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從西部飄來的一塊巨大烏雲在科爾芬山巔上撞得粉碎,化作雨水,降落到斐都斯塔大地上。這雨有時傾盆直下,猶如一條條懲罰世人的神鞭;有時又慢悠悠,彷彿從天上落下的一根根細絲。這片烏雲飄走了,又飄來另一片,接著又飄來一片,彷彿原來那片烏雲繞地球一周后,又回到了科爾芬山。海綿一般的土地貧瘠得像約伯①的骨頭。遠處群山籠罩著一層狀如灰色禽鳥羽飾的霧,在微風的吹拂下飄來飄去。光禿禿的僵死的田野向遠方延伸,像被海浪拋到岸邊的遇難者的屍體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卧著。山上山下的岩石,年深日久,總有一天會被雨滴穿透,寂靜無聲的大地彷彿在等著雨水將自己的軀體溶化。遠方出現了大教堂的塔樓,它像沉船的桅杆一樣挺立在濛濛細雨中。田野的悲哀似可忍受,且有詩意;骯髒、陰鬱的城市顯露的悲哀令人厭惡。

①《聖經》中的人物。

弗里西利斯喜歡冒雨去野外。他常常帶著金塔納爾離開斐都斯塔,上海邊,去帕羅馬萊斯和羅卡塔哈達偏僻的草原和沼澤地。他們在山上山下跑得精疲力竭,在森林裡追捕石雞和丘鷸,在荒無人煙的平原上捕獵哀鳴的石鴴、大群的椋鳥和水鴨。凡出遠門,堂維克多都得到妻子的允許。天一亮他們就坐郵政火車出發,一小時后便到達羅卡塔哈達,晚上十時他們淋得像落湯雞一樣,扛著獵取到的禽鳥回到斐都斯塔。身在帕羅馬萊斯的沼澤地,堂維克多就想回來看戲,「火車要是早兩小時出發,那就好了!」弗里西利斯什麼也不想。他就喜歡行獵,喜歡大自然,喜歡曠野,喜歡去僻靜的地方,這方面的愛好誰也無法和他相比。金塔納爾既有這方面的愛好,也喜歡看戲。弗里西利斯一上劇院就感到厭倦,還會得感冒。他怕劇院里從外面吹進來的風,但在曠野里他反倒不會傷風。

克雷斯波對大自然的愛好又明確,又根深蒂固。金塔納爾雖已進入老年,卻還不知「自己的歸宿在地球的什麼地方」,就像他用浪漫主義語言說的那樣。前庭長的性格像白蠟,可塑性很強,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他自以為很有魄力,常在家裡發號施令,像在宣讀市政府的法令。實際上他卻是一塊麵糰,別人愛怎麼捏就怎麼捏。照他自己的說法是,他很勇敢,只是一直沒有顯露勇氣的機會。他自以為家裡的事在按他的意思辦,實際上他卻發現自己在順著人家的意思行事。如果安娜·奧索雷斯是個說一不二的女人,那麼,堂維克多準是她可憐的奴隸。幸好庭長夫人很寬容,只要自己的愛好不受他的影響,任憑老實的丈夫沉溺在變化無常的愛好中。金塔納爾當初大張旗鼓地宣布過的那個消遣解悶的計劃只完成了一部分,因為這部分他妻子認為還不錯。後來她又不想出門了,又開始想入非非,堂維克多雖發誓不讓她這麼做,最後還是退讓了。但他竭力使自己的退讓不失面子,裝做只是一種妥協;在沒有人的時候還壯一壯膽發發牢騷,以為這樣就保住了他這個男子漢和一家之主的面子。家裡的僕人有時也可以對他發號施令,他並不在乎。在餐桌上他也失敗了。他是阿拉貢人,菜喜歡味兒濃些的,也愛喝烈酒。後來他不知不覺地退讓了,口味不那麼濃重了,吃的都是他妻子喜愛的淡而無味的菜肴。這不是安娜的意思,是廚娘們想討女主人的喜歡。她們只尊重她的意願,她們認為男主人只是個愛用她們聽不懂的道理進行說教的人。人們發現金塔納爾在舉止、言談方面也缺乏個性。他說的話和報上、書里說的一樣。就是在用詞、語調和修辭手段方面有些獨特的地方,那也只是當年他的愛好和職業留下的一點痕迹罷了。有時,他說話像在法庭上念判決書,和家裡人說話也常用法律用語,這是法官這個職務在他身上保留的唯一的東西。他的職業和愛好的矛盾使他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個性和決心。依他的愛好,他應該當演員。如果讓他當演員謀生,或者當業餘演員謀生,那他一定會一輩子當演員。而且,據他自己說,他的演技也會達到像貨郎一樣跑遍全省各城鎮的名角兒的水平。

然而,堂維克多明白,西班牙的演員不能體體面面地演戲掙錢,他們必須不顧羞恥地向觀眾獻藝。他也明白自己得有個家,便違心地進了司法界。他希望交好運,親友們也希望他平步青雲。在他認為還能精力充沛地演出《薩拉邁阿鎮長》①的那個年齡,他當上了地區法院的法官和格拉納達法庭庭長。但他心裡並不高興,覺得法官雖是個美差,但責任重大,而他呢,「歸根到底還是個藝術家」。他不喜歡審理案件,他喜歡演戲,卻又不能正正經經地去演出,所以,思想上十分苦惱。如果他能正正經經地演戲,這輩子也許他不會幹別的事了。考慮到他的地位和別的原因,他不能這樣做。可他又不想只從事司法工作,總想干點別的。於是,他就開始打獵,當植物學家、發明家、木工和哲學家,凡是他朋友弗里西利斯愛乾的事他都干,有的事則是他一時心血來潮幹上的。

①《人生如夢》的作者卡爾德隆的作品。

多年的友好交往,弗里西利斯終於使他親愛的維克多具有跟他一樣的興趣和愛好。金塔納爾擺脫了他不自覺地陷入的家庭奴隸的地位,卻又落到了托馬斯·克雷斯波這個「獨裁者」的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愛親愛的安尼塔那樣愛托馬斯。不過,他們共同的愛好——狩獵使他們產生好感。以前,這個阿拉貢人將打獵看成是原始人乾的營生。他自己雖也打獵,但分不清什麼是石雞和野兔。弗里西利斯邊打獵,邊對動植物進行研究,還像自然哲學家似地進行思索。他沉默寡言,到了野外開口更少。他也很少爭論,喜歡三言兩語地說出自己的看法,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弗里西利斯自然哲學的影響像洪水一般注入金塔納爾的心靈中。於是,被斐都斯塔稱為瘋子、傻子的這個老好人的思想漸漸佔據了金塔納爾的頭腦。

弗里西利斯對斐都斯塔人的議論毫不介意,他反倒可憐他們精神上的貧困。「人性險惡」,但責任不在他們,因為害蟲糟蹋了葡萄、玉米;土豆有瘟病,牛羊也有瘟疫。斐都斯塔人也有害蟲——嫉妒和無知。所以,他們是沒有責任的。他對所有的不良行為和罪孽都表示諒解。他自己竭力避免受到影響,還千方百計使他喜歡的那幾個人不受影響。他很少串門,卻常去參觀名家的花園。他有豐富的園藝學知識和嫻熟的栽培花木的技藝。因此,哪家花園好,哪家花園不好,他能做出評判。他了解科魯赫多侯爵家花園的一草一木,也替貝加亞納家花園種過樹,偶爾也去參觀唐娜·佩德羅尼拉家的英式花園,但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夫人,也沒有去過唐娜·魯菲納家的客廳。對科魯赫多侯爵他也只是在俱樂部里有過接觸。他和園丁們相處得很好。具有諷刺意味的「聖馬丁小陽春」一過,冬雨就開始了,弗里西利斯便只好待在討厭的斐都斯塔,和他的花木做伴了。

金塔納爾身穿獵裝,疲憊不堪地走在他後面。弗里西利斯常常譏笑他這身衣服,他本人則在山上城裡總穿那身衣服,穿一雙底子結實的白鞋。坐上火車三等車廂,和性格開朗、臉色紅潤的鄉下人坐在一起,金塔納爾一個勁兒地打盹兒,腦袋常常撞在硬硬的木板上。弗里西利斯有時分發香煙,有時接過別人給他的粗大的雪茄煙。他比在斐都斯塔時健談,和鄉下人有說有笑,性格非常活潑。他們談今年的莊稼和往年的風雨。如果出現爭論,他就板起面孔不理他們,開始一心一意地欣賞他非常熟悉的大自然的風光。

安娜非常羨慕丈夫離開斐都斯塔,遠離那些讓雨水弄髒了的暗紅色的屋頂,有福氣冒雨去山上,去沼澤地。

唉,她是在尋找一條保證能通向美德的道路,以拯救自己的靈魂。不過,她要是能在更好的環境里向神父們敞開自己的心扉,那該多好!思西馬達是個陰鬱沉悶的地方,石牆像泡在水裡一樣潮濕,板壁遭蟲蛀,街道狹窄,雜草叢生,屋檐上不斷滴著雨水,發出永無休止的單調的聲音。住在這樣一個地方,還要人們讚揚造物主的創造力,實在太困難了。

庭長夫人不明白比西塔辛為什麼總像平常一樣樂呵呵地走東家串西家,不顧下雨,不怕泥濘……她甚至沒有想到在下雨,也沒有想到天已不是一塊藍色的披風,已成了一塊裹屍布。在比西塔辛看來,天氣好壞無關緊要。她才不去想它呢,那只是她串門時寒暄的內容。

銀行職員的妻子像雪中的小鳥一樣露出小腿,踩著石頭一跳一跳的,避開水坑。她穿一雙還過得去的鞋子,裙子已不怎麼乾淨。雨天也沒有讓奧布杜利婭留在家裡,沒有捆住她的手腳。她也那樣高高興興地冒著大雨,一家一家地串門。雨水濺到她的脖子里,她就哈哈大笑。她像白鼬一般靈巧地躲閃著路上的爛泥,那條讓唯靈論的考古學家貝爾穆德斯動情的荷蘭產薄紗裙子上織的各種圖案依然保持著潔凈。

安娜懷著痛苦、近乎嫉妒的心情發現斐都斯塔人一般不用費多大的勁就能忍受那種像在海底一樣的生活,大部分秋天、絕大部分冬天和整個春天都是這樣的日子。他們各顯神通,自己找個合適的地方,日子過得跟冒雨跑到山上去的弗里西利斯一樣快活。

雨下得大了,貝加亞納侯爵夫人就起來得晚一些。她的卧榻有防寒設備,睡在被窩裡讀極地遊記、獵熊的故事和以俄羅斯或德國北部為背景的小說,其樂無窮。她自己暖烘烘地躺著,而小說的主人公卻冒著嚴寒長途跋涉。這種對比使唐娜·魯菲納無比欣慰。聽到窗外雨打玻璃的聲音,她心裡不由得對在冰雪中迷失方向的孩子產生憐憫……這一切對熱心腸的侯爵夫人來說,是莫大的歡樂!

「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她對歪著腦袋、聽她說話,嘴巴笑得快咧到耳根的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說,「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這就是說,我不輕易動感情。不過,有些事情我在書上讀到后,也會產生同情,甚至還會落淚……不過,我並不以此為榮。」

「夫人,這就是聖特雷莎說的慈祥的眼淚。」考古學家嘆了一口氣說。

侯爵在干貓兒在一月份常乾的那種事情。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在斐都斯塔消失了。他說自己去作選舉的準備工作,但是他的好朋友在酒足飯飽后或在懺悔時,聽他道出了隱秘:對他來說,寒冷是最好的春藥。「就是吃海鮮也沒有雨雪那樣的效果。」他的風流事全在鄉下乾的,貝加亞納常常冒著雨雪,不怕泥濘,乘他的旅行馬車奔走於各個村莊。對種種越軌行為總是給予寬恕的堂卡耶塔諾·里帕米蘭幽默地說,這就是侯爵作的選舉準備工作,他是為自己遙遠的未來撈取選票。

侯爵夫人的聚談會每逢雨天就生氣勃勃。那些享有令人羨慕的特殊待遇的人,能夠進入那間暖烘烘的清香宜人的客廳,這還得感謝雨水給他們提供了借口。這樣的雨天,不去聊天,又能幹些什麼呢?壁爐里燃燒著侯爵領地內的百年老樹。橡樹燒成木炭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人們邊烤火,邊聊天,談話的內容卻出於特里封·卡門納斯所料,他們沒有像別的爵爺家裡那樣講古代的神話,而在議論世事,製造流言蜚語,還毫不隱諱地談男女私情方面的事。貝爾穆德斯說:「這就是我們這個缺乏理想、毫無詩意的時代的特徵。」那間客廳不大,裡面又擺了不少傢具,客人們緊緊地挨在一起,動一動就會碰著別人的身軀。這樣一來,他們倒不去注意外面的傾盆大雨了。

斐都斯塔還有不少二流的聚談會。綿綿陰雨使人們更加亢奮,每個人就去常去的地方,喧鬧聲此起彼伏。每周一次光顧比西塔辛家的人,一進門就是一陣寒暄,熱鬧異常。打著雨傘參加聚談會的人一邊走,一邊說說笑笑……他們已忘記天在下雨,一心只想著摸彩、猜謎等娛樂活動。

至於《御旗報》提到的那些「斐都斯塔虔誠的信徒」則在陰雨天里搞九日祭。天氣不好,全城的人都成了虔誠的信徒,就連在復活節里還跑到飯店去吃肉的那些放蕩不羈的人也上了教堂。當然,他們到那兒是去對說教的人進行評頭論足,或去看女人的。斐都斯塔狂熱的宗教活動從不大有人參加的晚禱九日祭和有許多人參加的聖心會九日祭開始,一直到名氣最大的多羅萊斯九日祭和鮮花盛開的五月舉行的美愛聖母九日祭才告終結。除了各種名目的九日祭外,信徒們在復活節、四旬齋和每星期五由法院出資舉行的佈道會上,都有機會讚揚上帝和聖徒。

下雨大大延緩了堂費爾明為他親愛的女友制訂的有關凈化靈魂計劃的實施。安娜厭惡泥濘和潮濕。街道又潮又冷又骯髒,所以,她幾乎足不出戶。十一月底以前,她又懺悔了兩次,但她還沒有拿定主意是不是去后娜·佩德羅尼拉的家,講經師也不敢向她重提這方面的約會。唐娜·佩德羅尼拉已從眼下常去拜訪她的敬愛的德·帕斯先生那兒獲悉,唐娜·安娜想在她領導和資助的聖事和她經營的多項慈善事業上給她幫忙。

「那位美貌絕倫的天使什麼時候來?」佩德羅尼拉在這兒使用了形容詞的最高級。

替唐娜·佩德羅尼拉募捐的那些女教徒懷著神秘的焦急心情和不懷好意的好奇心盼著庭長夫人的到來,因為年輕美貌的安娜會給她們以耶穌的名義拯救世人的事業帶來良好的聲譽。

然而,不知為什麼,一想到去佩德羅尼拉的家,安娜就感到厭惡,她認為最好還是去教堂見講經師。在那兒她能獲得必要的宗教熱情,說出自己丑惡的思想和危險的慾念。講經師有些急了,庭長夫人不想爬坡,仍然堅持她的泛神論。她認為,看戲后產生的同情心就是虔誠的表現;她還毫不隱諱地宣稱,看了宗教讀物后,反會出現異端邪念,或者至少不利於樹立堅定的信仰,而樹立堅定的信仰正是講經師為邁出堅實的一步作的必要準備。有時她看了宗教書籍,又會感到憂鬱、頭腦昏昏然;或者變得木訥,像個獃子。說到祈禱,安娜認為背誦祈禱詞沒有什麼用處,反叫人心煩、生氣。為了記住祈禱詞,有時她反覆念誦上百次,不僅不能激起宗教感情,心裡反而感到厭倦。

「不對,不是這麼回事,這樣進行祈禱就太糟糕了。」講經師說,「怎樣背誦祈禱詞,以後再說吧。現階段您有這樣的虔誠就夠了。」

儘管他害怕安娜會想入非非,但為了不失去已經取得的成果,他只好聽之任之,讓她沉湎於自發的宗教激情中。

前些時候講經師害怕自己內心熾烈的感情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他決定改變原來溫和的計劃,實施他在安娜家花園涼棚下擬定的那套方案。這套方案與他對一般的懺悔者施行的方法很接近。後來,堂費爾明又認為有必要恢復原來那些溫和的做法,讓他的女友憑自己的本能去爭取幸福,贏得崇高的思想感情。原來繃緊的弦這麼一放鬆,他取得成功的時間延緩了,但他在安娜看來卻顯得通情達理。現在他的話詞意不明,還帶點浪漫色彩,安娜卻認為這是真誠的宗教語言。堂費爾明認為,她不會變成崇拜偶像的人,也不會成為泛神論者。他確信,信仰的美一定會在庭長夫人身上產生有益的深刻的影響。只要安娜有朝一日注意到這種美,並顯現出虔誠的心態,這種影響就會在她身上表現出來。

她再次跟他談起生活單調,雨老是下個不停,她很厭倦。講經師說:

「您上教堂去吧,我的孩子,上教堂去吧。不是去祈禱,去玩玩,可以隨意想像。您可以一邊思索,一邊聆聽風琴的演奏,聞著大祭壇上的香火味兒,看著點燃的一根根蠟燭的燭光,感受它們的溫熱,觀賞高高的屋頂、柱子以及彩色玻璃上神秘的富有詩意的繪畫……」

這一番夏多布里昂式的甜言蜜語連堂費爾明自己也覺得沒有意思。他一向認為,從外在美的角度來介紹宗教是對神聖教義的侮辱,但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他也只好隨機應變。再說,能經常在大教堂、聖畢森特修道院的講座和教義問答會上見到他的女友,他也很高興,儘管他不願這樣想。她會在那兒見到他成功地顯露自己的才華、學識和自然樸實高雅的神韻。

可是,安娜越來越討厭出門了。她害怕潮濕,白天黑夜都裹著大披巾,待在冷冷清清的餐廳的壁爐旁,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堂維克多是從不在家裡待著的。不去打獵,他也總有事出門,不待在家裡,也不在書房裡。她現在有點怕他。他正在發明、製造機器,有些部件突然出了意想不到的毛病,他非常惱火。書桌上擺著這些倒霉的鋼木結構的機器,上面積滿了灰塵。要修好這些機器,堂維克多得認認真真地學點數學,還得學學和數學有關的各門學科。這件事由於佩拉萊斯那個劇團的事而延誤了。金塔納爾見那些機器似乎在嘲笑他,感到不好意思,便竭力避免去書房,連信也不在那兒寫。另外,他收集的植物、礦物和昆蟲的標本和樣品都雜亂地堆放著,他也懶得去進行分類,因為這不是件容易的事。這更使他不願待在家裡。他常去俱樂部聊天,下棋;常常出去串門,盡量設法不待在家裡,免得厭倦。「這樣倒好。」安娜想道。開始時,她對堂維克多很尊敬,凡是他需要的東西她都喜歡,但後來她認為他越來越令人乏味了。他每次在她面前出現,總會打亂她關於宗教信仰的設想。安娜頭腦里已暗暗下了決心,準備天一轉晴就按講經師的要求,做一個好的信徒。她丈夫作為一個抽象的概念,她想到他時,一切都好,她知道自己的義務是愛他,照料他,聽從他;但一見到腦子裡只想瑣碎小事。成天忙個不停、歪系著黑絲綢領帶的金塔納爾先生,她就不由自主地感到怨恨,責怪蒼天為什麼如此荒唐地將自己和這個男人永遠結合在一起。堂維克多吩咐僕人,讓他們在他不在家時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然後,就開門出去了。安娜單獨一人時,便偎依在默默無聲的壁爐旁。她想在宗教信仰方面作些思想準備,但思想上卻突然出現了危機。「不行,不行,我不可能成為一個好的信徒,我不知怎麼辦。我不能容忍他人的缺點,我受不了。跟他住在斐都斯塔,日子過得大慘了。不管堂費爾明怎麼說,想飛也得有翅膀,有空氣……」她的思緒離現實越來越遠,最後又突然出現了堂阿爾瓦羅的形象,他在向她表露自己的感情。萬聖節那個難忘的下午,這個瀟洒英俊的「花花公子」通過自己的眼神向她流露了親切甜蜜的感情。安娜站起身,在餐廳里大步走來走去。她用裹在身上的大披巾遮住腦袋,繞過橢圓形餐桌,最後停在陽台邊的玻璃窗前,前額頂著玻璃。隨後,她又走出餐廳,穿過凄涼的女賓客廳、走廊和長廊,走到大客廳,腦袋還是頂著玻璃,睜大眼睛,心不在焉地瞧著光禿禿的美洲栗樹枝條和高聳挺拔的按村。桉樹葉子又長又硬,馬黛茶般綠油油的,抖動時發出瑟瑟的聲音。弗里西利斯常在那兒。他在花園裡待的時間比金塔納爾在家裡待的時間還長。安娜這時見他在那兒。他是她痛苦的受奴役的青年時期唯一的朋友,現在她卻有些恨他,因為他是她的婚姻介紹人,現在卻毫不內疚,也不想想自己乾的這件蠢事,卻成天跟那幾棵樹打交道。他修剪枝條毫不留情。他一意孤行,進行嫁接時也不顧這些樹願意不願意,喜歡不喜歡讓他砍上幾刀……誰能想到像他過去那麼聰明、那麼和氣的人現在竟成天和農機、剪刀和收割機打交道。斐都斯塔將人們都變蠢了。

弗里西利斯見親愛的安娜站在玻璃窗後面,便對她微笑致意,接著又俯身忙他的活兒。他踩死蝸牛,剪去不宜生長的枝條,加固支架,穿著白鞋在潮濕的沙土小徑上走來走去……安娜眼睜睜地瞧著他,看著那頂灰色的圓帽子、永遠圍在脖子上的方格毛圍巾。褐色獵裝和那條不肥不瘦、半新半舊的黑呢褲子,直到他在視線中消失。

銀行職員的妻子和小侯爵常常去拜訪庭長夫人。巴科對安娜的耐心十分欽佩。他不明白自己崇拜的偶像堂阿爾瓦羅為什麼遲遲不能贏得她的心。如果他贏得了她的心,那她的貞操就保不住了。

「她是愛你的,這點我可以肯定。」在俱樂部快要關門,裡面只剩下幾個經常熬夜的夜貓子時,巴科對梅西亞說。

他們坐在一張鋪著潔凈精美桌布的獨腳小圓桌邊吃晚飯,每人身邊放著半瓶波爾多葡萄酒,已到了講心裡話的時候。梅西亞憂心忡忡,懷著無窮的愁思大口地喝著酒。他沒精打采地低垂著長滿淡黃色頭髮的漂亮的腦袋,看樣子好像比平時略顯老了一些。他沒有說話,只顧吃喝。巴科嘴裡塞得滿滿的,但樣子並不粗野,相當文雅地說著話。雙目生輝,兩頰緋紅,帽子戴在後腦上。

「她是愛上你了,這點我確信無疑……可你呢,你和以往大不一樣了……你好像怕她。你一直不願跟我一起上她家去。其實堂維克多從不在家,他總跟那個迷信招魂術的弗里西利斯到山上去。」

巴科以為弗里西利斯迷信招魂術,斐都斯塔人都有這樣的看法。

「在她家裡事情不會有什麼進展,她是個怪女人……有些神經質……得先將她的脾氣摸透了才好下手。別急嘛。」

他認為自己已經失敗,但不願承認。他以為安娜已倒向講經師一邊了。他不想繼續這樣的話題。此時此刻向巴科求助他認為很丟臉,因為幾個月前他曾向巴科提出過這樣的要求。小侯爵每次跟他談起這方面的事情,跟他講怎樣對那個堡壘發起突然襲擊,他就不高興,但巴科卻對此一無所知。他梅西亞什麼時候求助過他人?他什麼時候允許別人知道他用什麼方法、在什麼時間征服某一個女人?……這位夫人使他丟了臉!比西塔辛一定在譏笑他了,儘管沒有表露出來。就拿巴科來說吧,他會怎麼想呢?庭長夫人呀,庭長夫人,有朝一日我戰勝了你,一定要跟你算總賬。

可是,他已不指望戰勝她了,只是作絕望的掙扎。他只要有時間,就騎上那匹漂亮的西班牙純種白馬,在新廣場上來回溜達。有幾次他站在廣場一角見金塔納爾夫人站在玻璃窗后,平靜、親切地對他招手致意。但他那匹馬並不像他過去認為的那樣是件法寶,因為那天下午的場面再也沒有重現。「是呀,上次那個機會失之交臂,實在太可惜了。」他確信,唯一的辦法是抓住另一個機會,向她發起瘋狂的進攻,可這樣的機會難得啊。然而,這麼干滿足不了他的情慾和自尊心。即使達到了目的,也只是片刻之歡,只是一種報復。再說,這麼做幾乎是不可能的。他一般不敢去拜訪庭長夫人,因為堂維克多如不在家,她就不肯接待他。金塔納爾倒越來越喜歡這個衣冠楚楚的美男子了。他如果在家,一定會張開雙臂歡迎他,熱情地和他握手。他認為,風度翩翩的堂阿爾瓦羅要是在風俗劇中演主角就太有派頭了。舞台劇吸引不了他,那他為什麼不到京城去當議員呢?梅西亞是生來干大事的,怎麼會只當個小頭目呢?在一個不重要的省城裡當個在野黨的頭頭,太不像話了。他為什麼不帶上證書去馬德里呢?

金塔納爾向他提出這一系列討好他的問題時,堂阿爾瓦羅便低下頭,露出委屈的神情看著庭長夫人,像是對她說:

「這都是為了您呀,為了愛您,我才待在這個倒霉的地方的。」

「您可是當部長的料……」

「啊,堂維克多,您別以為這樣說我會感到高興。幹嗎當部長?我沒有政治野心……我參加政黨是為家鄉出力。我討厭政治……政治是鬧劇,是欺騙……」

「在美國搞政治的人確實都是不可救藥的傢伙,可在西班牙,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像您這樣的人應該平步青雲……」

但堂阿爾瓦羅嘆了一口氣,回頭看了看庭長夫人……其實,他原本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政治家,去馬德里那是以後的事。眼下,他留在斐都斯塔當議員,將來等這位「部長夫人」心軟下來,他就要飛走了……他一定要飛上天去,絕對不會栽跟斗。這是他的打算。他原來以為只要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就能征服安娜,但他遇到了她的抵抗。他當然不能很快去馬德里了。不征服這個女人,他是不能去京城的,而她又好像是不可戰勝的。

說起來也有些難為情,從萬聖節那天夜裡起,梅西亞承認這件事一無進展。八天時間過去了,他卻幾乎沒有獲得與安娜單獨交談的機會。即使偶爾得到這樣的機會,那天下午那激動人心的場面也不會重現了。

這些天比西塔辛急瘋了。她丈夫德奎爾沃先生和孩子們吃的是沒煮爛的鷹嘴豆,洗臉沒有毛巾,因為她出門帶走了鑰匙,而且老是不回家。庭長夫人太可恨了,她死不讓步,像頑石一樣固執不化,要和那個不可抗拒的男人抵抗到底,她怎麼能回家呢?銀行小職員撫摸著粘在一起的鬍鬚,尖聲尖氣地對吵著要喝湯的幾個孩子說:

「安靜點,孩子們!不等媽媽回來就吃飯,她會生氣的。」

湯冷了,比西塔辛才回到家裡。她喘著氣,心不在焉,心情不佳。她是從貝加亞納家回來的。她終於讓安娜和阿爾瓦羅單獨談了一會兒,那也是個偶然的機會……當然,是她一手促成的。可這次談話結果並不理想。他出來時,她想跟他說句笑話,他卻咬著嘴唇,對她說:「讓我安靜一會兒吧!」這表明事情沒有進展。想到自己當年很快就範了,而安娜卻頑強地抵抗,心裡就感到羞愧……她又生氣,又嫉妒,又害臊,臉熱辣辣的。她似乎隱隱地感到自己擔當的這個角色太卑鄙了,但她是不會傾聽內心發出的這個呼聲的。她的低級趣味似乎越來越濃烈,她想品嘗一下那種酸酸甜甜的滋味的慾望勝過了她對所有甜食的愛好。總之,她自己當年並沒有進行抵抗,現在她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將她的女友推到自己過去情人的懷裡。這麼一來,比西塔辛的家就不像個家了,地板、傢具和廚房都很骯髒,不像過去那樣光潔了。一天,她丈夫在柜子里找不到襯衣,就將妻子的假領套在脖子上,穿著海軍衫上班去了。

然而,她這番努力毫無結果。無論是比西塔辛,還是巴科,或是騎馬在廣場上溜達的梅西亞,都沒能讓庭長夫人就範。難道這座「堡壘」真的無動於衷嗎?不是這麼回事,他們三人認為,安娜已情有所鍾。這更使他們惱火,尤其是比西塔辛。堂阿爾瓦羅不想跟銀行職員的妻子談這件倒霉事,儘管她一再催促他。他隻眼巴科發泄一下怨氣,而且,次數不多。其實,安娜是怕這件事其中有陰謀,所以,一直存有戒心。她偶爾也去貝加亞納家,儘管金塔納爾對此表示反對:

「那些先生會怎麼說呢,安尼塔?侯爵夫婦又會怎麼說呢?」

如果說堂阿爾瓦羅已失去了信心,那麼,講經師也並不感到滿意。他覺得勝利的日子還遙遙無期。安娜的懶散給他增添了不少沒有估計到的障礙。另外,他的自尊心也受到了傷害。一次,他試圖通過實例,也為了表示信任,跟她談起自己的身世,希望引起她的注意,誰知她居然無動於衷,一味想著自己的痛苦。更使他不高興的是這位平時大談偉大的自我犧牲,為別人的幸福願意犧牲自己利益的夫人,竟然不肯改變生活習慣,不願頂風冒雨,腳踩污泥,走出家門;她也不肯早起,說自己身體不好,神經過於緊張。「起得太早會傷害身體,潮濕會像損害電機一樣損害我的健康。」這是對宗教的褻瀆,也是對他堂費爾明的蔑視。從另一角度看,也是在講經師的心裡潑了一盆冷水。

一天下午,德·帕斯沒好氣地走進懺悔室,侍僧塞萊多尼奧見他狠狠地關上了百葉窗。堂費爾明從塔樓上下來,那兒是他用望遠鏡觀察斐都斯塔每個角落的地方。他見到庭長夫人一邊在花園漫步,一邊讀書。他估計那準是自己送給她的那本《聖胡安娜·弗朗西斯卡傳》。見她沒有看上五分鐘,便滿不在乎地將書丟在一條石凳上。

「啊,這不行!」教士在塔樓上大聲說,但他隨即又壓住滿腔怒火,彷彿安娜會聽到他的抱怨。接著,花園裡又進來兩個男人:梅西亞和金塔納爾。梅西業緊緊握住了安娜的手,她沒有立刻將手抽回去。就算是為了有意做給他看,他們也不能這麼干!堂維克多走了,花園裡只剩下那個情場上的老手和庭長夫人,他們慢慢隱沒在小徑拐彎處的幾棵大樹下。這時,講經師真想從塔樓上往下跳。如果他肯定自己能飛,一定會這麼乾的。不久,堂維克多又出現了。這個傻裡傻氣的維克多把帽子壓得很低,沒穿大衣,只穿一件淺色的獵裝。跟他一起進來的是堂托馬斯·克雷斯波,就是那個戴口罩的人。他們倆去找庭長夫人和梅西亞,結果,四人又出現在教士的望遠鏡里,教士白嫩的手在顫抖。堂維克多抬頭伸手指一指天上的雲彩,又跺了跺腳。安娜不見了,她走進屋裡,將那本傳記丟在石凳上了。兩分鐘后,她戴著帽子,裹著大披巾又出來了。弗里西利斯用鑰匙打開花園的門,四人走出花園。他們上野外去了。

堂費爾明將自己關在懺悔室時,覺得他像是中了圈套的罪犯。

那天下午,前來懺悔的女弟子發現講經師注意力很不集中,心情也很煩躁。她們覺得他在凳子上轉來轉去,壓得木凳發出吱吱的聲音。他命令懺悔人進行的自我懲罰與罰孽不相稱,顯得過重。

他真希望這時庭長夫人會在懺悔室里出現。也許出於偶然,也許她臨時想起要來,不管什麼原因,只要她來了就好,這是他的願望和需要,但她沒有來。說實在的,上次他們也沒有約定讓她這個時候來。離下次懺悔還有八天時間呢。為什麼要讓她來?因為他需要她來,他想跟她談談,告訴她,那樣做不對;他講經師可不是一隻隨意讓人扔在牆邊的口袋;信仰不是兒戲,宗教書籍不能滿不在乎地扔在石凳上;不能無緣無故地跟那個墮落的唯物主義者消失在弗里西利斯的那幾棵大樹下。但是,安娜沒有來,沒有來懺悔室。天知道他們這時在哪兒呢。他們到野外去了,這準是堂維克多的主意。剛才維克多抬頭伸手指一指天空,意思是他保證天不會下雨。的確,那天下午是個晴天,肯定不會下雨。可這又怎麼樣呢?難道憑這點她就有充足的理由和他的死對頭去野外?那人是他的情敵嗎?堂費爾明對此產生了懷疑。庭長夫人從來沒有對他講起過自己究竟受到誰的誘惑,她總是泛泛而談,籠統地講到自己夢裡出現淫亂的情景,但沒有講過她愛哪個男人。安娜是從不撒謊的,至少在神聖的懺悔室里她不會這麼做的。那麼,她究竟夢見了誰呢?講經師回想起他曾經作過的那個回味無窮的假設……可現在又從百葉窗的格子里跳出來另一個相反的假想:「我們假定她夢中見到了……那個紳士。」他毫不掩飾,怒氣沖沖地離開了懺悔室。他在唱經處後面碰見堂庫斯托蒂奧,沒有回答對方的問候就走進聖器室。他對「公鴿」以解僱相威脅,因為貓又弄髒了衣櫃。接著,他又去主教府,對主教狠狠地訓斥了一通,語氣尖酸刻薄,毫不留情。教區法官經常訓斥他。老好人福爾圖納多手頭相當拮据,裁縫替他的親屬做了幾件新的法衣,他都付不起工錢。裁縫便出了個絕招,他拿來一張破紙,上面用大號字體寫了幾句要賬的話。裁縫雖稱他為尊敬的大人,但欠款照要不誤。此時主教手裡就拿著這張破紙。

福爾圖納多顫抖著請求講經師借一筆錢給他。堂費爾明先讓主教央告一番,又對他數落一頓,才答應借錢給他。這個可憐的牧師穿得真像個牧人①了。

①在西班牙文里「牧師」和「牧人」是同一個詞。

為什麼要做新法衣?為什麼福爾圖納多要自己掏腰包?他既然知道自己身無分文(因為他的薪俸還沒有領到就花光了),為什麼還要答應呢?福爾圖納多承認自己寅吃卯糧,也很想擺脫這種困境。

「我都記不清欠你母親多少錢了,想必是個大數目吧。」

「是啊,先生,這數目真不小。糟糕的是您不但自己破產,也使我們破產。大伙兒都知道這件事,壞了教堂的名聲……您總不能這麼靠典當來救濟窮人吧,欠了債又不還,這樣的日子究竟有沒有盡頭?基督說,『分掉你的財產,跟我走吧。』可他沒有說過,分掉他人的財產呀。」

「你說得對,孩子,你說得有道理。如果不有失體面的話,我想請會計發薪俸時,扣下一部分抵債。」

隨後,德·帕斯走進辦事處。到了那兒,還忘不了和主教的這次會面。他看什麼都不順心,問題成堆。案卷弄得亂七八糟,他撣了掉上面的灰塵,說要給某些人停發薪水。他能同意辦的事也一概拒辦,還準備懲辦兩三個鄉村神父。末了,快走出門去了,他又在捐助帕羅馬萊斯遇難海員的問題上批示說「分文不給」。

「先生,」一個白鬍子老漁民拿一頂加泰羅尼亞帽子哭著說,「我們都快餓死了。今年捕魚季節什麼魚都沒有捕到啊。」

講經師理也不理地走出門去,他一個勁兒地在想梅西亞和安娜。半小時后,他一改平日走路的節奏,獨自大步地在堤岸上散步。這時,頭腦中突然響起了誰的聲音:「鯛魚,鯛魚!」

他為什麼想起了鯛魚?他聳了聳肩,對自己那愚蠢的擺脫不了的念頭非常生氣。

「我都快要發瘋了。」

八天過去了。安尼塔按指定時間來到懺悔室,跪在百葉窗下。

得到寬恕后,她擦乾臉上的眼淚,站起來朝門廊走去。她在那兒等講經師出來后,兩人一起來到唐娜·佩德羅尼拉家。天色不早了。

她一個人在家查「靈愛之母」的賬目。她戴一副金邊眼鏡,鏡片上顯露出一對榛子色大眼睛。皮膚黝黑,前額瘦削,眼皮往外鼓,兩道濃密的灰眉毛像一簇頭髮一樣緊箍著腦袋;下巴圓而肥厚,鼻樑端正,大嘴巴,兩片厚嘴唇十分蒼白。她長得身高肩寬。長年守寡,使她的模樣看起來像個老處女。她身穿黑色法衣,腰系漆面寬皮帶,衣袖上綉著醒目的銀色徽記,粗壯的手腕上扣著玻璃紐扣。

她坐在一張帶柜子的寫字檯前,柜子上鑲嵌著用黑木雕刻的鍍金中國人像。她站起來擁抱了庭長夫人,還吻了吻講經師的手。她對他倆的突然來訪表示感謝,並請他們稍候片刻,讓她清理完雜亂的賬目。庭長夫人和講經師只好單獨待在掛著綠色絲綢帷幔並貼著灰色、金色牆紙的陰暗的客廳里。安娜坐在沙發上,講經師坐在一邊的扶手椅上。從陽台虛掩的門縫裡射進一縷落日的餘輝。房間里暗得他們幾乎看不清對方的臉。從客廳的右邊躥出一隻肥肥胖胖、尾巴粗大的白貓。它慢慢地走近沙發,懶洋洋地抬起腦袋,對庭長夫人看了一眼,輕輕地叫了一聲,又親熱地在講經師的法衣上擦了擦身子,便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到走廊上去。安娜似乎在白貓身上聞到香燭的氣味,這表明唐娜·佩德羅尼拉的虔誠。房子里十分安靜,鴉雀無聲,溫度適中,房內有一股清香味兒,像安息香和蠟燭的氣味,又像是薰衣草的芳香……安娜感到昏昏然,悶得喘不過氣來。

唐娜·佩德羅尼拉還沒有查完賬。這時,一個身穿黑色法衣的女僕端著一盞老式銅製油燈走進客廳。她沒有抬頭,目光注視著灰綠色方格子地毯,聲音像是患了感冒似地道了一聲晚安,便將燈放在小圓桌上。客廳內又只剩下安娜和講經師兩人。

講經師打破了短暫的寂靜,聲音有點像剛才那隻白貓。他說:

「我的朋友,您決定上這兒來,我真不知怎麼感謝您呢……」

「您為什麼不早點對我說呢?」

「我不是對您說了嗎……」

「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說過。您從來沒有說我沒上這兒來是怠慢了您,又沒有告訴我,這位夫人以為我不想到這兒來……再說,天老是下雨,您知道,我怕潮濕,街上濕淋淋的我就不敢出門,我身體又不太好……是這樣的,先生,雖說我的氣色不錯,外表看也可以,可像堂羅布斯蒂亞諾所說,我確實有病。有時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堆正在往下塌的流沙……我不知用什麼言語進行表達……反正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出現了裂縫,我已四分五裂,已成了廢人了……如果您能看到我身軀內部,您一定會覺得可憐。儘管這樣,如果您早點像今天這樣對我說,即使游水我也要游到這兒來。是的,堂費爾明,也許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但我絕對不是忘恩負義之徒。我知道自己欠您的情,而且,永遠也償還不了。在我孤寂的生活中聽到了您的聲音,您難以想像,這聲音對我有多大的價值……您的聲音來得太及時了。我從小失去母親,我的童年您是知道的。我不知怎樣成為一個好的女人。您說得對,美德如沒有詩一樣純凈,就不是美德;對缺乏美德的人來說,用美德寫成的詩就缺乏詩意……這個道理我已明白,所以,我希望您來給我指引方向。我以後會來這裡的,我要向這兒的夫人學習,她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我也要按您的囑咐行事。這並非出於恭順,也不是出於利己,顯然是由於我缺乏自制力……我希望重返童年,接受教育,一下子就成為有用的人,免得老是東搖西擺,就像現在這樣……另外,我也需要治病,有時我真怕會發瘋……我已經對您說了,晚上失眠,為了驅散愁思,我常常想到上帝,想到上帝就在身邊。『上帝就在我身邊,我還怕什麼呢?』我就這樣對自己說,但不管用。我已對您說了,有時我的頭腦里突然會出現過去的想法,就像舊的創傷又疼痛起來那樣。腦海里出現了離經叛道和不信神的念頭,還有其他的種種雜念,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有的。我只模糊地記得當年父親活著時,我在家裡聽到的。有時,我問自己:每當我竭力向自己表明上帝存在時,我頭腦里就有沉重的壓力,難道這是上帝的意思……」

「安尼塔,安尼塔……別說了,請您別說了,您太激動了。您說得對,危險是存在的,這我已看出來了,危險還很大,但我們能化險為夷,我對此很有信心。您是好人,上帝和您同在,我願盡一切努力幫您擺脫困境……您說的這些都是疾病,是憂愁,是神經質……不過,這都是肉體上的毛病,與靈魂不相干……當然,真的有了那種接觸,那就危險了。安尼塔,不光是我,您在信仰方面也要有實際行動。我的朋友,要有實際行動!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我們需要強有力的措施。如果這裡好心的夫人有些言行您覺得有些厭惡,可不能憑自己的想像隨便責怪她們。對他人的缺點要寬容,要從好的方面去想,別只看表面現象……現在,我們來談談我自己。如果您能理解我的心,那該有多好,安尼塔!對您今天來這兒我真的感激不盡……」

「您這麼說好像……」

「我是真心實意的……」

「前些日子我不知不覺地成了忘恩負義的人了……」

「可您最後會獲得新生的,是嗎,我的孩子?」

「是的,我的精神父親,我會獲得新生的。」

他們倆沉默了,並互相注視著。堂費爾明身不由己地將靠在沙發上的庭長夫人的一隻手拉過來,緊緊地握住晃動著。安娜覺得臉火辣辣的,但認為為此驚叫起來未免太荒唐了。他們站起身來。唐娜·佩德羅尼拉進來了。德·帕斯繼續握住安娜的手,對唐娜·佩德羅尼拉說:

「我的夫人,您來得太及時了。綿羊已莊嚴地向牧羊人做出保證,永不離開自己選中的羊圈。您就是證人。」

唐娜·佩德羅尼拉吻了吻安娜的前額。

這是莊嚴、有力的一吻,但顯得冷冰冰的,彷彿在安娜的前額上用宗教團體浸泡在冰塊里的圖章打上了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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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長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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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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