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舊式的一局牌。牧師的詩句。歸國的故事
幾個集合在這古舊的客廳里的賓客,站起來招呼走進來的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在進行了一套正式的介紹禮節時,匹克威克先生偷空觀察圍繞著他的那些人的外貌,並且推究他們的性格和職業;這是他和其他許多偉大人物所共有的一種嗜好。
一位年紀很大的老太太,戴著高帽子。穿著褪色的絲袍子——不是別人,那是華德爾先生的母親,她坐在火爐右角的上座,各種足以說明她年輕的時候所經過的、而且年老的時候還沒有丟開的生活方式的證明文件,都裝飾在牆壁上:那就是,古式的花樣,同樣古舊的絲絨織錦風景畫和比較新式的、大紅色的、絲質的茶壺套子。姑母、兩位小姐和華德爾先生,互相競賽著熱烈而不間斷地對老太太獻殷勤,擠在她的安樂椅的周圍,一個拿著她的聽筒,一個拿一隻橘子,第三個拿一隻嗅香瓶,而第四個是忙著拍打給她靠的枕頭。對面是丁格來谷的牧師,他是一位禿頭,長著一張善良的臉,他的旁邊坐著他的妻子,是一位異常肥胖的老太太,看樣子她不僅精通製造使別人滿意的家釀藥酒的技術和秘訣,而且善於時常使自己更加大為滿意嘗嘗它們。在一個角落裡,一位胖紳士正跟一位精明而又矮小的男子談著;還有兩三位老太太和老紳士,都靜靜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被匹克先生和他的朋友注視著。
「是匹克威克先生,母親,」華德爾先生用他最高的聲音說。
「啊,天哪!」老太太說,搖著頭。「我聽不見。」
一匹克威克先生,祖母!」兩位小姐同聲嘶叫。
「啊!」老太太喊。「罷了;沒有多大關係。像我這樣一個老太婆,他是不會見怪的,我敢說。」
「你放心,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抓住老太太的手說,說得那麼響亮,使的勁把他的仁慈的臉都漲紅了,「我告訴你,老太太,看見像你這樣年紀的一位老太太領導著這樣好的一個家族,而且看起來這樣年輕和健康,我是再快樂也沒有了。」
「啊!」老太太略為停頓了一下說。「非常之好,我相信;但是我聽不見。」
「祖母現在有點兒不高興,」伊莎白拉-華德爾小姐低聲地說:「但是馬上她就會跟你談話的。」
匹克威克先生表示願意去體諒老年的心情,就和大家一起閑談了起來。
「這裡的環境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說。
「很好!」史拿格拉斯、特普曼和文克爾幾位先生響應說。
「唔,我覺得是的,」華德爾先生說。
「全肯特州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先生。」蘋果臉的精明的人說:「真是沒有了,先生——我斷定是沒有了,先生;」於是那精明的人得意揚揚地四面看看,好像曾經有誰極力反對他的話、而終於被他駁倒了似的。
「全肯特州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稍停了一下,精明的人又說。
「除了茂林牧場之外,」那個胖胖的人莊嚴地發表意見。
「茂林牧場嗎!」對手脫口而出地叫,帶著極度的輕蔑。
「暖,茂林牧場,」胖胖的人重複說。
「那真是個好地方,」另外一個胖子插嘴說。
「確實如此。」第三個胖子說。
「人人都知道的,」肥肥的主人說。
精明的人懷疑地四面看看,但是發現自己是少數,就做出可憐別人的神情不再多說了。
「他們在談些什麼?」老太太用很響的聲音問她的孫女之一;她跟許多聾子一樣,好像決不考慮別人有聽到她所說的話的可能的。
「沒有什麼,只不過是關於田地的事兒,祖母。」
「田地的什麼?——沒有什麼事情吧?」
「沒有,沒有。米勒先生說我們的地段比茂林牧場還好。」
「他怎麼知道的?」老太太憤慨地問。「米勒是個吹牛皮的花花公子,你就告訴他是我說的。」說完,這位不知自己已經把話說的很響的老太太一挺腰,向那個精明的罪犯狠狠地看去。
「來,來,」忙著張羅的主人說,帶著自然而然的急於想換一換話題的神情,——「你說打牌怎麼樣,匹克威克先生?」
「那是再好不過了,」那位紳士回答:「但是請不要因為我而打這一局。」
「啊,我告訴你,母親是非常歡喜打牌的,」華德爾先生說:「不是嗎,母親?」
老太太對於這個題目比對什麼都要不聾得多,作了肯定的答覆。
「喬,喬。」老紳士說——「該死的喬,在哪裡躲起來了——呵,他在這裡!快擺好桌子,你這個懶蟲。」
這個害昏睡病的青年人居然不用其他的督促,就擺好了兩張牌桌子;一張是玩「瓊教皇」的,一張是打「惠斯特」的。打惠斯特的兩對是匹克威克先生和老太太;米勒先生和胖紳士。那個圍成圓圈的遊戲包括了在座的其他的人。
他們玩牌的樣子真是莊重文靜,最適合玩這種「惠斯特」的牌了——那簡直是一種莊嚴的儀式。在我們看來,稱之為「玩牌」簡直是莫大的不敬和污衊。另外一方面,那圍成圓圈的一桌卻是如此的喧騰和快樂,以致大大地妨礙了米勒先生的思索,使他沒有能夠做到應有的專心,竟然犯了許多罪大惡極的過失,這使胖紳士非常冒火,而相對地使老太太非常開心。
「瞧!」米勒在最後抓到了一張決定勝負的第十三張牌后洋洋得意地說道:「再好也沒有了,我敢說,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牌了!」
「米勒應該拿王牌打那張紅方塊的,是不是,先生?」老太太說。
匹克威克先生點頭同意。
「是嗎?」那不幸的人說。對他的聯手發出懷疑的申訴。
「是的,先生,」胖紳士用嚴厲的聲音說。
「糟糕得很我的上帝,」垂頭喪氣的米勒說。
「說這個還有什麼用,」胖紳士咆哮著說。
「二付大牌是八分,我們贏了,」匹克威克先生說。
另外一局。「你能叫一副嗎?」老太大問。
「能,」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單,雙,清一色。」
「沒有見過這種運氣,」米勒先生說。
「這該死的牌,」胖紳士說。
莊嚴的靜默:匹克威克先生幽默,老太太卻嚴肅,胖紳士吹毛求疵,而米勒先生縮手縮腳。
「再來個雙,」老太太說,得意地拿了一枚六便士和一枚凹凸不平的半便士放在燭台下面,作為記號。
「『雙,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
「知道了,知道了,先生,」胖紳士惡狠狠地說。
得到同樣結果的另外一局中間不幸的米勒有牌卻不跟牌、犯了規;胖紳士因此大發脾氣,一直發到牌打完的時候,那時他早已在一個角落裡縮成了一個團,一聲不響地待了一個半點,臨了,他從隱蔽處走出來,遞給匹克威克先生一撮鼻煙,帶著決心以基督徒的精神來寬恕所受到的傷害的神情。那位老太太的聽覺是明顯地改進了,可再看看不幸的米勒,卻像一隻海豚耽在一座崗亭里似的不自在。
同時,那圍成一圈的一局卻進行得著實快活。伊莎白拉-華德爾和特倫德爾先生「配了對」,愛米麗-華德爾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也一樣;甚至特普曼先生和老處女姑母也合開了經營籌碼和諂媚的股份公司。華德爾老先生快樂得神彩飛揚;他做莊的時候如此的滑稽、而那些老太太對於她們的贏帳算得如此地精明,所以全桌始終在喧鬧聲中。有一位老太太老是有約摸一半不十分情願的牌要贖,這使得大家都笑,每回都如此;而這位老太太因為要贖牌顯得不高興的時候,他們就笑得更加厲害;此時老太太的臉色漸漸開朗了起來,而終於笑得比誰的聲音都大。還有,當老處女姑母摸到「結婚」的時候,年輕的小姐們又笑了,老處女姑母好像要發脾氣,但是,在桌子底下有特普曼先生的手在捏她,於是她的臉色也漸漸開朗起來,顯出心中有數的樣子,好像覺得實際上結婚並不像有些人所想像的那麼渺茫;因此,大家又都笑了,尤其是華德爾老先生,他開起玩笑來是跟陶氣的小孩子一樣津津有味。至於史拿格拉斯先生呢,他只是一個勁向他的搭檔的耳朵里低聲訴說詩意的感情,這使一位老紳士詼諧起來,惡作劇地提出人生的搭檔與打牌的搭檔的問題,因而引出老華德爾的一番妙論,附帶各種各樣的霎眼睛和格格地笑,使得大家都非常快樂,尤其是那位老紳士的太太。文克爾先生說了些鄉村裡都不知道而城市裡都知道的笑話;大家聽了都由衷地笑起來,並且說非常妙,所以文克爾先生覺得很光榮。仁慈的牧師愉快地旁觀著;因為圍繞著桌子的那些快樂的臉孔使這位老年人也覺得快樂了;而且雖然這種快樂有點兒喧嘩,然而那是發自內心而不是發自口頭上的:這無論如何還是正當的歡樂。
夜晚在這些活潑的娛樂中迅速地滑過去;這一頓最是非常而實惠的晚餐吃完以後,大家圍著火爐組成一個小小的社交圈子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覺得他一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幸福感,也從來沒有這樣地只想愛惜和充分受用這種瞬息即逝的光陰。
「哪,」好客的主人說,——他在老太太的安樂椅旁邊莊嚴的坐下,把她的手緊緊地抓在手裡——「這就是我所歡喜的——我一生之中最幸福的一些時刻,都是在這古舊的火爐旁邊消磨的:我如此的依戀這個爐子,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在這裡生起旺旺的火,除非到了熱得實在受不住的時候。我的可憐的老母親,在她是一個女孩子的時候,常常搬一張小板凳坐在這火爐前面——不是嗎,母親?——」
因為突然想到許多年前的幸福和過去的時代而自動湧進老太太眼睛里的淚水,在她帶著憂鬱的微笑點點頭的時候,從她的臉上偷偷的滾落下來。
「請求對我談到這個古老的地方一定要給於諒解,匹克威克先生,」主人在短時間的停頓之後重新說——「因為我愛它很深,勝過了其他的地方——古老的房屋和田地在我就像是活的朋友:我們的繞著長春藤的小小的教堂也是如此,——關於這長春藤,順便說起,那邊我們的那位傑出的朋友曾經做過一首詩,那時他初到我們這裡來。史拿格拉斯先生,你的杯子里還有嗎?」
「滿滿的,謝謝,」那位紳士回答,他那詩人的好奇心已被主人的話深深地震撼了。「對不起,你剛才講到關於長春藤的詩。」
「這你要問對面我們那位朋友,」主人的心裡很清楚的說:把頭一點,指著那位牧師。
「我很希望你把它念一念,你不見怪吧?」史拿格拉斯先生說。
「啊,真的,」牧師回答,「那是一樁小極了的事,的的確確;我胡謅了這首詩的唯一的託辭,就是,那時我是個青年人。既然你要聽,那我就把它念一念吧。」
回答當然是一陣要聽的喃喃聲;於是這位老紳士開始了,靠著他妻子的許多提示,背誦了那些詩句。「我管它們叫,」他說
常綠的長春
啊,美麗的植物呀常綠的長春,
他蔓延在古老的廢墟之上!
他的三餐是精美的饈珍,
雖然他的墓穴是寂寞而凄涼。
牆必須倒,石也將頹,
才合於他的美麗的奇想:
而光陰錘鍊的霉爛塵灰,
正是他的可口的食糧。
在這地方沒有生靈喘息,
爬著珍奇的老植物常綠的長春。
迅速呀他偷偷前進,雖沒有羽翼飛騰,
他有一顆剛毅頑強的心臟。
他繞得多緊,依戀得多深,
纏住他的朋友那巨大的老橡!
而他秘密地在地上蔓生著,
他把自己的葉子微微地搖蕩,
欣然地擁抱和溫存著,
死者們的墳墓的肥沃的土壤。
在這地方猙獰的死亡中藏身,
爬著珍奇的老植物常綠的長春。
幾個世紀已經過去,
它們的業績已經頹傾,
民族已經經歷了滄桑;
但是壯健的老常春藤永不凋零,
他的綠色年少如常。
在凄涼寂寞的日子裡,
勇敢的老植物將藉助過去而發胖;
因為任何最堂皇宏偉的工程,
終於是長春藤的營養。
爬呀,在這地方時光留了殘痕,
爬呀,長春將被洗去人生的蒼桑。
當老紳士把這些詩句重念了第二遍、以便史拿格拉斯先生記錄下來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帶著致趣的心態睨視了一下他的臉孔的輪廓。老紳士背完了,史拿格拉斯先生把筆記簿放回口袋,匹克威克先生就說:
「請諒解,先生,初次見面就說這種話;但是我想像你這樣一位紳士,在你作為傳道師的生活經驗里是不會沒有觀察到許多值得銘記的景象和事件的。」
「我確實鑒賞過這些,」那位老紳士微妙的回答:「但是人物和事情都是十分平凡,因為我的視野是如此有限啊。」
「你是做了些筆記的,我想,關於約翰-愛德門德,不是嗎?」華德爾先生問,他似乎是要引出他的朋友的話頭,來給新賓客們一些啟迪。
老紳士微微點頭以示贊同,剛要轉換話題,但是匹克威克先生說:
「請您諒解,先生;但是對不起,我想冒昧問一問,約翰-愛德門德是誰呢?」
「我也正想問這句話哪,」史拿格拉斯先生急切地說。
「你的身子是被鎖住了,」興高采烈的主人說。「早晚你總得使這些紳士的好奇心給於滿足;所以你不如利用現在這個好機會,立刻就說。」
老紳士一面把椅子向前移動著,一面和善地微笑;其餘的人都把椅子拉得靠近一些,尤其是特普曼先生和老處女姑母,也許他們是因為耳朵不大靈吧;老太太的聽筒被妥妥噹噹地安排好了,米勒先生(他在朗誦詩歌的時候睡過去了)被訓誡地一把叫醒了——那是他的前搭檔那位莊嚴的胖子從桌子底下使出來的,——於是老紳士不再用什麼序言,直截了當地開口說了如下的故事,我們自作主張替它加了一個題目,叫做
歸囚
「我初到這村子來住的時候,」老紳士說,「離現在正二十五年了,那時,在我的教民之中有一個惡名最大的人,叫做愛德門德,他租了一塊離這裡很近的小小田地。他是一個脾氣粗暴、心腸野蠻的壞人;懶惰和荒淫的習氣,殘酷和兇猛的氣質。除了幾個跟他一道在田野里浪蕩或是在酒店裡縱飲的、懶惰而無賴的流氓之外,他連一個朋友或者熟人都沒有;沒有一個人願意跟這個令人感到恐懼而人人厭煩的人講話,大家都躲避愛德門德。
「這人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兒子,那孩子在我初到這裡的時候大約有十二歲。關於這個女人悲痛的強烈程度,關於她用以忍受這些的溫和而忍耐的態度,關於她撫養那個孩子的時候的操心憂慮的苦痛,沒有人能夠恰當地想像出來。上天寬恕我這種猜測——假使那是不仁的猜測的話——但是我堅決地相信、而且我從心眼裡相信,那人好多年來有目的有計劃地試著弄碎她的心;但是她這不僅是為了孩子忍受這一切,同時也是為了孩子的父親——雖然這在許多人看來也許是奇怪的;因為,雖然他是一個畜生、雖然他待她很殘酷,然而她曾經一度愛過他:由於回憶到他曾經是她的什麼人,就在她的胸中喚起了在苦難中要容忍和溫順的感情;這種感情,是世間也是宇宙間女人特有的感情。
「他們很窮——既然那男人過著這種日子,他們當然是非窮不可的;但是女人不停和不倦地操作,夜以繼日地干,使他們得免於饑寒。這種操作只得到惡意的報答。夜裡經過那裡的人們——有時已經是深夜了——告訴大家說聽到一個悲痛的女人的呻吟和嗚咽,還聽到毆打的聲音;不止一次,孩子在半夜以後輕輕地去敲鄰居的門,到那裡躲避他的反常的父親醉后的暴行。
「在這些日子,這可憐的女子始終是我們的小小教堂的出席者,她來做禮拜的時候常常帶著暴露了曾受虐待的一縷縷不可掩飾的傷痕。每個星期日的早晨和下午,她一定來坐在她的老位置上,把孩子帶在身邊,雖然他們兩人都衣衫襤褸——比許多地位不如他們的鄰居們還穿得壞得多——不過他們總是整齊和清潔的。每人都對「可憐的愛德門德太太」友善地點一點頭、和藹地打聲招呼;有些時候,當她做完禮拜站在通到教堂大門的一小排榆樹下面和一個鄰居交談幾句的時候,或者懷著母親的驕傲和喜悅在旁邊看著她的健康的孩子和一些小朋友做遊戲的時候,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恩的表情代替了她那原來憔悴的臉孔,這時她的樣子雖不是高興和幸福的,至少是平靜而充實的。
「過了五六年;孩子已經長成一個結實而發育健全的小夥子。為了把小孩柔弱的身材和四肢培養成一個強壯的男子所花的時間,已經使他的母親的身體彎了,使她的腳力衰弱了;但是那本來應該扶持她的手臂卻不再在她的懷抱里了,那本來應該是愉快而又幸福的臉孔卻早已消失了,她還是坐在她的老位置上,但是在她身邊有一個位置空著。《聖經》還是像往常一樣細緻保存,要讀的地方還是像向來一樣查明了折好;但是卻沒有和她一道讀的人了;眼淚密而快地落在書上,字跡都模糊難辨了。鄰居們對她還像從前一樣和藹,可是她掉開頭躲避他們的招呼。現在再也不在老榆樹下面逗留了——沒有對未來幸福的欣慰的預期了。這孤苦的女人把軟帽拉得更低些這在臉上,匆匆地走掉了。
「那青年人假使還有記憶和良心的話,他只要想一想,從他的童年的最初直到那個時候,他沒有一件事不是這樣那樣地和他的母親長期的自願的犧牲相關聯的;她為了他而默默地忍受了虐待、侮辱和暴行。但是他,悍然不顧她那顆將要破碎的心,兇惡地故意忘懷她為他所做和所受的一切,跟一些墮落的、無賴的人混在一起,瘋狂地干著叫她丟臉的、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勾當。這一點我要告訴你們嗎?可悲的人性!你們是早已預料到的了。
「這不幸女子的悲苦和不幸的定數是要滿了。鄰近已經出過許多罪案;犯案的人一直沒有發現,所以他們更加膽大妄為了。一次,一件膽大妄為的劫案引起了他們沒有料到的一番警戒的追究和嚴密的搜索。小愛德門德和三個夥伴被人懷疑了。他被捉了去——押了——審了——判了罪——死刑。
「莊嚴的判決宣讀剛剛完畢,法庭里發出女人的一聲狂亂和刺耳的尖叫,這尖叫聲至今還在我耳際迴響。這聲叫喚,使犯人感到恐怖,那是審訊、判罪——接近死亡——都沒有喚起來的。他那緊閉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心中含著的怒氣很快就要衝出來;臉變得灰白,每個毛孔里都冒著冷汗;這個重罪犯人的強壯的四肢顫抖了,他在被告席上搖搖晃晃地站不住了。
「這受苦的母親在她的精神慘痛的最初的襲擊之下,在我前面一跪,熱烈地祈求那位在她的一切困難中支持她到現在的全能的神,讓她從這悲哀和苦難的世界解脫,寬恕她兒子的所作所為。接著是一陣悲痛的發作和一陣猛烈的掙扎,這種情景我但願永遠不再看到第二回。我知道她的心從那時起開始破碎了;可是沒有聽到過她的一聲訴苦和怨言。
「看見這女人每天都到監獄的院子里去,急切而熱烈地用感動和哀求的方法試想把她的硬心腸的兒子的心弄軟下來,真是一種悲慘的景況。徒然。致死不悟。甚至他的判決得到意外的減刑、改做十四年的放逐,也沒有能夠使他態度上的陰沉的執拗軟化片刻。」
「但是,支持了她那麼久的那種聽天由命和忍耐的精神,不能夠抵敵她肉體上的衰弱了。她病倒了。她從床上爬起來拖著搖晃的腿子一次又一次地,精疲力竭地去看她兒子,終於無力地暈倒在地上。」
「現在,這青年人的那種可誇耀的冷酷和淡漠真是受到了考驗了;報應沉重地落在他身上,幾乎逼得他發瘋。一天過去了,他的母親沒有來;又是一天,她沒有到他身邊;第三天的晚上了,他還沒有看到她;在二十四小時之後,他就要被迫和她別離了——也許是永別呢。啊!他似乎發瘋了,在狹小的院子里走來走去——好像消息會因為他著急就來得快些似的——這時,那些久已遺忘的舊事湧上了他的心頭!而當他聽到消息的時候,他心裡突然湧出了一種深惡痛絕的痛苦和一種無耐的孤獨!他的母親,他所知道的唯一的長輩,在離他站著的地點一哩遠的地方病倒在地上——也許要死了;假使他是自由的和不帶鐐銬的,只要幾分鐘就可以到她身邊了。他衝到門口,拚命用力抓住鐵柵欄搖撼得它咚咚直響,並且用身體向那厚牆上撞,像是想從石頭裡硬衝出一條路來;但是無論他怎樣努力,對那該死的建築物都無濟於事,他絞著兩手啜泣得像小孩子一樣。
「我把母親的寬恕和祝福帶給她那個在監牢里的兒子,把他的悔過的莊嚴誓約和求恕的熱烈懇求帶到她的病床前面。我懷著憐恤和同情聽那悔過的人談起當他回來之後如何安慰和奉養她的無數計劃;但是我知道在他能夠實現願望之前的幾個月,他的母親就不會再在人世了。
「他在夜裡被解走了。過了一兩個時期,可憐的女人的靈魂飛升了,我暗暗地希望並且莊嚴地相信它是到永恆的幸福和休息的地方去了。我給她的遺骸行了葬禮,她在我們那小小教堂墓地里安息了。她的墳頭上沒有石碑。她的悲哀世人知道,她的德行上帝知道。」
「在犯人解走之前已經和他約好,他一得到允許就寫信給他母親,信可以寄給我收。父親自從兒子被捕之後就堅決地拒絕見他了;對於兒子的生死全都置之度外。他一去毫無消息,好幾年過去了;到他的刑期過了一半,而我沒有接到一封信的時候,我斷定他是死了,而我的確幾乎希望他如此。
「然而愛德門德呢,他在到了居留地之後被派到很遠的荒僻地方去了,也許是由於他十四年中都居留在一個很遠又荒僻地方的緣故,我沒收到一封他的信。刑期終了之後,他堅持從前的決定和對母親的誓約,經過無數的困難回到了英國,徒步走回家鄉。」
「在八月里一個晴和的星期日的黃昏,約翰-愛德門德踏進生他養生的而又給生蒙上了恥辱的村莊。他的最近的捷徑是要經過教堂墓地的。他穿過籬笆上的活門的時候,他心裡激動起來。那些高大的老榆樹——落日透過枝葉的縫隙斑駁陸離地——喚醒了他童年的聯想。他想像那時候的自己,吊住母親的手,安靜地走進教堂。他記起了自己是慣於抬頭望著她的蒼白的臉孔的;而有些時候她的眼睛對他臉上凝視的時候會充溢著眼淚——這些淚在她俯身吻他的時候就熱辣辣地落在他的額頭上,使他也啜泣了起來,雖然他那時一點也不懂得她的眼淚是何等悲苦的眼淚。他想起他如何常常在這路上和一些孩子氣的遊伴快樂地奔跑,時而回頭看看,瞥瞥他母親的微笑,或者聽聽她的溫柔的聲音;他的記憶上的一重簾幕似乎揭開了,於是他再也受不了那種被藐視的勸告、被毀棄的信約在他記憶里要炸開的感覺。
「他進了教堂。晚禱的禮拜儀式結束了,會已經散了,不過還沒有關門。他的腳步在低矮的屋子裡發出空洞的回聲;是如此地寂靜和悄然,他孤零零一個人幾乎害怕起來。他向四面看看。依然老模樣。地方似乎比從前小了些,但是那些古老的石碑,還有那熟悉的講道壇以及聖餐台都依然在那裡。在這聖餐台前面,他曾經時常背誦過他作為一個孩子的時候所尊敬而作為一個大人的時候所忘記的聖誡。他走近了從前的老座位,它顯得冷清而凄涼。坐墊已經拿掉了,《聖經》也不在那裡了。也許他的母親現在是坐更壞的位置了,也許她身體已經衰老得動彈不了,不能獨自走到教堂來吧。他不敢想到他所害怕的事上去。他走開的時候顫抖得很厲害,渾身涼透了,像被沒了一盤冷水。
「他正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一個老年人走了進來。愛德門德清楚地認識他而吃驚地退了一步;他曾經好多次看他在墓地里掘墳墓的。他對這回家的囚犯會說些什麼呢?老年人抬起眼睛對陌生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對他說了「晚安」,就慢慢地走了。他已經忘了他。」
「他走下土岡子,穿過村莊。天氣很熱,人們或坐在門口,或散步,或者享受著黃昏的寧靜和勞動后的休息。許多人都對他看一眼,他也向兩旁懷疑地看了幾眼,看看是否有誰認得他和躲避他。差不多每家都是些陌生人;從一些高大的身材中間他認出他的一個老同學——他最後看到他的時候還是個孩子——被一群快樂的小孩子圍繞著;另外一些呢,其中有一個坐在一所茅屋門口的安樂椅里的病弱的老年人,他清楚地記得那是當年一個筋強力壯的勞動者;但是他們都已經忘記了他,他走過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認識。
「落日的最後的光輝灑在大地上,使一捆捆黃色的谷穗上發出輝煌的光采,拖長了果樹的影子,這時他站在老家的門口了——這是他童年的家——是他的心在拘國和悲苦的悠長歲月里懷著不可形容的強烈的愛戀所渴慕的家。圍牆是低低的,雖然他清楚地記得從前在他看來這裡的確是一座高牆;他從牆上對園子里看。裡面的花果比從前多些和茂盛些,但是那些老樹還在——他曾經無數次在太陽下面玩厭了之後躺在這些樹下;漸漸感覺到幸福的童年時代的溫柔的睡眠輕輕地來臨。他聽到了房子里有人在說話,但是它們聽來很陌生,他不熟識。聲音也是愉快的,而他很明白他的可憐的老母親是不會愉快的,於是他走進去。門開了,一群小孩子跳了出來,叫著和蹦著。手裡抱了一個很小的孩子的父親出現在門口了,於是他們包圍著他,拍著小手,拖他出來參加他們的有趣的遊戲。犯人想到,就在這個地方他曾經躲避過他的父親多少次阿。他記起了他如何時常把發抖的頭埋在被子里,聽著那粗暴的言語、兇狠的鞭打和他母親的哀號;雖然他離開這地點的時候由於心靈的劇痛、高聲抽咽了,但是他在狂暴而悲痛的感情之下捏著拳頭,咬著牙齒。
這就是他多少年來夢裡都想著的回家,歷盡千辛萬苦的回家!沒有熱情歡迎的面容,沒有寬恕的眼光,沒有容身的房屋,更沒有援助他的熱情的手——這一切的一切都沒有,而且還是在他的老家的村子里。但他轉念一想,他的在那種人跡罕至的、荒野的密林里的寂寞,比起這個來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覺得他在那蒙受恥辱和奴役的遠方所想到的家鄉,是他離開的時候的家鄉,而不是他回來的時候的家鄉。這種悲慘的現實冷酷地打擊了他的心,他的精神消沉了。他沒有勇氣探問,也沒有勇氣去見那唯一可能用親切和同情接待他的人,他向前慢慢走去;閃閃躲躲地走在路邊上,像一個犯罪的人;轉到一片他還很記得的草地上之後,用手蒙著臉,撲在草上。
「他沒有注意到有一個人躺在他旁邊的河岸上,這人轉身對新來的人偷看一眼的時候,衣服沙沙響了一下;愛德門德抬起了頭。」
那人改成了坐姿,這時你才能發現他的身體已經很駝了,而且他的臉似松樹的枯枝一般又皺又黃。他的服裝說明了這是貧民收容所里的貧民:他的樣子很老了,但是看來更像是由於放蕩或疾病而不是由於年齡的緣故。他正緊緊地盯著這新來的人;雖然他的眼睛最初是沒有光澤的和滯鈍的,但是它們對他盯著看了一會兒之後,竟閃出一種不自然的和驚慌的表情,以至於幾乎要從眼眶裡爆出來。愛德門德逐漸抬起身體跪下了,對老年人的臉越來越熱切地看著。他們默默地互相凝視。
老年人的臉色慘白得令人恐怖。他晃動了一下身子,蹣跚地站了起來。愛德門德觸電般跳了起來。他退後幾步,愛德門德終於走了過去。
「『讓我聽你講話,』犯人用沉重的變了聲的聲音說。」
「『站開!』老年人喊,帶了一句可怕的咒罵,犯人向他走得更近些。」
「『站開!』老年人尖叫。由於恐怖而暴怒的他,舉起手杖在愛德門德臉上重重地打了一下。」
「『父親——惡鬼!』犯人咬著牙齒喃喃地說。他發狂地衝過去扼住老年人的喉嚨——但是他是他的父親呵;他的手臂無力地垂下了。」
老年人發出一聲高呼,像一個妖怪的咆哮似的,在寂靜的田野間飄過。他的臉變成了青色:血從他的臉上和鼻子里湧出來,把地上的草染成濃厚的暗紅色,而他蹣跚地倒下去了。他裂了一根血管;他的兒子還沒有來得及把他由那污濁的、獃滯的泥塘里扶起來的時候,他已經是死人了。」
「在教堂墓地的那個角落裡,」沉默了幾分鐘之後老紳士說,「就是在我曾經提到過的那個教堂墓地的一個角落裡,那裡埋葬著一個男子,在這件事之前我曾經僱用他幫我做事,做了三年,他是真正悔過了的和自卑的,做到了最好的人所能做到的地步。在他去世之前,除了我沒有誰知道他是什麼人、或是他是哪裡來的:——他就是約翰-愛德門德,這重歸的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