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儘管貝加亞納侯爵是斐都斯塔各個保皇黨中最保守的那個黨的黨魁,但他對政治並不感興趣,他的存在只是一種裝飾而已。他總有一個自己寵信的人,此人才是真正的頭兒。他眼下寵信的人正是保皇的自由黨首領堂阿爾瓦羅·梅西亞。侯爵這個黨的首領以為自己在處理黨的事務,實際上卻秉承了梅西亞的旨意。不過,梅西亞並不濫用他暗中操縱的這個權力。他就像自己跟自己下棋,黑子和白子全由一個人支配的棋手一樣,對保守黨和自由黨的事務都得同時兼顧。對他來說,那是兩塊麵包。如果侯爵的那些人掌了權,堂阿爾瓦羅就將專賣權、代銷權、行獵許可權以及其他油水更大的權力分配給自己黨里的人,好像掌大權的是他手下的人。如果自由黨人掌了權,靠梅西亞幫忙,貝加亞納侯爵在選舉中照樣能發號施令,並由他來分配專賣權和工作崗位,甚至由他來決定教士的薪俸。斐都斯塔的黨派儘管從表面上看,爭吵得十分激烈,但實際上就是在這樣進行和平的輪流執政。各個黨派第一線的戰士(他們是這麼稱呼其黨徒的)儘管在各個村子里斗得你死我活,各黨的首領們卻和睦相處,情同手足。有些頭腦比較靈光的人從中發現了一些問題,但從不提出異議,他們利用其中的奧秘從雙方得到好處。
貝加亞納最大的嗜好是「吞下幾里土地」,具體地說,是喜歡出去散步,一走就是好幾公里。
他對政界中的爾虞我詐已感到厭倦。
侯爵只是個名譽首領,而真正掌權的首領是他的得力助手梅西亞。堂阿爾瓦羅是政治上的侯爵,對小巴科來說,他又是情場上的門托爾①和埃赫里亞仙女②。侯爵父子倆沒有他們這個皮托尼莎③的幫助,自以為什麼事都辦不成。這就是鮮為人知的貝加亞納的政治秘密。
①希臘神話中的人物,門托爾是專門給人出主意的人的代名詞。
②古羅馬神話中專門給人出主意的仙女。
③太陽神的女祭司。
在侯爵家擺滿古玩的客廳里參加聚談會的人,一出門大多會發出這樣的讚歎聲:
「侯爵的腦袋真管用!他彷彿生來就是為了操縱選舉,為了統治老百姓似的。」
現在年齡大了,但他並不服老,還是跟過去一樣。
其實,人們讚揚他的這些事全都是梅西亞幫他乾的。
梅西亞如果想懲罰自己黨內的某人,就讓他和保守黨的某一候選人去進行競爭,這個候選人一定能獲勝。侯爵非常感謝堂阿爾瓦羅為自己做出犧牲,為了報答他,說:
「請聽我說,本黨的某某人想參加競選,可我很討厭他,就請您讓自由黨的那個與他競爭的候選人獲勝吧。」於是,梅西亞便將這個官位獎給他手下某個最忠實的奴僕。
誰能告訴隆薩爾,他就是通過這種途徑當上議員的?
侯爵常常說,他參加保守黨是命中注定的,這和他的出身和本階級的義務有關。憑他的性格他應該參加自由黨。他在各個村莊都有私交很深的朋友,他常常去幾西班牙里①遠的地方探親訪友。在選舉中,大伙兒幾乎都認為他在利用自己的影響操縱選舉。其實,他只是起了個選舉代理人的作用。他從梅西亞那兒要來一大把選票,然後像飄泊不定的猶太人那樣在選區內到處奔走,將選票分發下去。
①一西班牙里約合55公里。
每當出去散步走的是一條生路時,侯爵總要數一數走的步數,即使這條道的距離已經官方測定,他也要這麼辦,因為他不相信政府測量的里程。他一邊走,一邊數著步子,每數到一千步就在外衣口袋裡裝一枚小石子。回到家裡,他便將口袋裡的小石子倒在桌上,懷著滿意的心情數一數代表一千步的小石子有多少粒。
當天夜裡聚談會上第一個話題便是侯爵的散步。
「侯爵,您上哪兒去?」一個在曠野里遇到他的朋友問道。
「我去卡爾多納,剛才路過卡瓦耶塔……一千一百零一,一千一百零二、一千一百零三、一千一百零四……」他繼續數著步子,手裡拄著一根鄉下人常用的被煙熏黑的滿是節疤的木棍。
這根木棍,還有那件樸素的上衣和那頂圓頂寬邊帽子是他在村鎮里贏得民眾擁戴的保證。他具有斐都斯塔貴族具有的一切傲慢和偏見,但他卻裝做平易近人的樣子,以此贏得純樸民眾的喜愛。
他還有一個癖好,這和他數步子有關:他喜歡什麼東西都稱一稱,量一量。他知道歐洲各劇院、國會大廈、教堂、交易所和其他著名建築物能容納多少人(以十為單位)。他知道「科文特花園」長几米、寬幾米、高几米,轉瞬間他就計算出它的容積。皇家劇院比大歌劇院的容積少多少立方米,他也一清二楚。他有時也亂說一通,弄得人們糊裡糊塗;但他只要一認真起來,就說得非常精確,精確得讓人吃驚。「我就相信事實、數據和數字,」他說,「其他方面的事……那是德國的哲學。」
他特別注意建築物的比例。他認為,要使大教堂和前面那個小廣場有合適的比例,就得讓大教堂往後再退三四米。他如果早生若干年,準會將這個建議提出來。在歷史紀念碑和公共建築物的問題上,他天生是堂薩圖爾諾·貝爾穆德斯的敵人。他希望所有建築物都一樣高低,整齊劃一。他夢想斐都斯塔有紐約那樣的街道,儘管他從來沒有去過那兒。有人對他提出這樣的意見:
「可是,貴族們從骨子裡反對這樣的平等。」
那他就會回答說:
「我的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請不要曲解我的語意,也不要扯得太遠。真正的不平等表現在血統上,而建築物必須整齊劃一。美國就是這麼做的,它比我們強大得多。」
斐都斯塔的新區拉科羅尼亞區的人受了侯爵的巨大影響,將房屋都造得一般高低。也就是說,沒有一所房子比另一所高。
有些從美洲回來的人對他提出抗議,他們想造九層大樓,想從頂層瞭望大教堂的鐘樓。然而,在侯爵的壓力下,市政府還是將所有建築物的高度拉平,正如侯爵在《御旗報》上發表的一篇未署名的文章中說的那樣:「讓我們現今社會的固有的種種不平等表現在其他方面吧。」
在侯爵夫人的眼裡,自己的丈夫是天字第一號糊塗蛋,她認為男人大多是這路貨色。她認為自己才是自由派。她是個虔誠的宗教信徒,卻又酷愛自由,因為這兩者並不矛盾。她主管不少教友會的事務;還用一枚五杜羅①的硬幣敲打著托盤,不顧羞恥地站在教堂門口乞討;她給神父們送去甜食,還請他們吃飯;派人給主教送閉雞,給修女們送水果,讓她們製成罐頭;這都是她信仰虔誠的表現。侯爵夫人認為,自由主要是指第六誡的執行。在這方面,她是不好也不壞,或者說,她還不算太壞。她有寬宏大量的美德。她認為,當今貴族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是玩樂。他們學不到古代貴族的優點,那就仿效他們的壞習慣吧。對侯爵夫人來說,只有路易十五②和攝政期是好的。據裝飾工人和建築師說,她家那間黃色大客廳里的傢具和小會客室里的壁爐全都是模仿凡爾賽宮的一個大廳製作的,但侯爵夫人喜歡在沙發或椅子上放幾個軟坐墊或枕頭之類的東西,這樣就使客廳的法國式樣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①古代西班牙貨幣名。
②法蘭西國王門710—1774),即王位初期,由菲力普,奧爾良斯攝政,這期間稱攝政期。
著名的文物考古專家貝多亞上尉在談到侯爵府的黃廳時說道:
「侯爵夫人硬要說那是攝政時期的風格,這話從何說起呢?這除非是埃斯帕特羅①攝政時期……」
①西班牙公爵。一八三三年西班牙國王費爾南多七世去世,幼女伊莎貝爾繼位,先由其母攝政,後由埃斯帕特羅公爵攝政。
那些傢具雖很豪華,但已糟蹋得不成樣子,更糟糕的是從考古學的觀點看,它們已變成與時代格格不入的東西。
她曾對這些傢具進行過幾次改頭換面,儘管每次均以黃色作為基礎。開始時,她讓人在傢具外麵包上一層錦緞;接著,又改用織有金銀絲線浮花的絲綢進行裝飾;後來,她又在傢具上做了許多絲綢小軟墊(這些玩意兒堂薩圖爾尼諾認為非常低級庸俗)。裝飾工對此也表示異議,認為在大客廳里放上這些小軟墊不合適,但侯爵夫人卻對這些不同意見一笑置之。大客廳里諸如鏡子、茶几、帷幔等物也都是按照侯爵夫人的喜好進行布置的,其式樣早已和攝政期的風格大相徑庭,成了讓人見了討厭的雜燴。誰要是對她說那種式樣俗氣,她就會回答說,當代流行的式樣就是舒適和自由。那些作為家族紀念物的森塞組畫派的古畫她早已讓人搬到了三樓,讓出來的位置就掛上了色調活潑明快的水彩畫,畫上都是些鬥牛t:、年輕女子和修道士之類的人物;使貝多亞和貝爾穆德斯感到震驚的是她居然讓人將有點兒黃色的毫無藝術價值的石印彩色畫也掛到了牆上。隔壁的那間小客廳是侯爵夫人日常起居的地方,那兒的傢具擺得更是雜亂無章,不過,使用起來倒還方便,差不多都是她用來進行休息的用具,有長椅、搖椅、扶手椅、雙人沙發和凳子等。這些玩意兒都在引誘人們變懶,一進去就想舒舒服服地躺下。那張長沙發中間的肚子鼓了起來,隱埋在緞子沙發麵下面的扣子像黃玫瑰的雌蕊。它和侯爵夫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種刺鼻的芳香揉合在一起,猶如一首無聲的輕鬆愉快的詩。
尊貴的唐娜·魯菲納·德·羅夫萊多·貝加亞納侯爵夫人每天中午十二點起床,然後吃午飯。午後直到晚飯前,她總是坐在椅子上或躺卧在小客廳的沙發上,讀小說或鉤織點什麼。從十月到次年的五月,大壁爐內一直爐火熊熊。戲院里只要有演出,唐娜·魯菲納夜裡就上劇院看戲,即使下雪打雷也去,反正她有馬車。如果沒有演出(這種情況在斐都斯塔是常有的)她就待在小客廳里接待那些男女朋友,他們各自談著自己的事,她則看諷刺畫報、雜誌和小說。大祭司是她的好朋友,有時她也會引用大祭司的詩句來參與朋友們的談話。她的話一般不多,但顯示了唐娜·魯菲納對周圍世界知道得很多,也表現了她在女子貞操問題上的悲觀主義。她認為,虛偽是最大的罪孽。對那些心裡愛好聲色(有的也可能並不愛好)但嘴裡卻不講出來的人,她一概稱為偽君子。當然,她是不承認有人不愛聲色的。有人為某女人的貞操進行辯護時,侯爵夫人眼睛不離畫報,搖晃著腦袋,從滿口假牙的牙縫裡發出嘟噥聲,彷彿對此表示異議。
有時,她也會清楚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這些女人……我都清楚。」
她不一定全都明白,但她的意思是說,她過去是從來不違背攝政時期的風俗習慣的。她有時也談及恩里克八世和路易十四的那些情婦。
如果來參加聚談會的人不多,旁邊黃廳里的燈光則比較暗淡。來的人多了,才點上一盞雕花玻璃燈罩的燈,掛在黃廳的中間。燈掛得高高的,只有美男子梅西亞夠得著瓦斯燈的開關。其他的人覺得這樣不合理,抱怨燈掛得太高。
「為什麼要掛得這麼高呢?」有幾個人有些不太高興地說。
唐娜·魯菲納聳了聳肩膀。
「這是他的事兒。」她指的是自己的丈夫。
在個人道德問題上,侯爵並不多疑。但一天夜裡,黃廳的燈滅了,他摸著牆根走過黃廳來到小客廳,小客廳的門虛掩著。在黑暗中他的手碰到一個人的鼻子,他聽到一個女人的叫聲(這點他可以肯定),隨後,又聽到椅子的碰撞聲和走在地毯上輕微的腳步聲。由於謹慎,他沒有聲張,只是讓用人往後將那盞燈掛得更高些,這樣,誰也不會將燈取下,或將它關滅。誰知這樣一來,反而引起一些人的抱怨,說這樣不公平,因為梅西亞踮起腳尖,還能夠得著燈的開關。
侯爵伉儷有三個女兒,畢拉爾和洛拉已經出嫁,現在住在馬德里。次女埃瑪早年死於肺癆。當年女兒們住在家裡時,侯爵夫人還得注意她們的行動。女兒一出嫁,便什麼也不用操心了。家裡雖冷清點,但也省心多了。
唐娜·魯菲納在本省各個村鎮里有不少侄女。每當城裡有集市,她就叫一兩個上斐都斯塔來。那些貴族出身的鄉下姑娘都焦急地盼著集市快點到來,她們可以輪流去斐都斯塔。她們從小就將能與姑媽一起在省城最好的環境中度過的那段時光看成是最美好的時光。
有些女孩的父母膽小怕事,說有傷風化(侯爵夫人對此並不在乎),不讓孩子去斐都斯塔,但最後還是虛榮心佔了上風。每當城裡有集市,貝加亞納侯爵夫人家總有個把侄女來做客。來做客的侄女們就住在兩個出嫁的女兒的房間里,埃瑪的房間就一直空著,只是人來得太多時,偶爾住一住。姑娘們一來,說說笑笑,使那些沒有人住時顯得過分寬敞凄涼的廳堂、走廊、卧室和會客室充滿了生氣。當然,每天晚上,不管有沒有侄女來做客,樓下還是相當熱鬧的。樓上呢,不管是白天,還是夜裡,也常常會發生一些怪事,只是默默地發生的。干這些怪事的主角總是小巴科。每次他冷靜下來,便發誓說,跟自家的侍女糾纏是最糟糕的事,但他還是控制不了自己。堂薩圖爾諾對他說,我想這樣更好①,只是巴科沒有聽懂他的話。侯爵夫人的聚談會不管有沒有自己的侄女,總是年輕人居多。出身豪門的姑娘們常常去和這個因女兒都不在身邊而顯得孤單的侯爵夫人做伴。姑娘們事先和自己的男友約好去參加聚談會,如果男友去不了,她們就另外找朋友去。在聚談會中,男女青年常常一見鍾情,好多對夫妻就是在黃廳里定情的。用小巴科的話來說,這是非常有趣的結合。然而,黃廳里也常常傳出醜聞。人們對侯爵家是尊重的,但對參加他家聚談會的人卻加以指責。人們講到那兒的風流事時,總會說這樣的話:
①原文為拉丁文。
「最可恨的是這些女人,她們已為自己選擇好受人尊敬的體面的家庭……」
那些沒有什麼作為的極端自由派人士則認為,侯爵的家是最糟糕的地方。
然而,那些說壞話的人卻一個勁兒地想擠進那個滿是風流事的家。
雖說風俗習慣已發生了一些變化,「貴族階級」的範圍已不像唐娜·阿儂霞辛和唐娜·阿格達(願她們在天之靈安息)那個時候那樣狹窄,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參加貝加亞納家的無拘無束的聚談會的。那些參加聚談會的人竭力將門關得緊一些,這樣可以提高自己的身份,也免得局外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他們認為,最好不要讓事情從原來的小圈子裡傳出去。
侯爵夫人那種寬容大度的精神對她的朋友們產生了影響,所以,大家各說各的,誰也不去過問別人的事。由於侯爵府的女主人對聚談會具有足夠的能力進行支配,那些已不再追求虛榮的女人們都讓自己的女兒單獨去參加聚談會。另外,聚談會上也有一些已婚女人,她們參加聚談會的目的,一是為了保護自己孩子的名譽,二是為了消遣解悶。誰會懷疑這些女人不會受到尊重呢?比如,比西塔辛就是其中的一個。也有一些做母親的不願讓孩子去參加聚談會,可這樣的女人為數不多,她們的丈夫也可能同她們持有相同的看法。聚談會如有教士參加,就可在道德方面得到更大的保障,儘管這樣的情況不常有。教士即使參加了,也待不了多長時間。大教堂里的那些教士喜歡白天去看望侯爵夫人。侯爵夫人將這些過分小心的人說成是偽君子。
侯爵夫人知道,年輕人在她家裡談情說愛,親親熱熱。有時,她在看書,發現有人輕輕地推門走了,一點聲音也沒有,生怕打攪了她。她抬頭一看,發現屋裡少了一個男孩子,就讓他走吧。不一會兒,又出現同樣的情況,她又抬頭一看,發現少了一個女孩,讓她走吧,有什麼辦法呢?她又繼續看書,她想:「大伙兒都是正正經經的人,都知道在我家應該怎麼干,至於出點小紕漏……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了。」她聳了聳肩膀。她這個原則就在兩個女兒跟她住在一起時,已開始實行了。「來我家的都是好姑娘,我了解她們。如果哪個小夥子行為有失檢點,她們一定會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這樣,我也就知道了……其他方面的事,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只要姑娘們不打耳光,那些事就是小事。」她繼續這麼思索著。情況也確實是這樣。她兩個女兒已經出嫁,婆家也沒有因她們當年受到傷害而將她們退回來。如果她們身上出了點事,也只是小事一樁。第二個女兒死了,那是上帝的意願,她得了癆病,那是流行病。當年人們議論她的女兒,她覺察到了某種危險的徵兆時,她總能熟練地採取某種應對的措施,不聲不響、直截了當地把問題解決。
然而,對夜裡上她家來和她做伴的那些小姑娘,她就不進行任何防範了。
「反正她們有自己的母親,」她常常這麼說,「出了事,她們自己負責。」
她還要補上一句:
「只要她們的所作所為無損於這個家庭的榮譽……」
從侯爵夫人的這種態度看,在她家聚談會中得益最多的要數梅西亞了。
「他做什麼事都可以原諒。你看他多精明!他太機靈,太小心謹慎了!」
「就是讓他和修女們住在一起,也不會發生醜事的。」
侯爵夫人曾多次見到自己的寶貝兒子倒在一個女裁縫或熨衣女工或侍女的懷裡。遇到這樣的情況,她就要巴科學梅西亞的樣兒,學他辦事精明、隱蔽。
可是,她的巴科太笨拙了,他不會……
「孩子,你那個樣子讓我親眼看見,實在是太不雅觀了。你連盤子也夠不著,卻想吃肉……你得先學會做事小心謹慎,然後,才能得心應手。」
她覺得剛才對兒子太寬容了,又說:
「再說,這種風流事也不應該在家裡干……你去問問梅西亞吧。」
使小侯爵崇拜這個斐都斯塔唐璜的正是他的母親。
侯爵夫人發現兒子這個毛病已沒法改了。於是,她決定每次上樓先咳嗽幾聲,或者大聲地說著話。
侄女們住在侯爵府時,那兒除了有聚談會外,還有音樂會、會餐、郊遊及其他活動。全家再次沉浸在歡樂中。那些準備干偷雞摸狗之類事兒的「好朋友」們找不到一個保險可靠的地方,便在客廳里,甚至在貝加亞納幾個女兒未出嫁前睡過的床上幹了起來。那兒不時地傳來嬉笑聲和竭力壓低了的呼叫聲,這表明這兒已變成了「家庭樂園」。
堂阿爾瓦羅常常以愛撫的目光瞧著這「家庭樂園」。他當年取得輝煌勝利的舞台就在侯爵府。每一件傢具都會向他悄悄地講述一樁風流韻事。那些坐墊緊繃繃的軟椅,以及扶手上刻著東方偶像的單人沙發,彷彿都接受了他的囑咐,答應永遠替他保密。那些塗著細膩的白漆的木頭彷彿在對他說:「別怕,這兒誰也不會說一個字的。」對這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來說,黃廳是一部回憶錄,那些回憶,不僅是在上帝召喚他的時候是美好的,就是現在乃至將來都是甜蜜的。無論是牆上掛的沉默不語的壁毯,還是坐墊上柔軟的不開口說話的絲綢,以及不會發出聲音的地毯都幫他成全了好事。
侯爵對這一切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認為這都是他老婆管的事兒。他覺得自己無法以道德去感化妻子,那麼也就無法去感化參加聚談會的人。他自己住在三樓。
他明白,黃廳已漸漸地失去了作為客廳的嚴肅性,於是,便決定將三樓的那間房間改為客廳,它就在那間具有攝政時期風格的大廳的上面。
侯爵夫人從來不去三樓那間新客廳。不管來訪的人是誰,她一律在樓下接待。凡是來拜訪侯爵的客人,如果屬禮節性的訪問,就在古玩室里接待。那兒相當寒冷。古玩室和侯爵的書房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仍舊是這個家嚴肅的地方」。在侯爵的書房裡,全是沒有光澤的櫟木傢具,那些擺設沒有一件是鑲金鍍銀的,全是木製的。貝加亞納非常注意他書房的嚴肅性。他認為自己書房裡擺櫟木傢具最莊嚴。他的傢具簡樸得近乎寒酸。
「這是我修鍊的地方。」他裝腔作勢地說。
貝加亞納一去那兒就覺得寒冷,他也很少上那兒去。古玩室的牆上掛的都是貨真價實的壁毯,看來已相當陳舊了。對貝多亞上尉來說,這是那個「騙人的文物室」(這是貝多亞親口說的)里唯~值得尊重的東西。侯爵很想通過金錢成為文物專家,可是,他花了不少錢,結果,正如貝多亞說的,反受了那些文物商的欺騙。說話毫不留情的貝多亞是侯爵夫人聚談會上的常客,他同情而又瞧不起貝加亞納。不過,他為了不讓侯爵難過,並不打算拿出確鑿的證據,證明令人傷心的事實:古玩室里的那些思列蓋二世①時期的傢具實際年齡還沒有侯爵本人大。然而侯爵卻認為那都是貨真價實的古董,是與騎士國王的兒子同時代的東西。這是他本人從巴黎買來的呢!有人對貝多亞說到這一點,貝多亞便將此人叫到一邊,兩人一起偷偷地來到三樓的古玩室,關上門。接著,貝多亞便像那天在俱樂部偷書那樣,輕手輕腳地走到一把思列蓋二世時期的椅子邊,將椅子轉了半圈,找到椅子腳的背面一處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原來他早就在那兒用小刀挖了幾個小洞,並用和椅子顏色相同的蠟將小洞堵死。這會兒他用小刀挖去那層蠟,又颳去一層木屑……啊,他勝利了!刮下來的木屑不是粉末狀的,而是碎片狀的。
①十二世紀西班牙國王。
「您瞧見了吧?」
「怎麼回事?」那人問。
「這木頭是新的。如果它是侯爵說的那個時期的東西,刮下來的木屑是粉末,舊木料一刮就掉下木粉,這點我們非常清楚。那些喜愛文物的人身上有錢,但常常受騙。這是冒牌貨,是贗品。」
他又用蠟重新堵死那個小洞,將椅子又轉了半個圈子,恢復了原位。下樓時,他懷著勝利的喜悅說:
「您都瞧見了吧?只是千萬不能對可憐的侯爵說出事情的真相。」
那天下午,巴科·貝加亞納在自己的家裡遇見奧布杜利婭。開始時他感到非常遺憾,當時他很嚴肅。堂阿爾瓦羅對他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語使他大受感動,他的精神在理想的境界里升華。他自己覺得心境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奧布杜利婭和比西塔辛靠在廚房對著院子的那個窗口,一邊狂笑,一邊大聲地嚷道:
「快上這兒來,快上這兒來!都到這兒來幹活兒!」比西塔辛一邊叫嚷,一邊吮吸著沾滿糖漿的手指。
「這是怎麼一回事,夫人們?你們不是去比西塔辛家做點心了嗎?」
比西塔辛臉上微微泛出紅暈。
他們哈哈大笑,譏笑華金·奧爾加斯這小子一個勁兒地在盯奧布杜利婭的梢,自己反被作弄了。
奧布杜利婭把情況作了一番解釋。在比西塔辛家裡她們沒有已故的唐娜·阿格達·奧索雷斯發明的那種做點心的模子。另外,她家廚房的爐子也沒有侯爵家的爐子那麼大。總之,比西塔辛家的廚房設備不全,做不出三明治、甜食和糖漿來,於是,她們突然決定將大本營從那兒搬到侯爵家裡。
奧布杜利婭和比西塔辛覺得這個主意非常有意思。當時候爵夫人正在小客廳睡午覺,她們的到來使她大吃一驚。除了被驚醒使她略感不快外,其他方面她覺得都挺好。她連身子也沒有動一動,便開始發號施令,叫廚師佩德羅、幫廚的科拉斯和姑娘們都去幫助這兩位夫人,她們需要什麼,就給她們拿什麼。
唐娜·魯菲納轉過身來,對兩位夫人說:
「嘿,你們這兩個瘋婆子,快上廚房去吧,讓我安靜會兒。」
於是,她便專心地讀起大仲馬的《莫希幹人》來。
比西塔辛常常這樣突然闖進朋友家裡,她就是這樣理解友情的。她家的廚房也實在太不像樣,煙囪倒煙,廚房裡嗆得人也進不去,就連廚房邊的餐廳也沒法進去。斐都斯塔很少有人沒有去過比西塔辛家的廚房和餐廳,因為她家常常舉行聚談會和演出。她怕廚房裡的煙灌進來,常常將房間的門關上。她指一指又窄又暗的過道,說道:
「你們愛從哪兒走,就從哪兒走,可誰也別開這扇門。」
這位太太因慷慨而得到人們的信賴。然而,她的慷慨也只不過是拿出一些衣服和羊毛圍巾(都是舊的),讓那些愛想入非非的年輕人化裝成女人或土耳其人。那些舊衣服和圍巾等都放在一間卧室里,室內有一張吊床,上面既沒有被褥,也沒有床罩。這就是家庭演出時男女演員的化妝室。他們都在那兒更衣,因為他們只要在原來的衣服上再套上一件衣服就行了。比西塔辛沒有在這個房間點燈。為什麼不點燈?其中原因也許從客廳那綠色的塔夫綢帷幔後面能聽到:
「貝貝,我給你一記耳光!」
「啊,節目單上可沒有這個節目……」
「孩子們,別胡鬧!」
「比西塔辛,你為什麼不給他們點燈?」
「先生們,因為這些瘋瘋癲癲的人可能會把房子燒掉……」
「說得對,比西塔辛,說得對。」華金·奧爾加斯(或剛才那個挨耳光的貝貝)大聲說。
在別人家裡,比西塔辛對朋友顯得格外親切坦率,特別平易近人,也特別瘋狂。
她話多,說起話來大叫大嚷,每說一句話,就要放聲大笑一次。十五歲時,人們就說她瘋瘋傻傻,滑稽可笑。眼下她已年近三十五歲,還是像一陣旋風似的,詩人卡門納斯在一本簽名冊上對她作了評價,說她是「歡樂的瀑布」。教區法官的母親唐娜·保拉則說她是沒有教養的「大瀑布」,因此,老人從來不去比西塔辛家。不過,瀑布也好,大瀑布也好,旋風也好,這些說法,各有各的道理。她為什麼老是這麼慌慌張張呢?原來她對什麼事都愛探個究竟,她老是東張西望,見到項鏈、墜子或別的什麼東西,她就很感興趣。她認為別的東西都不值錢,可以隨便要,只有金錢才是財富。
「太太,這是我欠您的兩枚銅錢,是那天您代我給的施捨錢。」
「得了吧,比西塔辛,這麼一點兒錢算什麼……您別寒磣我啦。」
「別客氣了,拿著吧……啊,這別針盒多好看呀!」
「這不值錢。」
「可它非常精緻。」
「那就送給您吧。」
「可別這麼說了。」
「拿去吧……這算得了什麼!」
「真的給我?那我就拿走了。瞧,我都快成收藏家了……」
她確實是個收藏家,但用唐娜·保拉的話來說,她是個收藏賊。
她最愛貪小便宜的還是在吃的方面。
她咯咯地笑著,來到女鄰居的家裡:
「你知道我家出了什麼事?也算不上什麼大事。我們將食品櫃的鑰匙丟了……眼下我都快餓死了,唉,別笑話我,快給我點吃的吧。不吃點兒東西,我真要倒下去了。」
她每周在自己家裡玩兩次抽籤遊戲或升級棋,留下一筆頭家的錢準備去野餐,為此,還指定幾個人作準備工作。這幾個人總是比西塔辛和她的表弟。比西塔辛討厭那些賣甜食和糖果的商店老闆,同時也為了節省開支,她就打算自己做食品。她準備製作千層餅、糖漿和其他食品。誰知在她家的廚房裡什麼事也辦不成,這都怪那該死的煙,怪那個不給她加大煙囪的房東……真見鬼!願上帝原諒她。
每次遇到這樣的情況,她便只好借用貝加亞納家的廚房或別的大戶人家的廚房,但去侯爵家的次數最多,因為在那兒什麼事都能做,還有用人供比西塔辛差遣。她事先徵得廚師的同意,從儲藏櫃里取出一些食物,還派人去商店買來白糖、葡萄乾、辣椒和鹽。如果佩德羅打不開柜子里的那些抽屜,那麼,需要的東西都得自己買。錢呢?「錢您就別管了,全算在我的賬上。」實際上,這些開支全算在侯爵的賬上,大概是出去買東西的那些用人搞錯了吧。人們終於吃上了點心。在聚談會的頭天晚上,比西塔辛和朋友們進行了交談:
「比西塔辛,怎麼樣?我們欠債了吧?」
「沒有什麼,只欠了一點兒……」
「那就還錢吧。」
「對」
「我們分攤吧。」
「你們就別說了,快給我閉嘴,不要說這件事了,不值得一談。」
比西塔辛家裡準備的主食可以吃幾個星期,飯後的點心可以吃好幾個月。她丈夫是銀行的一個小職員,但出身名門,還是貴族人家的親戚。如果比西塔辛不動腦筋想辦法,他們怎能體體面面地過日子呢?而這點是他們繼續做貴族親戚必須做到的。
比西塔辛還沒有結婚時,聽說(聽誰說,這兒就不說了)她曾經從陽台上跳下來(也可能沒有這回事),不是因為失火,而是因為情場上的事,她的情人,有人猜測就是梅西亞。這都是猜測,不一定是真的。為什麼會這樣猜測呢?因為她為人輕浮,又不顧面子……
這件事已經沒有人再記得了。她還是那樣慌慌張張。她貪吃,還愛吃白食,這也是出了名的。她那成天嘻嘻哈哈的樣子叫人受不了。但是,在嚴肅的問題上,在不容疏忽的重大問題上,卻沒有人指責她,至少無人公開指責她。也許她有這樣和那樣的毛病,但人們並沒有加以注意吧。
她身材苗條,金黃色的頭髮,長得楚楚動人。當然,沒有她自己認為的那樣漂亮。她那一雙眯縫起來的小眼睛顯得相當狡詐,帶有某種邪味,並沒有她自己認為的那樣具有魅力。她沒有戴手套時,你要是碰一下她的手,便會發現她的手總是油膩膩的,因為她才吃過某種甜食。
堂阿爾瓦羅在知心朋友中間談起比西塔辛時,總帶有蔑視的口吻,厭惡之情溢於言表。他說,她的腳長得挺美,腿肚子也比人們想像的好看,但她的鞋子太難看……裙子和襪子也不太好看,當然,這也是可以理解的。說完這些,他常常用手帕擦擦嘴唇。
巴科·貝加亞納起誓說,這位夫人用的是細襪帶,而且,他還認出那是一根細麻繩。當然,這些話都是在男人中說的,而且這些男人都是些謹言慎行的人。
相反,奧布杜利婭下半身的穿著是無可挑剔的,但她的為人卻不是這樣。由於這是人所共知的,也就沒有人再議論了。不過,她每次遇到新的情人,總會否認自己過去愛過的情人,梅西亞是個例外。與梅西亞有過關係是她的驕傲。這個男人使她著迷,她為什麼要否認與他的關係呢?當然,這種情況只有他一個。她是個寡婦,從來不思念她已故的丈夫。她倒像阿爾瓦羅的遺孀。「他是她唯一的舊情人。」
那天下午,她倆打扮得非常漂亮,應該承認這一點,至少巴科·貝加亞納已真誠地承認了。小侯爵懷著將這一天剩餘下來的時間獻給兩位夫人的想法,決定去自己家的廚房嘗嘗這兩位夫人燒的飯菜。
從貝加亞納家的廚房可以看出侯爵家的氣派有多大。貝加亞納家可不是破落貴族。廚房裡食物豐富,清潔衛生,寬敞舒適,烹飪的器具也十分精緻講究。一進入廚房,這一切便可以看出來。
廚師佩德羅和他的助手科拉斯在準備日常的飯食,但看樣子他們好像在準備宴會。侯爵的領地遍布全省,土地都出租給一家家農戶,每個佃戶交的租金不高(租金從來不提高,這是個「時髦」),但除了交租外,佃戶還得將奮欄里的牲口,以及從河裡、山上獵取的最好的東西交給侯爵:野兔、家兔、石雞、河鱒、鮭魚、閹雞和母雞等,這些都無可奈何地進入了侯爵家的廚房。可以這麼說,無論白天還是晚上,總有人在為侯爵的餐桌準備菜肴。
每當深夜,廚房的爐火已經熄滅,佩德羅和他主人已經安睡,誰也不想吃飯了,這時,在離斐都斯塔兩西班牙里遠的塞洛尼奧河上,總有個把貧苦的鄉下人划著一條破舊漏水的小船在辛勤操勞。看樣子像要塌下來的陰暗的巨石像一座斜塔一樣聳立在河岸,使本來就黑洞洞的河灣更加漆黑一團。鄉下人就在那巨石下,手裡拿著一個點燃著的茅草束,窺視著鮭魚的動靜。草束的火苗倒映在水中,猶如燃燒著的小船的尾波。那個佃戶藉助手上火把的光亮捕捉到的那條鮭魚,眼下正淌著鮮血,被切成魚片,等待著被送到潔白的松木餐桌上進行燒烤。
近黎明時分,那個鄉下人又到山上,滿懷信心地捕捉最好的丘鷸和石雞,獻給他的貴族老爺。此時那幾隻石雞已擺在松木餐桌上,它們灰褐色的羽毛與被切成魚片的鮭魚那紅白相間的顏色形成鮮明的對照。就在附近的儲藏室里,母雞、小公雞、巨大的鰻魚、火腿、黑白兩色的血腸、紫紅色的香腸,雜亂無章地堆在地上或分門別類地掛在鐵鉤上。省里的山珍野味、新鮮果蔬在儲藏室里應有盡有。那些色彩鮮艷、個大味美的水果給儲藏室增添了生氣;如果裡面只有腌肉香腸之類的東西,那就會顯得色調陰暗,死氣沉沉。梨子有的呈黃色,有的被太陽曬得呈暗紅色;蘋果黃得像金子,也有紅色的;一堆堆核桃、榛子和栗子,堆放得非常得體,令人賞心悅目,激起食慾。在這裡柑橘、檸檬、蘋果和用來堆放水果的鬆軟的茅草發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氣味。
儲藏室里的那些東西原本都是有生命、有光澤並會發出聲音的活物。它們生活在河灘邊、草原上、河水裡和山林中。它們有的在林中歌唱,有的在藍天翱翔,有的在清澈的水裡遊動……「貝加亞納真是個了不起的貴族老爺!」比西塔辛嘆了一口氣說。她對擺著本省各種令人垂涎的美味佳肴的儲藏室非常眼紅,做夢也會夢見它。
每當有人對侯爵談起應該讓更多的人參加投票時,侯爵總是笑著回答說:「怎麼啦?我所有的佃戶不都是我的人嗎?他們不是將最好的農產品給我送來了嗎?凡是給我送來美食的人會不投我的票嗎?」
廚房裡爐灶、炊事用具應有盡有,而且十分貴重,閃閃發光,使廚房四周的牆壁也熠熠生輝,這一切和那儲藏室正好般配。佩德羅性格高傲冷漠,他以威嚴的口吻在廚房裡發號施令,儼然是個土霸王。他揀好的吃,做飯菜仍保留傳統的烹調方法。他從遠處監控在餐廳幹活的用人。他不是只管沙鍋、炒鍋的普通燒飯師傅,他是一位指揮燒菜、上菜的司令官。他年齡不大,只有四十歲,而且保養得很好。每當他脫下圍裙,將自己打扮成公子少爺模樣時,他就自作多情,以為自己是侯爵府用人中間的「花花公子」。
科拉斯是個性格倔強的廚房幫工,臉色紅潤,富有生氣,目光狡黠,手腳十分麻利。幫助比西塔辛和奧布杜利婭在廚房裡幹活的除了這兩個人外,還有一個在比西塔辛家當用人的身強力壯的鄉下女人。佩德羅除了完成自己分內之事——替男女主人做飯外,也幫她們做些事。開始時,他見兩位夫人突然闖入廚房有些不高興,他只是忍住內心的不滿,沒有發火,反正廚房很大,就讓她們干她們的吧。他認為她們乾的那玩意兒太容易了,顯然他是瞧不起她們的。後來,他的態度慢慢地發生了變化,由勉強容忍她們變為幫助她們。他還給那個鄉下女人指點指點,並乘機在她身上擰擰捏捏,顯得十分興奮。
「科拉斯,你就幫這兩位夫人幹活吧。」佩德羅神情嚴肅地吩咐道。
雖說侯爵夫人早已吩咐過了,但幫廚還得聽佩德羅的,這是佩德羅的權力。如果侯爵夫人要佩德羅干這個烹飪藝術家職責範圍以外的事情,他便會提出辭職。這是他常說的一句話。他喜歡讀報,那些報紙被他做成紙袋前,他全都讀過。
奧布杜利婭碰到這個傲慢的廚師態度冷漠時,便用眼睛一個勁兒地膘他,也有意無意地碰他幾下,用這個方法勾引他。佩德羅投降了,他開始以廚師的身份對做糕點的比西塔辛進行指導。
他越走越遠了,竟然想在奧布杜利婭面前賣弄自己的烹飪技術以博取她的歡心。每次她提出理論上或實際操作上的問題時,他總過去幫忙。
「現在得放什麼作料呀?」
「先燒烤什麼呢?」
「煎雞蛋需要翻幾次?」
「這和好的面怎麼個包法?」
「這要不要放辣椒?」
「這兒放點桂皮行嗎?」
「糖漿放得合適嗎?」
「雞蛋怎麼個打法?」
對所有這些問題,佩德羅都憑自己的智慧和掌握的技巧給她圓滿的答覆。如果靠講解還不能解決問題,他就親自動手。
奧布杜利婭早在馬德里時,就從她堂姐塔爾西拉那兒學會了用什麼手段嘉獎那些才子和科學、藝術方面的精英。昨天下午,她又用同樣的手法獎勵了在考古學方面博學多才的貝爾穆德斯先生,使他欣喜若狂,如醉如痴;這會兒她則以火熱的眼神獎賞貝加亞納家的廚師。她聽到佩德羅講到有關豬油的一套理論時,便決定給他一點意外的好處。每當他們在一起和面時,或者兩人同時將手伸進某一容器時,奧布杜利婭就像出於偶然一般握一下對方的手。當奧布杜利婭來到佩德羅先生的跟前,微笑著把剛才她紅寶石般的朱唇碰過的勺子塞進他的嘴裡時,他彷彿吃到了甜美的桃醬,高興得差一點仰面朝天跌倒在地。
這個系著圍裙的人覺得征服這位夫人已經是眼前的事情,這彷彿是對他這半輩子為這麼多先生和夫人做飯菜應有的獎賞。多虧了他,這些先生和夫人們在走向甜蜜的愛情道路上覺得更容易,或更有誘惑力了。
佩德羅做了一件平時很少做的事:他居然允許侯爵府的女僕們也來插手烹飪方面的事情。他喜歡女人,喜歡所有的女人,但不相信她們烹調方面的才能。他認為,女人有另外的用處。烹飪和女人是兩個不相容的概念,這句話是他從糊成紙袋的那些報紙上看來的。自由和統治是兩個對立的概念,這是他從一份紅顏色的報紙上讀到的,現在他將這句話用到烹飪和女人的關係上。斐都斯塔人對那些女文人的看法和佩德羅對女廚師的看法是一樣的,他稱廚娘是具有男子氣的女人。
如果有人對他說,男廚師費用大、消耗多,他便回答說:
「朋友,沒有錢就別進飯店吃飯。」
此外,他還是個社會主義者,不過,這是另一回事了。
小侯爵和梅西亞這兩個少爺走進廚房時,佩德羅又恢復了常態,露出日常對待女用人和對待那些從遙遠的鄉村給侯爵送來食物的佃戶的那種冷漠的神情。爐灶是上帝,而他是大主教,其餘的人都是在祭壇上敬獻祭品的人,他佩德羅在默默地、神秘地主持著祭奠儀式。他再次顯露出傲慢不恭的神情,他認為這就是對主子的尊重。誰要跟他說話,他幾乎不加理睬。他很快就發現了「女人的水性楊花」①,就像他經常唱的那支歌說的那樣。奧布杜利婭一見梅西亞和小侯爵進來,便立即將他忘得一乾二淨。以前她也是這樣忘記堂薩圖爾尼諾的。這個躺卧在「痛苦之床」上的考古學家,兩邊太陽穴上貼著兩塊膏藥,這時還在愉快地回味著那個甜蜜的下午呢。
①原文為義大利文。
梅西亞和巴科那一番有關色情的交談剛結束,這時還不能立即領悟那兩位夫人全力投入烹調的那種熱情。吃飯的時間確實快到了,飯菜的香味也使人胃口大開,但梅西亞並不想吃飯。他這個人有這樣的本領:進入煤窯不沾上煤粉,進入廚房不沾上油煙,進入磨坊不沾上麵粉。無論在侯爵家的廚房裡,還是在黃廳里,他均能伸展自如,不受環境的影響。就在上面說的這兩個地方,他在不同的時期都和女人親熱過。對堂阿爾瓦羅來說,也許侯爵家的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這樣的記憶。當然,對小巴科來說,就更不用說了。第一次同他做愛的是個女僕,當時她的卧室是眼下的儲藏室。小侯爵能摸黑瞞珊地走過廚房。爐灶邊有一堆煤,白天他就記住了這堆煤的位置和大小。
雖說梅西亞和巴科各有自己的「理想」,但他們很快也和那兩位夫人一樣,對烹妊顯示了巨大的熱情和興趣。如果那兩位夫人是烹調藝術家,那他們倆就是畫家。儘管那個幫廚沒有禮貌地在一邊嘲笑他們,佩德羅也發出一陣帶有侮辱性的微笑,但這兩位紳士還是把手插進和好的麵糰和糖汁里,想試試自己的手藝。結果巴科弄得全身是麵粉,狼狽不堪,梅西亞則像一隻掉進鍋里的白鼬。
奧布杜利婭和小侯爵碰了不下數百次。在短短的幾分鐘里,他們又是碰胳膊,又是碰膝蓋,尤其是他們的手碰得更多,但他們都裝做是無意的。這個身穿裙子、腰間圍著白圍兜的夫人突然來了個大動作,露出了裙子下那雙新式的蘇格蘭長襪子,讓巴科見到了她的小腿。年輕的貴族一直認為蒙著白紗的裸體雕像,比裸體雕像更使他喜愛,這似乎是個愛情方面的矛盾。為什麼披著白紗比赤裸的肉體更有刺激性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見到赤腳鄉下女子的紅黑大腿和腿肚子,會無動於衷。可這次他見到小寡婦腳脖子以上八指的那一部分,覺得真夠味!再見了,理想主義!這是他當時的心情。如果奧布杜利婭的襪子不是蘇格蘭產的,也許小侯爵還不會激動得放棄自己的理想。可是,那雙帶著紅、黑、綠三色方格和其他各種顏色條紋的襪子,使他回到了粗俗淫穢的現實中。奧布杜利婭立即發現自己取得了勝利。
對這個寡婦來說,最痛快的事莫過於和自己過去的情夫來一番愉快的「演出」。這是一種沒有序幕的演出,她覺得這特別有味兒。她認為回味往事十分美好,就像眼下那樣回味往事,還有比這更大的幸福嗎?巴科曾經是她的情人,但也許她更偏愛梅西亞。他們倆條件相當,但她和梅西亞的關係更早。然而,阿爾瓦羅現在變得很粗野。在他「越軌」以前,他對她像堂薩圖爾尼諾那樣殷勤,是世界上最彬彬有禮的人;眼下他瞧她的目光非常淡漠,像主教大人瞧她時那樣顯得一本正經。她現在肯定自己這個樣子已不能使主教和梅西亞產生慾念了。這個堂阿爾瓦羅現在已不是那麼好交往了,主教的情況也是一樣。然而,上帝可以作證,她對他(當然是指梅西亞)一直是忠實的,眼下她還愛著他,或者對他懷有類似的感情。她原本打算只愛他一人,可是,他已不喜歡她了,他們的情意完了。
他們這幾個人當廚師當膩了,只有比西塔辛還饒有興趣地在和平底鍋、餐具架、食品櫃打交道。她說話時嘴裡總吃著好吃的東西。佩德羅發現她上衣口袋裡塞滿了糖塊和橘黃色的餐巾紙,這是侯爵廚房裡的日常用品,這個「收藏賊」見了,眼紅得很。另外,她還在裙子下藏了一包上好的茶葉。別人發現她這種小偷小摸的行為時,她便咯咯地笑個不停,企圖以笑聲來掩飾她的這種行為;有時她也會說幾句俏皮話來解釋,但這種俏皮話並不能引人發笑。大伙兒都清楚,這是唐娜·比西塔辛的惡習。
兩位夫人讓用人去照管點心的事,她們去洗手,更衣,梳妝打扮。她們知道梳妝室在什麼地方,它就在侯爵夫婦次女去世的那個房間。現在已沒有人去想這件事了。她當年睡過的床依然存在,但床上已沒有這可憐的女孩子用過的衣被了,連可做紀念的物品也沒有留下。
梅西亞和巴科跟兩位夫人一起走進那個房間。為什麼不可以進去呢?因為他們非常熟悉,也就沒有必要假裝正經了。再說,正像奧布杜利婭說的那樣:「誰也不會見到他們進去的。」巴科和奧布杜利婭在同一個臉盆里洗手,兩人的手指在水裡免不了會擠來擦去。她說,這種快感挺有刺激性,能使他們回想起那些美好的日子。夕陽的餘輝照到了床腳,這一對高興得忘乎所以的男女籠罩在金色的光環中。奧布杜利婭臉漲得通紅,一隻耳朵熱辣辣的。她異常激動,想要點什麼,但又不知那是什麼。可以肯定,那不是吃的東西,因為她剛才已品嘗過好多點心,甚至還吃了廚師替侯爵準備的飯食。
這時,比西塔辛和梅西亞平靜地靠在陽台冰涼的鐵欄杆上,在那兒交談。他們不會回過頭來的,這點奧布杜利婭心裡是有數的。在這些夥伴中間,許多事都有默契。
小侯爵哈哈大笑起來。
「你為什麼笑?」奧布杜利婭問道。
「我是笑那個俗不可耐的華金·奧爾加斯,他准在四處尋找你。真有意思,不是嗎?」
奧布杜利婭略作思考後,也哈哈大笑起來。「確實很有意思。」她已坐在已故女孩的床上。寡婦的那兩隻腳像鐘擺一樣前後擺動著。那雙蘇格蘭長襪子又露出了一半,她的兩腳全露出來了。
奧布杜利婭嘆了一口氣,他們談到了過去的事情。他們確實相愛過,現在雖說已分手,但仍有什麼東西將他們聯結在一起。兩人鬧翻的原因是久則生厭。他們認為,將那種關係長期維持下去是荒唐的。關於這一點,他倆去過馬德里后便知道了。夫婦雙方婚後最多兩年便會感到厭倦。那種婚外戀呢,可能會維持得長一些,但也長不了多少。
「不過,」奧布杜利婭說,她顯得更漂亮了,「偶爾在一起會一會倒挺不錯,這就像在潮濕多霧的冬天裡突然出現了陽光燦爛的大晴天。」
「對極了,」巴科說,「你說得非常對。我過去也有這種感覺,只是不知該如何表達。就是這種感覺。」
他覺得這種感情很有意思,頗有詩意,便決定那天下午好好地和小寡婦親熱親熱。
這也就是她說的重溫舊夢。
比西塔辛這時也是滿臉通紅。剛才因廚房裡較熱,又說了一些笑話,一興奮,一雙小眼睛變得好看了,眼神里流露出隱藏在心裡的激情,幾絡深黃色的鬈髮披散在額頭上。堂阿爾瓦羅和她像一對親密的兄妹一樣交談著。他是她第一個正式情人,也就是說,是第一個使她行為越軌的人。然而,這一切已成為遙遠的過去,生活使她陷入雜亂平淡的家務事中。
她每時每刻都試圖治好自己聲譽上的創傷,免得聲名掃地,因此,這個「瘋女人」變得既庸俗,又講究實際,她已不像年輕時那樣風流瀟洒了。
在一般人看來,她是個很好的家庭主婦。這就是說,無論是理財還是日常的家務事,她都幹得又細心又勤快。
梅西亞和比西塔辛還在愛情的冬天,他們還沒有遇見奧布杜利婭說的那種陽光燦爛的晴天。不過,每當他們倆單獨在一起時,如果其中一人有什麼煩心事需要找個知心朋友談談,幫助出出主意,那一定會向對方推心置腹,和盤托出。他們說話聲音很低,兩人都湊得很近。而且,還像過去那樣,以「你」相稱。他們看樣子很像一對和睦的夫妻,儘管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們之間已沒有愛情。
「唉,」比西塔辛見自己的容貌日漸憔悴,非常憂慮,有點兒傷心地說,「看來你這次是真的墮入情網了,我了解你的情況。不過,我也得跟你說一句話: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梅西亞跟比西塔辛談庭長夫人的事要比他和巴科談更坦率。他對他們倆的「策略」有所不同。他對小侯爵應該多談一些純潔的愛情之類的話,原因上文已有交代。而對比西塔辛則要談他下次準備征服哪一個女人。堂阿爾瓦羅明白,比西塔辛就想讓庭長夫人早一點跌進她本人和其他許多女人曾經跌進的那個黑洞中去。自從安娜跟她的姑媽阿儂霞辛和現在的大祭司里帕米蘭來到斐都斯塔后,比西塔辛一直是她的朋友。比西塔辛對自己的女友非常欽佩,說她又漂亮又賢慧。然而,安娜的美貌使所有的女人感到不舒服,比西塔辛也不例外;安娜的賢德更使她嫉恨得發瘋。她希望這隻白肋掉進爛泥坑裡。聽到對庭長夫人的一片讚揚聲,她就感到厭煩。整個斐都斯塔的人都在說:「庭長夫人是攻不破的堡壘。」這首讚歌她早聽膩了,甚至對她的稱呼她也有意見。庭長夫人!為什麼只叫庭長夫人?難道只有她才是庭長夫人嗎?她在斐都斯塔當庭長夫人的時間本來就不長,她丈夫早已退休了。為什麼人們要對她庭長夫人長、庭長夫人短地叫個不停呢?當然,銀行職員的這個老婆也沒有多少空餘時間來嫉妒她的女友,因為她還要為艱難的家庭生活操心。不過,她總得發泄一下心裡的悶氣吧,而讓安娜最終落個跟其他女人同樣的下場,就能達到這個目的。她盡量和安娜形影不離:無論去教堂或出去散步,或是上劇院看戲,她倆總在一起,儘管安娜平時不常出門。銀行職員的這個女人在發現堂阿爾瓦羅對自己的女友有興趣,發現梅西亞想征服那個貞潔的女人後,便一個勁兒地琢磨怎樣才能加速辦好她認為必須辦的這件事。她認為,沒有一個女人能抵擋得住她過去的情人發起的進攻。
每當他們倆單獨在一起時,他們總談論這件事。
阿爾瓦羅否認自己追求安娜是出於愛情。他說,正由於安娜不易征服,他才產生了非要征服她的怪念頭。
比西塔辛聽了梅西亞的表白,心底里雖很高興,但她卻不露聲色,還假惺惺地說,她希望梅西亞這樣做是出於真正的愛情。
「比西塔辛,我想你也知道,並不是什麼年齡的人都能真正去愛的。」
「我們不談這個吧。」
「真正相愛只有一次,以後就愛怎麼干就怎麼幹了……」
梅西亞說這番話時,聳了聳肩膀,露出了滑稽的無可奈何的表情。這種表情使她和那些崇拜他的女人感到很有趣,認為這有拜倫①(如果她們知道拜倫的話)的風度。
①十九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
「她是個美人兒,阿爾瓦林①,她確實長得很美,這點我可以向你起誓。」
①阿爾瓦羅的昵稱。
「沒錯,這是明擺著的嘛。」
「不一定,她的美不一定像你理解的那樣全都一眼看得見。安娜可不像那一位,」她用大拇指朝身後指了指,那兒巴科和奧布杜利婭正在竊竊私語,「她從來不用腰帶將村裙束得緊緊的,她也不將襯衣塞進腰帶里……你如果能看見她整個兒身體就好了!」
「我能想像。」
「那就不是一回事兒了。」
停頓了一會兒后,比西塔辛繼續說道:
「你看她那臉蛋多甜美,多恬靜;只在她那雙眼睛里才看出一點兒激情,而這種激情還被長長的睫毛遮蓋著……」
「弗里西利斯說的確實有道理。」
「這個夢遊症患者是怎麼說的?」
「他說庭長夫人很像寶座上的聖母馬利亞。」
「沒錯,她的臉很像……」
「神情也很像;每當她心情愉快低垂腦袋時,就像聖母在用她那圓潤的下巴愛撫著一個孩子似的……」
「啊,你真是個畫家!」
這個像火腿一般的女人兩眼像鼓風機似的冒出火花。
「你剛才說並不愛她,可是又將她比做聖母!」
「我認為這可憐的女人沒有個孩子,一定非常遺憾。」
比西塔辛聳了聳肩膀,喉嚨口有一種苦澀的感覺。隨後,她用嘶啞的嗓音快速地說:
「但願她有個孩子。」
這句話使梅西亞感到噁心,但他沒有表露出來。
「唉,阿爾瓦林!如果你能在她房間里見到她,特別是在她犯了那種病,全身縮成一團……突然從床上跳起來的時候,那才有意思呢。這時,她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因此,我也不知為什麼……不過,我已弄明白她為什麼要在床前鋪張虎皮了。聽說這是一個美籍英國人送給她的。你還記得去年來這兒的那些丑角們跳的怪舞嗎?」
「記得。怎麼回事?」
「你還記得那個酒神女祭司舞嗎?她那個樣子就有點像那種舞蹈。她就像個女祭司,如果那些國家真的有酒神女祭司的話。當她全身蜷縮成一團時,就像那個樣子。她犯病的時候,有時哈哈大笑,有時眼裡滿含淚水,嘴巴撅起,樣子十分可愛;喉嚨里呼嗜呼嚕地響著,像是在呻吟,也像是在抱怨,彷彿那一直得不到表達的緊鎖在心頭的情愛在哭泣。這是怎麼回事呢?我也說不清楚。她一邊唉聲嘆氣,一邊抱著枕頭,隨後又懶洋洋地縮成一團。有人說她犯病是因為夜裡做了噩夢;也有人說她滿腔激情無處發泄,她實在是愛得發瘋……可堂維克多這個蠢傢伙卻整天玩他的鳥兒,演他的喜劇,跟成天和公雞在一起的那個弗里西利斯出去打獵,哪像個丈夫呀。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世界不應該是這樣嘛。世界本來不是這樣的,這一出出鬧劇都是你們男人發明的。」
說完,她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
「我心裡明白。」
她平靜下來后,又接著說剛才說的事:
「你要是能整個兒都見到她就好了!她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你將會看到,她那兩條胳膊……」
接著,她就像卡門納斯在《御旗報》上說的那樣,將安娜身上所有隆起的那些地方,她那雕塑一般完美無缺的體形,以及身上被遮掩的那一處處迷人的地方全都詳詳細細地作了一番描述。在描述安娜身上的各個部位時,有時用她自己創造的名詞,有時她想不起來該用什麼詞,或者她不知道有這樣的詞,便用阿爾瓦羅在與她親熱時別出心裁創造出來的辭彙。如果不是跟堂阿爾瓦羅交談,她是不會用這些辭彙的。當然,這樣的機會也很少。對這個銀行職員的妻子來說,說出這些辭彙彷彿是一種榮譽,但隨後她又有一種苦澀的感覺……丈夫、孩子、廣場、僕人、房東,這一切彷彿都不存在了!
比西塔辛一邊熱烈地描述庭長夫人身上的各個部位,一邊指著自己身上的相應位置,這樣做她既無賣弄風情之意,也沒考慮自己究竟在幹什麼。描述完了,她指一指自己的身後,說道:
「那一位自詡長得很俊……可以跟人家比一比。」
她講得很明智,也很及時。比西塔辛估計堂阿爾瓦羅一定知道「那一位」的情況。她怎麼能和安娜相比呢?
俱樂部主任這時張口結舌,臉紅得像虞美人花。在他那雙目光冷漠的眼睛里,此時閃現出常在比西塔辛眼中跳躍的火花。
「不過,你得費很大的勁……」
「也許不用費那麼大的勁。」梅西亞情不自禁地說。
「她已經……上鉤了。
「你這樣認為?」
「是的,我敢肯定。不過,你也別過於自信。也許你一提釣竿,魚還是在水裡。」
「關鍵是要看提釣竿的時機。」
「這個問題你已考慮好久了。」
「誰告訴你的?」
「它們。」說著,她指了指自己的一雙眼睛。
「那麼,她的那些情況,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真大好奇了!還說沒有愛上她呢?」
「愛上她了?想也沒有想過……不過,為了作好自己的打算,需要了解她的情況,這也是很自然的。」
「她可不是那麼俯首帖耳的,不過,她會故作鎮靜。她常常犯病,是神經官能症。我想你一定知道,她結婚後,這病就好了,可後來又複發了,不過,從來沒有眼下發得那麼頻繁。她的情緒很不穩定。她對其他女人過於苛求,對什麼都覺得討厭。她自己總是深居簡出。」
「得了,得了,你這話等於什麼也沒有說。」
「我說得夠多了。」
「可對我毫無幫助。」
「有個情況你知道嗎?告訴你吧,如果有人對她談起你的情況,她有時臉色蒼白,有時臉紅得像個番茄。她一般不說話,一等到她有機會開口,她便改變話題。在看戲的時候,你回過頭去的當兒,她就將目光死死地盯著你;每當觀眾在全神貫注地觀看舞台演出時,她以為誰也不會注意她,便將雙筒望遠鏡對著你瞧。我也是出於好奇,才觀察她的這些行動的。當然,說到底,我也感興趣。怎麼樣?這下你滿意了吧。」
「你不是她的知心朋友嗎?」
「是她的朋友,至於知心不知心嘛,天曉得。她對她自己最知心。她有這個毛病。她顧慮多,什麼事都放在心裡。從她口中我永遠打聽不出什麼情況。」
沉默了一會兒。
「要不是她將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了講經師……我想你一定知道,她已選講經師為懺悔神父了。」
「知道,大伙兒都這麼說的,我認為這是大祭司作的安排,他聽懺悔聽膩了。」
「不,這是她自己決定的。她又成了虔誠的信徒。」
比西塔辛自己不是虔誠的信徒,凡是別人比她更信教,她就稱為虔誠的信徒。
「據我了解,安娜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在洛雷托曾經一時衝動,顯出一片虔誠……現在她又虔誠起來了,不過,原因與過去不同,」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她現在正在戀愛,阿爾瓦羅,這你不要懷疑。」
堂阿爾瓦羅心裡產生深深的感激之情。比西塔辛的這番話使他增強了信心。
他不想再打聽什麼情況了,說得更明確一點,他已知道,比西塔辛已不可能再給他提供有益的信息了。
他看了看她的臉,發現她臉上顯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她竭力設法消除它。她的聲音有些顫抖,顯出一副可憐相,至少梅西亞是這樣認為的。
「別這樣了,」他走到女友的跟前,說道,「我們不談別人的情況,我們談談我們自己吧。你今天漂亮極了……」
「今天……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的舌頭像鐵鑄一樣顯得十分僵硬。
「小傻瓜……你怎麼這樣不相信我?」
「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她嘴唇和舌頭都是硬邦邦的。
「你說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真沒有良心。」
堂阿爾瓦羅將臉貼近那個愛吃甜食的女人的臉。街上空無一人,這是行人最稀少的一條街,街上石頭縫裡都長起了青草。用堂薩圖爾尼諾的話來說,這是莊嚴而高貴的寂靜。
在他們身後的奧布杜利婭和巴科看不見他們,這點堂阿爾瓦羅很有把握。他又朝比西塔辛靠近了一點,只聽啪的一聲耳光,接著是銀行職員妻子發出的一陣哈哈大笑。她後退一步,逃離了堂阿爾瓦羅。
「瘋婆子……蠢女人!」梅西亞嚷道。他用手擦了擦臉,覺得臉上又潮又粘。
「你去找那一位吧,我像侯爵夫人說的,早看透了你。」
這位夫人非常鎮定,微笑著朝嘴裡塞進一塊糖。
這是她的人生信條。她不肯輕信,嚴禁自己接受虛假的愛情,她認為倒不如多吃幾塊甜食,至少對腎臟有好處。
梅西亞既傷心,又負疚地回憶起這個女人情深意長地從陽台上跳下去的情景。
在大教堂那一側的一個街角走來一位夫人,陽台上的人立即認出她是庭長夫人。她身穿黑衣,戴著頭巾,由侍女佩德拉陪著朝前走來。很快她倆便走到他們的房子下面。安娜低著腦袋,有點兒走神。
「安尼塔,安尼塔。」比西塔辛叫她。
這時,梅西亞終於看清了她的臉。她微笑著,在向比西培辛致意。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她像今天這麼好看。她原本臉色蒼白,可今天雙頰緋紅(看樣子剛才她也像比西塔辛和奧布杜利婭一樣,在爐灶旁待過),目光炯炯,但眼神顯得冷漠;臉上神采奕奕,喜氣洋洋,彷彿對自己想的事情覺得很高興,她一直微笑著。
此外,梅西亞還發現,她看他時既不激動,也不惶惑,和看比西塔辛一樣,甚至打招呼也比以前更坦誠,表達力更強。他還在她臉上看到一種冷淡的無動於衷的表情,這使他很不高興。瞧這模樣彷彿在對他說:你這隻汪汪叫的小狗,你不會咬人,我不怕你。很明顯,表面上她雖和藹可親,實際上是瞧不起人。大教堂里發生了什麼?那個堂費爾明究竟是什麼人呢?居然能通過一次懺悔便使這個女人變了樣子。
這一切都是他在生氣的那一瞬間想到的。他迫不及待地想消除疑團,不使自己猶疑不定,但他臉上卻毫無反應。他帶著莊重的神態——他的崇拜者和死對頭「火槍」無比嫉妒的那種具有紳士風度的神態——對安娜還了禮。
「你懺悔過了?」
「是的,就在剛才。」
「自然是跟講經師啰,是吧?」
「對,是他。」
「怎麼樣?挺好吧,是不是?我不是對你說了嗎?你上來嗎?」
「不啦,現在不行。」
奧布杜利婭聽到安娜的聲音,連凌亂的衣裙和亂蓬蓬的頭髮都來不及整理,就馬上跑到陽台上。
「安娜,快上來!快上來!」寡婦一邊貪婪地對庭長夫人上下打量著,一邊說。
奧布杜利婭認為,別的女人只不過是一個掛衣服的人體模型,而且還只能掛女人的衣服。
安娜再次請求原諒,說有要事,不能上樓。她甜甜地微笑著和大家告辭,繼續朝前走去。剛才她的目光曾在短時間內和梅西亞的目光相遇,但她既不像先前幾次那樣惶惑不安,也沒有迴避。她心不在焉地瞧著他,並不想躲避他那充滿淫慾的、由於自尊心受到傷害而生氣的眼神。
陽台上的人都沒有說話,他們一直瞧著庭長夫人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漸漸走遠,然後消失在街道的拐彎處。
奧布杜利婭有意裝做蔑視的樣子說:
「她這身打扮真夠樸素的。」
說完,她便朝小客廳走去。
「你得將她給吃下去!」比西塔辛湊著堂阿爾瓦羅的耳旁大聲地說,語氣略帶一絲嘲諷。繼而,她又嚴肅地說:「不過,你對講經師可要當心,他懂得不少歪門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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