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奇克夫人的眼睛睜開了
跟董貝先生公館有關的這些以往罕見的現象——腳手架啦,梯子啦,還有那些頭上扎著手絹、像會飛的鳥兒一樣,在窗口瞪著眼睛往裡看的工人啦,——托克斯小姐絲毫也不知道。在這一段多事的時期中的一個早晨,她按照平常的食譜吃完了早餐,也就是說,吃了一個咬起來喀嚓喀嚓發響的花捲蛋糕,一個新鮮的(或賣蛋人保證是新鮮的)雞蛋和喝了一小壺茶(在這個小壺裡,分量為一銀勺的茶葉是為托克斯小姐沏的;另一銀勺是為這個茶壺沏的;這是善良的主婦們所喜愛的一種奇思妙想);然後托克斯小姐上樓去,準備把「鳥兒圓舞曲」曲譜擺在大鍵琴上,給花澆澆水和整整枝葉,給小擺設抹抹灰塵,並按照她平日的習慣,把她的小客廳布置成為公主廣場的一個花環。
托克斯小姐戴上一雙枯葉色的舊式手套(她習慣在干這些活的時候戴上它,在其他時候則把它藏在桌子抽屜里,不讓別人看見),有條不紊地動手工作;開始是把「鳥兒圓舞曲」曲譜擺好;由於自然的聯想,她接著跑去照料她的鳥兒——這是一隻胸口很窄的金絲雀,它已經老了,羽毛十分蓬亂,但卻是一個聲音尖銳的歌唱家,在公主廣場是很有名的——;按照次序,下面輪到瓷做的裝飾品,紙做的捕蠅籠,等等。然後她按時地轉到花卉上,根據托克斯小姐十分信服的生物學的理由,需要用剪刀把它們這裡那裡剪去一些。
這天早晨,托克斯小姐是不慌不忙地前去照料花卉的。氣候溫暖,南風吹拂,公主廣場上蕩漾著夏天的氣息,這使托克斯小姐的思想轉到了鄉間。「公主紋章」酒館的服務員拿著一個噴壺出來洒水,在公主廣場上布滿了流動的圖案;經他這樣噴洒之後,長著野草的土地散發出了新鮮的香氣——托克斯小姐說,這完全是野草生長的香氣。從大街拐角偷偷地透進一點陽光,那些被煙熏黑的麻雀跳過它,又跳回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要不然它們就像沐浴在溪流中一樣,沐浴在陽光中,成了光彩奪目的麻雀,好像從沒和煙囪為鄰似的。
「公主紋章」酒館的櫥窗中顯眼地陳列著讚揚薑汁啤酒的廣告,廣告中畫著口渴的顧客正被翻滾著的泡沫淹沒或被飛出的瓶塞打得不省人事。城外的什麼地方,人們正在翻曬晚割的乾草,雖然香氣要經過遠遠的距離才能傳過來,而且還得跟窮人茅屋中間散發出的迥然不同的氣味相競爭(有些值得尊敬的大人先生們認為瘟疫是我們祖先智慧不可缺少的部分,並竭盡他們微薄的力量來把這些骯髒破爛的茅屋保存下來;願上帝獎賞這些大人先生們吧!),然而這些香氣還是微弱地飄送到了公主廣場,低聲訴說著大自然和它有益於健康的空氣,而且無視市參議員和騎士先生們的反對,(他們賢明地點一點頭,這轉動的世界也就會停止不動;而他們是怎樣點頭的啊!),甚至把這些喁喁私語也傳送到了囚犯、俘虜以及那些孤獨無依和遭受壓迫的人們那裡(這樣的事情總是會發生的)。
托克斯小姐在窗下坐下,想到了她死去的好爸爸——在海關署當公務員的托克斯先生;想到了她在一個海港度過的童年,那海港帶有幾分鄉村風味,附近有大量的冷焦油;她沉湎在往昔歲月中那些草地的甜蜜的回憶之中;那些閃爍著毛茛的草地,真好像布滿金色的星星的蒼穹上下顛倒過來似的;她記得她曾經怎樣用蒲公英的梗子為那些海誓山盟、主要穿著土布的年輕情侶們編織腳鐐,這些腳鐐不久又怎樣枯萎和破碎了。
托克斯小姐坐在窗下,眼望著麻雀和閃爍的陽光,又想到了她死去的,媽媽——那位頭上敷粉和梳了一根辮子的人的姐姐——,想到了她的善行美德和她的風濕病。有一個兩腿粗壯、聲音刺耳的男子跑到公主廣場來賣花;他頭上沉重的籃子把他的帽子壓得像一塊黑色的鬆餅一樣;他每么喝一聲,膽怯的雛菊就顫抖一下,彷彿他是個叫賣小孩的吃人魔鬼似的;這時托克斯小姐夏日的回憶強烈地湧上心頭,她搖搖頭,咕噥著說,她將在她沒有覺察之前就變老了——這似乎是很可能的。
托克斯小姐在沉思狀態中開始想到了董貝先生,也許是因為少校已經回到了對面的住所,剛才還從他的窗口向她鞠躬致意的緣故。要不然,還有什麼別的原因能使托克斯小姐把董貝先生跟她關於夏天與蒲公英編織的腳鐐的回憶聯繫起來呢?他是不是快活一些了?托克斯小姐想。他是不是安於命運的擺布?他是不是將會再婚呢?如果是的話,跟誰結婚呢?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托克斯小姐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天氣是溫暖的——,因為當她正沉陷在這些思想中的時候,她回過頭去,驚奇地看到了煙囪上鏡子里正反照出她自己在沉思的形象。當她看到一輛小馬車駛進公主廣場,直奔她的家門時,臉上又湧上另一陣紅暈。托克斯小姐站起身來,急忙拿起剪刀,最後走到花旁;當奇克夫人走進房間的時候,她正十分忙碌地剪著。
「我最親愛的朋友,您好嗎?」托克斯小姐張開胳膊,高聲喊道。
托克斯小姐的最親愛的朋友的態度中有幾分莊嚴,但她吻了托克斯小姐,說道,「盧克麗霞,謝謝您,我很好。我希望您也一樣。嗯赫!」
奇克夫人奇特地一聲一聲不連貫的咳嗽,這是連聲咳嗽的導火線或前奏曲。
「您對我真好,這麼早就來看我,我親愛的!」托克斯小姐繼續說道,「您吃過早飯了嗎?」
「謝謝您,盧克麗霞,」奇克夫人說道,「我吃過了。今天早飯吃得很早——」這位善良的夫人似乎對公主廣場感到好奇,一邊說一邊環顧著四周,「是跟我哥哥一道吃的,他已經回家了。」
「我想他比過去好些了吧,我親愛的,」托克斯小姐結結巴巴地說道。
「他好得多了,謝謝您,嗯赫!」
「親愛的路易莎,你得注意您的咳嗽,」托克斯小姐說道。
「沒什麼,」奇克夫人回答道,「只不過是因為氣候變化的緣故。我們必須預料到會有變化。」
「是指氣候變化嗎?」托克斯小姐以她特有的純樸的表情問道。
「任何事情的變化,」奇克夫人回答道,「我們當然必須預料到。這是個充滿變化的世界。任何人如果企圖對抗或迴避那些顯而易見的真理,都會使我大吃一驚的,盧克麗霞,並會大大改變我對她(他)是否通曉事理的看法的。變化!」奇克夫人帶著嚴肅的哲學意味,高聲喊道,「哎呀,天哪,還有什麼不發生變化的!即使是蠶,我本以為它不會在這方面給自己找麻煩的,可是它卻連續不斷地變成各種意想不到的東西。」
「我的路易莎,」溫柔的托克斯小姐說道,「總是舉出巧妙的例子來說明。」
「盧克麗霞,」稍稍溫和下來的奇克夫人回答道,「我相信,您這麼說和這麼想是您的一片好意。我希望,我們兩人誰也不會有什麼理由來改變彼此的看法。」
「我完全相信,」托克斯小姐回答道。
奇克夫人像先前一樣咳嗽,並用她的陽傘的象牙頂在地毯上畫著線條。托克斯小姐熟悉她這位女朋友的脾氣,知道她稍有一點疲勞或煩惱,就容易急躁地東拉西扯,所以趁著停息的時間,改變了話題。
「請原諒我,我親愛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說,「不過我好像在馬車裡看到了奇克先生雄偉的身姿了?」
「他是在那裡,」奇克夫人說道,「不過讓他待在那裡吧。他有報紙,他將會十分甘心樂意地在那裡消磨掉兩小時。繼續弄你的花吧,盧克麗霞,請允許我坐在這裡休息一下。」「我的路易莎知道,」托克斯小姐說道,「在我們這樣的朋友之間,根本不必講什麼禮節。因此——」因此托克斯小姐就用行動,而不是用言語來結束她的這句話;她又戴上原先脫下的手套,重新拿起剪刀,開始又細心又勤奮地修剪葉子。
「弗洛倫斯也回家了,」奇克夫人頭歪向一邊,用陽傘頂在地板上畫著圖畫,這樣默默坐了一會兒之後說道,「說實在的,弗洛倫斯現在年紀太大了,不能再讓她過她過去習慣了的孤獨的生活了。她當然是太大了。這是毫無疑問的。說真的,誰要是提出不同的看法的話,那麼我們就不會再尊敬他們。不管我的願望怎麼樣,我也不能再尊敬他們了。我們不能把我們的感情支配到那樣的地步。」
托克斯小姐雖然並不十分理解這些話的含意,但她表示同意。
「如果她是個奇怪的女孩子,」奇克夫人說道,「如果我的哥哥保羅在經歷了所有那些悲傷的事情、遭受了所有那些可怕的挫折之後,覺得跟她在一起不很自在的話,那麼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回答是:他必須作出努力,他應當作出努力。我們這個家族的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能作出努力。保羅是我們一家之首,幾乎是我們這個家族留下的唯一代表——
因為我算得了什麼?——我是個無足輕重的人。」
「我親愛的,」托克斯小姐表示異議地說道。
奇克夫人抹乾了一時間汪汪湧出的眼淚,繼續說道:
「所以,他比任何時候都應當作出努力。雖然他所作出的努力使我感到了一種震驚——因為我的性格是很軟弱和很可笑的,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我時常希望我的心是塊大理石板,或是塊鋪路的石頭——」
「我親愛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又表示異議地說道。
「可是我還是十分高興地知道他不愧為他本人,也不愧姓董貝這個姓;雖然,這是當然的,我過去也總知道,他將會這樣的!我僅僅希望,」奇克夫人停了一下之後說道,「她也配姓那個姓。」
托克斯小姐從水罐中給一個綠色的小噴水壺中灌滿了水,當她灌完之後抬起眼睛的時候,她十分吃驚地看到奇克夫人用那麼意味深長的神色看著她的臉孔,因此她就把小噴水壺暫時放在桌子上,在桌旁坐下。
「我親愛的路易莎,」托克斯小說道,「如果我聽了您的那句話,冒昧地回答說,我這個卑賤的人認為您可愛的侄女在各方面都是個極有希望的孩子的話,那麼也許你會很不高興吧?」
「您是什麼意思,盧克麗霞?」奇克夫人用更加莊重的態度回答道,「您是指我的哪句話,我親愛的?」
「她配姓那個姓,我親愛的,」托克斯小姐回答道。
「如果我沒有把話說明白的話,」奇克夫人莊嚴而耐心地說道,「盧克麗霞,那麼這自然是我的過錯。要不是由於我們交情深厚,也許我根本就沒有必要說明白,盧克麗霞,我非常希望——滿懷信心地希望——,不會發生任何事情來破壞我們親密的友誼。因為我怎麼能不這樣想呢?沒有任何理由發生那樣的事情。那是荒謬的。但是我希望把我的話說明白,盧克麗霞,因此我想回到我所說的那句話,我得說,我那句話絕對不是指弗洛倫斯。」
「真的嗎?」托克斯小姐回答道。
「是的,」奇克夫人簡短而堅決地說道。
「請原諒我,我親愛的,」她溫順的朋友回答道,「但是我聽不明白。我擔心我的腦子遲鈍了。」
奇克夫人向房間四處看看,又看看廣場對過;看看花,看看鳥,看看噴水壺,幾乎看了在她視野之內的一切東西,只是沒有看托克斯小姐;最後當她向地面低下眼睛時,她向托克斯小姐匆匆地看了一眼,然後看著地毯,但卻又揚起眉毛,說道:
「我說她要配姓那個姓,盧克麗霞,我是指我哥哥保羅的第二個妻子。雖然我沒有使用現在的語言,但我想我已經表達了我的意思。他打算再婚。」
托克斯小姐急忙離開座位,回到花旁,像理髮師給窮人理髮那樣毫不留情地剪著枝葉。
「她是不是將充分認識到給予她的光榮,」奇克夫人用高傲的聲音說道,「這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我希望她會認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應當彼此往好里去想,我希望她會認識到。這件事沒有跟我商量過。如果跟我商量的話,那麼他也不會把我的意見當一回事,所以像現在這樣做反而無比地好得多。
我寧肯像現在這樣。」
托克斯小姐低著頭,依舊在剪枝葉,奇克夫人不時有力地搖搖頭,繼續說下去,彷彿在向什麼人挑戰似的。
「如果我的哥哥保羅跟我商量一下的話——他有時是跟我商量的,或者說得正確些,他過去有時是常愛跟我商量的;要知道,他現在自然不會再跟我商量了,我認為這倒使我解脫了責任,」奇克夫人歇斯底里地說道,「因為謝天謝地,我並不妒嫉——」這時奇克夫人又掉下了眼淚,「如果我的哥哥保羅前來對我說,『路易莎,你給我出出主意,我找的妻子要具備什麼條件?』我自然會回答:『保羅,你必須找一個門第高貴的,你必須找一個容貌漂亮的,你必須找一個舉止端莊的,你必須找一個親戚體面的,』這些就是我要說的話。即使在這之後你立即把我帶去上斷頭台,」奇克夫人說道,彷彿這一後果是很可能發生似的,「那麼我還是要說這些話。如果我竟會對他說,『保羅!你娶第二個妻子不要有高貴的門第!不要有漂亮的容貌!不要有端莊的舉止!不要有體面的親戚!』世界上的人只要不是發瘋的,誰也不會夢想到敢有這樣荒謬的想法!」
托克斯小姐停止剪枝葉,把頭低向花叢,全神貫注地聽著。也許托克斯小姐以為在這番開場白和奇克夫人的熱情中存在著一些希望吧。
「我必須採取這種議論事理的程序,」這位考慮周到的夫人繼續說道,「因為我相信,我不是個傻瓜。我並不奢望人們把我看成是智慧高超的人(雖然我相信,有人實在離奇,竟會這樣看我,不過對於像我這樣一個沒有人會去巴結迎合的人,這類錯誤不久就會糾正過來的),可是我希望,我不是一個十足的傻瓜。要是有人對我說,」奇克夫人用難以形容的輕蔑的表情說道,「我的哥哥保羅-董貝可以考慮跟不具備這些不可缺少的條件的任何人成親,——我不管是誰對我說的——」她說這短語的語氣比她話語中的任何其他部分都更為尖銳和有力,「那就是侮辱我所具有的理智,那就等於告訴我,我生下來是只象,並像象一樣地被養大;也許下一步就要對我這麼說了,」奇克夫人露出逆來順受的表情,說道,「這一點並不會使我吃驚。我等待著。」
在接著短暫的沉默中,托克斯小姐的剪刀有氣無力地剪了一兩下,但是托克斯小姐的臉卻依舊看不到。托克斯小姐早晨穿的長外衣顫抖著。奇克夫人通過中間擋隔著的花斜看著她,然後像一個在詳細談論不需要解釋的事實的人一樣,用深信不疑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因此,我的哥哥保羅只要打算再婚,他自然做了人們預料他會做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預見他會做的事情。我承認,這雖然使我高興,但卻使我相當吃驚,因為當保羅離開倫敦的時候,我根本沒想到他會在倫敦以外的地方談上戀愛;他離開這裡的時候,當然是沒有戀愛的。不過看來,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這都是極為稱心滿意的。我毫無疑問,那母親是一位極有教養、極為高尚的人,我也沒有任何權利去爭論,她跟他們住在一起是否合適,因為這是保羅的事,不是我的事。至於保羅挑中的人兒本人,我現在還只看到她的照片,不過從照片看,那可確實是個美人。她的名字也美,」奇克夫人有力地搖搖頭,在椅子里移正身體,說道,「伊迪絲這個名字,我覺得既不俗,又高貴。因此,盧克麗霞,我毫不懷疑,您將會高興聽到,婚禮不久就要舉行了,——當然,您將會高興,」她又大大地加強了語氣,「您將會對我哥哥生活中的這個變化感到快樂,他曾多次極為善意地關心過您。」
托克斯小姐沒有用言語回答,但卻用顫抖的手拿起小噴水壺,茫然失措地看看四周,彷彿在考慮哪一件傢具用壺裡的水澆一澆會好一些似的。當托克斯小姐的感情處在這一緊急關頭的時候,房間的門開了,她吃了一驚,高聲大笑,並倒在進門來的人的懷裡;幸虧這時她沒有看到奇克夫人的憤怒的臉色,也沒有看到廣場對過的少校在窗口用雙筒望遠鏡使勁看著,他的臉上和身姿中都顯露出梅菲斯托菲爾式的喜悅。
被放逐出國的本地人就是托克斯小姐暈倒的身體的吃驚的支撐者,他這時的心情跟他主人完全不同。他嚴格執行少校存心不良的指示,走上樓來,打算有禮貌地打聽一下托克斯小姐的健康情況,碰巧就在這個緊要的關頭到達,把這嬌弱的負擔接在懷裡,而他的鞋子則接受了小噴水壺裡流出來的水。這兩種情況,再加上他知道怒氣沖沖的少校現在正在密切注視他(少校曾威脅他,一旦失敗,就要照常對他進行懲罰,他全身的每根骨頭都要遭殃),所以他遭受著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雙重痛苦,情景實在悲慘動人。
這位苦惱的外國人用一種和他倉皇失措的臉部表情絕不相稱的勁頭,把托克斯小姐在胸前一直抱了好幾秒鐘,這時候,這位可憐的小姐讓小噴水壺裡最後的一點水一滴一滴慢慢地流到他身上,彷彿他是一株纖弱的外國植物(他是從外國來的,這點倒也確實),在這小雨的滋潤下,幾乎可以期待它開出花朵來。奇克夫人終於充分恢復了鎮靜,開始過問這件事情;她囑咐本地人把托克斯小姐放到沙發上,然後出去;這位亡命他鄉的人立即遵命照辦。在這之後,她就投入全部精力,設法使托克斯小姐清醒過來。
這兩位夏娃的女兒①平時相互照料中的特色是親切的關懷,平時把她們聯結在神秘的姐妹關係的紐帶之中的是遇難相助的互濟會精神②,可是這一切在奇克夫人這時的態度中絲毫也看不到了。她這時倒很像先讓受難者恢復知覺,然後再對他繼續進行折磨的劊子手那樣(或者就像在善良的古代人們經常這樣做的那樣,直到今天所有正直的人們還為此穿著永久性的喪服),採取了嗅醒藥瓶、敲手、在臉上沖冷水以及其他有效的措施。當托克斯小姐終於張開眼睛,恢復了精神和知覺的時候,奇克夫人就像離開犯人似地離開了她,而且把被暗殺的丹麥國王的先例顛倒過來,望著她時臉上的神色憤怒多於悲哀③——
①夏娃的女兒:指婦女。聖經中稱人類是由亞當和夏娃所生。
②互濟會:18世紀在英國出現后流行於歐洲的秘密組織,所倡宗旨為互濟、友愛、完成大德。
③莎士比亞著名悲劇《哈姆雷特》敘述丹麥國王(哈姆雷特的父親)被他的弟弟所暗殺。國王的鬼魂向哈姆雷特透露了事實真相,哈姆雷特後來為他的父親報了仇。
該劇第一幕第二場:
哈姆雷特:那麼你們沒有看見它(指國王的鬼魂)的臉嗎?
霍拉旭:啊,看見的,殿下,它的臉頰是掀起的。
哈姆雷特:怎麼,它瞧上去像在發怒嗎?
霍拉旭:它臉上悲哀多於憤怒。
托克斯小姐是受害者,但奇克夫人望著她時,臉上的神色反而是憤怒多於悲哀;所以是把被暗殺的丹麥國王的先例顛倒過來了。
「盧克麗霞!」奇克夫人說道,「我不打算掩飾我的感覺。我的眼睛突然睜開了。過去即使是由聖人來告訴我,我也還不會相信這一點。」
「我真沒出息,招架不住頭暈,」托克斯小姐結結巴巴地說道,「我立刻就會好的。」
「您立刻就會好的,盧克麗霞!」奇克夫人極其輕蔑地重複著,說道,「您以為我的眼睛瞎了嗎?您以為我還是個孩子嗎?不對,盧克麗霞!我感謝您!」
托克斯小姐用苦苦哀求和無可奈何的眼光向她的朋友望了一眼,並用手絹捂住臉孔。
「如果昨天或甚至半點鐘以前有人把這告訴我的話,」奇克夫人威風凜凜地說道,「那麼我想我就忍不住要把他打翻在地。盧克麗霞-托克斯,我的眼睛突然睜開了。陰翳已經從我的眼睛上消失了。」這時奇克夫人做了個拋棄的手勢,「我對您的盲目信任已經過去了,盧克麗霞。我的信任已經被您冷酷無情地誤用和玩弄了。告訴您,現在您想支吾搪塞是根本辦不到的。」
「啊!您這麼惡狠狠地指的是什麼呀,我親愛的?」托克斯小姐流著眼淚問道。
「盧克麗霞,」奇克夫人說道,「問問您自己的心吧。我務必請求您別再用您剛才使用的那種親密的字眼來稱呼我了。雖然您可能會有另外的想法,但我還留有幾分自尊心呢。」
「啊,路易莎!」托克斯小姐喊道,「您怎麼能這樣對我說話呢?」
「我怎麼能這樣對您說話呢?」奇克夫人反駁道;當她找不到有力的論據來支持自己的時候,主要採取這種重複對方話語的辦法來達到最能使人膽怯心寒的效果,「這樣對您說話!不錯,您確實可以問這個問題!」
托克斯小姐可憐地哭泣著。
「想一想吧!」奇克夫人說道,「您曾經像蛇一樣在我哥哥的爐邊取暖,拐彎抹角地通過我,幾乎取得了他的信任,以便對他進行暗算,而且居然還膽敢想到他可能跟您結為夫妻!啊!這個想法真是荒唐可笑極了,」奇克夫人譏諷而尊嚴地說道,「幾乎使人注意不到它所包含的奸詐了。」
「求求您,路易莎,」托克斯小姐哀求道,「請您別說這樣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事情!」奇克夫人重複道,「可怕的事情!剛才甚至在我面前,在一個被您完全蒙住眼睛的人面前,您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難道這不是事實嗎,盧克麗霞?」
「我沒有抱怨什麼,」托克斯小姐哭泣著說道,「我沒有說什麼。如果我聽到您的消息有些震驚,路易莎,如果我過去心中閃過這樣的想法:董貝先生對我特別關心的話,那麼您自然是不該責備我的。」
「她是想說,」奇克夫人用聽天由命和懇求的眼光向所有的傢具全都看了一眼,對它們說道,「她是想說——我知道的——我曾經鼓勵過她!」
「我不希望互相責備,親愛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哭泣著說道,「我也不希望抱怨。我只是為我自己辯護——」
「對了!奇克夫人含著預見性的微笑,看看房間四周,喊道,「這就是她想要說的。我早料到了。您最好說出來。毫無隱瞞地說出來!要毫無隱瞞,盧克麗霞-托克斯,」奇克夫人嚴酷無情地說道,「不管您是什麼人。」
「我是為我自己辯護,」托克斯小姐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只是聽了您那些冷酷的話以後為我自己辯護幾句。我親愛的路易莎,我只想問您一句,難道您不是也時常縱容這樣的幻想的嗎,您不是甚至還說,『誰知道呢?一切都可能發生的』
嗎?」
「這裡有個界限,」奇克夫人說道,一邊站起來,彷彿不打算在地板上站住,而是想騰空飛進天國似的,「超過這個界限,再忍耐下去,不說是有罪的,也成了荒謬可笑的了。我能極大地忍耐;但不能過分忍耐。今天我走進這屋子的時候,究竟我給什麼符咒鎮住了,我不知道,但是我有一種預感,一種不祥的預感,」奇克夫人哆嗦了一下,說道,「好像要發生什麼事情似的。我這預感可不奇巧得很嗎,盧克麗霞?我這許多年的信任一剎那間就毀掉了,我的眼睛突然之間睜開了,我看見您露出了您的真面目。盧克麗霞,我過去錯看了您了。我們最好就把話講到這裡為止。我祝您好,我將永遠祝您好。可是作為一個想忠於她自己的人(她是一個地位卑微的人,不論她的地位可能是卑微的還是可能並不卑微的),作為我哥哥的妹妹、作為我嫂子的小姑子,作為我哥哥岳母的親戚——是不是可以允許我再加上一句,作為董貝家裡的一員——,我除了祝您早上好之外,就不再對您祝願別的什麼了。」
這些話是用尖刻而又平靜的語氣說出的,而且又是用一種理直氣壯的高傲神態進行調節與控制的;話說完之後,說話的人已經走到門口。然後她用鬼怪般的,就像雕像一樣的姿態,低著頭,回到她的馬車裡,從她的丈夫奇克先生的懷中尋求安慰和愛撫。
我們在這裡是採用比喻性的說法,因為奇克先生的懷裡實際上儘是報紙。這位先生的眼睛也沒有正面看著她的妻子,只不過是偶爾偷偷地看一眼罷了。他也沒有給她任何安慰。總之,他坐在那裡閱讀著,哼唱著曲調的片斷,有時悄悄地看她一眼;不管是好話、壞話、還是不好不壞的話,他一句也不說。
在這同一個時候,奇克夫人坐在那裡,怒氣沖沖地昂著頭,搖來晃去,彷彿還在重複說著向盧克麗霞-托克斯的莊嚴的告別辭。最後,她高聲說道,「啊,今天她的眼睛睜得多麼開啊!」
「你的眼睛睜得多開啊,我親愛的?」奇克先生重複著說道。「哦,別跟我講話!」奇克夫人說道,「如果你能用這樣一種姿態看我,也不問一下發生了什麼事的話,那麼你最好把嘴巴永遠閉著。」
「發生了什麼事啦,我親愛的?」奇克先生問道。
「想一下吧!」奇克夫人自言自語地說道,「她竟居然抱著這樣卑鄙的企圖,想通過跟保羅成親來跟我們家攀上親戚關係!想一想吧!當她跟那個現在已躺在墳墓里的可愛的孩子玩馬的時候——我當時就不喜歡這個遊戲——,她竟居然在心裡隱藏著這樣陰險的野心!我真奇怪,她從不擔心這會使她碰上倒霉的事。如果沒碰上什麼事的話,那她倒走運了。」
「親愛的,我真認為,」奇克先生用報紙把鼻樑擦了一些時候之後,慢吞吞地說道,「直到今天早上之前,你自己也是一直向著同一個目標前進的呢。你還認為,如果能實現的話,這倒是方便極了。」
奇克夫人立刻眼淚奪眶而出地大哭起來,並對奇克先生說,如果他想用靴子踩她的話,那麼他最好就踩。
「但是我已經跟盧克麗霞-托克斯一刀兩斷了,」奇克夫人聽憑自己沉溺在迸發的感情之中,使奇克先生感到極大的恐慌;過了幾分鐘之後,她說道,「我可以容忍保羅向一個人表示喜愛,我希望和相信她是可以受之無愧的;如果他願意的話,那麼他也完全有權利讓她來代替可憐的范妮;我可以容忍保羅用他向來不動感情的態度把他計劃中的這個變化告訴我,在一切都已決定、辦妥之前,一次也沒跟我商量過;但是奸詐卻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已跟盧克麗霞-托克斯一刀兩斷了。像現在這樣子倒是更好,」奇克夫人真心誠意地說道,「好得多。要不然,在這之後,我得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跟她和解。現在,保羅地位很高,這些人出身又很尊貴,我實在不知道她在那種場合是不是能拿得出去,她會不會糟蹋我的聲譽呢?一切事情都有天意,一切事情都向著最好的方面發展;今天我經受了考驗,但是我不後悔。」
奇克夫人懷著這種基督徒的精神,擦乾了眼淚,撫平膝蓋上的衣服,像一個冷靜地忍耐著極大委屈的人那樣坐著。奇克先生無疑感覺到自己的渺小無用,就趁早找了個機會,在一條街道的拐角下了車,離開了;他高聳著肩膀,手插在衣袋裡,一邊走,一邊吹著口哨。
如果說托克斯小姐是位巴結討好、喜愛拍馬屁的人的話,那麼至少她是誠實的和始終如一的;對於現在嚴厲責備她的人,她過去確實懷著忠實的友誼,而且一心一意、五體投地地崇拜著偉大的董貝先生;這時候,這位可憐的被革除在外的托克斯小姐用她的眼淚澆著花,感到公主廣場已經是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