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櫥來客

書櫥來客

一、雨夜

秋風鼓起腮幫子,在壁爐的煙囪上吹奏出一連串半音音階。聲音愈來愈尖細,如泣如訴,凄凄切切……一個不知在房頂上什麼地方的生鏽的風向標,彷彿再也忍受不住這一哀怨曲調似的,吱呀呀地叫了起來。風抓住一把把雨絲,就像用乾巴巴的掃帚似的抽打著窗玻璃……鐘敲3響,半夜3點。

而瓦格納教授並沒有睡覺。自從征服睡眠之後,他已經好多年沒睡了。他的生活就是一個連續不斷的工作日。而且是一下子就要同時干兩件工作。他的兩個大腦半球就像兩位互不相擾的科學耆宿,各自同時順著自己的思路工作。

其中一個考慮的是原子結構。這也是瓦格納教授現在研究的課題。

而另一半大腦——這可是少有的事——正在考慮他自己的處境。他在理清那些使他重陷囹圄一件件倒霉事……

他為「征服睡眠」所付出的代價是非常大的。一個名為「狄克推多」的德國秘密政治組織為了利用他的發明,把他誘入羅網。瓦格納教授坐飛機逃跑了。可是,就在獲救在望,在他已經看到遠處俄羅斯國境線上紅旗招展之際,發生了一件他最想不到的事。追捕者從天而降。他所乘坐的飛機馬達的嗡嗡聲被越追越近的敵機的轟鳴壓了下去。而在他聽見聲音再回頭觀察時,已經是為時已晚。一架巨大的高速飛機已經飛近了逃亡者,這一德國技術的最新發明,顯然是暗中製造而保密至今的。

巨大的「鷂鷹」向瓦格納教授的座機撲了過來,拋出兩根長長的金屬索,一下子就吸住了雙翼客機的上面兩個翅膀;抓住犧牲品后,它猛地向前一衝,轉了個大大的弧形彎,向西飛去。所有這一切只是幾秒鐘的事……

當瓦格納教授和他的旅伴被這一接舷戰驚呆而又回過神來時,瓦格納教授的夥伴之一,德國工人卡爾泄氣地狂叫了一聲。他拔出自己的老式手槍,從駕駛艙的窗口伸了出去。把一夾子彈全對著「鷂鷹」打了出去。但子彈打在飛機的裝甲肚皮上,像一顆顆豌豆似的崩了回來,於是卡爾把槍往地上一摔,手槍砸在陶貝的腳背上,疼得他蹦了起來;瓦格納教授還沒來得及揮一下手,卡爾已經從機艙爬到了機翼當中,接著往上爬去。透過兩架飛機發動機的轟鳴,聽到了槍聲,於是,卡爾雙手在空中一張,身體在窗外一閃而過,就落到下面不知什麼地方去了。瓦格納教授渾身冰涼,再沒有勇氣朝那裡望一眼……他沮喪地坐著,兩隻拳頭攥得生疼……

而飛機繼續發了瘋似的飛著,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飛得越來越高。越發逼人的寒氣說明飛機是在非常高的高空飛行。突然,機艙舷窗被灰色的窗帘擋住,刺骨的潮氣從敞開的窗子鑽了進來。是烏雲!飛機飛到烏雲當中了。

「它一降低高度我就能判斷出到哪兒了,」瓦格納教授想道。

但這個想法註定實現不了。

敞開的窗子外面突然出現了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

這是一個人順著繩梯下來了。透過霧氣,瓦格納教授看到一個左手摸著繩梯的人。他的右手裡有一把手槍。

「舉起手來!」

與其說是聽,倒不如說是猜到的,瓦格納教授舉起了雙手。

那人鑽進機艙,搜了瓦格納教授和那個工人的身,然後把他們的眼睛蒙上了。

「您在這兒怎麼樣?」

瓦格納教授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問話,顯然是在問陶貝。因為發動機的聲音太響,瓦格納教授沒清見陶貝答了句什麼。

飛機起碼又飛了3個小時。

……瓦格納教授又被囚禁起來。當蒙眼布被摘下,他頭一個看到的就是他的老熟人——他的老獄卒——布勞德的那張臉。

「親愛的教授,您可是跟我們開了個不錯的玩笑呀!」他說道,臉上的殷勤笑容一如既往。

「不知道我們當中哪一個更會開玩笑!……」瓦格納教授陰沉著臉回答。

經過一次不成功的逃亡之後,對瓦格納教授的監視大大加強了。除了布勞德之外,還添了幾名專家教授,他們要對他的科學研究進行監視,並監視他是否將其發明用於逃亡或加害德國人。當然,他們對他的工作還是提供一切便利。他的辦公室的高高天花板是拱形的,像鐘樓一樣——也可能這個地方原來真的是鐘樓。一個樣式古老的壁爐、厚實的牆壁和狹窄的窗子說明瓦格納教授的新囚禁地點是個古堡。不過,瓦格納教授不知道這個古堡座落在什麼地方。

自從瓦格納教授逃亡失敗、重陷囹圄以來,已經過去了3個月。但他並沒有放棄重獲自由的打算。逃亡失敗只能使這個願望變得更加強烈。他設想了種種逃亡計劃,但它們都難以實現。

只有現在,在這個狂風大作的雨夜,他完成的發明,能使所有的大門在他面前打開,他將重獲自由——地球上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像他這麼自由。

但他必須保住自己發明的秘密,活兒得幹得讓那些獄卒們摸不著頭腦。可這回幹起來就不如上次那麼容易嘍。對原子結構的研究將給他一把通向自由的鑰匙。但他每次做實驗時都有一位年輕卻又博學的天才教授施密特在場,施密特也在這一方面進行研究。不可能用那種能叫布勞德上當的「聲光」釣餌叫他上鉤。

瓦格納教授久久地捉摸著施密特。這個人的臉很像畫上席勒的臉,他的氣質是一種奇特的混合物——既有普魯士人的不可一世的勁頭,也有精確的科學思維,還有古老的德國浪漫主義精神。彷彿好幾個時代的精神在他身上共生一樣。不過,也許是年輕的緣故,浪漫精神在他身上暫時佔主導地位。他的心裡常常迸發出靈感的火花,每當這種時刻,與其說他是個科學家,倒不如說他更像個詩人。

「人類大膽的天才,」他雙目炯炯有神地說道,「能夠把大自然奧秘的最後一層幃幕揭去。儘管有『天條』嚴禁,人還是如饑似渴地品嘗了智慧之樹上的果實,他勇敢地竊取了聖火,用它照亮了造物最隱秘的每一個角落。對原子結構所進行的研究,幾乎為我們揭示了『自在之物』的秘密。我們揭去了『本體』上所覆蓋的『現象』這一偽裝。這就能把康德的哲學來個底兒朝天!」

「像卡爾-馬克思那樣把黑格爾的哲學來個底兒朝天嗎?」瓦格納教授笑著問道。

施密特不會走得那麼遠,並且似乎被自己的大膽結論嚇著了。

「我的結論純屬物理學上的,」他閃爍其詞地回答道。

但是,正是物理學本身把他推上了這條思路,如果他意識到最後結論,他也許就不會走下去了。

「物質結構的奧秘——是揭示造物奧秘的關鍵。當我們完全掌握這一奧秘之後,我們就會無所不能……我們就掌握了物質的循環轉化……我們能把荒漠里的沙子變成黃金,把石頭變成麵包……也許在將來的某一天我們還能創造出一個小宇宙——在自己的實驗室里造出一個小小的太陽系來。」

「那時造物主該怎麼辦?」瓦格納教授還是那樣笑著問。

施密特不知所措,忽然發起火來。

「我不涉及神學,」他臉紅脖子粗地脫口而出,接著就一聲不吭了。

「我得給你預備一個好玩意兒,」瓦格納教授望著年輕的科學家想道,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科學思想正在不安分地要在古老信仰和先知們造成的盤根錯節的思想林莽中打出一條通道來。

「您已經比您能想到的更接近真理啦,我的小朋友,」瓦格納教授嚴肅地說道。「請跟我到實驗室來吧。」

「請允許我也瞧瞧您打算給施密特教授看看什麼吧,」布勞德說完就緊緊跟在他倆身後。

二、造物主

瓦格納教授他們三個走進一個光線昏暗的哥特式大廳。這裡原是王侯貴族飲宴作樂的地方。狩獵歸來,他們要在這裡尋歡作樂一直到大天亮:兩手攥著熱氣騰騰的野豬肉大嚼,把骨頭扔給獵犬,從高高的酒桶里暢飲啤酒,引吭高歌,聲震高高的大廳屋頂。而現在這裡就像個空蕩蕩的廟宇一樣,靜悄悄的。靠牆有幾張長長的桌子,上面擺滿了坩堝、蒸餾釜、燒瓶和試管。大廳的整個中央部分全被一個無比巨大的玻璃球給佔滿了。

瓦格納教授沖著這個球的方向伸出手去。

「您終於要給我們解釋這個球的用處啦,親愛的教授!」布勞德說道。

「對,我想做的正是這個!」瓦格納教授應了一聲,就朝開關走去。

電燈泡熄滅了,大廳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球的內部有一團霧在隱約發亮。

「請坐吧!」

布勞德和施密特在兩張古老的皮沙發椅上坐下。

瓦格納教授站在球旁,他的側影在那一團霧的背景上顯得十分清晰。

誰也沒說話。只有風還在外面沒完沒了地抱怨個不停。這個尖頂天棚的古老大廳,球體發出的神秘的暗淡光芒,風向標傳來的吱呀聲和哽咽的風聲,都使神經質的布勞德和浪漫的施密特感到恐怖。他們彷彿置身於一個中世紀煉金士的實驗室里。

施密特開始浮想聯翩。他覺得站在那個神秘的閃光圓球旁的已經不是什麼瓦格納教授,而是浮士德博士,看,他馬上要念咒語了,於是,身著傳統戲裝的魔鬼靡非斯特就要從黑暗的角落鑽出來了……是不是還有一條黑色的捲毛狗在外面搔門呢?……

「這裡要誕生一個新的世界!一個小太陽系,」瓦格納教授打破了沉默,他莊嚴地向球體伸出一隻手,儼如說出「要有光!」這一句話的造物主那樣說道:「親愛的施密特,您剛剛幻想的事,現在要成為現實!」

施密特神經質地從沙發上蹦了起來。

「絕不可能!」

「Eppursimuove①,」瓦格納教授笑著回答。「您現在看到的霧要形成一個新世界。」

①Eppursimuove,伽利略的話:「但它(地球)畢竟是動的!」——原編者注。

「教授先生,請允許我!……」

「親愛的朋友,」瓦格納教授打斷了施密特的話,「我對您的所有問題要做出一個回答。但我怕我們科學上的談話會使布勞德先生感到乏味,也許不能完全聽懂。所以我就從最實質性的東西開始。」

「您自己也說過,原子結構是揭開造物奧秘的鑰匙。我已經掌握了這一把鑰匙。我分解了原子①,我得承認,是冒著被原子內部釋放出的能量把我自己和這棟房子炸得粉碎的危險乾的。」

①本文發表於1926年,當時關於原子的見解與今天的科學相去甚遠,但作者亦不乏科學的預見,猜到了原子內部蘊含巨大的能量,只不過其威力遠遠超出作者的想象力罷了。

「我得到了用以創造世界的本原材料。如果說世界在形成時並沒有『造物主』插手,那麼這本原材料自身就應該包括所謂的primummoveus——原動力。只要把這本原材料置於相應的條件之下,就會出現宇宙生命。歸根結底,這就像把青蛙卵置於溫度適合的水中能孵出小青蛙一樣簡單。」

「然而說到實際情況,問題就比較複雜一些了。在真空玻璃球內達到星際空間的絕對零度並不特別困難。但是,必須使我的宇宙『胚胎』和地球引力完全隔絕。這我也做到了。我就不再提及其他技術上的困難了。不用多說,你們也會注意到,我所創造的宇宙雲團已經開始旋轉。看吧!」

布勞德走到球體跟前,發現閃光的雲霧正在慢慢繞著自己的軸旋轉。

「太驚人了!……簡直不可思議!……」突然,布勞德好象想起了什麼,他扭頭沖著瓦格納教授笑著說道:「可是,親愛的教授,您不會像浮士德坐著木桶飛走那樣、坐著這個圓球溜之大吉吧?」

「我寧可穿門而出,」瓦格納教授回答道,他暗指的是上次逃跑時炸開鋼門的事。

「不過,尊敬的教授,請告訴我們,」布勞德又問道,「您的太陽系得幾百萬年才能形成呢?」

「幾個小時,您若是想知道的話,」

「怎麼,才幾個小時?」

「原固很簡單。這個未來的行星系只有太陽系的一千四百億分之一大。根據我的計算,這個星系的太陽的直徑只有1厘米大小,軌道直徑大約32米,而一個像地球的行星的直徑將小於十分之一毫米。

「此外,我還人為地加快了進化過程。根據事先的計算,行星的形成約需2000個小時;從第一個有機物出現到進化成會說話的人需要700小時,我們人類有生以來的歷史進程在這個行星上只需40秒就可以走完。這樣的時間比例在我們的太陽系也是存在的,只不過實際長度相應要大得多。

「要是地球上的時間也按這個比例:把第一個無脊椎生物出現前的時間算作24小時,那麼,從無脊椎動物到人需要70小時,從人會說話到今天為4秒,從人開始說話到今天的全部歷史,只佔從原始有機物到人的整個發展過程的六萬三千分之一。」

「難道您還指望,就在這裡,在這些顯微鏡才能看得清的行星上,也會出現人類嗎?」

「為什麼不呢?從這個行星系的出現到它的滅亡期間,這個人類只生存我們的幾分鐘。而我們的幾分鐘對於他們就是幾百萬年。

「在這五六分鐘之內不知要經過多少輩人的生死,不知要建立和滅亡多少國家,戰爭和革命要震驚『世界』,人要出生,受苦,對永恆進行思索,認為自己是『萬物之靈』並且死亡……也許這裡也會誕生偉大的天文學家,他們將對宇宙進行研究。但玻璃球的外殼對他們是不可逾越的無限,他們甚至永遠也不會知道它的存在……可能,在這裡小宇宙里也會出現我們的俄羅斯詩人瓦列里-勃留索夫。他的確描寫過電子世界。他寫道:

它們雖小,卻和我們這裡一樣

無盡無窮;

有憂傷,也有熱情,甚至連世界的通病

都和我們一樣——自大狂妄。

他們的哲人,把那小小的無限世界

當成萬物的中心,

匆匆地尋覓著奧秘的火星

就和我現在一樣睿智英明;

新生力量的洪流,

在毀滅的瞬間產生,

同時也聽到自以為是的驚呼:

上帝熄滅了自己的明燈。」

瓦格納教授把這首詩譯成德文,並為不能把詩人的佳句傳神地表達出來而感到遺憾。

「太美了!」布勞德讚歎一聲,並半打趣地提出了個問題:「我們的宇宙會不會也在同樣的玻璃球里,也是某個宇宙瓦格納教授在實驗室里的實驗品呢?」

「我沒有想過!」瓦格納教授嚴肅地回答。「儘管這樣的球體完全可能存在。要知道愛因斯坦已經證明了『無限的』宇宙空間的曲率。萬一有一個超人瓦格納教授,他也不是神,就像我也不是神一樣:我不是『創造』世界,而只是利用了一下永恆的宇宙力量,沒有造物主,它們同樣能很好地發揮作用。」

「教授,您說我們能不能看到這個渺小的人類,觀察一下他們的歷史進程?」

「我想不能。這個世界太小了,我們的觀察跟不上它的時間飛速流逝,就好象它離我們幾百萬公里一樣。在那兒幾百萬年一分鐘就過去了,這已經超出我們地球人的接受能力。但我還是試圖揭開這一秘密。我預製了一台電子顯微鏡,打算藉助特殊的電影攝影機——它能在一秒之內拍幾千張片子——拍些照片;然後把片子放大,再用慢速在銀幕上放映出來。不過,即使是這樣的高速攝影,每張片子拍攝到的,恐怕也相當他們幾百年的時間了。」

「若是把他們的星球運行速度降低怎麼樣?」

「這樣我們就立即使他們的生命延長了,而他們自己則未必能感覺得到,因為他們的生理和心理過程是同時一下子放慢的。那我們就可以同他們進行交流了,當然是得通過無線電。可是我們又未必能製造出具備那樣高靈敏度的接收機,來接收這個渺小世界『功率最強大的』電台發出的信號!不過說到底,沒有什麼事是辦不到的!」

「看哪!看哪!」施密特叫了起來。「中央的內核越來越成形了,光也更強了,霧也變成凝塊了!」

「沒有那麼快!不過是您習慣了房間里的黑暗罷了;而『凝塊』就是一個未來的行星,它在幾天之前就形成了,剛才是被霧擋住了,所以您沒有看見它。好啦,我得走了,工作在等著我呢!」說完,瓦格納教授就到辦公室去了。

而布勞德和施密特就像中了魔法似的盯著玻璃球,裡面是一個人類創造的新世界的蔚藍雲霧在慢慢旋轉。

三、「魔盒」

瓦格納教授沒有想錯:施密特對那個「玩意兒」著了魔。布勞德也捨不得離開它。他倆一連幾小時地待在黑暗的大廳,坐在玻璃球前,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發光雲霧的變化。

那情景的確叫人入迷。

霧狀的宇宙物質逐漸凝聚,形成了球體,一個小時比一個小時更明亮。藍光變成了白光。肉眼已經無法直接進行觀察,光刺得眼睛發疼。只好戴上墨鏡。在明亮的小球周圍出現了一個圓環,圓環上有一處較粗,就像是繩子上挽了個小疙瘩。圓環斷了,開始漸漸收縮,最後都凝聚到「疙瘩」上。

布勞德和施密特熱烈迎接這頭一個行星的出現,他們給它命名為「海王星」。很快,其他行星也形成了,在它們附近還出現了以非凡速度旋轉的衛星——「月亮」。新的太陽系充滿生機,放射出五顏六色的彩虹,中央的「太陽」的白熾光球已經照亮了整個玻璃球。它的光芒充滿了整個大廳。

「瞧,」施密特說道,「此刻這個小星球上是黑夜。可你看看這個『太陽』噴出多麼長的日珥!」

「『海王星』上也許很快就會出現魚龍和別的怪物啦……」

於是,他們又不說話了,完全沉醉於這一奇觀之中。

「很快我們的房間里就用不著老式的電燈了,一顆真正的太陽將要取代它們,」經過一陣沉默之後,施密特說道。

「是的!不過我們能看到有機生命和人的發展進化嗎?」布勞德對此很感興趣。

「瓦格納教授說過可以,他正在努力製造電子顯微鏡。」

「您沒有覺得玻璃球好象放出熱量來了嗎?」又過了一會兒布勞德問道。

「這不可能。球體內部是真空的,不可能導熱,」施密特回

布勞德走到球體前,用手摸了摸它。

「球是熱的!」

「奇怪!……得去叫瓦格納教授了。」

瓦格納教授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埋頭製作著一台複雜的機器。他的手上戴著一副像是用橡膠製成的手套。

當他得知這一新聞之後,沉思了有一分鐘之久。

「顯然是有什麼地方漏氣了!」他說道。

「這太可怕啦!」布勞德叫道。「球會一直熱下去,到時……」

「玻璃就會炸開……」

「於是原子內部的能量就突然釋放出來!……難道這不就是一場災難嗎?……」

「沒有您想象得那麼可怕。在公眾中廣泛流行著一種看法,認為原子衰變釋放出的能量等於燃燒兩千噸煤。這是不確切的。原子內所蘊含的實際能量只有剛才那種假設的百分之零點八,同時,我們這一新世界所用原子材料的量是微不足道的。你們知道,如果把慧星巨大的氣體星體凝聚起來,完全可以把它放進一個頂針里,而這一個渺小世界的構成成分是何等微不足道啊!不過,要是真炸起來,還是相當可觀,得採取措施……」

「教授,難道您認為這個小宇宙註定要毀滅嗎?」

「所有的宇宙都註定要毀滅!在天空的無底深淵之中一個個太陽在不斷毀滅,不斷誕生。」

「我及時做出了一項重要發明。你們看見這個小盒子了吧?」瓦格納教授舉起一個不知是什麼金屬或是合金製作的小盒子,接著說道。「這是一個『魔盒』,它能創造出神話般的奇迹。咱們去看看咱們患病的世界去吧!」

他們走進大廳。教授用手摸了摸玻璃球。它已經燙得手不能挨了。

「是的,不能再拖延了。可憐的小世界!還沒等到人類出現,看見太陽的光輝,就毀滅了。而佛則把這稱之為『涅-』」。

瓦格納教授把那個像照相機暗箱一樣的盒子貼到玻璃球體上。可以把他的動作比作是想用照相機拍下即將滅亡的世界的遺像。跟照相一樣,這個盒子的開關咔嗒響了一聲。與此同時,「鏡頭」發出一道藍色的閃光,就好象水澆到烈焰熊熊的篝火上一樣,玻璃球里的世界熄滅了。「海王星」熄滅了,它的衛星熄滅了,終於,「太陽」也熄滅了。房間里暗了下來。玻璃球里變得空空蕩蕩。借著小盒子里發出的藍光,勉強能看到玻璃球底部有一點兒白色的粉末。

「Finis①!」教授說道。

①Finis,拉丁文,完結、結束之意。

「這就是這個小宇宙剩下來的一切!在這些粉末之中,隱藏著這個世界未來居民的天才思想,隱藏著他們的願望,他們對真理的追求,他們為爭取美好未來的奮鬥!這一切全都化成了灰!……」施密特凄楚地說道,同時無力地垂下了雙臂,就像一個在新墳前祈禱的牧師。

「我的朋友,用不著悲觀失望!在這『灰』里已經形成過,而且還要形成無數次既輝煌而又有其不足的的世界。而您作為科學界人士,想必應該知道,這些『灰』不過是我們身體里也有的化學元素而已。我們只不過發現了轉化、分解它們和它們的原子本身,並使之變成新的原子一物質——世界的手段罷了。」

「但您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呢?」

「這一點我們以後再談。而現在為了驅散您心中的哀傷陰影,我要用我的魔盒來給您表演一個有趣的魔術。這兒的光線太暗,我們到辦公室去吧!」

瓦格納教授站在堆滿圖紙、手稿和未完工的複雜儀器設備的桌子旁。布勞德和施密特坐在他身旁的沙發上,凝神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我們把這個大墨水瓶,」瓦格納教授開始用給學生上課的聲調講道,「放到魔盒的光線之下,使之受到照射……就這樣……好!我們現在用,嗯,就用這個鎮紙。一、二、三!」他模仿著魔術師的聲調開玩笑地說道,從高處把鎮紙朝墨水瓶上扔下來。

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兩個聽講的人不由驚叫起來:鎮紙沒有砸碎墨水瓶,而是像硬物掉進液體那樣掉到了墨水瓶里,墨水瓶不但絲毫無損,而且還保持原樣,只是鎮紙的幾個角撐了出來。

「現在……一、二、三!我把鎮紙拿出來,你們瞧,墨水瓶完整無缺,還在老地方。現在請用手把墨水瓶拿起來。」

施密特和布勞德已經驚呆了,兩個人都沒動地方。

「你們怎麼啦,先生們?」

布勞德伸出一隻手來。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指在顫抖。他去拿墨水瓶,但他的手指就像什麼也沒有碰到似的陷了進去,意外地攥成了一個拳頭。

「哎呀!」布勞德忍不住地叫道,迷惑不解地瞧瞧瓦格納教授,又瞅瞅施密特,想得到回答。

瓦格納教授仰面哈哈大笑。然後他突然抓起魔瓶,把它扔到熊熊燃燒的壁爐里。布勞德和施密特猛然站起,臉色發白地看著瓦格納教授。難道他瘋了?……

但他依然滿面笑容地摘下手套,也扔進壁爐,這才對著兩個驚得目瞪口呆的觀眾說道:

「親愛的先生們,你們看出點兒門道來了吧?」

「說實話,我一點兒都不明白,」施密特應道。

「這更好,這更好!而您明白所有這一切的後果吧,我親愛的布勞德?」

「不明白!」他悶聲悶氣地答道,警惕起來。

「這其實再簡單不過了!您想象一下,我就是那個墨水瓶!哈——哈——哈!好,再簡單一點兒,假如我自己也受了這魔鬼光線的照射!總之……嗯,就這樣!」

說完,他徑直穿過整個房間,桌子、沙發也是一穿而過,就像穿過空氣一樣。

「總之,我現在是個幽靈……一個活人的幽靈!」

於是他又放聲大笑起來。

「現在,親愛的布勞德先生,請允許我和您擁抱告別,向您的盛情款待說聲謝謝吧!」

說著,他大張開雙臂朝布勞德走去。布勞德嚇得全身一晃,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就好象真的見了鬼,靠到了桌子上。但瓦格納教授繼續朝他走過來,做了個擁抱他的姿勢,就從他的身體穿了過去。布勞德感到一股輕風吹透了自己全身,同時有一種觸電的感覺。

「現在,我的朋友們,咱們再見吧!」瓦格納教授的聲音已經是在他身後響了,

「布勞德,您問過我,會不會像浮士德和靡非斯特坐木桶飛走那樣坐著玻璃球飛走。沒有科學實現不了的神話。請允許我,一個當代浮士德,消失在大幕之後,並像演員那樣說聲……再見吧!請向陶貝轉達我的真誠遺憾——我沒能在莫斯科的家中招待他!」

突然之間,又出了件把兩位觀眾震驚得幾乎暈過去的事:瓦格納教授走進烈焰熊熊的壁爐,站在火焰之中向他們點了最後一次頭,就消失在壁爐後面的牆裡了。

「別啦!……」不知打哪兒最後一次傳來瓦格納教授含糊不清的聲音。

有人敲了半天門了,但無論是布勞德還是施密特都一動不能動,布勞德癱坐在沙發上,就像完全虛脫了一樣。

最後,門悄悄被推開了,陶貝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望了一眼。他掃視了一圈,這才小聲問道:

「瓦格納教授是不是在實驗室呢?布勞德,快跟我來!我從委員會帶來了重要消息。」

說完,他又換了暗語說道:

「委員會認為瓦格納教授……繼續活下去……太危險……就此給您發來指示……要立即執行……」

「晚啦!……瓦格納教授已經不在了!……他消失了……他是個鬼……他從壁爐里跑了!穿過火焰和牆壁跑掉了!……」布勞德聲音嘶啞地說道,兩隻眼睛一直獃獃地盯著烈火熊熊的壁爐。

四、幽靈人

「這樣,我就成了一個哪兒都穿得過去,誰也逮不著,抓不住的幽靈人。簡直就跟『鬼』一模一樣了,但我仍舊還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瓦格納教授在穿越壁爐牆壁時想道。

「說實在的,穿過壁爐火焰還真有些冒險,我的新原子結構的身體不受火焰傷害只是我理論上的推論,而我還沒有對自己新身體的特點進行研究呢。所幸我的推論是正確的。可我這是落到什麼地方來啦?」

瓦格納教授往黑暗中瞧了瞧。這裡顯然是個倉庫,從地下到房頂塞滿了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但堆在這裡的這些家當並沒有礙瓦格納教授的事。他的膝蓋進了一個皮箱,身體斜穿過幾根鐵管,脖子上的腦袋進了吊著水桶和吊燈的天花板。黑乎乎的倉庫里放的幾乎全是藍盈盈的鐵傢伙。

「奇怪!我眼睛的視網膜顯然已經能接收金屬上反射出的光線了。科學對此還不能做出解釋。」

瓦格納教授扭過身去對著他剛剛走出來的牆,他很想驗證一下牆是否還完整無缺。跟他估計的一樣,他穿牆而過後在上面沒留下絲毫形跡。

但他被另一件事震驚了:他竟然隔著牆看到了他剛剛離開的辦公室、辦公室里明晃晃的電燈和壁爐里熊熊的火焰。雖然每塊磚都保持著原來的形狀,但對於他的眼睛來說卻變成透明的了。

他看到了想用鐵火鉗把「魔盒」從火里夾出去的施密特,還有在布勞德身邊忙亂的陶貝,布勞德顯然是暈過去了。

有門的那面牆也是透明的,瓦格納教授可以看到坐在裡面的警衛,再往前是一排穿廊式房間。連房間里的傢具都有了「透明度」。

因此,所有的物品、房間和人的輪廓都重疊在一起,就像一張對著不同場景拍攝好多次的照相底片。

「簡直不可思議!我的眼睛具備了X光的功能。」

他又仔細看了一遍這間倉庫,注意到辦公室的光線並不能照進來,所以這裡除了金屬的東西泛出點兒藍光外,一片漆黑。

「這倒沒什麼可奇怪的,普通光線不可能穿牆而過,這是個驚人的效果:我能看見的光線既照不到我,也照不到我周圍的東西。但為什麼倉庫的兩面牆都是黑的呢?」

於是他向一面黑牆走去,突然叫了起來,他的一隻腳意外地懸了空。於是他小心地把頭從牆裡探了出去,腦袋立時沉入黑暗的秋夜之中——這是面外牆。天上正下著大雨。雨水穿頭而過,頭還是乾的。而呼嘯的大風和寒冷,他也統統感覺不到。

「太妙啦!大衣雨傘全用不著了!可我差點沒摔著,世界對於這個新我還是有一定危險性的!得小心行事。」

接著,他穿過一扇笨重的橡木大門,來到了一個亮著燈的走廊里,朝出口走去。兩個警衛走過來,他們顯然對發生的事還一無所知。

「站住!是哪一個?」

「瓦格納教授!」他說著繼續朝前走去,毫不在乎他們。

兩個衛兵朝他撲上來想抓他,但兩人自己撞到了一起。他們恐懼地大叫著撒腿跑了。

教授走到花園裡,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在黑暗的夜幕上還能看得出顏色更加黑乎乎的古堡的輪廓。有幾個房間的窗戶射出燈光,就像高高掛在黑暗天空上的四方形燈籠。古堡的城牆對瓦格納教授來說是透明的,他把裡面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古堡里已經亂成了馬蜂窩。

人們在亮著燈的房間里跑過,一下子陷入樓梯上的黑暗之中,一會兒又在另外的房間的光明裡出現。所有的人都是朝著下面跑,看來他們還想追他。瓦格納教授不由微微一笑,安詳地順著小山坡走下去。

追來的人嚇不住他。但他已經習慣於安安靜靜地從事科學研究,不喜歡這種吵鬧。因此,當聽到追來的人群的大呼小叫聲越來越近,就走進路旁的一棵有窟窿的菩提樹里。從他身邊跑過幾個提燈扛槍的僕人。還有幾個留在樹邊細瞧,他們的說話聲聽起來有些發悶。

「有趣的現象。聽覺還像平時一樣,而眼睛卻能隔著樹皮瞧見燈籠!」

不過燈籠很快就消失了,瓦格納教授繼續趕路。

天亮了,風驅散了烏雲。東方出現了曙光,但它不是紅色的,而是一種特殊的新顏色。

瓦格納教授回憶著所有的顏色色調,沒想到有什麼能和這種顏色類似。不是三基色——紅、黃,藍,也不是它們兩兩混合而成的橙黃色、紫色或綠色,更不是五色斑斕的世界中的複色,這是一種完全沒見過的顏色。

當太陽升起后,效果更加驚人:太陽成了各種沒見過的顏色的萬花筒,亮得叫人目眩。

四外的景色也叫他看得目瞪口呆。跟一張攝影負片一樣,陰影處反倒比被照亮的地方明亮。

看不到任何一種熟悉的色彩組合。一夜之間,彷彿有一個未來派的魔術師用他從另外一個世界帶來的顏色,給這個世界重新粉刷了一遍。

儘管色彩新奇,瓦格納教授還是認出這個遍地碎石的荒蕪之地是伊澤爾地區。遠處有一座城市,大教堂繡花小圓帽一樣的塔樓尖頂,像工廠的兩根大煙囪一樣高聳入雲。

「不用說,這就是慕尼黑啦!」瓦格納教授叫道,加快了腳步。

「又是一樣新發現!我的體重顯然變輕了!」

瓦格納教授橫越一條鐵路。這時恰好有一列客車開過來。瓦格納教授忍不住想體驗一下新感覺,他站在鐵路當中等火車開上來。鋼鐵的撞擊和機車的轟鳴聲震耳欲聾,在一瞬間從他眼前閃過了機車爐膛里的熊熊烈火、黑乎乎的煤水車和行李車……然後就是旅客車廂,睡眼惺松的乘客恐懼地看到地板上突然出現一個人的上半截,他的臉色紅潤,長著一把淺色的大鬍子,面帶微笑……半截身子掠過車廂,消失了。

列車駛過,瓦格納教授繼續趕路。他也要趕火車。他用不著買票,誰也無法把他弄下車。

「我是被強行綁架而來的,自己也強行返回吧,」他微笑著想道。

道路來了個急轉彎。他決定抄近路,就直接穿過籬笆和一間小房。

一條狗撲上來咬他的腿,但一口咬了個「空」,狗嚇了一跳,哀嚎著夾著尾巴逃跑了。

瓦格納教授穿牆進到屋裡,一家人正好把他看了個一清二楚。這是一家窮人。別看天色尚早,丈夫亂蓬蓬的頭上已經扣上了一頂鴨舌帽,顯然,他是剛從小酒館回來,正要喘口氣;妻子背沖著瓦格納教授,正在罵這個浪蕩鬼。丈夫第一個看見瓦格納教授,大張著嘴巴,想站起來鞠躬。

「瞧你都喝成什麼德行啦!」妻子吼道。「發什麼昏呢!」

但丈夫始終堅定不移地用手指指著她身後,她不由回頭一看,登時尖叫一聲,跌倒在地。瓦格納教授挺不好意思。

他道聲對不起,就從小屋裡走了出去。

「再不能利用自己的特殊情況無緣無故地嚇唬人啦,」瓦格納教授想。

再遇到往集市上拉東西去賣的農民時,他就繞著走。

他一路平安地到了慕尼黑。

瓦格納教授一向喜歡慕尼黑這個城市——這是個「新雅典」,它哺育了「一萬個藝術家」,這是個舒適的小城,居民也比那些冷冰冰的柏林人熱情得多,河裡的水藍得像寶石……

當他走進卡爾斯普拉什,看見一座半圓形建築,它的盡頭有幾扇大門,這個建築的樣子,就像要對來客進行熱烈擁抱一樣。

瓦格納教授的心裡不由一陣發緊。在被監禁之後,他非常渴望和人們進行交往。但他身體上的新特點——能夠穿牆而過——本身就是一堵把他和人們隔絕開來的壁壘。他就像個半人半鬼的怪物一樣,能嚇壞人和動物……當然,他曉得把自己體內原子結構恢復原狀的辦法,可那樣一來他又得被捉住……

「不,夠了!」他不由他說出了聲,接著就一頭扎進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前走去,在他身後留下一道好奇、惶惑和恐懼的浪花,就像一條高速快艇犁開光滑的海面一樣。

五、阿基琉斯的腳踵①

①阿基琉斯是希臘神話中刀槍不入的英雄,但其腳後跟則無法抵禦傷害結果中箭而亡。阿基琉斯的腳踵喻「致命的弱點」、「要害」。

出現幽靈人的傳言迅速傳遍德國、歐洲和大西洋彼岸的美洲各國。無線電廣播不斷報導「鬼魂」的行蹤。「鬼魂」穿過慕尼黑到了雷根斯堡,接著有人在紐倫堡見到了他,他在那裡逗留了兩晝夜,在城裡到處逛來逛去,穿堂過室,大搖大擺地穿過行駛的電車、汽車和行人……然後他的蹤跡到了班貝格和萊比錫,最後到了小小的法爾肯堡。估計今明兩天會到柏林。

所有的報上都登滿了有關鬼魂的文章和電訊。而當鬼魂在南日爾曼遊盪時,北方就否認它的存在,認為公眾是被某人精心策劃的騙局愚弄了。

幾天之後,有關鬼魂的電訊如潮水般湧來,關於騙局的說法不攻自破。

有一段時間又盛行一位神經病理學兼心理學教授的說法:大夥都上了一種作用廣泛的集體催眠術的當。這種說法找到了一個論據,因為至今關於這件「奇事」的現實存在沒有任何物證為憑,以往那些言之鑿鑿的例證更像是人在精神病發作和受催眠后的胡言亂語。

就在集體催眠一說已經大獲全勝之際,傳來「鬼魂」在幾個地方——萊比錫、海德堡和科隆——同時出現的消息。看來,「鬼魂」的出現,對戰後①生活在經濟政治震蕩之中的心理不平衡的市民的神經產生了重大刺激。許多人真可能出現了「白日見鬼」的幻覺。人們處於長期的精神緊張之中,許多人上床之後在想:「會不會突然有鬼出來穿過我的卧室呢?……」

但是,催眠假說很快就遭到一次重大打擊:在好幾個城市裡都有人用照相機拍下了鬼魂穿過行駛的汽車和屋牆的照片。照相機拍下的不可能是人們想象出來的東西。同時,經過對這些拍得並不太好的相片進行比較之後,發現鬼魂的外表都很相像。

①指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

在攝影師拍下鬼魂的照片之後,那些膽大包天,敢把魔鬼也攝進膠片的電影攝影師,也開始了對鬼魂的追蹤。但這種追拍很快就被當局禁止了,借口是這種「罕見奇觀」還沒在銀幕上大肆渲染就已經把全社會鬧得動蕩不安了。報刊也受到了壓力。

這一措施出自暗中控制政府活動的「狄克推多」。

委員會的成員是最早知道鬼魂就是從軟禁中逃跑的瓦格納教授,他不知是用了什麼難以解釋的方法使自己的身體獲得了這一神奇特點。

委員會還指望在廣大公眾未了解真相之前能用什麼方法「消滅」鬼魂,因為施密特教授的工作有了令人感到欣慰的消息——他對從壁爐火焰中搶救出來的魔盒的研究取得了進展。

然而這一指望還是落空了:最新消息說,鬼魂坐著一列快車到了柏林,干下一件令委員會非常難堪的事——鬼魂參加了一次工人大會,另外還到一家音樂廳的舞台上,前後兩次說出了自己到底是什麼人的真相。

這還不算,他又在無線電廣播進行中鑽進瑙恩的電台。穿過正在演唱一首詠嘆調的演員瑪格麗特的身體來到麥克風前,趁驚慌失措的技師還沒想到要把麥克風關掉之際,開口說道:

「我是瓦格納教授,曾被德國政治組織『狄克推多』綁架,我利用一項科學發明得以逃脫,這一發明使我獲得了穿牆而過的能力,我向……」

麥克風被關掉了,但目的已經達到:瓦格納教授向全世界公布了鬼魂之謎的真相……

必須立即採取措施捉住瓦格納教授。而且這些措施已經實施,但暫時還達不到目的:瓦格納教授是無法可捉的。

「狄克推多」委員會幾乎是在不停地在開會。連警察總監也親自參加了這些會議。

幾乎每個小時都傳來新的令人不安的消息。已經對瓦格納教授開過好幾次槍了,槍彈雖然擊穿了他的身體,但他毛髮無損。各種材料的網也試過了,有絲網、橡皮網、鐵絲網……用這些網連天上的雲彩都能撈回來,可就是網不住瓦格納教授。

委員會的一些成員建議使用窒息瓦斯或「死光」。可要是在城市中使用這些東西,不用說是不可能的。

委員會陷入絕望之中。形勢變得岌岌可危。

「他會返回俄羅斯……他的方法會被我們的敵人利用。後果太可怕了,」一個委員說道。

「捉不住的布爾什維克無孔不入,他們會在各地煽動暴亂風潮……」

「那究竟怎麼辦?」一個長著一副靡非斯特面孔的老外交官歪著嘴嘲弄地笑著說。「可以聊以自慰的是這對形勢變化沒有多大影響……難道莫斯科的革命煽動者們現在不也是像瓦格納教授那樣,誰也抓不到而且無孔不入嗎?高牆壁壘早就擋不住思想了!」

「您竟然說這種話!」胸前戴著「鐵十字」章的將軍怒氣沖沖地說道。「您到底想說什麼?束手待斃嗎?」

「您去捉呀,去抓呀!」外交官依然那樣嘲笑著說道。說完,用乾巴巴的手指敲了幾下桌子,又補上一句:「我太老嘍,不會用空想自己安慰自己啦!」

「您不相信我們的辦法會奏效?」委員會的秘書問道。「閣下,您的情緒太悲觀了!我們還得斗一斗呢!」

「不過到底怎麼辦呢?」幾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同時問道。

大家都啞口無言了。個個垂頭喪氣地呆坐著。

突然,布勞德幾乎不是跑,而是飛進屋來。

「新聞!好消息!」

大家都振奮起來。

「抓住了?打死了?」一個個問題提出來。

「非常遺憾,還沒有。但我有一個出色的計劃!說實在的,我跟施密特教授對瓦格納教授進行了研究……他有一個想法……」

「快說!快說!」

「你們看,是這麼回事:瓦格納教授捉不住,網不住。但他必定會有一個阿基琉斯的腳踵,對,阿基琉斯的腳踵,這不單是打比方,而且幾乎就是實情。據施密特教授說,既然他能穿過一切材料,他就得陷到地下去……」

「那不是也能過去嗎!」

「一下子就到了美國啦?」

「不,不會!施密特教授說,他會被地球引力吸到地心去,萬一飛過頭,還會被引力再吸回來,就像鐘擺一樣晃來晃去,越晃離地心越近,就算他沒死於窒息,沒讓地下的水淹死,沒讓火燒死,最後也得達到『平衡』而永遠留在地球的中央。」

「那裡是最合適的地方!……可惜地球不能把他漏下去,還得讓這個怪物在地面上待著!」

「對對!是這麼回事。既然地球沒在他腳底下裂開,就說明他腳上有隔絕物,對吧。這些隔絕物一定是和他的身體原子結構不同的物質。這些隔絕物或是一雙鞋究竟怎麼能穿過牆,施密特還無法解釋。他設想,它們的前面或是邊緣上裝備著能改變路上所遇東西原子結構,使之可以穿越的外殼。而這雙涼鞋或是套鞋——隨你們怎麼叫它——必定是物質的。問題的關鍵就在於此……」

「說下去……」

「接下去就很簡單了:應該從這套鞋下手抓住他!把他圍起來抓住他的腳後跟!那他就落到我們手裡啦!抓住套鞋就是抓住了瓦格納教授!」

布勞德帶著一副勝利者的模樣,往沙發上一坐。

與會者群情激昂,臉上容光煥發。希望帶來了笑容。許多人從沙發上站起來,開始熱烈地議論這一新聞。有人向布勞德表示祝賀,跟他握手。

「真是天才!」

「我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呢?」

「也許我們能用釘子把他的套鞋釘在地板上!……」

「而更簡單的辦法是把瓦格納教授弄個頭朝下,讓他漏到地里去!」

「嚴肅點兒,先生們!」主席勸心情開始興奮的與會者們安靜下來。「狗熊沒到手時就先不要議論熊皮!應該考慮一下這場打獵的細節!」

六、書櫥來客

迪德里赫斯教授正在聚精會神地翻譯著楔形的亞述文碑文。他的辦公室像個博物館。正對著屋子當中寫字檯的一面牆全是書櫥。其他幾面牆上全是擱板,堆放著滿滿當當的亞述、埃及和巴比倫的古文獻:石頭護身符,刻著亞述國王、獸形、長著翅膀的神、公牛和人面獅子的浮雕,墓志銘,來自阿布哈巴什的巴比倫赤土陶器……

牆角和地板上或站或躺地放著幾具木乃伊。寫字檯上擺著幾個卧獅形的砝碼代替鎮紙。昏暗的房間里處處可見的這些千年古董,活人看了會感到像做惡夢般可怕。

寂靜。深沉的科學思想喜歡深沉的寂靜。辨認這些幾千年前留下來的模模糊糊的文字元號使教授的眼睛感到疲勞了。迪德里赫斯往椅子背上一靠,垂下了眼瞼,然後又睜開,漫不經心地看著書櫥。

突然,他覺得好象……迪德里赫斯教授搖晃了一下腦袋,把眼鏡推到腦門上,揉了揉眼睛,但幻覺沒有消失:從書櫥里探出一個鼻子底下留著長長的小鬍子,下巴上一把大鬍鬚的人頭,然後是雙肩、雙臂、整個身子……是個人?如果迪德里赫斯教授看報的話,他當然馬上會猜到來客就是幽靈人。但迪德里赫斯已經好多天沒看報,甚至連屋門都沒出過。科學考察回來以後,他就一直在埋頭研究從特勒阿赫邁爾新發掘出來的文物。此外,他正在飽受旅行途中患上的瘧疾之苦,被折騰得衰弱不堪,對於怪客露面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他當然不相信什麼鬼魂之類的無稽之談。所以他就給自己做出了最可能的解釋:

「瘧疾又發作了?譫妄?……」他摸摸自己的脈搏,「脈搏很正常嘛。見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顯然是幻覺!……看來我是工作得疲勞過度啦,」他想,「毫無疑問,是視幻覺!」

但幻覺不僅僅出在眼睛上。「鬼魂」透過尼采式的鬍鬚微微一笑,說道:

「作為一個不速之客打斷您的工作,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我已經對窮追不捨的追蹤感到厭倦了,所以我決定躲到一間房子里來!……根據陳設來判斷,我有幸見到的是一位教授吧?咱們是同行……」

迪德里赫斯感到惶惑,跟一個幻影談話,這有必要嗎?因為這說到底不過是自言自語罷了。他的老僕人見了會怎麼想呢?亨利希請假多日,家裡再沒人了,可這個「鬼魂」看起來又是那麼實實在在。

他試著用科學的方式開始談話。

「歸根結底這挺有意思:可以對幻覺的實質進行一次有趣的觀察,」迪德里赫斯想罷,就努力保持鎮定地答道:

「我出現了幻覺。您不過是它造成的幻像。不過我要和您談一談,就像跟一個真實的人談話一樣。我是迪德里赫斯教授。我可以為您在哪方面效勞呢?」

「非常高興認識您。儘管我對考古學和其他古代學問一竅不通,但您的大名在我國是遐邇聞名的。」

「在您的國家?」

「我是從莫斯科來的!……」

「好古怪的幻覺!」迪德里赫斯不由說出聲來。

「我向您保證,我不是您的幻覺,而是一個活人!」

「既然如此,咱們握握手吧!」

「我非常願意,不過您感覺不到我的手。」

迪德里赫斯笑了。

「那當然啦!……請坐吧!」

「我不能坐下,」「鬼魂」回答道,「我的身體能穿過任何物質材料!」

「你們莫斯科人的身體可真奇怪!」

「這只是我身體的特性。我是瓦格納教授……」

接著,瓦格納教授從始至終把自己的故事講了一遍,告訴他是一項發明使自己身體獲得了這種奇異的特性。瓦格納教授終於滿足了和人進行交流的願望。

迪德里赫斯對瓦格納教授所進行的科學解釋理解甚少,他不明白什麼原子結構,不明白看來「密實」的物質實際上是永恆運動的電子和質子的聚合——而它們之間存在著相對來說相當巨大的空間。

「簡而言之:這裡有讓X射線遇到物質障礙時能通過的空間。透過活組織我們能看到骨頭和骨架,能拍到鎖在箱子里和在牆那邊的物體……難道這在50年前不還是幻想、奇迹和異想天開嗎?」

迪德里赫斯教授感起興趣來。他聽說過瓦格納教授,知道他是征服睡眠的發明家。此外,一個幻影能教給他前所不知的知識,那簡直更匪夷所思。迪德里赫斯開始相信瓦格納教授是現實的人了。

「要這還是幻像,那就更有意思了,」他心中暗想,接著就提出一串問題:

「您還能把身體恢復常態嗎?」

「當然,我從囚禁中逃出來之前就做過實驗了。」

「您的發明會給人類生活造成什麼變革?」

「驚人的變革!」瓦格納教授感慨道,他來了情緒。「如果我加工一下,比如說您的藏書吧,」他用手指了指書櫥,「用我的光線把它們照照,這些書就會變得跟我一樣,無孔不入了。這就是說我可以把它們統統裝進衣服口袋帶走。」

「可人會怎麼樣?」

「當然也一樣啦!全柏林的居民,如果願意的話,連整個地球上的居民都可以放到我現在占的這麼大的空間里。須知科學技術不正是追求用各種方法達到征服空間的目的嗎?高速飛機、無線電——所有這一切都是使人接近,把人『聯繫』在一起。我的發明使這一『聯繫』變成絕對。

「在這一間書房裡可以放得下無數書房、傢具、書籍……」

迪德早赫斯覺得頭都暈了。

「不,這還是幻覺,」他想道。

而瓦格納教授繼續講道:

「我們所有關於空間的概念,關於物質的概念,統統要改變。物質的錐體可以放進圓柱體,圓柱體可以放進立方體,立方體可以放進球體……」

「不過,請等一等!」迪德里赫斯幾乎呻吟著說道,「當所有的書都到了一本書里,我究竟怎麼才能找到所需要的那本呢?我怎麼才能從我身體里待著的成千上萬個人中找到一個熟人呢?……這純粹是一場惡夢!」說著,迪德里赫斯掏出手帕擦了擦潮乎乎的腦門兒。「人們怎麼吃飯呢?如果東西都變成空氣一樣可以穿越,人又怎麼拿起一片麵包,一本書呢?人們互相怎麼認出來呢?」

「很簡單:因為他們形狀的線條還保持著。物體變得能穿越,但它們在空間中還保持原樣,您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移動它們。」

「地球的引力呢?您自己為什麼能不漏到地下去呢?」

瓦格納教授笑了。

「原來您也想到這一點了。那些追蹤我的人還以為我的腳上有什麼能使我不致漏到地底的隔絕物呢。剛才,就在我躲到您這裡之前,他們還進攻了我一次,說得準確點兒是進攻了我的腳後跟一次。他們撲到地上去抓我的腳。可我把膝蓋以下沉到了地下。我這樣可以一直沉到腦袋,那時他們只能看到一個腦袋在地面上移動了。我沒有任何『致命的弱點』。他們想錯啦。重力定律對我根本不起作用。於是我順利地避開了他們。我本可以再逗逗他們,但我又受不了吵鬧……這裡不壞!……」說完,瓦格納教授看了看錶,叫了起來:「哎呀,都夜裡1點多啦!我再次對我的打擾表示抱歉!我得去趕夜裡的那趟特快列車……該回莫斯科啦!……別了!……」

於是,瓦格納教授點了點頭,邁步朝書櫥走去,消失在書籍之中了……

「圓柱體……立方體……球體……梯形……對不起,請等一等!」迪德里赫斯教授突然大叫一聲,跑到書櫥前用手敲著擺書的擱板。「請回來一下!回來!」他的叫聲打破了夜間的沉靜。

沒有聽到回答。只有牆角里的亞述獅子和長翅膀的公牛眯著眼睛瞅著他。

書房的門打開了,老僕人頭髮花白的腦袋探了進來。

「是叫我嗎?」說完,他瞧瞧全屋,問道:「您剛才在跟誰說話?」

迪德里赫斯不知所措,無力地用手揉揉腦門,一聲不吭地坐到了沙發里。

「您需要休息……我送您去卧室吧?……」

說完,他小心翼翼地攙著迪德里赫斯的胳膊,氣呼呼地瞅了長著翅膀的亞述人面獅子一眼,把教授領出了書房。

迪德里赫斯被送到療養院去了。

他被確診為因疲勞過度而導致精神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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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格納教授的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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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櫥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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