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夜半歌聲

十一 夜半歌聲

十一夜半歌聲

「這一學期眼看是沒有希望了!」梅寶坐在一具小風爐的前面,用葵扇搧著爐子里的炭,沒精打采地看著爐子上面擱的一個瓦制的藥罐,心裡暗暗這樣想。

不錯,今天已是十月二十日了,衡水縣立中學是九月一日開學的,為了秋海棠的病,梅寶已缺課快兩個月了。

十幾年來,秋海棠的確已夠勞苦了,體力儘管因為不斷鍛煉的緣故,已比他在舞台上賺幾千幾萬的時候壯實了許多,但和一般的農民比較,總還差一些;所以每天操作之後,他總比張小狗子顯得更疲乏。同時他的曲折而凄涼的身世,又像一塊大青石似的終年壓緊在他的心頭上,使他覺得很少有歡喜的日子;到了晚上,什麼都靜下來了,而他的思想卻再也不能寧靜,往往擾得他通夜失眠。再加為了他要省錢,穿的吃的,都非常的苦,慢慢地不覺就把病根伏下了。

這一年秋天,梅寶想收拾好東西,湊開學以前趕進城去的時候,——她現在已是初中三年級的學生了——秋海棠突然病了;起初只像是瘧疾的樣子,他照例又固執著不願請醫服藥,待到病勢加重,再把大夫請來,他的病已變成傷寒了。

「孩子,不妨事的,你還是念你的書去吧!」他也知道開學的日子已近,不願妨礙他愛女的學業,便再三催促梅寶進城去。「我有小狗子看顧,何必再把你留著呢?」

梅寶當然是捨不得走的,便再三不肯,硬生生地又留了幾天;秋海棠已病得不省人事了,從此梅寶便日夜在他床前服侍著,不覺就在充滿了葯氣的病室里,度過了四五十天。

現在秋海棠的生命終算是沒有危險了。

「唉!我這一場病真把你害苦了!」每當他女兒把煮好的稀粥,或含有補性的湯藥,捧給他喝的時候,他總是連連的嘆息著。「學堂里的功課耽擱了不算,連你的兩條手臂,也瘦得像鳥腿一樣了!唉!真想不到我會生起瘟病來!」

「人怎麼能永遠不生病呢?」梅寶總是堆著笑,竭力安慰他。「念書的事沒有什麼關係的,至多遲一年畢業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爸爸,你好好地養息吧!我只希望你能夠早一天起床好一天。」

「我也是這麼想啊!無奈這一身要命的骨頭,真像在醋缽里浸了半個月一樣,再也硬不起來了。」秋海棠用手捶著床沿,自怨自艾地說。

因此,他的熱度雖已退盡了,但梅寶每天煮葯的工作,卻還不能就停止,大夫說至少還得喝一二十劑咧!

在秋海棠患病的時期里,梅寶卻多交了一個朋友,那是對門開雜貨鋪的孟掌柜的兒媳。實際上,她們是早就認識了,不過以前見了面,只是點點頭笑笑就算了,還不夠稱得上是朋友。直到秋海棠病了,梅寶天天上他們鋪子里去買東西,或是托帶什麼藥品,孟家的小內掌柜才和她談起來了;這女人的年紀大概至少要比梅寶大七八歲,可是做人非常熱心,你不去找他,她往往肯自己會走來給你幫忙。在秋海棠的病勢最厲害的幾天里,梅寶和小狗子兩個,倒的確承她給了不少幫助,因此梅寶跟她兩人的友誼,便在很自然的狀態下,變得怪親密了。

「妹妹,你爸爸今兒怎麼樣了?晌午吃了些什麼東西?」孟掌柜的兒媳,輕手輕腳地走進廚房來,把一條手搭在梅寶的肩上問。

「啊!嫂子。」梅寶立刻打斷了自己所想著的心事,旋過頭去賠著笑回答。「多謝您,似乎好些了,今兒倒喝了兩碗麵湯!」

孟家的媳婦很伶俐地替她把藥罐上的蓋子揭開了一些,免得讓煮滾了的葯汁淌出來。

「麵湯可不大好,其實應該喝一些藕粉,才是大病以後最有益處的東西!」她一面在一張竹椅上坐下去,一面很關切地說。

「這東西現在怕不很貴嗎?」梅寶茫無所知地問。

「也並不怎樣貴。」孟家的媳婦放低了聲音說:「妹妹,我說了你可別當我是給咱們家拉買賣,要是想買真藕粉的話,咱們鋪子里有的是。大概三毛錢一盒也就夠了,這東西對於害過大病的人,好處倒是有的!」

梅寶放下了手裡的葵扇,略略躊躇了一二分鐘。

「咱們先買兩盒試試行不行?」她從右邊的衣袋裡,掏出幾角錢來數著。「勞你駕先把錢帶去吧!」

孟家的媳婦忙著搖手止住。

「不忙,待我拿了來再算錢吧!」

「那有什麼客氣呢?」梅寶硬生生地把六毛錢塞進了對方的手掌里去。「可是,好嫂子,回頭您見了我爸爸,可別告訴他這個價錢;他一聽三毛錢一盒,準會心痛得不肯再吃的!」

幾十天來,因為時常在吳家出入的緣故,孟家的媳婦對於秋海棠的不捨得為自己多花一個錢的怪脾氣,已經也很有些認識了。

「這個我知道。」她微笑著點了點頭。「其實他老人家在錢的上面,何必這樣想不透呢?」

因為年紀一天一天的大起來,梅寶對於她父親的經濟狀況,就漸漸地明白了,從前所有的那種觀念,以為她父親的苦吃苦用純粹是一個傻子,現在她心裡可再也不這麼想了。

「嫂子,你們是開著鋪子做買賣的,錢出去了還可以回來,咱們家的情形可就不同了。」梅寶低下頭,把那藍布短襖上才沾到的灰土用手指彈去了一些。「一年十二個月,只有兩三個月可以賣掉一些麥子豆子,收進很少的一些錢,餘下的十個月,簡直盡把鈔票送出去。你想那得叫我爸爸不愁呢?」

這一下可又合了孟家媳婦兒的口味了;今天,她家裡本來沒有事,正閑得發慌,特別是那一張最歡喜說話的嘴,教它閉上著不動,真比死還難受;現在經不起梅寶跟她一提家務,她的興緻,便立刻湧起來了。

「論理,咱們兩家是大門對大門的近鄰,應該總比別家親熱些;可是說也笑話,咱們當家的跟我公公兩個,一天到晚盡忙著在做買賣,因此一直就不曾跟你們爸爸親近過,大家倒像顯得怪生分的。……」她那流利清脆的聲音,聽在梅寶的耳朵里,真像是一頭叫得最煩絮的黃鶯一樣。「難得妹妹你不把我當外人,什麼事都跟我說,那末我也要不客氣的問問你了;你們家裡畢竟種著多少田?你爸爸在外面可還有什麼買賣做著沒有?這幾年田裡的收成能不能抵得過一家的吃用?還有,除了這樟樹屯以外,別處你們可再有什麼親戚?」

她問得是這樣的仔細,就差不曾教梅寶把家裡的零用帳捧出來給她看。

「田么……?」梅寶也真想不到她會這樣不客氣的問到人家的根腳上去,但自己當然是不能對她和盤托出的。「大概只有十畝上下吧?說到做買賣的事,你瞧我爸爸是從來不走出村於的,還有什麼買賣可做呢?記得咱們初來這裡的時候,箱子里倒還藏著一些現錢,到目前卻差不多全花完了。要問咱們的親戚,那就比什麼人家都少,除掉李家莊的叔公之處,我就不曾再見過一個……。」

「那末你的外婆呢?你的舅舅呢?」孟家的兒媳急不及待的插嘴出來問。

「統沒有。媽很早……很早就死啦!」說這句話的時候,梅寶心裡真是萬分的不願意,但幾年來已這樣說慣了,要是突然再改變過來的話,孟家的媳婦也許第一個就會覺得詫異起來。

聽的人很同情地皺了皺眉頭。

「這樣說,你們家的景況也真夠苦的了。妹妹,不是我要說你,」說到這一句話,她就把自己坐的竹椅拉得更和梅寶靠近一些,臉上透出了極度機密的神氣,似乎底下的話,簡直有關這一村人的性命一樣。「你爸爸既然沒有錢,你為什麼還要去念什麼書呢?」本來,在她這樣的鄉村婦女的心理上,念書簡直就是玩兒。「譬方說你在家裡幫著做一些針線,多少也就可以換幾個錢了。又且……」

不待她的話說完,梅寶已搖頭了。

「這樣能賺多少錢呢?好嫂子,你要知道,念了書一樣也是可以賺錢的。譬如在咱們這兒的小學堂里當一個先生,……」

「這樣也能嫌多少錢呢!」孟家的媳婦在嘴巴上真是最不肯饒人的。

「但除開這些,你說咱們女孩子家還能幹出什麼事來呢?」梅寶再想說下去的時候,張小狗子已躡手躡腳的走進來了,臉上透著很尷尬的神氣,好像想跟梅寶說話,但一見孟掌柜的兒媳,卻又咽住了。

這些乖巧梅寶當然還是有的,嘴裡一邊說「大概是有人找我們來啦!對不起,好嫂子,請你幫我把葯汁倒出來了吧!」腳下便一路走,只一眨眼便走到外面堂屋裡去了,而小狗子也就湊勢跟了出來。

孟家的媳婦果然依著她的話,很小心地從爐子上捧下那個瓦罐來,把煮滾了的葯汁,一起傾在一個小碗里。

正當她心裡在考慮應該就把葯端去給秋海棠喝的時候,梅寶已回進來了,臉上紅了一大塊,彷彿喝過酒的樣子。

「什麼事?」孟掌柜的媳婦隨口向她這樣問。

「是縣裡催糧的。」梅寶爽快老實告訴了她。「本來我們從不曾欠過一個錢,這一次因為爸爸病了,花得很不少,再加著幾天前賣掉了三石棒子米,張家一直沒有把錢付下來;此刻爸爸睡得正香,我也不願意為著他去打開箱子拿錢,倒把爸爸驚醒了。這些人就是會嚇鄉下人,我出去跟他說了幾句體面話,他倒笑著去了。」她一面這樣說,一面就從桌子橫頭的一個抽屜里,找出一張白紙來,很熟練地罩到那個葯碗上去。

「你是女學生,說話靈巧,所以人家一聽便嚇得倒退回去啦!」孟家的小內掌柜站在桌子的橫頭,半像正經,半像打趣似的說。

「小狗子也實在的太沒有用了!」梅寶微笑著回答。

「誰能像你這樣聰明呢?」孟家的女人俯出了上半個身子,牢牢地看定著梅寶的臉龐,心上陡然想起了一個主意。「妹妹,你的性格既聰明,人又長得這樣俊,光念幾本死書,豈不是大材小用嗎?」

梅寶真想不到她還會掉出一句文言來!

「念書還是大材小用嗎?」梅寶忍著笑問。「依你說,像我這麼一個人,怎樣才不是大材小用呢?難道也像……」

她原想說難道也像你們家一樣的開一個雜貨鋪嗎?但終於忍住了,怕孟家的女人聽了會不高興起來。

「別打混,妹妹,告訴你吧!」孟家的小內掌柜極度興奮地伸過手來,扳住了梅寶的兩個肩膀,好像怕她要逃走似的。「唱戲才是最嫌錢的玩意兒呢!」

她這句話才說出來,梅寶的臉龐便漲得通紅了,她真疑心孟家的女人是知道了他父親過去的歷史,而故意這樣譏笑她的。

「啊!畢竟還是個孩子家,才提到唱戲,你瞧連你的耳根也紅起來了!」對方卻委實沒有這種意思,而且她根本並不知道秋海棠的出身,所以還是很熱烈地盡往下說:「妹妹,你是念過書的人,難道也把唱戲當做是下等的事嗎?現在的時代只要用力氣掙錢,那一種行業不是人做的?老實告訴你,要是我在沒有出嫁以前就碰到尚家的舅公,我也早去唱戲啦……!」

梅寶瞅著她那一份掃堂眉,獅子鼻的扮相,差一些就笑出來。

「……說不定現在已掙下十萬八千了。誰耐煩再在這小鄉莊裡待著啊?」孟家的女人又特別找上了幾句。

「唱戲能掙這麼許多的錢嗎?」梅寶似信非信地問。

「怎麼不能?」孟家的小內掌柜撅著她那兩片一寸多厚的血紅的嘴唇,毫不猶疑地說:「我還會騙你嗎?」

其實梅寶也未嘗不知道這是真話,雖然她小時候在天津的地方過的日子,已經很模糊了,但在李家莊上住的幾年,她的確記得比此刻快活得多。住的是大瓦房、天天吃水餃、炒麵,水果……還有奶媽子,還有王四……簡直就像個土財主的氣派!現在想起來,這些錢當然都是她爸爸在唱戲時候掙下來的;此刻也就因為他不再唱戲了,大家才苦到這種田地。

孟家的兒媳瞧她低著頭盡出神,便又用力把她兩個肩膀搖撼了幾下。

「妹妹,方才我說起的尚家舅公,他就是一個唱戲的人啊!」

「慢一些,好嫂子,且讓我去瞧瞧爸爸再來和你說話。」梅寶突然打斷了她的談鋒,急忙忙地走出廚房去。

但不到兩分鐘她又退了出來。

「好嫂子,我爸爸醒啦!今兒沒有功夫跟你說話了,對不起,咱們回頭再說吧!」她匆匆地端起葯碗來,先把上面蓋著的紙揭開了一些,用自己的舌尖伸進去舐了舐。「還好沒有涼咧!對不起,好嫂子,我不送你啦!」

孟家的小內掌柜雖然因為沒有把要說的話一起說完,心裡多少覺得有些不暢快,可是她委實太歡喜梅寶了,無論如何也不肯惱她,只隨口說了一聲「好,明兒見吧!」便懷著一般心急的人所常有的那一種為了沒有很快的把一件事情做好而激起的不快的心理,獨自走過對街去了。

她原來的計劃是想明天一早再去找梅寶說話,可是吃完晚餐,她便忍不住借著送藕粉做題目,又到梅寶家的門首來張望了好幾次。

「沒有事,爸爸已睡了,小狗子在裡面收拾東西,咱們坐下談談吧!」最後一次,她是見到梅寶了,梅寶也就不忍拂她的盛意,忙把她留了下來。

這樣就展開了一次幾乎超過兩小時的長談,使梅寶的一顆心也突然興奮起來了,直到躺上了炕去還是睡不熟。

「反正這個學期是不能再去上學了,一樣在家裡閑著,倒不是依了她的話,學幾個月戲也是好的。」她悄悄地翻了一個身,惟恐驚醒對面鋪上的秋海棠。「憑我這一些聰明,幾個月怕不就學會了嗎……?」

無數幼稚可笑的幻想,霎時全湧上了她的腦神經來。

「唱戲的規矩倒是跟學堂里全不同的,學的時候竟不用花錢,孟大嫂說,將來唱得好,才要孝敬師傅。」她這樣顛來倒去的想著。「那末唱得不好,或是學會了不唱,師傅大概就算是白辛苦一場吧……?」

想到這裡,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這樣說,誰還願意當師傅呢?」她足足想了十多分鐘,才勉強想出一個自以為很滿意的解答。「想必他們收徒弟的時候,一定不是怎樣隨便的,所以教出來的總是好的了。」

對於孟家的小內掌柜所說的尚家舅公肯不肯收她做徒弟的一點,梅寶倒一些不擔心;雖然她在自已家裡找不到一面鏡子,但在鄰家、學校里,她至少已把自己的影子照過幾百次了。再加從小就有許多村裡的人,和學堂里的師友不停的在對她誇獎著,她那有還會不知道自己長得是俊是丑的?何況她念了八九年的書,年年總是考的第一第二,她當然不相信唱戲會比念書更難的。

「別先告訴爸,待我學了十天半月再來唱給他聽,讓他嚇一大跳!」她很天真地這樣想,差一些就在枕上笑出來。

從第三天起,梅寶是開始學戲了。一個跟她向無關係的中年男子,也因孟大嫂和她公公的介紹,像一支螺旋釘一樣的開始鑽進她的生命的過程中來,這就是孟家的小內掌柜所說的尚家舅公了。實際上,他就是孟老掌柜的大舅子,一個半路出家,而且始終不曾在舞台上紅起來的可憐蟲。不錯,他也是一個旦角,可是即使全北京唱小嗓子的角兒全死完了,也輪不到他在「宇宙鋒」里取趙高的女兒;對不起,停一會角色派出來,這位仁兄所派到的還是一個啞奴。他的玩意兒怎麼樣,於此也就不難「思過半矣」!

然而他的玩意兒無論怎樣壞,他的運氣無論怎樣糟,眼睛總是生的;一二十年來,他在戲院子里出出進進的亂轉,不覺就把那些大角兒的起居服食看得太清楚了,因此而激起的那一種羨慕和妒忌的心理,也就與日俱增,如果要用文字去形容它,康熙字典上簡直還找不出適當的字。

後來他的年紀漸漸老起來了,「四郎探母」里的八妹九妹,「二進宮」里的徐小姐也眼看去不成了,真要教他掮旗打傘的去充跑龍套,他卻不願,沒奈何只得拋棄了這碗飯,跑到鄉下來投奔他的老姊丈。可是每逢人家提起唱戲的事,他總忍不住要狂吹一陣,把自己的玩意兒說得幾乎比梅蘭芳還好,把那些紅角兒的生活說得幾乎比富紳還闊綽,雖然樟樹屯裡也有幾個曉事的人,暗地裡都把他當瘋子看,但大部分的人卻個個相信他,都說孟家的舅公尚老二是梨園界中一個時不利兮騅不逝的老英雄。

他想收一個天資好的徒弟做下半世的依靠的主意,是從他昔年的一個同行身上想出來的。那個人姓李,也是一個色藝雙「絕」的旦角,上了三十年的舞台,最了不起的一次,就是代替別人唱了一回四夫人。後來不知怎樣,給他收到了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做徒弟,也是他的老運來了,憑他那一份玩意兒,竟沒有把那孩子斷送,一出台就為長得俊,嗓子響的緣故,突然紅了起來,每次拆到的份子,全歸師傅,凡有請客的,也總得輪到他;孩子的家屬想交涉也不成,因為當初他們還寫過一張紙咧!

這件事給尚老二一知道,他就存下了心啦!無奈找了幾年也找不到質地好的孩子,他見了梅寶倒是一看就中意的,無奈人家已在學堂里念書,而且老子又是那麼鍾愛,使他一直想不出什麼方法下手。

「要是對門吳家的女孩子肯跟我學戲的話,三年以後梅蘭芳就完啦!」在秋海棠患病的時期里,他瞧他外甥媳婦天天上梅寶家去幫忙,知道她們已混得相當的親熱了,便故意一再的誇大著說。

恰好碰到她的外甥媳婦又是這樟樹屯裡第一個「好事之徒」,經她幾次一掇攛,梅寶上鉤了。

「別忙,拜師的事過幾天再說吧!」尚老二放出了滿面的笑容說:「小姑娘,讓我先試試你的本錢看。」

「啊!本錢……?」梅寶差一些就要嚇得逃出去。

「不,這話你可不懂了!咱們唱戲的人說本錢,就是嗓子。」尚老二不停的笑,簡直和氣得不能再和氣了。「嗓子也就是喉嚨,喉嚨喊得響的就是本錢足,喊不響或是喊不出來的,就說沒有本錢。哈哈,你這可明白了嗎?」

尚老二的做工搬到舞台上去固然吃不到一句彩,但用在年紀還小,涉世未深的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面前,卻已綽乎有餘了。

梅寶瞧這位老師那麼和氣,不由也就歡喜得笑起來了。

吊嗓子原不是怎樣複雜的事,梅寶瞞著秋海棠,溜到孟家來學著喊了三四個早晨,她的本錢便給尚老二看得清清楚楚了。

「響堂倒是可以響堂的,不過能不能上弦,還得再試幾天才知道咧!」尚老二的心裡實在是完全滿意了,卻還故意的這樣說。

於是梅寶便捏著一顆惟恐失敗的心,戰戰兢兢地依著尚老二的指教,跟著胡琴的聲音,一句一句的學起來。

「真好,舅公,你聽,她怎麼一下子就學得這樣好啊?」孟家的那個兒媳忍不住便這樣心直口快地說。

恨得尚老二差一些就想把她趕出去。

「梅寶,你要吃這一碗飯指望是有一些了!」他把手裡的胡琴放了下去,竭力忍住了心頭的歡喜,裝得十分鄭重地說:「不過咱們唱戲的人要想嫌大錢,一大半固然靠天分,但一大半還得靠用心學習。你要是真想跟我學習的話,至少必須磨練兩年,那時候才可以一萬八千的向人家開口了。」

兩年?梅寶雖然覺得太久了,可是「一萬八千」這四個字,卻已像一針麻醉劑似的打進了她的血管里去,使她不自覺地把頭連連點了幾下。

她想這幾年來爸爸真是夠苦了,吃不飽,穿不暖,有哪一天看見他笑過?這一次病了幾個月,請大夫的錢,配藥的錢,以及雇兩個夥計幫著小狗子下田去的錢,那一文不是從他卧榻底下的那口舊皮箱里拿出來的。梅寶每次抽出一張鈔票來的時候,便很清楚地看見她父親臉上的筋在牽動,不用問,就可以知道他心裡怎樣的難受!後來在他病勢沉重,昏迷不醒的幾天里,還一再模模糊糊的念著:「一千完了」,「五百完了」,「還有三百不到了」……這一串可痛的囈語。

「就是兩年以後戲學會了,一時賺不到一萬八千,每月只能賺個一千八百,也可以比此刻舒服上幾百倍啦!」她垂下了頭,一面拈弄著自己的衣角,一面這樣想。

「可是有一點,我得先告訴你:」尚老二不停的搓捏著十個給鴉片煙熏得焦黃的手指說,臉上還是透著很溫和的笑容。「學戲的規矩卻跟你們學堂里有些不同,學的時候,我是一個錢也不要你的,可是在你把戲學會,出去上台之後,我這個老頭子的下半世,就得完全靠你啦!孩子,想一想看,你樂意不樂意?」

差不多沒有等尚老二把話說完,梅寶已搶著回答了。

「這是什麼話!師傅,只要我把戲學成,這還有什麼說的?」她根本不懂得梨園的規矩、那裡知道尚老二所說的「靠」,其範圍是那樣的廣啊!舞台上正有許多紅角兒,在上場的時候,扎扮得那樣富麗,但到了台下,卻終年只穿一件藍布大褂,身邊甚至一塊錢也掏不出來,都為他們當初也答應了一聲讓師傅靠老,結果卻就成了師傅的搖錢樹!

這種關節,尚老二自己當然是知道得再清楚沒有的,但他也未嘗不察覺梅寶的聰明,深怕條件講得太早,這棵搖錢樹的種子會馬上飛回去。

「不錯,你的良心倒真是好的,這幾天來我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不過規矩是規矩,再隔幾天好歹要請你爸爸寫一張字據,那末彼此也好放心。」他故意不讓他那一張給鴉片煙燒得剩了一重皮的臉上,露出絲毫認真的成分來,只裝絕不介意的樣子。

當聽到這幾句話的時候,梅寶的心裡也未嘗不躊躇了一下。儘管她還不能料到一張所謂「字據」的內容究竟如何,但尚老二既說要她爸爸出面,那末看來這件事就不能不湊早告訴她父親了。

這一點卻是她所最感困難的。

「那末,師傅,能不能待他病好了寫呢?」她賠著十二分的小心問。

尚老二真是最懂得「欲擒故縱」的法門的。

「不忙,隨便什麼時候都行!」他還是一路笑,一路輕輕地說:「明天起,咱們先把一出武家坡學完了再說。」

憑梅寶那樣的天資,書又念到初中快畢業的程度了,學戲倒真像她自己所理想的一樣容易。尚老二嘴裡念出來的似通非通的詞句,她有本領把它們全記下來,逢到字義不明白的,她還可以自己想出一個同音的字來換進去;而且耳音也好,長過門,短過門,聽一遍就記得了。因此她在孟家的堂屋裡,跟尚老二接連學了半個月的戲,一切都順利得像水從高處流往低處去一樣。

但秋海棠的精力卻也漸漸復原了,當他起床之後,便察覺到梅寶的行動有些反常。從前她是最不歡喜上鄰舍們家裡去走動的,而現在,她卻天天要上街北孟家去。最初,秋海棠還道是因為自己病著的時候,孟家的小內掌柜不時過來照應,慢慢跟梅寶混熟了,大家談得投機,所以每日不能不見面了。可是再察看了幾天,他便覺得這個猜測有些不對。因為梅寶不僅每天必須跑過去兩次,而且去的時候也有一定,第一次在早上,第二次在午後;要是她去得遲一些的話,孟家的小內掌柜便立刻會走過來找她。恰好秋海棠病後不能就上田裡去,天天坐在堂屋裡揀揀豆子,磨磨麥子,所以每次總看得很清楚。

「梅寶,對門的孟大嫂天天找你去幹什麼啊?」這一天早上,他委實不能忍耐了,便在梅寶將要走出門去之前,先向她這樣問。

梅寶差一些就給他問住。

「本來……我……我就要給你說啦!爸爸。」她知道自己的爸爸並不是一個粗笨的庄稼人,要欺騙他是不很容易的;而且她從小到現在,就不曾對他說過一句謊話。除掉這兩點以外,尚老二的一再催問她幾時可以請她爸爸寫那一張投師的字據,也有使她不能不湊早告訴秋海棠的苦衷,於是她就決定說出實話來了。「打上個月起,尚家的舅公就在那裡叫我唱戲啦……。」

簡直不等梅寶把最後一句話說完,秋海棠已打坐著的板凳上跳起來了。

「為什麼你要學戲啊?」他勉強抑住了滿腔的怒火,用一種極不自然的聲音問。

梅寶原是低著頭,站在靠牆的那一邊,及至她發覺她父親的聲音有些不對,再把腦袋抬起來時,秋海棠的臉色已青得像染上了一重藍靛一樣了!兩個病後失神的眸子里透著向所未有的凶光,使梅寶見了,不由不害怕得高叫起來。

「爸爸!……爸爸!為什麼要這個生氣啊?你自己從前不是也在外面唱戲嗎?」在她的心裡,自以為這幾句話是說得很對的,父親從前既然也是一個唱戲的人,那末現在女兒學戲,為什麼倒要這樣生氣呢?

然而她那裡知道,這兩句話恰好戳在她父親的心的傷痕上。

「胡說!」心火的烈焰,霎時便煮沸了秋海棠混身的血液。

他幾乎忘記站在他面前的是他自己的女兒了,一伸手便打桌子上攜過一柄瓦制的茶壺來,狠命望地下一摔;因為他是用足了氣力摔的緣故,那些打碎了的瓦片,還能從地上迸起來,有好幾塊直飛到梅寶的身上。「咱們的苦還吃得不夠嗎?難道你不要我看你長大了再死嗎?告訴我,是誰給你出這一個主意的?快說!還不快說嗎?」

梅寶長了十五年,今兒還第一次受到她父親的責罵,而最使她覺得困惑的,就是為什麼一提到唱戲,她父親就會這樣大發雷霆起來。

「難道我所瞧見的那些照片和信札都是假的嗎?」她幾乎害怕得發昏了。她想如果父親從前真是一個戲子的話,何至現在會這樣著惱呢?

可是秋海棠的腦神經,已因不勝刺激而進入了半瘋狂的狀態,梅寶儘管已嚇得混身發抖,他的一腔怒火卻還在心底里直冒起來。

「怎麼問你還不說嗎?」他把面前的一張白木桌子碰得震天價響。「好,不說我也知道!那一定是孟掌柜的兒媳在搗鬼!我跟他們拚命去!」

話才說完,他已大踏步的衝出去了。

「爸爸!爸爸!我再也不敢了!你饒了我這一次吧!」還虧梅寶搶在他的面前,立刻跪在地上用力抱住了他那兩條病後始終還不曾恢復原形的雙腿,噙著滿眶清淚,一邊哭一邊哀求著。「好爸爸!我真沒有想到會把你氣得這種模樣,你的病還沒有好全,求你別跟我鬧得太認真了!明兒要是我再去學戲,憑你打死我也不怨……。」

梅寶這一陣大哭大喊,才把秋海棠的理智漸漸喚醒過來。

「爸爸,好爸爸,快坐下去歇息一會吧!今天起,我再也不上孟家去了!」梅寶跪在地上,繼續硬咽著說。

理智雖然已漸漸恢復了,但燒遍了全身的怒火,一時卻還不容易就壓平下去;秋海棠低下頭來,睜大著一雙眸子,看在梅寶那一張涕淚縱橫的臉上,半晌不說一句話。

「爸爸,你還不肯饒我嗎?我的意思原想學會了戲,將來的日子咱們可以過得比較舒服些。既然爸爸不要我去學,那還不是很容易的事,只要我不去就行了!好在師傅要我寫的字據,……」

「寫字據?」秋海棠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一種又慌急,又害怕的神情,充分地流露了出來。

「不,爸爸,還沒寫咧!」梅寶一面用衣袖拭去臉上的淚水,一面來不及的回答,「尚家的舅公原說這一張紙必須要你出面寫的,所以一直耽擱到現在。」

秋海棠的身子頓時晃了幾晃,彷佛就要暈倒似的,慌得梅寶趕快從地上爬起來,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給他攙扶著。

「鬆手,大家坐著說話吧!」秋海棠定了定神,火氣倒比方才退了許多:梅寶卻不敢就鬆手,依舊用力攙扶著他,讓他走到一張竹椅邊去坐下,自己忙著蹲下身子,把散滿了一地的瓦片收拾起來。

「謝天謝地,總算你還沒有把那張字據寫給他!」火氣退下去之後,他的精神便顯得很疲乏了,只能用極低的聲音,慢慢地說:「梅寶,唱戲也不是容易賺錢的事。你的年紀太小了,險些著了他們的道兒,從此可別再去啦!一個人什麼飯都可以吃,卻千萬不要吃唱戲的飯!」

最後兩句話他簡直是一個字一個字說的,雖然聲音很低,但梅寶也不難聽出他心中的激憤來。

「現在我的病已經好了,小狗子的兄弟也還留在這裡幫忙,家裡我自己能夠照料……。」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足足停頓了兩三分鐘,才能繼續再往下說:「不管你明年能不能畢業,這半年至少也還有兩個多月剩著,你還是趕快給我進城去吧!」

梅寶把那些較大的碎片拾完之後,因為地上還有許多磚屑和茶葉散在那裡,便隨手取過一柄掃帚來掃著。

「只怕太遲了,白費那麼許多學費也是可惜的!她一面掃地,一面很委婉地說。

「錢的事倒不用你操心,只要你……」

秋海棠的話才說到一半,便聽得門外一陣腳步響,一張滾圓的銀盆大臉,已從掩上了一半的那扇大門裡探了進來,連梅寶要想向她使眼色也來不及。

「妹妹快跟我過去說幾句話!」快嘴的孟大嫂,連腳步也沒有站定,便急不及待的這樣喊。

「對不起,家裡還有一些兒小事,待……」梅寶還想用別的話來向她支吾,免得大家當場說破了不好意思。

但秋海棠已覺得這件事不能再含糊了。

「大嫂,請坐一會,咱們說幾句話行不行?」他竭力把自己的態度和語氣約束得像平常一樣的溫和,因為他也很明白孟家的小內掌柜是一個十足的草包,她把梅寶介紹給尚老二學戲,倒真是一片純粹的好心,所以絕對不願遷怒於她。

孟家的兒媳聽秋海棠要跟她說話,便立刻嘻嘻哈哈的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方凳上坐了下去,再也不曾注意他們父女兩個的顏色。

「吳家伯伯,上次的藕粉吃完了沒有?要不要再給你送幾盒過來?」她自以為很能幹地向秋海棠敷衍著。

「大嫂,我……」梅寶放下了掃帚,想插嘴進來說。

「梅寶,你到裡頭去把昨天剩的幾個餑餑給我蒸一蒸!」秋海棠卻不願意她參加這一次談話,便特地這樣說,想把她支出去。「現在我倒覺得有些餓起來了,所以想馬上吃一些東西下去。」

梅寶雖然很擔心她爸爸會跟孟大嫂爭吵起來,但秋海棠既然這樣說了,她也就不敢再倔強,便握著一把冷汗,慢慢地走進灶間里去。

「爸爸今兒的氣性很不好,要是跟孟大嫂吵鬧起來,往後教我怎麼再有臉見她?」當她從碗櫥里把一盤十幾個餑餑捧出來放到鍋子里去的時候,心裡還在這樣想:「最好想個法兒把她叫進來,先跟她說明白了那才不致再把事情鬧僵……」

可是有什麼法兒呢?

儘管她很聰明,平時也很會想出種種主意來,但一想到她父親方才暴怒的情形,即使有主意,也就不敢再嘗試了。

「讓他們去鬧翻吧!」她很不耐煩地一再揭起鍋蓋來,用手指在那幾個餑餑上按捺著,試試看有沒有蒸熟;可是這幾個餑餑好像也故意要跟她為難,蒸了將近十分鐘,還僅僅熟了一半。「且待晚上讓我自己去一次,只要答應送幾個錢給師傅,大概他們也不致再生氣了。」

她想父親不是立刻要她上城裡去嗎?去的時候,少不得總要把學膳費交給她,那時候要在這筆數目里分出五塊錢或十塊錢來給尚老二,倒是絕對不成問題的;而同時她又想:尚老二一起只教了她半個多月的戲,大不了送他十塊錢,總可以把這件事抹過了吧?

「就這樣辦吧!」她決定不再管秋海棠此刻在外面跟孟大嫂怎樣說,且等晚上再去向她賠話了。

直到第七次她再把鍋蓋揭開,那十幾個餑餑才算蒸熟了,同時她也察覺鍋子里的水放得太多了,所以蒸得這樣慢。她急把四個餑餑,裝在一隻小碟子里,另外斟了一盅熱茶,做一盤子端出去。

「怎麼?孟大嫂已走了嗎?」她一出去就看見自己的父親一個人坐在堂屋裡,垂著頭,好像很有心事的樣子。

「走了。」

「你告訴她我不去學戲了嗎?她可有什麼話沒有?」梅寶一面把餑餑和茶放到秋海棠近身的一張桌子上,一面很焦急地問。

秋海棠只把熱茶取起來喝了一口,並不注意那幾個餑餑。

「告訴她了。」他沒精打采地回答,「這件事怎麼還能擱下去呢?她聽我一說也就回去了。」

梅寶聽了,還道事情已經結束,不由便從臉上透出了一些安慰的笑容來。

「爸爸,現在你總可以放心了吧?從此我決不再做這樣的傻事,費了力又惹你生氣!」

「怕沒有這樣容易吧?」秋海棠是很知道那個尚老二在平空失去了這顆未來的搖錢樹以後會怎樣著惱的,因此心裡還覺得老大放不下,惟恐停一會孟掌柜的跟尚老二兩個人要鬧上門來。

梅寶卻一些不覺得有什麼可以擔憂的,便很興奮地自料理小狗子兄弟倆的飯食了。——這幾天田裡正在收棉花,他們要吃的東西都得歸她做好了送去。

直到晚上她跟秋海棠回進房去休息,她還是一個毫無心事的人。學戲的一件事,好像根本已經忘掉了。然而人的心有幾個能夠像她這樣天真無邪的,不然這世界上委實也要顯得太清靜了!

她才走進孟家便覺得情形有些不對。

「好,你來了嗎?」尚老二鐵青著臉,第一個向她這樣說。

梅寶知道光是說話一定不成了,便立刻把孟家的小內掌柜拉到一邊去,輕輕地告訴了她自己打算過幾天送十塊錢給尚老二的計劃;孟大嫂原也是個十足的外行,而且心性粗豪,聽了當然以為很對。但尚老二卻怎肯就把一塊到口的肥肉吐出來呢?他堅持著不要一個錢,只用許多極粗暴,極蠻橫的話威迫梅寶;——他簡直已變了另一個人——要她繼續跟自己學戲,同時孟老掌柜的也在旁邊說了許多埋怨梅寶的話。梅寶雖然很清楚地知道這是毫無憑據的事,而且當初又是孟大嫂起意把她拉過來的;但孟家三四個人都異口同聲的責備她不該毀約,她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當然有口難分了。

大家足足議論了一個多種頭,梅寶擔心她父親也許已醒過來了,只得向孟大嫂哀求,希望他們過一天再談。

「既然這樣,我也不願故意難為你。」尚老二突然又改換了笑容說:「戲是一定要學下去的,可是做師傅的總不能不體恤你一些。那末這樣吧!過一兩天你就依著你老子的話到城裡去念書,說不得我也只能辛苦一些,跟你一起去;那邊我也有一個朋友,我就在他家裡待著,咱們天天規定一個時候,你從學堂里出來找我,這樣你的老子跟前就可以瞞過了。」

「可是……」梅寶突然又想到了尚老二要她父親寫的那一張字據。

「這樣你還有什麼說呢?」孟老掌柜當然總是幫著他大舅子說話的。

「可是那一張紙怎麼樣呢?」梅寶竭力鼓著勇氣問。

這一問倒把孟老掌柜父子倆及他的兒媳一起問住了,三個人都呆著臉,向尚老二看,大家都明白這一個最重要的關鍵是只有他自己可以決定的。

可是這件事壓根兒就跟尋常梨園界收徒弟的辦法大不相同,現在更因秋海棠的反對,連一張由父母出面寫的字據也辦不成,這就越發和習慣離得遠了;無論尚老二他的神經給鴉片煎熬得怎樣的刁巧靈活,一時竟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計較來。

「這倒不妨,就是遲一些寫也可以。」他皺緊著兩條又細又淡的三角眉慢慢地說:「真的,梅寶,你千萬別聽信別人的話,以為我要你學戲是完全為了我自己!好在你過一天就要進城了,城裡的人見得總比庄稼人多,不信你自己打聽打聽,看他們怎麼說。」

梅寶這才相信她父親白天里所說的「怕沒有這樣容易吧」的一句話,實在不是過慮。

她捏著一顆恐懼的心,悄悄地回到家裡,先在房門口聽了一聽,知道父親並沒有驚醒,這才略略安定了些,便在黑暗裡爬到了自己的炕上去。

從這一夜起,她自己是差不多日夜耽足了心事,而尚老二跟孟掌柜的一家,也天天像充密探似的輪流著站在櫃檯里,向對街張望,連張小狗子的行動他們也得注意;直到小狗子的兄弟挑著梅寶的行李上路,這一個緊張的局面才得松馳下去。

縣立初中的方校長對於梅寶的因不得已而缺課兩個月,倒非常的同情,又因她平時的成績很好,便不忍使她在畢業以前遭到意外的挫折,便毫無留難地答應她一面補課,一面依舊隨班上學。

不過她和尚老二的糾紛,卻依舊完全照著尚老二的意思做了;每天她總得假借一個理由,出去耽擱一小時或二小時,就在尚老二早年的一個姓劉的同行家裡,繼續學戲。過了幾天,尚老二還自己託人寫了一張字據,教梅寶簽名打手印,梅寶雖然看見上面的條件寫得很兇,差不多一直要到自己唱啞了嗓子的時候才可以和師傅脫離關係;但她終究是一個女孩子,經不起尚老二跟那姓劉的兩個人一再威逼利誘,她便終於依著他們的話,把這一項「賣身投靠」式的手續辦妥了。

但在另一方面,也有兩件事使她多少感到一些快慰:第一是她每次在劉家學戲,所有來走動的人,見了她那樣端秀的臉龐,聽了她那樣清脆宛轉的歌聲,簡直沒有一個不滿口贊好,都說:「像這樣一塊好材料,祖師爺準會賞飯吃!」第二,是她在學堂里問了好幾個到過北京天津那些大地方去的同學,她們都很誠懇地告訴她,在大戲院里唱戲的角兒,行頭是那樣的富麗,名頭又是那樣的大,差不多跟尚老二說的完全相同。

有一個年紀比她大幾歲的同學,還屢次透著很羨慕的神氣說:

「我從小就愛聽戲,要是我也長得像你一樣俊,學到現在,怕不成了第二個新艷秋嗎?至少總比將來上小學堂去充猢猻王好一些l」

因此,梅寶終於把這件瞞著她父親學戲的事看做一個大有希望的計劃,她想只要自己能夠紅起來,一定可以使她父親轉怒為喜,而尚老二所強逼她訂定的那些苛刻的條件,也不難借著父親和別人的力量,重新修改,甚至一起推翻,只要良心上說得過去就是啦!

她心裡既然存著這種念頭,戲自然學得更勤緊了,逢到禮拜天,她總是整天躲在劉家跟著尚老二念詞兒,排身段;以致到第一學期結束的時候,她僅僅能把學校里沒有讀的功課補完,勉強考了個及格,使方校長和那些先生們,都覺得很奇怪,以為像吳梅影這樣又聰明又用功的學生,即使缺了兩個月的課,成績也何致弄得如此糟呢?

但梅寶自己是很明白的,所以這一年冬天回去,她簡直不敢把那一份成績報告單交給秋海棠。

「先生說我這一學期缺的課還沒有補完,所以不曾教我跟大家一起考;」她沒奈何只得就把預先準備好的一篇謊話背誦出來。「成績單到下學期一起給,但畢業是沒有問題的。」

秋海棠笑著點點頭,旋過臉去,向一個坐在煤爐子旁邊,面龐長得很眼熟的人打趣似的問:

「二哥,你瞧梅寶這樣不脫孩子氣的人,明年可能上小學堂去當先生嗎?」

那個人不就答話,先用很滑稽的神氣,向梅寶混身打量了一陣。

「怎麼不行啊?她有的是一雙手,只要拿得起戒方,下得很勁打自己不心痛的孩子。當先生有什麼不成呢?」說得梅寶也笑了,同時她已從這個中年人態度滑稽,言語可笑的兩點上,記起他就是三四年前,到樟樹屯來看過他們的那位趙伯父了。

趙伯父似乎已來了好幾天了,這一次居然還帶了許多鄉下買不到的東西,和一大包留著不曾拆開的松子糖,雖然他自己穿的衣服還是像上次一樣的破舊。這一晚,因為梅寶也打城裡帶回了一些食物,再加上一籠新蒸的水餃,和小狗子做的幾個炒菜,所以誰都吃得很高興;秋海棠父女兩個都給趙玉昆灌了好幾杯五茄皮,他自己更和小狗子兩個沒命價的搶著吃喝,直到他所帶來的最後兩瓶五茄皮也一起喝空,才肯把手裡擎著的杯筷放下去。

「老二,你這樣天坍不問的脾氣,看來是到老也不能改啦!」秋海棠站在靠牆的一邊,一面看小狗子和梅寶收拾杯盤,一面向玉昆含著笑說。

「這樣不好嗎?不然,我怎麼能天天嘻嘻哈哈的像過新年一樣呢?」玉昆腳步踉蹌地打板凳上站起來,「今晚興緻很好,我還得上村外去繞幾個圈子咧!」

說著,他就拉開了一扇小門想跨出去。

「時候已經不早了,還不想睡嗎?」秋海棠望著他的背影說。

「睡不睡倒沒有關係。」玉昆的身子已經在門外了。「今晚你女兒已回來了,我不能再跟你在一屋子裡睡,回頭叫小狗子給我在地上鋪幾捆麥桿兒,你就不用問我幾時回來!」

他的聲音越說越遠,最後一句話,秋海棠簡直只聽清楚了一

玉昆這一次上樟樹屯來,實際上已不願再跟秋海棠提起羅湘綺的事了,但梅寶——見了他,卻就禁不住連想起三年前他怎樣到這裡來,勸他父親上北京去和她母親相見的那一番情形了。

因為心裡有著這麼一重心事,上了炕以後,一直睡不熟,但秋海棠問她的關於學堂里的許多話,她卻也是答非所問,秋海棠聽了,還道她太疲倦而就想睡的緣故,便不忍再向她絮聒,忙也靜下心,默默地睡去。

結果倒是老的先睡熟了,小的卻還盡在炕上翻身。

「不知道媽現在一個人在那裡?」她閉了眼睛,深深地思索著。「趙老伯總應該是知道的,明兒一定要向他打聽一個明白,即使爸爸不讓我立刻找去見她,可是只要開了學,我好歹就可以跟她通信了……。」

她模模糊糊地好像聽得街上有一條狗在狂吠著。

「也許是趙老伯回來了。」她想這一猜多分是對的。

但後來卻並不聽見有開門和關門的聲音。

「要是媽今兒就能回來,豈不是更好嗎?」她繼續模模糊糊地想。「我學戲的事跟媽去說她是一定不會著惱的,說不定她會高興得笑起來呢!」

可是十幾年不見的母親,此刻還能像照片上一般的年輕美麗嗎?會不會已經也像她父親一樣的衰老得和從前完全不同了?這是梅寶所絕對想象不出來的。她在枕上打了一個呵欠,身子漸漸感覺睏乏了,在她合上了眼皮的三四分鐘以後,她彷彿覺得自己已回到了衡水縣立初中的女生宿舍。

「吳小姐,外面有一位太太來找你。」正當她在溫習功課的時候,一個老媽子很興奮地奔進來向她說。

「在哪裡?」她也立刻站了起來。

「在會客室里待著咧!」

只一轉彎她就走到會客室的門口了,那張終年鋪著一條白布的長方桌子的橫頭,坐著一個丰姿秀逸的少婦,一見她便急急把她摟住了。

「梅寶,你怎麼隔了十幾年不來看我一次?」媽紅著眼圈兒問。

她似乎是知道她媽住的地方的,給她這麼一問,心裡便覺得很不好意思。

突然她瞧見牆上掛的鏡框下面,好像還吊著一隻胡琴。

「媽,別生氣,我現在已經學會唱戲了!」她伏在媽的膝蓋上說:「只要我將來能夠紅起來,你和爸爸兩個人一世也吃著不盡了!」

「唱戲,你還會唱戲嗎?」媽顯著很不信的神氣問。

就在這時候,她的師傅尚老二已很湊趣地走進來了,連梅寶也不知道他是打哪裡來的。尚老二的臉上,照例堆著一種很特別的笑容,他和梅寶的媽似乎也是相識的,一進來便向她招呼著,然後立刻就打壁上取下那把胡琴來,咿咿哇哇的拉了一段反二黃的過門。

「媽,你還不信嗎?我這就馬上唱一段給你聽!」梅寶興奮得了不得的說。

媽並不說什麼,只笑著點點頭。

「我……這裡,假意兒,懶睜杏眼。……」梅寶便使足了勁,就在炕上高唱起來。「搖搖擺,擺擺搖,扭捏向前……我只得……。」

唱不了三四句,便把對面那張榻上的秋海棠驚醒了。

才驚醒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唱戲的人就在屋子裡,還道是玉昆喝醉了酒,在外面亂嚷,後來定了一定神,才發覺唱戲的竟就是梅寶。

「幹什麼啊?梅寶!」他咿喝了一聲,便從炕上跳了起來。

「……紅羅帳倒鳳顛鸞……」梅寶卻並沒有醒,居然還在鸞字上耍了一個長腔。

這一下可把秋海棠激得怒火衝天了,因為他自己是一個內行,學了幾天的人和學了幾個月的人唱出來的戲,當然一聽就可以分辨出來。

「這孩子真可惡!原來並沒有去念書,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學了幾個月的戲。」他忘記了寒冷,獃獃地站在梅寶睡在那張炕的前面,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怪不得連分數單也沒有。」

他正想伸手把他的女兒打棉被裡揪起來的時候,梅寶的歌聲卻突然停止了,只在臉上透出了很興奮的笑容,閉著眼睛,輕輕地說:

「媽,你聽我唱得好不好?」

秋海棠的手不覺就軟了下去。

「師傅說,至多再學一年就可以上台了。」她還是不停的呢喃著。「媽,上了台,第一個月拿到的錢,我就分一半給你,一半給爸爸……」

秋海棠獃獃地看著他那正在做夢的女兒,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才好;在冬夜裡,混身只穿了一套大布衫褲,也一些不覺得冷。

「媽,再唱一段三娘教子好不好?」梅寶的右手,從棉被裡伸出來,做了一個喝茶的姿勢,接著果然又唱起來了。

「王春娥,聽一言,喜從天降。原來是,我老爺,轉回家鄉。人人說,我夫君,開封命喪。那有個,人死後,他又能夠還鄉?莫不是,……」

秋海棠慢慢地退回自己的炕上去坐著,怒火是完全消失了,反側著臉,靜靜地聽完了梅寶的一大段南梆子。

「可惜字眼和耍腔都不對!」他連連搖著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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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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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夜半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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