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侏儒的墮落

第五章 侏儒的墮落

我沮喪極了,這是大家都沒有想到的,埃萊娜不辭而別,離開了斯泰納,搶走了我的勝利果實,破壞了我的故事情節。本來,這會是一個很好的故事。任務完成後,得由我去解救她。她有什麼權利搶走我的好事?她搶佔了我的位置,這使我惱火極了。我氣了一夜,一有動靜就驚跳起來,隨時等待老闆敲門。我絲毫不幻想得到他的寬容:他會就這種背叛的行為對我進行報復,痛打我一頓,或許更糟。我眼裡湧出了淚水,腦袋裡充滿了可怕的念頭。

早晨7點30分左右,電話鈴響了:埃萊娜被找回來了。她正在離「晾草架」5公里的野外逃跑呢!他們把她關在地窯中的一個監牢里,等我回去處理。再也收不到錄音帶了。我躺下來睡覺,希望他們沒有虐待她。

這時,我們漂亮的汽車出了點小麻煩,壞了,回汝拉山不得不推遲幾個星期。這是雷蒙第一次獨自留在巴黎,不受斯泰納或弗朗切西卡的監督。這個侏儒負責監視我,可沒有任何人監視他。他嘗到了自由的甜頭,過去的習慣全都恢復了。女人們經過冬天這個漫長的煉獄之後,終於又露面了,展示出遮掩已久的珍貴的東西,又開始大大地炫耀其愛情和隨意、豐滿的肉體,但與雷蒙無緣。那些身材高挑的時髦女郎和身體豐滿的純情少女經過他面前時似乎在說:這一切都與你無關。他在公共場合使人不快,老露出乞求的目光。他很弱小,派他獨自上前線是斯泰納的錯誤。當我輕而易舉地抑制住自己的慾望時,他卻深受性慾的折磨,很難控制慾火中燒的身軀。早晨我就能發現這一點:他穿著睡衣伺候我吃早飯時,那玩藝兒翹得高高的。我要求他至少穿上一條長褲。不久以後,我又發現了更糟的事情:有天晚上,我失眠了,便到廚房裡去找牛奶喝,雷蒙曾對我吹牛說這辦法治失眠很靈。當我經過他的房間時,我突然發現裡面亮著燈,門半開半關。我聽見有人在奇怪地嘀咕著。我悄悄地探頭進去看:雷蒙長褲滑到腿肚子上,戴著白手套,正忙著翻閱堆放在面前的十來本色情雜誌。他頭髮蓬亂,滿臉通紅,詛咒著雜誌上那些暴露無遺的尤物。他看見我時,驚叫了一聲,急忙提起長褲。

我慌慌張張地逃了。第二天,他滿臉慚愧地來向我道歉,求我千萬不要告訴老闆。他曾經「墮落」,以後再也不會了。我本來應該乘這個機會博得他的好感,讓他反過來對付斯泰納和弗朗切西卡,最後達到自我解放的目的,這個機會真是太好了,但我白白地錯過了。我對他說,要我沉默可以,但有一個條件。我讓這個侏儒把藏在壁櫥里的色情雜誌統統拿來。我把壁爐燒得旺旺的,強迫他燒掉這堆骯髒的東西,片紙不剩。雷蒙心痛極了,但我的態度很堅決:我不允許這屋子成為俄南①的共和國。

①俄南:《聖經》中的人物,猶大的次子f,其兄死後,被迫娶嫂為妻。此處引申為色情、亂倫的場所。

然而,雷蒙的毛病遠遠沒有改掉。他變得像條瘋狗,只有斯泰納每天一次打電話來時他才能短時間恢復理智。在大街上,這個微縮的巨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任何一個年輕的女子,任何一雙黑色的眼睛都會使他出軌。那些動人的姑娘可愛地展示著自己,衣服裡面的寶貝讓人想入非非。雷蒙被陶醉了。必須像陪溫②那樣警覺才能讓他不出亂子。

②陪媼:舊時雇來監督少女、少婦的年長婦人。

他對我說:「有的女人太漂亮了,我不敢看,怕得心臟病死掉。對我來說,每一個女人都有理由死掉。她們太完美了,而我則糟糕透頂。」

於是,大禍慢慢地降臨了。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一天晚上,雷蒙要我跟他一起出去:他感到孤獨。我同意了。我們首先去看電影,然後在半夜時分吃飯,之後想去俱樂部轉轉。我曾遠遠地看過那種地方,相信自己不會進去。所有的俱樂部都大同小異,一大幫年輕的傻瓜在嘈雜與空虛中如瘋似狂。我覺得我在那種場所會感到痛苦的。但我的痛苦跟雷蒙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麼。他那麼矮小,還沒有姑娘們的胸脯或肚臍眼高,常常挨戒指或紐扣的扎。面對面站在這些神秘的裸體女郎跟前,他被嚇壞了。那些又粗又高的大腿,那些虎視眈眈的袒露的胸脯像迷宮一樣把他轉暈了,他大喊救命,這個對女人一無所知的傢伙凝視著她們,試圖了解她們,那種貪婪和渴望是那些善於勾引女人的花花公子們所不曾有的。一切都使雷蒙感到痛苦:嘴中的香氣、肚臍眼的香味、略為尖利的笑聲、滾圓的肩膀和隆起的肚子。當我看見他消失在人群中,舉起的手臂就像是潛艇的潛望鏡,努力在那些半裸的狂人當中擠出一條路時,我不由得感到心酸。

這天晚上,凌晨4點左右,當我抱怨累壞了的時候,他請我到皮加勒①附近的一家迪斯科舞廳最後再喝一杯。在布朗什街,一個陰險的無賴拿著小刀,想偷我們的錢包。雷蒙一頭頂在他的肚子上,撞得他四腳朝天。這種體育鍛煉使雷蒙心裡愉快了一點。那家夜總會在一棟大樓的樓上,就像是一個獨眼巨人。一些女人身上綁著細繩,在吊在天花上的吊台上跳舞。幾個寬肩膀的人隨著走鋼絲的雜技演員優美的動作抖動著身體。幾個開始衰老的胖女人手腳亂動。在這個陰暗的洞穴里,現在是削價處理滯銷品的時候了,孤獨的男女只能互相湊合。在那兒,總有個不思茶飯的假人,皮膚蒼白,瞳孔放大,嘴唇厚得出奇,好像是用手縫在一個死了的腦袋上似的。幾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屁股肥大,衣著性感,那身破衣可能很值錢。她們一無所獲,正打算離開,大聲說這地方真是混賬。雷蒙驚慌失措地坐在一張扶手已磨平的破沙發上:在他身邊,兩個身體健壯的女人穿著皮泳衣,正抱在一起接吻。她們人高馬大,使雷蒙顯得比平常更小。但是,特別的東西總是格外引人注目。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那天晚上,如果說雷蒙讓大多數人掃興,他至少引起了一個女人的興趣。

①皮加勒:巴黎的一個紅燈區。

我注意到了:那是一個誤入歧途的女孩,她太自信了,獨自一人在舞池中跳舞,而她周圍的人都是成雙成對的。她極放肆地扭著身子,兩隻手像蛇一樣沿著身體往上爬。燈光打在她臉上,勾出輪廓。她身體滾圓,肩寬背厚,衣著緊身,腰身和大腿十分突出使人想入非非,吸引了眾多的目光。她跳著舞,踩著銅管二重奏的節奏。突然,事先沒有任何跡象,她衝到雷蒙跟前,請他跳舞。雷蒙像觸了電一樣驚跳起來,試圖逃跑。但她不由分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掙扎著,慢慢地冷靜下來,屈服了。於是,我的這個侏儒豁出去了。圍著這個美人扭了起來,就像星星圍繞著太陽。面對這兩個奇特的舞伴,夜總會裡人都驚呆了,除了木頭人。在那漫長的幾分鐘里,雷蒙痛苦地扭著,他的舞伴討好地望著他。他都想不起來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早上6點左右,夜總會要關門了,音響里連續放著慢步舞曲,巴里·懷特開始用陰沉的聲音吼起那首「只想跟你走」。那個女孩把雷蒙拉到胸前,讓他靠在她比他的頭還大的「地球儀」之間。她似乎是在跟一個長毛絨做的玩具熊在跳舞。不一會,她放開了雷蒙,但仍抓著他的手,就像一個大姐。就這樣,他們一見鍾情了。

這首田園詩持續了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里,雷蒙完全不管我了。他那個叫做馬莉娜的女伴找到機會滿足自己的奇思怪想了:跟一個侏儒睡覺,跟一個象徵著生殖力的男人睡覺。她得到了一個吉祥物,發誓說,她從來沒有過像他這樣的情人。在這一點上,她不撒謊。他得出結論說她喜歡他。在這一點上,他弄錯了。

他太天真了,結果上了當,受了騙。就像那些賭博贏了但失去了理智的可憐蟲,這個矮小的普里阿波①跟馬莉娜接觸后,才華盡失。女人對他來說已遙不可及,他早就戒腥了。他結識過女人,但一點都提不起勁來。但這個女人,在夜總會裡選中了他,並幾乎要綁架他,這使他十分吃驚。他一頭扎進深淵,投身於熱情的女性。從放棄到享受,這一過程使他陶醉了。終於,他在老闆擅長的這一領域跟老闆競爭了。他屈服於這種肉體的狂歡,就像在礦井中度過漫長歲月之後重見光明一樣。他失去了理智,上氣不接下氣。回家只為了更衣、洗澡、買東西、隨便做頓飯、打電話向斯泰納撒謊。他求我幫他打扮、梳頭,梳理他像刺蝟毛一樣硬的頭髮。出門前,他讓我聞他嘴中有沒有怪味,並花巨款買禮物。他有時也向我透露秘密,不過次數很少。那時,他便像童男一樣貪婪,一一向我介紹情婦的可愛之處及其小小的怪癖,一臉淫相,我不禁想起青蛙鳴叫時鼓起身體的樣子。

①普里阿波:古希臘司園藝和生育的神。

馬莉娜猜到雷蒙生來就是服侍人的料,於是在允許雷蒙碰她之前,讓他承擔所有的家務,包括做飯。我想像著這個侏儒像侍女一樣,穿著短襪短褲,腰裡圍著圍裙,吸塵、擦浴缸,忙個不停,一心想得到回報。但第七天晚上,那個美人趕他走了。她的任性已得到滿足,她拋棄了他,請他不要再回去見她。他失落極了,就像被上帝造訪卻又被拋棄的人一樣。

這場拋棄使他更丑了,扭曲了他的臉。他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他接受不了。勝利和毀滅只有一步之遙!他幾次試圖重新奪回他的愛情,但馬莉娜粗暴地趕走了他。他消沉了,吃不香睡不著,開始胡思亂想,胡言亂語。他圍著電話機打轉,心想馬莉娜肯定會向他道歉,會再次擁抱他。他頭髮蓬亂,臉也不刮,拚命喝酒,身上發出麝香香水的味道,他的精神崩潰了。現在,他害怕受到老闆們的懲罰。他要我發誓守口如瓶。我完全把他掌握在自己手掌心了。我本來可以馬上跟他商量我的自由,但我再次錯過這個意外的好機會。他的哀訴讓我感到很傷心。他什麼事都不幹了,即使還有力氣做飯,他也是浪費糧食和調料。我忍受不了啦,悄悄地打電話給傑洛姆·斯泰納,對他說,他的僕人迷途了。主人大吃一驚。他感謝我的這種忠誠。

反擊馬上開始了。當天凌晨一點,弗朗切西卡離開了汝拉山,她從貝藏松風馳電掣地往巴黎趕,命都不要了。她進屋時,雷蒙正穿著三角褲,醉醺醺地倒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弗朗切西卡的突然出現把雷蒙嚇呆了:他犯了法,長官來懲罰他了。弗朗切西卡徑直走向這個叛徒,抬手就給了他一個巴掌,然後揪住他的頭髮,把他帶到房間里,關上門。我整夜都聽見他們壓低聲音又哭又叫,我幾乎一夜沒合眼。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看見弗朗切西卡坐在椅子上,面前有一個滿是煙頭的煙灰缸,還有半瓶杜松子酒。她穿著一件舊風雪大衣,滿臉皺紋,面色蠟黃,幾乎是象牙色的,渾身發抖。打得太多了,吼得太多了,她已經把雷蒙關在一個房間里。

弗朗切西卡一臉瞧悴,向我轉過身來,示意我坐到她身邊去。

「邦雅曼,在處理雷蒙這件事上,您做得對,我很感謝您。您能通知我們,真是太好了。」

跟我說話,消除她對我的那種深深的蔑視,她用得著心慌意亂嗎?她面目可憎,但內心慌張,這個飽經滄桑的女人正在求救呢!每過兩分鐘,她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粉盒,輕輕地往臉上撲粉,包括又肥又厚的脖子,整個腦袋好像都籠罩在粉塵中。化妝粉使她皮膚上的顆粒更加顯眼,並且「嘩嘩」地落在她身上。

「他的動搖是不可饒恕的。但有件事您必須知道。」

她合上沉重的眼皮,就像拉上了窗帘。她顫抖著嘴唇,嘴張得很大,好像想罵娘,嘮嘮叨叨地罵上一輩子。

「頂不住的並不是他一個人。傑洛姆也許跟您說過,我年輕時有兩大愛好:享樂和思考。當我不願意讓小夥子或姑娘們冷冷地撫摸時,我便讀我的哲學著作。我喜歡書中遇到的困難,甚至喜歡書中難懂的地方。書抵制著肉慾,對我來說,那是些火熱的寶盒,是定時炸彈。它們似乎睡在書架的塵埃當中,但它們的思想進入人的頭腦,總有一天會公開爆炸。當我感到壓抑時,我便回去讀這些書。如果停止閱讀,那也只是為了去享受肉體的快樂。」

「19歲時,我夢想成為一個愛情天使。我的身體應該屬於想要它的任何人:這是我欠他們的債。有的人想作選擇,喜歡這個,拒絕那個,我覺得這很可惡。在愛神的盛宴上,甚至連被放逐的人都是賓客。當時,我想沉浸在肉體享受的狂歡中。然而,性行為簡單得很快就讓我厭煩了。更糟的是,我還發現它單調,而且很做作。那種快樂不管有多大,永遠都不能讓人滿足。這時,我發現,肉體是有限的。相反,思想是無限的。迷戀於前者,就是墨守成規;鍾情於後者,就是打破陋習,超越渺小的人生。出於習慣,我繼續過那種荒淫的生活,我的肉體仍然很容易激動,但我的心已經不再激動了。為了保持自由,我已經拒絕了壓在女人身上的兩種命運:家庭和生育。現在,我又排斥了第三種:性。慢慢地,我退出了愛情世界,在它離開我之前離開了它。我離開了誘惑和欺騙的競技場,離開了這整個熱情而瘋狂的舞台。當我漂亮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漂亮;當我知道的時候,我已經不漂亮了。如果我能改頭換面的話,時間很快就會恢復它的威力。我看見一些年輕的女孩,她們惟一的榮耀,便是比我晚生了20年。可她們竟能奪走向我求愛的人,廢黜我,取代我。我很快就會失去光彩,從高貴的聖人變成低賤的凡人。年輕是一種短暫的優勢,但人們將渴望它一生。」

「就在那個時候,我遇到了斯泰納:他以為我很邪惡,其實我不過是心不在焉罷了。他恨那些太讓他喜歡的女人,想懲罰她們,幻想把愛情變成復仇,變成侮辱她們的計謀。我覺得這樣做太小氣了。然而,我利用他的痛苦,說服他跟隨我。我們合作了,決心要聖潔自己,發誓放棄肉體和感官的快樂。當時,我是中學畢業班的哲學教帥。我請了無薪長假。我們搬到了『晾草架』,堅信能找到醫治我們同代人痛苦的葯。我們將不讓他們可憐的眼睛看到虛幻而短暫的美。合作了半年以後,我身上被克制的性慾又蠢蠢欲動了。快樂也許是愚蠢的,但它至少是不可否認的。我沒有退讓。我之所以能堅持下去,還得感激我的兩個立場堅定的同伴。他們也從我身上得到了堅持下去的勇氣。當我迫切需要肉體接觸時,我便求助於酒和煙,讓它們幫助我完成僅靠思想完不成的任務。我開始大吃大喝,身體發胖了,可我不管。我又為誰而注意自己的體形呢?為斯泰納還是他那個傻傻的雷蒙?我在夢中滿足了自己在現實中拒絕的慾望。找有足夠的毅力信守諾言。」

「後來,埃萊娜出現了。您去巴黎后,我只擔心一件事。我不讓斯泰納接近她,我了解他的弱點:這是一個軟弱的歸依者,從來就不曾放棄對年輕女人的寬容。這種寬容是有罪的。應該說,埃萊娜臉色蒼白,瘦骨嶙峋,非常難看。她曾絕食,拿自己的生命當武器要挾我們。她撕破自己的臉,整片整片地拔掉自己的頭髮,故意抽搐自己的臉部,半張臉都歪了,她想醜化自己,以向我們證明我們扣留她是做錯了。我沒上她的當:她朝我眼睛底下打了一拳,我可沒忘。她罵我們,侮辱我們,那種罵法讓我大吃一驚。最後,她軟了下來,重新開始吃東西了,您每周一次的錄音,她每天都要聽上一二十遍,她相信了您的計劃。她要了一些消遣的東西,一些書,一些雜誌,一台電視機,一架收音機。我還借她兩三本哲學著作,如柏拉圖的《盛宴》、黑格爾的《歷史學原理》、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淪》。我們一起對這些書進行討論:她的聰明、她思想的活躍使我震驚。她迷上了小說,尤其是偵探小說,我甚至到多爾①去給她買書。」

①多爾:法國地名。

「於是,我們的關係開始了一個新階段,我們和平共處,互相哄騙。埃萊娜對待我們倆的方式可不一樣:她接待傑洛姆時衣服穿得很少,請他坐在床上,稱讚他的體形,讓他談論自己。對我呢,她就跟我進行理論上的辯論,其觀點往往使我吃驚。她重新開始化妝,每天換幾次衣服,指甲也用粉紅和珠黃的指甲油塗得亮光光的。她又是撒嬌,又是發嗲。邦雅曼,您的女朋友像一個小巧精緻的藝術品,但這種精美是騙人的。她可能早上很可愛,下午就變成了凶神惡煞。她的情緒波動很大,把我都快弄瘋了。她謾罵我說:

『打扮打扮,別大吃大喝,您看起來像頭胖母豬。』」

「使我大為驚訝的是,我覺服從了她的命令,開始控制飲食,重新打扮,常常整個下午在城裡尋找新衣服。她做評判,發表自己的意見。她心情好的時候,我甚至可以給她梳頭,把指頭伸進她的環形鬈髮中。我經不起誘惑了,那種誘惑我感到每天都在增加。」

「有一天晚上,我夢見了她,一個非常清晰的夢。我慌了。我曾想保護她,堅持不住的是我。埃萊娜看穿了我的心事,悄悄地搞起了破壞。她一下子贊同,一下子攻擊,不斷地動搖我們這個行動的理論依據。她老是指責我們把人的相貌奉若神明,我們越是打擊,便越使它顯得神聖。她說我們分不清魅力、誘惑性感的區別,而這些東西比單純的漂亮更刺激。她把我們的出征當做是可笑的舉動。『美是相對長相一般而言的,』她說,『美人一被除掉,長相平常的人就成了美人了,那我們又得除掉她們。』她重複說,『弗朗切西卡,美沒有任何好處。它只不過是隨便給某一種長相的人的一種形容。如果在誰也看不見美的地方,在奇異的、非正常的、甚至是普通的人身上尋找美,所得到的會更加豐富。不完美比缺乏活力的標緻和端莊要有吸引力得多。一副動人的面孔,是把缺陷和諧地安排在一個整體中!』」

「這個可愛的女人把美貌說得一錢不值,而她自己的長相最能說明問題。隨後,她收起笑容,惡毒地說:

『承認自己的年齡吧,把位子讓給更年輕的人。在平靜中結束您的生命,而不要再狂怒地痛恨什麼。』」

「她不斷地提到您,回憶起你們醉人的擁抱和兩人單獨在一起的甜蜜時光,都讓我護嫉得快生病了。她動不動就攻擊我,把我逼火了。她說我身上味道難聞,口中有臭味,不知道自己衣著難看,弄得我感到矮人三分。她把我叫做『沙皮狗』,因為我眼皮很厚;她把我叫做豬,因為我又笨又重,還長著酒糟鼻。當她發火的時候,她便以『你』稱我,對我說:

『你臭得像牛肝,我討厭你!』」

「天哪,邦雅曼,我井不希望您有一天與她為敵。她喋喋不休,我應該封住她的嘴巴,把她像害獸一樣拴起來。不管我怎麼努力,我總是達不到她的要求。我沒辦法了,轉身離開,但她卻淚流滿面地哭了起來。於是我又回去道歉。

「『弗朗切西卡,您知道,我很愛您。』」她說。

「我忘了她的好話和壞話,只聽見她的叫聲。她弄得我頭暈腦脹。傑洛姆和我經過商量,決定把飯給她端到房間里去,下午就陪伴在她的床頭。她對我丈夫說我的壞話,又在我面前詆毀我丈夫。我又放鬆了對她的警惕,不再去搜查她的東西。我剋制住自己,不撲到她身上去,不去吻她。如果她想這樣,我會扭頭就走,重新冷落她。

「後來,我們來到了巴黎,對候選人進行選擇。我們決心讓自己平靜下來,在您面前表現出一副和藹的樣子。雷蒙已經接換了我們。埃萊娜準備了一些工具,準備逃跑。我們回去的那個晚上,她顯得特別可愛,我們倆都喝了很多。是故意忘的還是真的忘了?我不知道。半夜裡,我離開她的房間時,門沒有關好,鎖只扣了一半。打開鎖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凌晨3點,我終於起了疑心,上樓去看她。有個人躺在床上。我突然產生了衝動,心想反正斯泰納已經睡了,於是我脫掉衣服,鑽進她的被窩。但我擁抱的不是埃萊娜溫暖而柔軟的身體,而是一個長枕頭!鳥兒飛了!她的逃跑和背叛把我弄瘋了。我們在別人發現她之前把她找到,這是一個奇迹。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在泥濘的道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前行,腳踝也扭傷了。她在汝拉山的這片巨大的森林中瞎走了很長時間,冷得直發抖。她沒什麼方向感,你們2月份逃跑時就表現出來了。我痛打了她一頓,她以後永遠不會忘記的。她的背叛刺傷了我們的心,況且她說變就變,溫柔可愛的樣子轉眼消失,罵起我們來,什麼髒話部有。我們給她挪了地方,把她捆在地窯中的一張行軍床上。她整天都在喊叫您的名字。我們將一直這樣捆著她,直到您回去。邦雅曼,我希望您不會因此而生氣,因為她罪有應得。和美較量是很不愉快的:必須擊垮它,否則它會壓扁您。」

弗朗切西卡有一會兒一動不動,那胖胖的身軀好像麻木了一般。我還以為她昏睡過去了呢!多年積累的仇恨使她沉重不堪。她徹底失敗了,下巴塌了下來,好像從脖子底下伸出來支撐下巴的皺紋斷了。埃萊娜扭轉了局勢,讓這些瘋子跪倒在地,我高興極了。弗朗切西卡重新抬起頭,紅紅的大手在口袋裡摸索著,遞給我一本相冊。那是她年輕時的照片,印在高級相紙上。我幾乎都認不出她來。她不安地望著我,眨著眼睛,她的眼白就像是凝固的明膠,臟髒的。她等待著我的安慰。

「那時我挺不錯的,是嗎?」

這個問題弄得我很傷心:在這個小團體里,只有一個人為她的外貌感到難受,那就是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像今天這樣消沉、壓抑了。弗朗切西卡想起了自己以前誘人的樣子,想讓人勾起她的往事。這個木乃伊,有那麼多男女上過她的床,又一一被她傷害、欺騙和嘲笑。如今,她成了一個被廢黜的王后,一個被卸掉引信的炸彈。一個強大的主人征服了她,把這個神奇而多情的女人變成了一個害人的悍婦。她是靠對活人發動戰爭、靠厭惡他們才活下去的。她從我手裡收回照片,慢慢地站了起來,最後掃了我一眼。

「你知道,邦雅曼,最近情況有些複雜。有場綁架沒能如期進行。有幾天,我甚至希望警察把我們抓了。我不會害怕公開審訊。那樣的話,我就可以把自己的觀點都講出來,贏得千百人的支持。」

不久,她回汝拉山去了,讓丈夫來接替她。斯泰納起初對雷蒙顯得十分寬容,就像父親對待犯了錯的兒子一樣。他把雷蒙叫做「柴棍」、「長竿」,提著他的耳朵,要他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講出來。細節太殘酷了,嚇得我汗毛直豎。斯泰納責備雷蒙享受了已經遠離的快樂。那個侏儒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兩隻耳朵就像兩個電阻,已經燒得發白。我們三個人在廚房裡吃完晚飯後,氣氛緊張起來。斯泰納收起掛在臉上的笑容,語氣一變,臉漲得通紅,一場狂怒眼看就要發作。突然,斯泰納猛地一拍桌子,抓住雷蒙的衣領,摑了他兩個耳光。雷蒙一動不動,血從他的鼻子里流出來。這種消極抵抗使斯泰納火上澆油,他把雷蒙從椅子上拉起來,捏他的生殖器,然後又把他從地上提起來,一頭撞過去。要是我,早就被撞死了。

「你不感到恥辱嗎,混蛋?對我幹這種事?你知道你把弗朗切西卡氣成了什麼樣子?」

他鬆開手,讓雷蒙跌倒在地,然後又啐他,用笨重的靴子踢他的腰。雷蒙開始叫喊了,把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到地板上,這使斯泰納更火了。他解開皮帶,對著雷蒙揚起來。這可不行,我趕緊上去勸:

「住手,傑洛姆!您會把他打死的!」

我的勸阻讓斯泰納呆住了,他沒想到我會幹預。因為對他來說,我只不過是一件會動的傢具。他轉過身,一把抓住我:

「你想幹什麼?啊!討厭!閹了你!你是不是不同意我這樣做?你有什麼權力叫我的名字?」

「我求您了。夠了!」

斯泰納仍然罵個不停,髒話連篇,但舉起的手臂已經放下來了。他搖搖晃晃,就像一個當胸挨了一拳的巨人。他扔掉皮帶,回到房間里,「乒」地一聲關上了門。我把雷蒙扶起來,又用一塊濕布替他擦臉,但他卻一把推開我:

「讓我安靜點!老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第二天,我發現主僕二人都在客廳里。斯泰納坐在一張扶手椅上,面對臨街的窗戶,正撫摸著雷蒙的頭。雷蒙跪在他腳邊,穿著短褲和白毛衣,左眼下面有一塊很大的黑印,鼻孔里塞著棉花。斯泰納嘴唇上起了熱泡,布滿皺紋的臉汗水淋漓,亮晶晶的。他的皺紋比他衣服上的皺褶還要粗。我敢發誓,他一定哭過了。他們兩人的身上都有一種不祥的氣息。斯泰納用手指著城裡,手上布滿了人們所謂的老年斑。他向我指著樓下馬路上的那些閑逛者,他們互相打著招呼,說著笑,曬著太陽。附近一座屋子裡傳來一首舊爵士樂,與商人的叫賣聲和汽車的喇叭聲混雜在一起。這些嘈雜聲聽起來就像是一支歡快而雜亂的音樂。

「看,邦雅曼。她們無處不在,就像老鼠一樣從地里鑽出來。這是一股洪水。我想消滅這些年輕的女人,就像擦掉幾根線條。就是她們,遮蓋了我,淹沒了我。」

在這嘈雜聲中,突然傳來一個小女孩的笑聲,非常尖利,撞在玻璃窗上又反彈回來,變成一個清新的音符,與這陰鬱的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主僕二人縮在一起,好像剛剛挨了一場彈雨似的。馬路就是展示他們失敗的舞台。他們失去了傲氣,嘲笑自己的努力競得到今天這樣的下場:幾個背叛者正走向滅亡。這個三人聯盟,一個是被激怒的誘惑者,一個是白痴,一個是輕佻而惡毒的老女人。誘惑者受白痴崇拜,卻聽老女人的指揮。這個魅力無比的男人被擊倒了。

我很傷心,下樓到藥店里去買葯。他們毫不猶豫地讓我出去了,這在一星期前還是難以想像的。露天店鋪里發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我去了一家肉店,一個報亭。我只需走進電話亭,撥個17,報警台,一切都將結束。我躑躅了幾分鐘,被行人擠來擠去,在一家酒吧間買了一瓶礦泉水。這種全新的自由竟使我感到心情沉重,於是,我又回了家。雷蒙和斯泰納仍坐在窗邊,保持著原先的姿勢。陽光照在他們的大腿上。斯泰納的臉上出現了與埃萊娜一樣的抽搐。

10天以後,雷蒙和我離開了巴黎,前往汝拉山。稍後,斯泰納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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