馥多拉的手,細察她臉上的表情,她的眼神,尋求一種為音樂所引起的突然到來的和諧,心靈的共鳴和我們之間感情的融洽;可是,她的手並無反應,她的眼睛毫無情意。當我心中的熱情燒得我滿臉通紅,給她的印象太過強烈時,她便給我一個做作出來的微笑,就象客廳中所有畫像嘴唇上露出的那種端莊的微笑。她並不聽音樂。即使是羅西尼、西馬羅沙①和辛格勒利②的神聖樂章,都不能喚起她的任何感情,表達出她生活中的任何詩意,她的心靈是乾枯的。馥多拉在戲院里的自我表現,就象一齣戲中的戲。她的小望遠鏡不住地從這個包廂轉向另一個包廂,她內心不安,儘管表面平靜。她是時尚的犧牲品:對她說來,她的包廂,她的帽子,她的馬車,她本身,就是她的一切。你可以常常遇到一些外表魁梧的人,在青銅般的身軀里,有著一顆嬌嫩纖細的心;可是,馥多拉,在她那脆弱嬌柔的軀殼裡,卻隱藏著一顆青銅的心;我的不祥的學識,給我撕破了不少面紗。如果說,良好的行為,在於為別人而忘記自己,在於言談舉止之間,始終保持溫柔,在於取悅別人,使他們自己也感到滿意。而馥多拉,儘管她聰明機智,卻沒有消除她平民出身的一切痕迹:她的忘掉自己是偽裝的;她的儀錶與其說是出自天然,不如說是苦練得來的;一句話,就連她的禮貌,也使人覺得有奴才氣。可是,對她那些受寵者來說,她的甜言蜜語卻是親切的表示,她那傲慢的裝腔作勢卻是高貴的熱忱。

①西馬羅沙(1749—1801),義大利作曲家。

②辛格勒利(1752—1837),義大利音樂家。

「惟有我,曾經研究過她的面部表情,曾剝除了她內心世界的那層足以遮蔽世人耳目的薄殼,我已不是她的虛偽外表的受害者;我已經洞察了她那貓兒的心靈。當一個傻瓜恭維她,讚美她時,我不禁為她感到羞恥。可是,我卻始終愛她!我希望用詩人的熱情來融化她心頭的冰塊。如果一旦我能打開她那女人的溫柔心扉,如果我能啟發她崇高的忠誠。那時候,我就會覺得她十全十美。她就會變成一位天使。我是以大丈夫光明磊落的襟懷,情人的深情,藝術家的敏感來愛她的。如果不是真愛她,而只是為了把她弄到手;一個善於在女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假正經的人,一個冷酷的工於心計的男子,也許會取得勝利。她本人既驕傲又奸詐,自然愛聽浮誇之詞,自然也就容易受誘墜入陰謀巧布的陷阱;她過去很可能曾被一個冷酷無情的男人控制過。當她天真地向我暴露她的自私行為時,陣陣激烈的痛苦,狠狠地刺痛了我的心靈。我彷彿看到她有一天孤零零地、痛苦地生活著,不知道該向?伸出求援的手,也找不到對她同情的眼光。終於有天晚上,我鼓起勇氣,用鮮明的色彩,給她描繪了一幅她老年時寂寞、空虛、晚景凄涼的畫像。面對這個因違反自然而遭到可怕的報復的景象,她說出了一句殘酷的話。

「『我將始終是有錢的,』她回答我說,『只要有了金子,我們總可以在周圍創造出為我們的幸福所必需的感情。』

「我象是受到雷殛那樣,被這個窮奢極侈的邏輯,這個人,這個社會轟了出來,我一面責備自己,為什麼會對這一切如此愚蠢地崇拜。我不愛貧窮的波利娜,富貴的馥多拉難道就沒有權利拒絕拉法埃爾的愛嗎?當我們還沒有抹殺我們的良心的時候,我們的良心始終是一位正直的法官。一個詭辯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說:『馥多拉不愛任何人,也不拒絕任何人;目前她是自由的,可是,以前,她曾為了金錢出賣過自己。不管是她的情人,還是她的丈夫,那位俄國伯爵,總算是佔有過她。在她的一生中,總還會有什麼東西能打動她的心的!你等著吧。』這個女人既不貞潔,也不太壞,她生活在遠離人類的地方,在她自己的天地里,不管你把這叫地獄還是天堂。這個穿著開司米細毛料子和繡花綢子衣服的神秘的雌兒,竟使得人類的一切感情:驕傲、野心、愛情、好奇……在我的心中沸騰起來。

「因為我們大家都想趕時髦,或標新立異,所以我們都爭先恐後誇讚一家演通俗喜劇的小劇場。伯爵夫人表示很想去看某個很受一些才智之士欣賞的丑角的演出,於是,我得到了陪她去看某次首場演出的光榮,卻不知會遇到什麼拙劣的鬧劇。小劇場的包廂只要五個法郎,我卻連一個臭銅子也沒有,因為這部回憶錄還沒寫完,我不敢去向斐諾求援,而我的救星拉斯蒂涅又出門了。這種經常性的拮据,折磨得我好苦。有一回,我從滑稽劇院出來,遇到一場傾盆大雨,馥多拉給我叫來一輛馬車,我一下子來不及阻止她這種擺闊氣的殷勤,便借口說我特別喜歡雨中步行,又說我要到賭場去,不管我怎樣婉言拒絕,她卻一概不理。她既沒有從我的尷尬態度上,也沒有從我可憐的玩笑話上猜出我的窮困,我急得眼睛發紅,可是,她懂得別人的眼色嗎?青年人的生活常常是被各種古怪念頭所支配的!

「歸途中馬車車輪每轉一周,都引起我的焦慮,使我心急如焚;我曾試著弄掉車底的一塊板,以便溜到街上去,可是遇到許多無法克服的困難,我只好痙攣地發笑和保持憂鬱的沉默,獃獃地坐著,象個帶枷的犯人。到達我寓所的時候,波利娜一聽到我開口吞吞吐吐,就打斷我的話頭,說道:

「'如果您身上沒零錢……』

「啊!羅西尼的音樂,拿來和這句話作比較,簡直毫無意義了。但是,還是讓我們回到雜耍戲院來吧。為了能帶伯爵夫人去雜耍戲院看戲,我打算把鑲在我母親肖像周圍的一隻金環拿去抵押,儘管在我的想象中,當鋪始終和監獄一樣,我卻寧願親自把我的床打去抵押,而不願去向人求乞。你伸手向他要錢的那個人的眼色多麼令人難堪呵!某種借貸會使我們丟盡面子,正象出自友人嘴裡的拒絕,會打破我們最後的幻想。波利娜還在工作,她母親已經睡了。我向帳子略微掀起的床上偷看了一眼,我想戈丹夫人一定睡得很熟,因為,我從陰影中瞥見她安靜而灰黃的側面深陷在枕頭上。

「『您一定很煩惱!』波利娜把畫筆擱在調色板上對我說。

「『我可憐的孩子,您倒可以幫我一個大忙,』我回答她說。

「當時她望著我的那副快樂的神情,使我心裡震動了一下。

「『她會愛我的!』我心裡想,『波利娜……,我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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