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副主教堂雷斯蒂圖托·莫烏雷洛神采奕奕、喜氣洋洋地好像換了一個人似地從特爾瑪薩爾塔斯海濱浴場回到斐都斯塔。他一回來就著手準備另一個戰役。他希望這是推翻那個買賣聖職、支配主教的意願和奴役整個教區、實行專制統治的教會的敵人的最後的也是決定性的戰役。「外交家」格洛塞斯特爾在這兒顯然是指講經師先生。

那年夏天德·帕斯遇到的第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是在一天早上在唱詩班裡聽到這樣的消息:

「格洛塞斯特爾回來了。」

講經師並不怕他,他誰也不怕,但他也對這種勾心鬥角深感厭倦。除了原來留在斐都斯塔的那些人外,副主教又找到不少背後愛議論別人的人。這些人和他一樣,也希望向他們共同的敵人發起進攻。從山區或海邊漁村度假回來的人原本就希望知道一些城裡發生的事。在偏僻的邊遠山區又有什麼事值得議論的呢?他們終於回到了斐都斯塔,只有在這樣的文明中心他們才可以痛痛快快地罵人。那些鄉下人盡說醫生、藥劑師、神父和村長的壞話。但他們是斐都斯塔人,是省城去的,罵那些小人物有什麼意思呢?「我們是羅馬公民①」莫烏雷洛說,「我可不是隨便議論人的。我要用舌頭打倒巨人,我可不像特爾瑪薩爾塔斯的醫生那樣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

①原文為拉丁文,意思是從斐都斯塔去的人身份高貴。

佛哈等留在城裡的人也希望出去度假的人回來,以便將最近發生的一些情況說給他們聽聽,大家一起議論一番。出去避暑的人一回來,教士會、教友會、俱樂部、街道和散步的地方又熱鬧起來。在漫長的冬季人們由於懶得交往而一度變淡了的友情又親密起來。從外面回來的人和留在斐都斯塔的人都發現對方在談論趣聞和說俏皮話方面大有長進。等到最後一批出去度假的人回來時,他們發現斐都斯塔早就流言蜚語滿天飛了。

講經師是這一年酒神節上人們攻擊謾罵的目標。

「堂桑托斯·巴里納加這個紅十字商店的競爭對手是唐娜·保拉和她兒子無恥的非法壟斷行為的犧牲品,眼下他已生命垂危,這是貴族醫生堂羅布斯蒂亞諾·索摩薩說的,他的話應確信無疑。」

「你們說,他為什麼會死?」佛哈向剛做完午間彌撒、正在大教堂門前聊天的人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他是醉死的。」里帕米蘭說。

「不,先生,他是餓死的。」

「他白酒喝得太多了。」

「他確實是餓死的。」

堂羅布斯蒂亞諾來了,他以「科學家」的名義說:

「我不指責任何人,科學不指責誰,它另有使命。我不否認,慢性酒精中毒是巴里納加的部分病因,不過,如果有好的營養,完全可以緩解。再說,現在的堂桑托斯早已一貧如洗,想喝醉也辦不到了……你們可能不懂,但科學認為,突然斷酒會加速這個因飲酒過度而得病的患者的死亡。」

「為什麼會這樣?」大祭司問道。

「是呀,請您解釋一下。」佛哈說。

堂羅布斯蒂亞諾微笑著。他以憐憫的神情搖了搖腦袋,作了解釋。他說,儘管在場的先生們聽了會感到驚奇,但酒精中毒的堂桑托斯只有繼續飲酒,才能多活幾個月。沒有使他活命的酒精,他很快就會死亡。

「可是,堂羅布斯蒂亞諾,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佛哈先生,您馬上就會明白。您知道托德①嗎?」

①十九世紀英國化學家。

「誰?」

「托德。」

「不知道,先生。」

「那您就別吭聲。您知道酒精的降溫作用嗎?也不知道,那就請您閉上嘴。您知道酒精的發汗作用是怎麼回事嗎?還是不知道,那就請您靠邊站吧。您能否認坎貝爾①和謝弗里埃②發現的酒精的止血作用嗎?如果否定這一點,那就錯了。當然,這都是內服的。這麼說,您是一竅不通……」

①十九世紀美國醫生。

②十八世紀法國化學家。

「正因為這樣,我才請教您嘛。不過,聽我說,我的先生,不管您學識多麼淵博,也不管托德先生說了些什麼,科學或者說神聖的科學都沒有權利誹謗堂桑托斯·巴里納加。這個可憐的人是氣死餓死的,這就夠了,用不著您拿醫學術語再對他痛罵一番。誰知道您是從哪兒看了一篇有關酒的文章,就自以為有權污衊我的好朋友了。」

「我倒在這方面和科學的合法代表索摩薩先生的看法慢慢相吻合了。」里帕米蘭大聲地說,「我不知道醫學上是不是有以毒攻毒的說法,也不知是不是可以以酒解酒,但我知道堂桑托斯的確是只酒桶,他體內的酒精比血管里的血還多。他像個浸透酒精的火捻子,您只要一點火,就會……」

「里帕米蘭先生,我無需教會的幫助,就可以使這個守舊的進步黨人理屈詞窮。我有科學就夠了。歸根到底,科學是我的宗教。」

醫生回頭又對佛哈說:

「聽著,退役班長先生,您知道酒精在酒徒身上的炎症所起的作用嗎?您不知道就別胡言亂語了。」

「醫學騙子,請您滾開!您是真正的騙子!大夫先生別神經兮兮地在我們面前充當大學問家了。」

「多擺事實,少罵人。」

「少出醜,多通點情理。」

「大兵先生,我是科學家,而您是一八一二年憲法派的遺老。肖默爾①和一切有頭腦的人都承認,治療酒精中毒引起的病症得使用酒精。」

①十九世紀法國醫生。

「可我如果否認這個小前提呢?」

「在醫學上沒有什麼大前提和小前提,在牌桌上也沒有什麼花牌和反花牌。」

「小前提就是巴里納加是個酒徒……」

「這就是說您否認病的先兆……」

堂羅布斯蒂亞諾發現自己說了一句蠢話,臉突然紅了。

「管它什麼跑馬場,還是河馬①呢,我是為那個不在這兒的人說句公道話……」

①在西班牙文中,「跑馬場」和「河馬」的發音跟「先兆」相近。

「總之,我說最後一句話:如果讓一個醉漢突然戒酒,他就會立即出現可怕的衰竭和真正的虛脫,您能否認這點嗎?」

「聽著,愛賣弄學問的先生,您如果再在我面前賣弄那一套破爛貨,那我就要在您面前背五千句拉丁文詩和格言警句,叫您聽得目瞪口呆:秩序建立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不同信仰、能力。身份、社會關係……①」

①原文為拉丁文。

里帕米蘭笑得前仰後合,索摩薩氣得火冒三丈,前市長繼續背誦拉丁文:

「陽性名詞有:手杖、天、塔、莖、血、山、魚、蟲、路、風箱。①」

①原文為拉丁文。

醫生和前市長差一點動起手來。堂桑托斯的病因雖沒有查清,但半小時后整個斐都斯塔都出現了這樣的傳聞:為堂桑托斯的病,佛哈和索摩薩拳腳相加,也許里帕米蘭也挨了拳頭。

過了幾天,又出現了一件事,使貧病交加的堂桑托斯·巴里納加的事不再引人注意。據格洛塞斯特爾和佛哈等人說,卡拉斯皮克的女兒特雷莎修女已快咽氣了。她在訪修會的修道院里,住的禪房用索摩薩的話來說,骯髒得跟廁所差不多。

修女特雷莎·卡拉斯皮克真的死了。索摩薩說她死於肺癆,而修道院的醫生則說她死於肺結核。在這位醫生看來,肺癆和肺結核大概是兩回事吧。

不管是肺結核還是肺癆,堂費爾明的敵人卻一致認為姑娘之死應歸罪於講經師。

唐娜·保拉和堂阿爾瓦羅是同一天回斐都斯塔的。按特里封的說法,這一天又一個天使升天了。他仍然是個浪漫派詩人。

斐都斯塔的自由黨報紙《警鐘報》相繼發表了兩條消息,這兩條消息使堂費爾明的心情很不好。

「歡迎斐都斯塔自由黨傑出的黨魁堂阿爾瓦羅·梅西亞先生閣下結束消夏旅行,回到省城。許多朋友都去拜訪我們這位傑出的領導人。據說,他準備在政治、道德、教規、宗教諸方面繼續進行自由主義宣傳。我們將為消除神權專制統治給真正的進步力量設置的種種障礙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那種神權專制統治已使全體斐都斯塔民眾深感厭倦。」

「安息吧。教皇極權主義者,著名的資本家堂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卡拉斯皮克的女兒,教名為特雷莎的修女唐娜·羅莎·卡拉斯皮克·索摩薩小姐在訪修會修道院的禪房內不幸逝世。我們如果對這一意外的不幸事件引起的種種反應都作評論,那將佔有大量篇幅。我們只想說,按照最著名的醫生的看法,訪修會修女們住宅的衛生條件太差和我們深感痛心的修女之死有密切關係。另外,我們還想問一句:某些『嚙齒動物』藉助虛偽的宗教的名義鑽入他人之家,慢慢用含有毒素的影響破壞家庭的安寧和平靜,這也能稱得上『衛生』嗎?

「如果我們文明省城中的全體自由黨人不團結起來,共同反對壓迫我們的那個強大的僧侶暴君,我們很快就會成為那種最卑鄙無恥的宗教狂熱的犧牲品。願死者安息吧。」

里帕米蘭沒有讓講經師知道,匆匆動筆在《御旗報》上發表一篇未署名的文章,為他的朋友和訪修會進行辯護,也維護了被自由黨報紙糟蹋得不成樣子的文法。文章的作者寫道:「另外,我們也不明白死者究竟是卡拉斯皮克先生,還是他的女兒,糊塗的記者能告訴我嗎?」

上面的這句話表明,文章是大祭司的手筆,因為他慣用這種詼諧的風格。

在斐都斯塔,報紙上刊登的誹謗性文章特別引人注目。相反,特里封·卡門納斯寫的那些讚歌和哀歌卻無人問津。有些會觸痛某些市民的文章雖然非常短小,卻招來不少讀者,還會引起議論。報上如果出現針鋒相對的文章時,平時愛看報紙的那些人就會讀得津津有味。

鑒於上述原因,上面講到的這兩則消息很快就在全城傳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人們談的不是「講經師的毒害」,就是「修女特雷莎之死」。

「他應該為姑娘之死受到良心的譴責。」

「他是個吸血鬼,在吸我們女兒的血。」

「這是我們為狂熱的宗教信仰付出的血的代價。」

「這簡直是一種童女貢①!」

①公元八世紀摩爾人入侵西班牙后,在許多地方強迫當地居民進貢童女。

講經師原本想對這種胡言亂語置之不理,以為「自己崇高、聖潔的感情完全可以抵禦一切卑鄙無恥的攻擊」,但他還是被激怒了,氣得火冒三丈。他注意到自己的權力在動搖。攻擊他的人雖然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無恥小人,但是他們人多勢眾,他們的力量集中起來,完全可以將他打翻在地……他發現不少人對他產生了戒心;有些自由派人士的夫人也不找他進行懺悔了。就連向來捏在德·帕斯手心裡的主教福爾圖納多也敢用冷漠的、充滿疑問的目光看著他,那目光就像一把鋼刀插進講經師的心裡。

在堤岸上散步的季節又到了。每當謙恭中略帶驕傲、神秘而英俊的堂費爾明在那兒出現時,大伙兒發現他已不像過去那樣邁著勝利的步伐。從人們向他問候的眼神中,從他聽到的竊竊私語中,甚至從行人給他讓路的態度上,他都看出他們對他的冷淡、猜疑和敵意。

在家裡,唐娜·保拉緊皺眉頭,默默地做著迎接一場風暴的準備工作。她像航海的人收攏船帆一樣將錢財全都收回來:索回債款,千方百計將紅十字商店的商品賣掉,那樣子完全像清倉大拍賣。為什麼要這樣呢,唐娜·保拉沒有作解釋。不過,她心裡是清楚的,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因為她兒子費爾明完蛋了,那個狡詐的女人,那個庭長夫人,那個罪孽深重的假聖女將他迷住了,弄得他昏頭昏腦。誰知道在奧索雷斯家的巨宅里會發生什麼事呢?真丟人啊!如果不預作準備,就會傾家蕩產。人們可以將她攆出斐都斯塔,但她不將城裡的一半人叼走是不甘心離開的。

堂費爾明「少爺」獨自一人坐在書房裡。「現在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了,連母親也不來安慰我。我已將全部精力都奉獻給崇高而神聖的事業。安娜,安娜!除了她我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人了。她也孤苦伶仃,也需要我……我倆在一起便能戰勝所有的蠢人和壞人。」

德·帕斯臉色蒼白,白中帶黃。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他女友的身邊。她越來越美了,面色紅潤,精神煥發,體態豐滿、勻稱。整個身軀經過靈魂的凈化后,顯得非常健康,跟「聖母」①一模一樣。

①原文為義大利文。

堂阿爾瓦羅·梅西亞從帕羅馬萊斯一回來,堂維克多·金塔納爾立即和他恢復了原來親密的友情。沒過多久,講經師便發現堂維克多跟自己的關係疏遠了。儘管堂維克多對宗教信仰還相當虔誠,但他卻懷疑宗教和教士、天主教和教皇極權主義是不是真有區別。「我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每當他發表異端邪說時,總是這樣說。他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解釋《舊約》和《新約》的。他甚至當著神父和夫人們的面說,有道德的人就是神父;一座古老的森林就是聖潔宗教最合適的聖地;他還說耶穌當年也是自由派。他的胡言亂語還不止這些。而更糟糕的是庭長夫人和堂費爾明發現,每當金塔納爾看見他們倆在一起時,他的態度就有些冷淡。遇到這種情況,講經師便只好視而不見。

堂阿爾瓦羅不常去安娜家,就是去,也都是禮節性的拜訪,待的時間不長。「為什麼要這樣呢?」堂維克多問。他的朋友總是吞吞吐吐地告訴他,庭長夫人不願接待他,他不願惹人討厭。再說,不願去堂維克多家的人也不止他一人,連過去直進直出的小侯爵巴科也幾乎不登門了。比西塔辛也不常去了,侯爵夫人根本就沒有去過。這就是說,除了講經師,幾乎所有的朋友都不登門拜訪。講經師先生一來,就將庭長夫人家的朋友全趕跑了。庭長夫人倒很高興,彷彿除了講經師,誰也不需要了。可是,堂維克多還跟過去一樣,需要社交,願和朋友們在一起聊天。

堂維克多繼續每兩個月去懺悔一次,領一次聖餐,但凱姆卑斯的書卻和其他的書一樣,早已積滿了灰塵。他儘管還是害怕被打人地獄,但又不願放棄人世間短暫的歡樂,更不願讓全家陷入宗教狂熱中。梅西亞在俱樂部里給他出的一些主意他非常重視,也準備付諸實踐,但又不敢那樣做。他只敢偶爾對講經師板板臉,給他一個難看的臉色,可講經師總裝做視而不見的樣子,結果,還是毫無用處。

堂維克多終於承認,他並不像自己原來認為的那樣堅強有力,只是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一點。他認為,他無力反抗耶穌教會對家庭的入侵。是啊,他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結果讓德·帕斯控制了妻子的思想。金塔納爾最後把講經師在自己家裡的權力同耶穌會過去在巴拉圭的權力進行了比較,認為他的家現在成了第二個巴拉圭了。而且,他覺得自己對那種有害的影響越來越無能為力,唯一的辦法就是板板臉,或者乾脆一走了事。

堂維克多這樣做的結果只是使庭長夫人和講經師在家裡見面的次數有所減少,但在外面見面的次數卻增加了。最好的會面場所是唐娜·佩德羅尼拉的家。他們為什麼要去惹可憐的堂維克多呢?還是讓他安靜一點吧,雖說講經師和庭長夫人的關係是清白的,但他們在一起的那種場面還是不讓他見到為好。

講經師和安娜這兩個心靈相通的朋友就在唐娜·佩德羅尼拉家的客廳里見面,有時一談就是幾個小時,客廳朝陽台的門用灰毛毯遮掩著。在那兒除他們兩人外,就只有那隻跟他們越來越親熱的肥肥胖胖的白貓。它靜悄悄地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它的身軀不時地擦著庭長夫人的裙邊和講經師的法袍。

安娜見講經師臉色異常蒼白,眼圈發黑。她從他說話的聲音和呼吸中可以感到他相當疲憊乏力,便對他異常關切地說,他應該多多注意身體。她說話的語氣就像媽媽勸心愛的兒子服藥那樣懇切。講經師微笑著回答說,他沒有什麼病,請她不必多慮。

有時,他們倆談著話,突然出現一陣沉默,令人感到尷尬。兩人心中都似有難言之隱;雙方都認為自己了解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

安娜每次對講經師說,他的健康每況愈下時,他都顯得異常痛苦。「假如她知道我內心的苦衷就好了!」

他拿定主意不讓自己以粗野行為破壞跟那位「美麗天使」的友誼,因為那樣只會使他感到內疚和悔恨。他確信,安娜的心靈是純潔的,她已全身心地投到了宗教事業中去,如果玷污了她,那麼她純潔的靈魂就會失去魅力。講經師內心雖充滿激情,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越軌。他頑強地抵禦著肉體突然而猛烈的反叛。他想,如果離開了唐娜·安娜,那麼,他的身體好壞對她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沒有對他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但他的整個靈魂都是屬於她的。每當安娜雙手合十,含著微笑,體貼人微地懇請他保重身體,不要把時間和精力全都花在工作和懺悔上時,他都會感到強烈的內疚和痛苦。她彷彿在對他說:「萬一您有個三長兩短,離我而去,我會怎麼樣呢?」

「這實在太不應該了,」講經師想,「在她面前,我裝出一副聖人的樣子,但實際上我只是一個具有七情六慾的凡人。欺騙他人我不感到難過,但我這是在欺騙她呀!可我又不得不這樣做。」他想,所有這一切都是由於她才這樣做的;由於她,他才強烈地感覺到了自以為早已消亡了的青春的激情;由於她,他才又陷入了原來的泥坑。他試圖從這些想法中尋求安慰,但沒有達到目的,他無法消除內心的遺憾和痛苦。

特萊西納忐忑不安地過了好幾個星期,生怕自己會失去對少爺的控制。這期間講經師正和安娜過著無憂無慮、心平如鏡的日子。但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他又有些心猿意馬,難以自制了。這種情況比內疚還可怕,還危險,安娜越是貞潔,越是清白無辜,越是相信他們之間純正的友誼,對堂費爾明激情的刺激性越大。她不知道,自己對他的信任、關懷和情義,以及她所做所說的一切,都像往火堆里添乾柴。為了避免出現意想不到的後果,他決心收斂一些,而這正合特萊西納的胃口,她認為自己取得了勝利。

安娜也有內心的隱秘。她的信仰是真誠的,希望得到拯救的意願是堅定的,如聖特蕾莎說的那樣希望一步一步地升騰到更高境界的決心也是強烈的,但同時堂阿爾瓦羅對她的誘惑也越來越強烈了。奇怪的是她一方面認為思念他是一種罪孽,另一方面卻又感到某種快樂。她不再懷疑此人對她來說意味著墮落,也不再懷疑正是由於自己身上還有一些世俗的、肉慾的、脆弱而非永恆的東西,才會喜歡他。她現在已不像過去那樣敢面對面地瞧著他,也不讓他幾個小時地待在自己身邊。不行,她得躲開他,得遠遠地離開他,甚至連想也別去想他。他是魔鬼,是耶穌的大敵。她別無他法,只有躲開他。她現在有些卑躬屈膝,而過去則過於傲慢。她現在能這麼清清白白地活著,全憑上帝保佑。她承認,如果上帝對她聽之任之,她準會失節。這就是說,只要上帝一鬆手,堂阿爾瓦羅便會伸手將她抓住。為此,她既不願想他,也不願見他。然而,她還是會不知不覺地想到他。她想將他拋到腦後,但他的形象總會反覆出現。這實在太遺憾了,耶穌會怎麼想呢?講經師要是知道了又會怎麼想呢?她只要稍一放縱自己,便會想起梅西亞,心裡總有某種快感。她認為這種感覺十分卑鄙,對此深感厭惡。為什麼要想念梅西亞呢?意識到對耶穌的不忠,這使她感到悔恨、悲傷。害怕。是啊,對天主和自己的兄長堂費爾明的不忠使她厭惡自己,自輕自賤。安娜向講經師進行懺悔時,不敢將這些想法告訴他,因為那樣會傷害他,會毀壞他們之間的真誠友誼。為了在懺悔中隱瞞這一點,她自我解嘲地說:「我不願意這麼說。」每當她能控制自己的思想時,她會有意識地將罪惡的念頭驅趕出去,不去想堂阿爾瓦羅,不有意去犯罪。是不是有無意識的犯罪呢?有一天她就這個問題請教了講經師,但沒有說這個問題與她本人有關。堂費爾明說,這個問題比較複雜,一言難盡。他引用幾個作家的話來進行說明。安娜記得,其中有帕斯卡①的《大主教》。她有這本書,便找來讀了。她讀不懂,都快急瘋了。看來,做好人也需要有一定的才華,她繼續對講經師隱瞞內心的隱秘。講經師的敵人對他大肆誣衊時,安娜懷著一片慈心竭力保護他。在她看來,那些誣衊全都是捏造的。她用這個方法抵禦梅西亞對她的誘惑。

①十七世紀法國作家。

安娜決心犧牲自己,援助這個曾經拯救過她的男人。這個願望十分強烈,她很高興這樣做。她渴望愛情,這樣做,也許是對這種渴望的一種彌補,「是的,」她想,「我就要懷著一顆愛心,做出自我犧牲,同自己的犯罪傾向進行鬥爭。如果需要的話,我願為此人而死。」然而,她又不知怎樣將自己的願望化為行動。她努力尋找,但就是找不到為講經師做出犧牲的機會。她能為消減那些誹謗中傷的力量做些什麼呢?到目前為止,她還什麼也沒有做,但她沒有失望,也許將來會有機會拯救那個「殉道者」的,而眼下只能對他作些安慰。她在這方面做得很好,以致講經師花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沒有跪倒在她的面前,親吻她那雙小巧玲瓏、穿著時髦皮鞋的腳。

在這期間,佛哈、莫烏雷洛、堂庫斯托蒂奧、吉馬蘭和《警鐘報》里的人以及在幕後的堂阿爾瓦羅和比西塔辛等人也在加緊活動,以便推翻壓在他們頭上的這座大山——這兒自然是指講經師。

修女特雷莎之死對講經師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動搖了他竊居的崇高地位,並在一段時間裡使可憐的堂桑托斯·巴里納加的事相形見細。然而,幾星期後,巴里納加這個受害者的光環重放異彩,公眾那種虛假的同情心又轉向他了,就像戲劇《第二個母親》中的那個後娘那樣。斐都斯塔人並不關心堂桑托斯的生死,誰也不願伸手拉他一把,而且,大伙兒還是輕蔑地叫他酒鬼。但是,人們都非常憎恨講經師,罵他是製造這麼多不幸的罪魁禍首,並相信,就是上帝也贊成大家這麼詛咒他。

「啊,在這個時代,在這個遭一切進步勢力的敵人誹謗的時代,」佛哈在俱樂部里大聲說,「在這個實利主義的腐朽的時代,誰也不能任意踐踏民眾的感情而不遭到被踐踏入的同聲譴責!堂桑托斯·巴里納加是紅十字商店肆無忌憚的壟斷行為的受害者,眼下正在他冷冷清清的店堂里挨餓。

「在他的商店裡,當年擺滿了聖杯、聖碟和聖燈,還有蠟燭等無數祭祀用品。現在他卻在那兒快餓死了。先生們,我們都知道,這都怪那個買賣聖職的傢伙。當然,這個置我們的商業法規和教規於不顧的人,這個身為教士還在做生意的人,這個使可憐的市民巴里納加行將餓死的人,好日子也不會太久了,因為民眾的仇恨像潮水一樣在增長,在升高,最後必然會將這個暴君吞沒!」

佛哈這樣的話不知說了多少次,但他從來沒有給堂桑托斯送去一隻母雞或別的什麼,讓他煨鍋雞湯喝。這個破產商人在理論上的支持者們都跟佛哈一樣,嘴裡一個勁兒地說他快要餓死了,但去拜訪他時,沒有人給他送去一片麵包。佛哈也常去看他,但很快就出來了。他去的目的是為了證實一下這個可憐的老人是不是真的一貧如洗。得到證實后,便立即出門大罵講經師。他認為這樣做就是為他偉大的進步事業做出了貢獻。

本來一些樂於助人的虔誠教徒會給堂桑托斯一些資助,但不久前他宣布自己成了異教徒,這些資助便全落空了。

有些聖保羅會的女會員來到老人的卧榻邊,向他表示願意給他提供一些物質和精神上的幫助,但被他拒絕了。當時,幸虧堂龐佩約·吉馬蘭在場,否則堂桑托斯準會對她們破口大罵。

堂桑托斯授權給他的朋友堂龐佩約,拒絕接受狂熱的宗教徒的任何幫助。吉馬蘭愉快地接受了這一需要堅強的毅力才能完成的使命。

唐娜·佩德羅尼拉和受俸牧師堂庫斯托蒂奧受聖保羅會的委託,來到了那個慢性酒精中毒患者的空蕩蕩、冷清清的房子里。巴里納加的女兒——一個臉色蒼白、乾枯的女教徒哭哭啼啼地在樓下一間空房子里接待他們。堂庫斯托蒂奧學講經師的樣子,柔聲柔氣地對女教徒說了些安慰的話。她抬起那雙淚汪汪的眼睛,像見到了熟人似地注視著滿嘴甜言蜜語的教士的眼睛。

隨後,他們又踮起腳尖,悄然上樓,準備見見那個宗教界的敵人。

「這麼說,堂龐佩約也在樓上了?」堂庫斯托蒂奧走到樓梯中間問道。

「是的,這些天他一直在這兒。我父親讓我離開,他要那個老傢伙照看自己。」

堂龐佩約·吉馬蘭聽到受俸牧師的聲音,知道他是個神父,便作好了防禦準備,竭力擺出與自己這個堅定的自由思想者的身份相稱的勢態。他背著雙手,在房間里踱著大步,腳下遭蟲蛀的栗木地板被踩得吱吱作響。在旁邊的那間卧室里,不時傳來病人的呻吟聲和困難的呼吸聲。卧室沒有門、由一塊骯髒的紅布隔開。

「誰來了?」堂桑托斯有氣無力地問道。他身上沒有勁兒,火氣倒不小。

「我估計是他們來了,不過,您不用害怕,有我在這兒呢。您不要說話,別生氣,一切由我來應付。」

敵人進來了。儘管他們不是來吵架的,但堂龐佩約還是作好了準備。唐娜·佩德羅尼拉剛一開口,無神論者便向她伸出手去,打斷她的話說:

「夫人,對不起,也請這位尊敬的教士原諒,你們走錯了門,這兒不需要你們有條件的施捨……」

「什麼有條件的施捨?」堂庫斯托蒂奧和顏悅色地問道。

「我的朋友,請別生氣。我覺得您在地球上另有使命。我是在平心靜氣地跟您說話……」

「老兄,我認為我沒有說過……」

「您剛才說了,您說什麼有條件的施捨……我可不吃這一套,誰也別想將自己的意志強加在我的頭上。我並非對教士一概仇視,但我希望有文化的人都要講點禮貌……」

「先生,我們可不是來吵架的,我們是來施捨的……」

「可您的施捨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不條件的!」唐娜·佩德羅尼拉大聲說。她不明白為什麼要跟這個無神論的瘋子打交道。「您在這個家裡能做得了主嗎?這位小姐是堂桑托斯的女兒,我們今天是來找他們父女倆的,是給他們送救濟款來的。」

「條件是要他悔過自新,這我早已知道。關於宗教自主的問題堂桑托斯已授權給我。現在我要以他的名義懇請兩位離開這裡……」

堂龐佩約伸手指了指門,過了好一會兒,才將手放下。唐娜·佩德羅尼拉說,她不打算聽從一個管閑事的人的命令。

「夫人,你們倆才是愛管閑事的人呢,誰也沒有叫你們來。這兒只接受不要出示領受聖餐證明書的施捨。」

「我們也沒有要你們出示證明書……」

「神父先生,請別跟我耍弄神學院的那套把戲。現代哲學表明,經院哲學是一種只能哄騙小孩的玩意兒。我知道你們來的目的。你們是想用一盤濱豆來換取我朋友牢固的信念,用一碗肉湯就叫他改變信仰,用一個比塞塔就叫他信教……這太不應該了!」

「可是先生……」

「神父先生,別來這一套了。堂桑托斯打算既不懺悔,也不受聖餐就死去。他不承認祖先的宗教。這是他不可更改的條件。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們同意幫助他,照顧他,給他需要的食品和醫藥嗎?」

「可是,我的先生……」

「不要我的先生,你的先生的,我已經說了,您那套經院哲學也騙不了我!」

「誰騙了您啦?」唐娜·佩德羅尼拉說,「不過,我們想跟當事人面談一下。」

「那不行……」

「怎麼不行?」

「夫人,如果你們一定要堅持這種無理要求,那我就不管你們是男是女,將你們全都從樓梯上扔下去。」

說完,堂龐佩約便一步跨到那紅布帘子邊,擋住唐娜·佩德羅尼拉的去路。

「誰呀,誰呀?」巴里納加在卧室里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地問道。

「是聖保羅會的人。」吉馬蘭回答說。

「讓雷電將他們打死吧!快滾出我家!堂龐佩約,您為什麼不拿掃帚將他們轟出去。不要臉的東西……是不是還有個神父?」

「有,先生,是有個神父……」

「是講經師這個強盜?是那個盜聖蠟的傢伙吧?這個將我搞得一貧如洗的人,一定是來嘲弄我的!嘿,我要是能起床……可您為什麼不拿棍子將他趕出去呢?快給我滾!公道……沒有公道了嗎?難道窮人就沒有公道嗎?」

「請別那麼激動,他不是講經師。」

「是的,他是講經師,我知道,他是聖保羅會的頭頭。你快進來吧,強盜,你要進來,我就砸爛你的腦殼。」

「冷靜點,冷靜點,我的朋友,打發他們兩人,我一個人就完全夠了。」

「不,不,如果他是講經師,就讓他進來,我要親手宰了他!誰在那兒哭呀?」

「是您的女兒……」

「她也是個虛情假意的人。我要是能起來,哼!是她想讓她父親活活餓死,她往湯里放念珠和頭髮,往我鼻子上撒灰塵。她大清早去做彌撒,到吃中飯時才回來……不要臉的傢伙,我要是能起來……」

「爸爸,看在上帝分上,看在慈愛聖母的分上,您安靜點吧……來的是唐娜·佩德羅尼拉和一個神父先生。」

「是堂庫斯托蒂奧吧……是拐騙你的那個傢伙吧?這個教士會的花花公子!哼,小婊子,我要是抓住了你們倆……」

「上帝啊,我們快走吧!」唐娜·佩德羅尼拉大叫道。她朝樓梯口走去。

可是,他們一時還走不了,因為堂桑托斯的女兒突然暈過去了。他們將她抬到樓下的店堂里,免得她再聽到父親憤怒的咆哮和謾罵。樓上又只剩下堂龐佩約,他仍像剛才那樣踱起步來。隨後,他走進廚房,將替堂桑托斯偎的那鍋湯上面的泡沫撈去。

這兒行善的只有他一人。當然,他也不能過分慷慨,因為他還得養活自己那一大家子人。他手頭上也緊得很哪,但他對病人還是十分關心的。

不久,他就端著一盆正在冒熱氣的清湯上樓來了,上面還漂著一些炭灰。

他扶住堂桑托斯顫抖不停的腦袋,將湯餵給他吃。他沒讓病人哆哆嗦嗦的雙手端杯子。

堂龐佩約就這樣佔領了這塊陣地,他一心想的是如何確保自己思想的勝利。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必須時刻守候在病人身邊,免得讓堂桑托斯的女兒偷偷地將教會裡的人領到這兒來。

吉馬蘭大清早起來就上巴里納加家裡去;在那兒總要待到吃晚餐才回家。一到家就催女僕、妻子和女兒快做晚飯,然後,匆匆吃畢。

「喂,少說廢話,快將湯端來,人家等著我呢……」

吃完飯,他將桌上剩下的幾小塊麵包、少量的白糖和其他殘餘食品放進一個袋子里,提起來就走。

有幾個夜晚,他一回來就大聲嚷道:

「快將拖鞋拿來給我,還有那瓶茵芹酒,今晚我要守著堂桑托斯。」

他妻子嘆了口氣,便將一雙瑞士拖鞋和一瓶燒酒給了他,他轉眼間就不見了。

佛哈、奧爾加斯父子倆、格洛塞斯特爾(他只以一般人的身份出現)、堂阿爾瓦羅·梅西亞、在復活節照樣吃肉的幾個自由派人士和《警鐘報》的幾名編輯,還有講經師的其他不少敵人常去看望堂桑托斯。大家都懷著難以抑制的憤怒,對他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啊,將巴里納加先生糟蹋成這樣的人真夠卑鄙的,他應該受到公眾的譴責!」他們只說不做,誰也不給他提供點幫助,理由是「怕引起病人猜疑」。不過,也有不少人表示,需要的話,願為他守夜。

堂龐佩約像是這個家的主人那樣接待來訪。塞萊斯蒂娜也只好允許他這樣做,因為這是她父親的意思。

「你這個不要臉的小娘們,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的父親!你別在這兒了,你是個多餘的人!你這個沒良心的賤貨!」生命垂危的醉漢在自己的卧室里大聲地說。

十一月一過,天氣變得十分寒冷,堂桑托斯的病越來越重了。

十二月一日,塞萊斯蒂娜依從堂庫斯托蒂奧的囑咐,準備向父親發起最後的進攻,讓他接受臨終聖事。

早上八時許,堂龐佩約·吉馬蘭呵著雙手來到堂桑托斯家。他剛一進門,就被塞萊斯蒂娜在早已棄之不用的冷冰冰的店堂里攔住了。她先是懇求,跪在地上邊哭邊打躬作揖……繼而又是命令,又是要挾,又是辱罵,什麼方法都用上了,卻毫無用處。

「跟您父親說去吧,」吉馬蘭只說這麼一句話作為回答,「我只是按他的囑咐行事。」

塞萊斯蒂娜無可奈何地又來到父親床前,雙膝跪下,頭埋在薄薄的草墊子上,哭泣著。堂桑托斯還是那幾句話,他的語音低微,但十分威嚴:

「別假裝正經了,快給我滾開!天上有沒有上帝我不管,反正我討厭你和你們那些信教的,都給我滾開!誰也別進我的店堂,店裡的東西全完了,連一隻聖餐杯也沒有留下。只剩下那盞燈,強盜先生!你這個墮落的女兒,別裝得一本正經的,快給我滾!」

「父親,父親,您可憐可憐我吧,同意做臨終聖事吧。」

「他們將我的東西全搶走了,燈也搶走了,你是他們的幫凶。你也得進牢房!」

「父親大人,請您可憐可憐自己的女兒吧,接受臨終聖事……」

「不,我不接受,我們還是理智點兒吧。接受聖事管什麼用!做聖禮的那些玩意兒我要是留下,早晚也會在店裡爛掉。講經師嚴禁那些鄉下的神父買我商店裡的東西,他們有什麼辦法呢?他們都怕他啊,這傢伙太不要臉了!」

堂桑托斯費力地從床上坐起,低著頭,默默地哭泣,嘴裡不時地說道:「那些可憐蟲!」

塞萊斯蒂娜低聲地哭泣著,走出卧室。

她父親已失去了理智,無法進行懺悔,除非上帝創造奇迹。

「他既不會懺悔,也不想這麼做,更不應該這麼做。」堂龐佩約抱著雙臂,露出一副無動於衷的神情。

聖母受孕節那天清晨,索摩薩醫生說,堂桑托斯天黑以前就會死去。

病人本來就是昏頭昏腦的,現在連最後的一點理智也喪失了。除非某些印象很深的事他才能記起一點。堂羅布斯蒂亞諾的到來又使他稍稍恢復了一點神志。中午,塞萊斯蒂娜告訴父親,卡拉斯皮克先生要來看望他。這一意想不到的榮譽又突然使病人清醒過來了。卡拉斯皮克對抱著雙臂站在門口的堂龐佩約連招呼也沒有打就走進卧室,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教區牧師。他們站在病人的床頭。教區牧師是個和藹可親的老人,說話柔聲柔氣,帶有濃重的地方口音。堂桑托斯過去向卡拉斯皮克借過款,所以,卡拉斯皮克的話他還是聽的。雖說他們已有若干年沒有交往了,但彼此還比較尊重。巴里納加很有禮貌地以他平常不常使用的文雅言詞拒絕了堂弗朗西斯科·卡拉斯皮克對他提出的好心建議。

「全都不起作用了……教會使我破了產,變得一無所有,我再也不願跟它打交道了。我相信上帝,相信耶穌,上帝是偉大的,但我不想懺悔,卡拉斯皮克先生。非常遺憾,我辜負了您的好心。再說,我確信,我不會死,我的病能好,只要有酒……您應該相信,我是沒有酒喝才……才死的……」

堂桑托斯微微抬頭,認出了那個教區牧師。

「堂安特羅,您也來了……非常高興……您來這裡,正好給我當個精神上的公證人。我下面說的話就是我的遺囑,我桑托斯·巴里納加是因為沒有酒喝才死的。我是死於醫生說的衰竭……其次……」

一陣咳嗽,使他不得不停止說話。他使一使勁,將破爛不堪的臟床單往脖子上拉一拉,繼續說:

「其次,我是死於沒有煙抽……還有,我也死於沒有飯吃。這全都怪講經師先生,還有我的女兒……」

「別這樣說了,堂桑托斯,」牧師說,「請不要責怪可憐的塞萊斯蒂娜了。我們別談這些事兒吧,您不會死的,您很快就會好的。今天下午我將您需要的東西全都送來。不過,我們得事先單獨談一下。然後……您接受聖禮……」

「我要的是麵包!」行將就木的病人怒不可遏地說,「我要的是麵包!有麵包,上帝才能救我。我是餓死的!是的,我需要麵包……我是餓死的,是餓死的!」

這是他最後幾句有理智的話。隨後,他便陷入昏迷。塞萊斯蒂娜站在床邊哭泣。堂安特羅牧師抱著雙臂在凄涼的卧室里來回踱步,踩得地板吱吱作響。吉馬蘭抱著兩隻胳膊在卧室和客廳間來回走著。他對堂桑托斯的態度十分讚賞。卡拉斯皮克已去主教府。

到了主教府,他見主教正在聖母像前祈禱。主教聽到堂桑托斯拒絕進行臨終懺悔,便高舉合十的雙手,眼含熱淚,莊嚴地說:

「聖母啊,請給這個不幸的人指明方向吧……」

善良的福爾圖納多臉色蒼白,微厚的下唇顫抖著。

講經師背著雙手,在掛著紅色錦緞窗帘的客廳里大步地踱著。

卡拉斯皮克因女兒才去世,戴著孝,滿含淚水的雙眼瞧著堂費爾明。

「堂費爾明這時准很難過。」可憐的堂弗朗西斯科想,此時除了內疚,也有點幸災樂禍,覺得自己也出了一口氣,特別想到了女兒之死。

堂費爾明確實有些煩惱,因為堂桑托斯這麼固執地不願進行懺悔,也是件麻煩事。

前些日子,德·帕斯見破了產的堂桑托斯日夜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地走著時,他總還有些內疚,但現在他卻完全成了個利己主義者,一心只想滿足自己的私慾。凡是有可能破壞他和安娜在一起時享受到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歡樂的事,他全都憎恨。他內心的感情和現實的矛盾越來越尖銳了。如何解決這個矛盾,這是他最關心的事,世上別的事對他來說,都好像不存在似的。眼下堂桑托斯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的,他會像只狗那樣死去,會將他的屍體埋在專門埋葬沒有舉行過宗教葬禮的那些人的骯髒而無人管理的墓地里。這一切的責任全是他的,整個斐都斯塔的人都會譴責他,目前已出現了這樣的苗頭。「塌鼻樑」不時地前來向他報告,說堂桑托斯的店鋪里和附近那條街上全是講經師的敵人……由於講經師要求「塌鼻樑」直言相告,「塌鼻樑」便說,那些人說講經師是殺人兇手,強盜……

想到這裡,堂費爾明有些難以控制自己,使勁地用腳踩了一下地板。卡拉斯皮克嚇了一跳。主教走出祈禱室,雙手合十,來到講經師身邊。

「費爾莫,看在上帝分上,你讓我去……」

「去幹什麼?」

「我要親自去見堂桑托斯。他會聽我的。我一定要說服他。如果你不想讓人們看到我去那兒,就給我弄輛車來,要帶車篷的,普通馬車也行……我要去見他,對,我要去見見他……」

「這簡直是胡鬧,主教先生,簡直是胡鬧!」講經師搖晃著腦袋,吼叫道。

「可是,費爾莫,這麼一來,就多了一個迷路人了。」

「您不能離開這兒。主教去見一個頑固不化的異教徒,太荒唐了!」

「沒有關係的,費爾莫……」

「好啊!你也準備像《悲慘世界》里那樣演一出鬧劇,是不是?堂桑托斯是個不要臉的酒徒,他會不知羞恥地嘩你這個主教的;堂龐佩約還會和主教大人爭論有沒有上帝。這樣做的後果是不堪設想的。這太荒唐了!」

沉默了一會兒。卡拉斯皮克是那個場面的唯一見證人。他都害怕得發抖了,他真佩服講經師的威力和氣派。看來主教大人真的捏在他的手心裡了。

堂費爾明接著又說:

「再說,您去那兒也沒有用。卡拉斯皮克先生已經說了,巴里納加已失去知覺。晚了,事情已無可挽回,他和死人一樣了。」

卡拉斯皮克雖有些害怕,但為了挽救堂桑托斯,也鼓起勇氣,說道:

「也許……這樣的情況也不少見。」

「什麼情況?」講經師問道,他的聲音和目光像一把尖刀,「什麼情況?」

「昏迷一陣后,病人又清醒過來了。」

「這種情況是有的,但那兒已經有一名牧師。堂安特羅在那兒幹什麼的?主教大人不能離開這兒。」

他真的沒有離開主教府。

進出主教府的是「塌鼻樑」坎皮約。他向堂費爾明暗暗地通報了情況后,又上街去探聽敵人的動向去了。講經師的敵人就在堂桑托斯家的那條狹窄的街上,堂桑托斯家的斜對面就是講經師的家。這條街是教士街,是恩西馬達區最糟也最貴族化的街道。

那天,天一黑,巴里納加空蕩蕩的店鋪前已擠滿了人。在短短的幾個小時里,他的朋友來了不少,而且越來越多。馬路上、人行道上都是人。他們三五成群地在一起說著話。在這些人中,有佛哈、奧爾加斯父子倆,以及參加一月一次反講經師的晚餐會的幾個俱樂部成員。前市長在堂桑托斯家進進出出。他一出來,朋友們便圍上來打聽情況。

「他快咽氣了。」

「頭腦還清醒嗎?」

「清醒,就跟您我一樣清醒。」他沒有說真話。巴里納加臨終前是說了一些話,但他已不知所云,而且斷斷續續。話里的意思不是咒罵講經師,就是抱怨自己的女兒。他有時悲憤得像李爾王,有時粗野得像個馬車夫。

「您說,佛哈先生,樓上有神父嗎?聽說講經師本人也來了……」

「講經師?不可能!他不會來的。他來了,準會丟臉。上面只有堂安特羅,他是教區牧師。他倒是個好人,真叫人可憐,他也是例行公事……不過,他也挺認真的。堂桑托斯這個人非常固執,他的信仰不會改變。」

「他怎麼樣了?死了嗎?」剛到那兒的一個人問道。

「沒有,先生,沒有死。不過,也活不多久了。」

「聽說堂龐佩約也十分強硬。」

「是的……」

「他身體好好的,當然會強硬啦。」

「反正事情跟他也不相干。」

「今天晚上他可能活不過去了。」

「醫生還沒有來。」

「索摩薩說他今天下午就要死的。」

「所以,他就不來了,他錯了。」

「牧師說他會拖到明天。」

「他是餓死的,聽說這是他本人說的。」

「沒有錯,這是他頭腦清醒時留下的最後幾句話。」佛哈自相矛盾地說。「聽說他本人說過,他需要麵包,他是餓死的。」

小奧爾加斯忍不住笑了,他趕緊拿斗篷的一角捂住嘴,但還是笑出聲來。

「是這麼回事,您笑吧,小夥子,這事真有些好笑。」

「我不是笑那個快死的人,我笑的是這件事。」

「這是個非常深刻的教訓。他是餓死的,這是事實,但給他的不是麵包,卻是聖餅。」一個挨過餓、具有自由主義思想的小學教師說。

「我也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老廠」一個留著濃密的山羊鬍子的工人師傅說,「但我認為,應該將講經師拖來,綁在這根燈柱上,讓他親眼看看喪葬……」

「各位先生,如果堂桑托斯真的像猶太人一樣沒有舉行任何宗教儀式就死去,那責任應當由講經師先生承擔。」佛哈說。

「那當然咯。」

「是這麼回事。」

「誰會懷疑這一點呢?」

「佛哈先生,您說說,他真的不會安葬在教堂的公墓里嗎?」

「真的不會,因為宗教法規寫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說,宗教會議的決定有明文規定。」話一說出口,他有點臉紅,因為他不清楚宗教法規究竟是怎麼說的,也不明白宗教會議到底做了什麼決定。

「這就是說,埋他就像埋只狗。」

「這倒還不是主要的,」「老廠」的那個工人師傅說,「因為人都死了,埋在哪兒還不是一樣。」

「各位先生,請聽我說,」佛哈不想白白放棄已經到手的用來攻擊講經師的武器。「這種事不能從哲學的角度來進行思考。從哲學上看,人死了埋在任何地方都無所謂。可他的家庭呢?家庭的名譽呢?社會上對他家裡的人會怎麼看呢?你們都知道,我市用來埋葬非天主教徒遺體的地方……」

小奧爾加斯笑了。

「我知道自己在用詞方面出了一點小毛病,小夥子,可您也不要大咬文嚼字了。」

那些進步黨人和社會主義者都向小奧爾加斯投去鄙夷的目光。

剛才說話的那個工人師傅又說:

「咬文嚼字的人就是多。我已說過多少次了,西班牙多的是夸夸其談的人。」

「您說得也夠多的了,別忘了當年那個俱樂部,帕爾塞里薩先生……」小奧爾加斯拍了拍「老廠」工人師傅的肩膀,帕爾塞里薩笑了笑。

話題越扯越遠了。

大伙兒開始討論起市政府是不是有足夠的力量跟主教爭奪墓地的管理權問題。

在這期間,不斷有人上樓下樓,前去看望病人或他的女兒。他們都是堂桑托斯的朋友,也有神父和一般市民。堂龐佩約已叫塞萊斯蒂娜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她就在那兒接待前來安慰她的教友和神父。吉馬蘭只讓那些有骨氣的人進去,如果有些人骨氣不如他,那也得贊成讓病人「按自己的意願進行臨終懺悔,或根本不舉行宗教儀式」,才能進門。

「他死得光榮啊!」對每個前來向巴里納加告別的講經師的敵人,堂龐佩約總要對著他的耳朵說這麼一句話。「他死得真光榮!他真有骨氣,真堅強!就是蘇格拉底也比不上他,因為蘇格拉底死時,誰也沒有叫他懺悔。」

從樓上下來的人路過空蕩蕩的店堂時,總要對空無一物的貨架和積滿灰塵、外面上著破木板的櫥窗看上一眼。

漆成巧克力色的櫃檯上放著一盞煤油燈,暗淡的燈光使店堂里顯得更加凄涼。櫃檯上也像堂桑托斯的胃一樣空蕩蕩的。成年累月擺在店裡的最後一批積滿灰塵的存貨已賣給一個鄉下商人,只賣了四個誇爾托。可憐的巴里納加就用拍賣這些商品換來的錢度過了他一生中最後的一段時光。現在,老鼠在啃嚙著貨架上的木板,飢餓則在吞噬著他的五臟六腑。

天亮時,堂桑托斯終於離開了人世。

從科爾芬山上飄來的濃霧籠罩著斐都斯塔家家戶戶的屋頂和街道。早晨天氣雖不冷,但非常潮濕。灰濛濛的光線像又粘又髒的灰塵從門縫裡鑽進室內。堂桑托斯死時,除了堂龐佩約和那隻從不出門的老狗外,沒有任何人在場。吉馬蘭打開陽台的門,一陣帶有潮氣的風吹動細布門帘,灰暗的光線照到了臉色蒼白還帶有微溫的屍體。

上午八時,人們勸塞萊斯蒂娜離開死者的卧室。十時許,死者的遺體被裝進簡陋、窄小的松木棺材里,擱在店堂的櫃檯上。從那以後,再沒有任何教士或善男信女進過那個房間。

「這樣更好。」堂龐佩約忙個不停地說。

「我們也不需那些傢伙幫忙。」佛哈說,他也在忙這忙那。

「我們應該利用這個機會,搞一次遊行示威!」前市長對站在棺材旁的許多同伴和講經師的仇人說,「應該搞一次示威!平時政府不準搞示威,我們應該充分利用這次機會。這太不公平了!這個可憐的老頭兒是活活餓死的,是被褻瀆神靈的紅十字商店害死的。講經師為了進一步羞辱他,居然不讓他的遺體埋在教會的公墓里,卻要把他葬在新牆後面專門埋葬非教徒屍體的瓦礫堆里,這太無恥了……」

「餓死不算,還得像狗一樣被埋掉!」曾因自由思想遭受過迫害的那個小學教師大聲地說。

「應該提出抗議!」

「對,對!」

「應該遊行示威!」

一些教士模樣的人也說了話,他們都是這次事件的幕後操縱者,也是冷酷無情的副主教莫烏雷洛的朋友。

「索薩先生,就請您替《警鐘報》起草一篇文稿……看樣子今天這期報紙要晚一點出了,這樣,才能把消息發出去……」

「好的,先生,我這就去印刷廠。我將在出版法允許的情況下,就地起草一篇短文,號召全體自由黨人和正義的朋友們起來鬥爭……您放心吧,佛哈先生。」

「您文章的題目就叫《俗葬》吧。」

「好的,先生,就用這個標題。」

「要用大號字母。」

「用拳頭般大的字母。等會兒您瞧吧。」

「這將是對全體自由派人士的一則通告……」

「工廠里的人也會來嗎?」

「當然會來!」帕爾塞里薩大聲地說。「現在我馬上就去動員他們來。政府不會禁止我們這麼做的。」

「這不算鬧事……」

葬禮在傍晚舉行,因為這個時候工廠的人才能參加。

天下著雨,濛濛細雨懶洋洋地飄灑著,街口滿是雨傘。

講經師站在自己書房窗玻璃邊窺視著。他先看到黑壓壓的一片;隨後,又見有幾個人像古代人推舉頭人時將頭人高高舉起那樣,舉著一個又窄又長的黑匣子。這黑匣子出店堂時朝一旁傾了一下,接著又停下不動,似乎有點猶豫不定。那裡面是堂桑托斯的遺體,他最後一次離開家門。他彷彿還在考慮,是冒雨出門,還是留在家裡。棺材終於在黑衣黑樟匯成的黑色海洋中消失了。在店門上面陽台的欄杆邊,一隻骯髒的黑狗伸出腦袋,講經師恐懼地瞧著它。黑狗伸長脖子,朝街上張望,同時豎起耳朵,似在傾聽街上的聲音。它對棺材和雨傘吠叫了幾聲,又躲進房間里。人們將它忘了,它被堂龐佩約鎖在房間里了。

整個葬禮由身穿黑色禮服的吉馬蘭主持。

為數眾多的工人們、零售商人、鞋匠和裁縫列隊走在棺木的前面,他們都念著《天主經》。

吉馬蘭讓大家不要念。

「巴里納加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為進步思想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他死時沒有進行懺悔,現在大家替他念《天主經》就違背了他的本願……」

「讓他們念吧,讓他們念吧,」佛哈板著臉說,「我們不要太苛求了,也不要太走極端。祈禱一下效果更好。」

「這是一次反天主教的示威。」小學教師說。

「是一次反教會的示威。」一個自由派人士說。

「鬥爭的矛頭是針對講經師的。」一個不長鬍須的男子說,他是格洛塞斯特爾的密探。

於是,大家同意在示威的同時進行祈禱。

「安息吧。①」帕爾塞里薩說。他走在前面,每念完一段經文,總要這麼說一句。

①原文為拉丁文。

「安息吧。」舉著蠟燭、列隊前進的其他人說。

堂龐佩約既不喜歡拉丁文,也不喜歡蠟燭,但他也只好聽之任之。

這一切似乎有些不倫不類,但斐都斯塔還從來沒有舉行過非宗教形式的葬禮。

一些在公用水池裡打水的婦女,一些穿著破鞋、慢吞吞地在商業街和林陰道上散步的製鞋女工和女裁縫,以及一些提著籃子去買菜做晚飯的女用人,一見送葬的隊伍過來,便圍上去觀看。她們中大多數人都譴責這種沒有神父參加的葬禮,認為這是膽大妄為的舉動。但也有幾個年輕婦女說這個主意很好,其中一人大聲地說:

「這麼一來,教會裡的那些人氣死了!」

她這麼冒冒失失地一叫嚷,立即招來對面一陣抗議聲。

「你們這些異教徒,也太不像話了!」這也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她拿著一隻瑞士產的拖鞋敲打她認識的幾個泥瓦匠和石匠的脊樑。

送葬隊伍的後面,也跟著幾個婦女。據上面那些打水的和提籃子的女人說,「她們都不是正經女人」。

「你也去,臭婊子?」

「你們上哪兒去呀,騷貨?」

堂龐佩約的女夥伴們聽了,都哈哈大笑。天黑了,墓地還遠,他們得加快步伐。

雨越下越大,大滴雨水垂直落下,打在雨傘上,發出悲涼的聲音,隨後從雨傘的四周嘩嘩地淌下。路邊民房陽台的門打開又關上,好奇的人們伸出腦袋觀望。

人們大多懷著好奇和憤怒的目光注視著眼前出現的這一列送葬隊伍。他們邊看邊議論:「講經師的罪過也不小。這個可憐的堂桑托斯像條狗一樣死去,責任應由教區法官承擔。他生前叛教也和講經師有關。他是餓死的,死時沒有做聖事,這一切全由講經師負責。」

無孔不入的革命黨人利用機會大做文章。

「講經師難逃罪責……」

「他也太狠毒了!」

「這傢伙將我們大家都坑害了。」

陽台里的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關上陽台的門后,人們還在房間里說個沒完。那天晚上,講經師失去了不少朋友。

「由於講經師的過錯,巴里納加像狗一樣死去」,這很快就成了斐都斯塔人的共識。

講經師僅剩的一些朋友都不得不承認,在那幾天他們不能對這種不公正的,但已十分普遍的說法予以駁斥。

送葬的人們穿過拉科羅尼亞區的一條長達一公里的主要街道,開始走上通向墓地的坡路。雨大風急,人們打了傘還是讓雨淋濕了。斐都斯塔上空陰雲密布,那傾盆大雨和呼嘯著的狂風真像要將送葬者趕出城市去似的。

人們大步朝上坡走著。包在那具簡易棺材外面的雨布早已裂開,露出白色的棺木,雨水從它四周嘩嘩地往下流淌。抬棺材的人只聽到屍體在裡面滾動的聲音。由於疲勞和迷信,他們已不像開始時那樣尊敬死者了。蠟燭全熄滅了。從蠟燭上往下滴的已不是燭油,而是雨水。送葬隊伍里的人大聲地說著話。

「走快點,快點!」每走一步,都可以聽到這樣的叫喊聲。

有幾個人輕浮地說起了俏皮話,但大多數人行為謹慎,嚴肅。人們都一致同意加快步伐。大自然的震怒引起人們許多無言的憂慮。

堂龐佩約泡在水裡的那雙腳已感到非常不舒服。人們都知道,他怕潮濕,因此,他顯得十分緊張,情緒明顯低落。

「沒有上帝,這是明擺著的,」他邊走邊想,「不過,萬一真的有上帝,那他肯定要通過這傾盆大雨來懲罰我們。」

他們終於爬上了小山的山頂。墓地上的那一堵圍牆在鉛灰色的天際里像一條橫在天地間的黑帶,周圍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清。圍牆后的幾棵隨風搖晃的柏樹,像幽靈一般在竊竊私語,彷彿在商量如何對付那些膽敢擾亂墓地寧靜的人。

送葬的人在墓地門口停下,要進墓地還有一些困難。他們忘了辦理某些手續。看守墓地的人有意從中作梗,搬出法律條文製造障礙,也許後面還有教會裡的人在搗鬼。

「佛哈來了嗎?」堂龐佩約大聲地說,他已沒有勇氣和愚昧的教會再斗一場了。

佛哈不在,他根本沒有參加送葬。

堂龐佩約好像有些泄氣。「我只好單槍匹馬地幹了。這小子撤下我溜了。」

這時,群情激昂,堂龐佩約也受到鼓舞,硬是沖了進去。他們不是從大門而是從圍牆的一個缺口進去的。墓地窄小髒亂,雜草叢生,這裡是埋葬非宗教徒遺體的地方。這種人為數不多,守墓人說,一年也只有三四個人埋在這裡。

送葬的人沒有舉行儀式就離開了墓地,寒風凜冽,暴雨如注,他們也待不住了。

堂龐佩約·吉馬蘭最後一個離開墓地,他認為這是自己的義務。

天完全黑了。他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山頂上。在他身後二十步的地方是那堵凄涼的圍牆,圍牆後面就是他那個可憐的朋友。他已被拋棄,很快就會被人們忘掉。他靜靜地躺在地下,和斐都斯塔人只是一牆之隔,但這是非常丟臉的事,他就像一匹死馬一樣丟棄在亂草和污泥中,狗和貓都可以任意地從圍牆的缺口進入墓地……生性善良的堂桑托斯·巴里納加生前賣過祭禮用品,也曾信過教。都是因為他堂龐佩約在和平咖啡店裡對他說了那一番話,這才使他改變了信仰。

吉馬蘭全身打了個寒戰,便立即扣上衣扣。他發現自己沒有穿斗篷來,這太粗心了。

這時,他發現雨傘不再往下滴水,原來雨已經停止了。斐都斯塔上空閃爍著點點白光,那是星星;漆黑一團的城裡閃耀著對稱的紅點,那是路燈。

吉馬蘭又顫抖起來,腳上也十分潮濕。他加快了步伐。這時,他彷彿感到後面有人跟著他,還覺得有人碰了他燕尾服的下擺和後腦上的頭髮……可這時周圍沒有任何人,肯定只有他一個人。他感到無所顧忌,便將雨傘夾在腋下,慢慢朝坡下跑去。

「上帝是不會有的,」他邊走邊想,「如果有上帝,我們就完蛋了。」

接著,他又想:

「不過,人死後,埋在那個亂石堆里,也真夠嗆。」

他不停地打寒戰,便又跑了起來。

那天晚上,堂龐佩約發了高燒。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都是讓雨淋的。」他陷入了昏迷。

他夢見自己是石灰和鵝卵石製成的,肚子里有一個口子,狗和貓,還有其他有尾巴的玩意兒都從這洞口跑進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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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長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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