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78年9月
1.鯨的陰莖,身兼三職的女郎
同女孩睏覺,我覺得既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又好像相反根本不值一提。就是說,有作為自我療養行為的交合,有作為消磨時間的交合。
有的交合始終屬於自我療養行為,有的交合一貫是為消磨時間。既有起初屬於自我療養行為最後算是消磨時間的,又有相反的情況。怎麼說呢,我們的性生活同鯨魚的性生活有著根本差異。
我們不是鯨魚——就我的性生活而言,這乃是極重要的命題。
小時候,從家裡騎自行車大約30分鐘路程的地方,有個水族館。水族館內總是陰冷冷的水族館式的沉默一統天下,只有時而「嘩啦」濺起的水花聲從哪裡傳來。暗幽幽的廊角彷彿有魚身人在屏息斂氣。
一群金槍魚在巨大的水池裡往來遊動,鱘魚沿狹窄的水路逆流而上,鋸刺鮭朝肉塊呲出尖牙利齒,電氣鰻魚一閃一閃亮起小里小氣的電珠。
水族館里有無數的魚。它們名字不同鱗片不同腮鰭不同。我實在不明白地球上何以存在如此種類繁多的魚。
當然,水族館里沒有鯨。鯨過於龐大,即使把水族館毀掉弄成一個大大的水槽也沒辦法養它。但水族館里放有鯨的陰莖,也就是所謂代表物。這麼著,整個多愁善感的少年時代我都沒看原原本本的鯨而一個勁兒看鯨的陰莖。在陰冷冷的水族館式甬路散步散膩了,我便坐在寂無聲息的天花板極高的展廳沙發上,對著鯨的陰莖獃獃地度過幾個小時。
看起來它有時像一株乾枯的小椰樹,有時像一穗巨大的玉米棒。如果那裡設立有「鯨魚生殖器-雄」的標牌,恐怕任何人都不會注意到那便是鯨的陰莖。那與其說是南極的產物,莫如說更有中亞沙漠出土文物的意味。它不同於我的陰莖,也有異於此前我見過的任何陰莖。並且那上面漾出一種哀戚,一種被割陰莖特有的難以言喻的哀戚。
第一次同女孩性交后想起的,也是這巨大的鯨魚陰莖。想到它是沿著怎樣的命運之路經過怎樣的經緯來到這水族館空空蕩蕩的展廳的,不由一陣心痛。我覺得這裡邊沒有任何獲救的希望。但我才17歲,顯然還太年輕,不可能對一切感到絕望。於是,那以後我便這樣認定:
我們不是鯨!
我在床上一邊用指尖捏弄新女友的頭髮,一邊不斷考慮鯨。
我所記起的水族館總是時值秋末。水槽玻璃冰一樣冷,我身裹厚厚的毛衣。從展廳大玻璃窗望見的海呈深鉛色,無數白浪使人想起女孩身上連衣裙的白色花邊。
「想什麼呢?」她問。
「往事。」我說。
她21歲,擁有苗條嬌好的身段和完美得足以使人入魔的一對耳朵。她在一家小出版社當臨時校對員,又是耳模特,還是僅由有教養的圈內人組成的小俱樂部所屬的應召女郎。至於3個之中哪個是她的本職,我不清楚,她也不清楚。
但若從哪個是其本來面目這點來看,耳模特是她最為自然的面目。我這樣認為,她也這麼想。只是耳廣告模特大派用場的領域極其有限,所以無論作為模特的地位還是酬金都低得不能再低。一般廣告代理商、攝影師和製作人都僅僅把她作為「耳持有者」來對待。耳以外的她的肉體和精神被完全拋棄完全置之不理。
「其實不是那樣的,」她說,「耳朵就是我,我就是耳朵。」
作為校對員的她和作為應召女郎的她絕對——哪怕一瞬之間——不向人出示耳朵。
「因為那不是真正的我。」她解釋道。
她所在的應召女郎俱樂部的事務所(名義上大致為演員俱樂部)位於赤坂,大家稱為埃克斯夫人的經營者是個滿頭銀髮的英國婦女。她在日本生活了30年,講一口流利的日語,基本漢字也差不多認得。
埃克斯夫人在距應召女郎俱樂部不到500米的地方開一間專間招收女性的英語會話教室,在那裡她把看起來純正的女孩挑到應召女郎俱樂部去。反過來,應召女郎也有幾個人在英語會話教室學習,她們當然得以免除幾成學費。
埃克斯夫人把應召女郎稱為「Dear」①。她口中的「Dear」有一種春日午後般綿柔的韻味。
①英語,親愛的。
「要穿像樣的花邊內褲去才行喲,Dear,帶三角褲的長簡襪是不行的。」或者說:「你往紅茶里放冰淇凌了吧,Dear!」——便是這麼一種氣氛。顧客來歷也把握得一清二楚,幾乎全是四五十歲的富有商人。三分之二是外國人,其餘是日本人。埃克斯夫人討厭政治家、老人、變態分子和窮人。
我的新女友在這一打無不如花似玉的應召女郎中最為相貌平平,衣著也很一般。實際上掩起耳朵的她給人的印象也極為普通。不清楚埃克斯夫人為什麼竟看中她。或許看出她的平常中有特殊的光點,也可能僅僅覺得有一兩個平常女孩也未嘗不可。但不管怎樣,埃克斯可謂獨具慧眼,她也有了幾個堅定的顧客。她衣裝平常,化妝平常,內衣平常,帶著平常的香皂味兒前往大倉賓館王子飯店,一星期跟一兩個男人睡,得到足夠一個月吃喝的收入。
此外一半夜晚她無償地同我睏覺,另一半怎麼過的我就不知道了。
她作為出版社臨時校對員的生活是再平常不過的。每星期只到神田一棟小樓三樓上的一家出版社上三天班。早上9點到傍晚5點,或看校樣,或泡茶,或下樓梯(沒有電梯)買膠擦。雖然她是唯一的單身女性,但沒有什麼人調戲她。她像變色蜥蠍一樣根據場所和情況或潛伏不動或出聲發光。
我見到她(或見到她的耳朵),是在與妻剛剛分手的8月初。我承攬了一家電腦軟體公司的廣告詞的擬稿工作。
廣告代理店的經理把策劃書和幾張大幅黑白照片放在桌子上,讓我一周內為這照片擬就三組廣告主題詞。三張照片均是碩大的耳朵。
耳朵?
「怎麼是耳朵呢?」我問。
「那誰知道!反正就是耳朵,一星期你只考慮耳朵就行了。」
這麼著,一星期我只看耳朵過日子。我用透明膠帶把三張照片粘在桌前牆上,邊看照片邊吸煙喝咖啡吃三明治剪手指甲。
一星期工作好歹交差了,但那以後照片仍貼在牆上沒動。也是因為揭下來麻煩,加之看耳照片已成了我的日常習慣。不過我未將照片揭下塞進抽屜盡頭的真正緣由,是因為那耳朵在所有方面都征服了我。耳形簡直如夢如幻,稱之為百分之百亦無不可。人體被放大的一部分(當然包括生殖器)竟有如此摧枯拉朽的魅力,這種體驗對我還是第一次,使我想起某種宿命性的巨大漩渦。
有的曲線以超越任何想象的奔放將畫面一氣切開,有的曲線以不無神秘的細膩勾勒片片精微的陰臀,有的曲線則如古代壁畫描繪出無數傳說。而耳垂的圓滑勝過所有的曲線,其厚墩墩的肌膚凌駕所有的生命。
幾天後,我給攝此照片的攝影師打電話,問了耳朵持有者的姓名和電話號碼。
「那又怎樣?」攝影師問。
「有興趣。耳朵實在漂亮無比。」
「那倒是,耳朵的確是的。」攝影師支支吾吾地說,「不過人倒不見得怎麼樣。要是想和年輕女孩約會,把最近拍攝泳裝的模特介紹給你好了。」
「謝謝。」說罷,我掛斷電話。
2點、6點、10點給她打了3次電話,都沒人接。看來她也以她的方式活得很忙。
好歹逮住她已是翌晨10點了。我簡單做了自我介紹,說想就前幾天廣告上的事稍微談談,提議一起吃晚飯如何。
「聽說工作已經結束了。」她說。
「工作是已經結束了。」我說。
她似乎有點惶惑,但沒再問什麼。我們講定明天傍晚在青山大街一家咖啡館碰頭。
我給以前去過的餐館中最為高級的法國風味店打電話預訂桌子。然後拿出一件新襯衫,花時間挑選領帶,穿上只上過兩次身的外衣。
如攝影師好意告訴的那樣,她確實是個不甚起眼的女孩。衣著長相都稀鬆平常,儼然二流女子大學合唱隊里的。當然,對我來說這是無關緊要的。我失望的是她把耳朵嚴嚴實實藏在了梳成流線型的頭髮里。
「耳朵藏起來了?」我若無其事地說。
「嗯。」她也若無其事地應道。
由於比約定時間到得早,我們成了晚餐時間的第一批客人。燈光灑瀉下來,男侍者划著長柄火柴四處點燃紅蠟燭,領班以鯡魚樣的眼神仔細檢查餐巾、餐具和盤子的擺法。鋪成人字形的橡木地板擦得一塵不染,男侍者的鞋底在上面「嗑嗑」發出愜意的聲響。那皮鞋看樣子比我腳上的貴得多。花瓶里的花是新鮮的,白牆上掛著一眼即可看出是原作的現代繪畫。
我掃視葡萄酒單,儘可能選淡些的白葡萄酒,要了冷盤、鴨肉糜、涼過的烤鯛魚和黃——魚肝醬。她認真研究茶譜之後,點的是龜湯、蔬菜水果色拉和牛舌魚醬。我獨自點了海膽湯、荷蘭芹味烤乳牛和西紅柿色拉。估計我半個月的伙食費將化為烏有。
「店很高級嘛,」她說,「常來?」
「只是偶爾兼談工作時來。總的說來,一個人的時候很少來飯店,大多邊喝酒邊吃酒吧現成的東西。還是那樣好,免得胡思亂想。」
「在酒吧一般吃什麼?」
「樣式倒不少,大多吃煎雞蛋卷和三明治。」
「煎雞蛋卷和三明治,」她說,「在酒吧天天吃煎雞蛋卷和三明治?」
「不是天天,每3天自己做一次。」
「那麼,3天里有兩天在酒吧吃煎雞蛋卷和三明治嘍?」
「是啊。」我說。
「為什麼老是煎雞蛋卷和三明治?」
「因為好的酒吧是有可口的煎雞蛋卷和三明治供應的。」
「唔,」她說,「怪人!」
「怪什麼?」我說。
我不知到底應怎樣提起話頭,一時默默吸煙看著桌面。
「不是要談工作么?」她開始套話。
「昨天也說了,工作已徹底結束,不存在問題,所以沒什麼談的。」
她從手袋的小隔袋裡掏出細細的薄荷煙,拿店內火柴點燃,用彷彿催促下文的眼神看著我。
我正要開口,領班踏著充滿自信的皮鞋聲來到我們餐桌跟前。他像是在出示獨生子照片似的面帶動人的微笑把葡萄酒標籤轉向我。我點下頭,他便拔下軟木塞——軟木塞發出令人舒坦的低音——往杯中各斟了一口。一股濃縮了的伙食費味兒。
領班剛一退下,兩名男侍者旋即趕來往桌面排出三個大盤和兩個小碟。男侍者離去后,又只剩我們兩人。
「無論如何想看看你的耳朵。」我直言相告。
她不聲不響地將鴨肉糜和黃——魚肝醬取到碟里,喝了口葡萄酒。
「麻煩吧?」
她輕微地一笑:「美味法國菜並不麻煩。」
「談耳朵麻煩?」
「倒也不是。要看談的角度。」
「從你喜歡的角度談。」
她邊把叉子送往口中邊搖頭:「實話實說——這是我最喜歡的角度。」
我們沉默了一會,默默接著喝葡萄酒,吃菜。
「我轉彎,」我說,「不料我前面有誰正在轉下一個彎。是誰看不見身影,只見白色裙擺一閃。而這裙擺的白色卻烙在了眼底永不離去。這樣的感覺你可明白?」
「我想我明白。」
「從你耳朵得到的,便是這麼一種感覺。」
我們又繼續默默進食。我住她杯里斟葡萄酒,往自己杯里斟葡萄酒。
「你是說並非這樣的情景浮現在腦海,而是有這樣的感覺,是吧?」她問。
「正是。」
「以前曾這樣感覺過?」
我想了一會,搖頭說:「沒有」。
「那就是說,是我耳朵的關係?」
「並沒有把握敢這麼明確斷言,因為也無從談起什麼把握。耳朵形狀會使人產生特定的情感——這事聽都沒聽說過的。」
「每次看見法拉-福賽特-梅傑斯的鼻子都打噴嚏的人倒是知道。噴嚏嘛,精神因素比較大。原因和結果一旦結合就很難分開。」
「法拉-福賽特-梅傑斯的鼻子我不大清楚……」說著,我喝口葡萄酒。忘記往下想說什麼了。
「和那個多少不同?」她問。
「呃,多少不同。」我說,「獲得的情感十分十分模糊,卻又十分實在。」我兩手拉開1米,又拉近到5厘米。「表達不好。」
「基於模糊動機的凝縮現象。」
「完全如此,」我說,「你腦袋比我聰明7倍。」
「受過函授教育。」
「函授教育?」
「嗯,心理學函授教育。」
我們把最後剩的鴨肉糜兩人分開。我又忘記自己想說什麼了。
「你還沒有很好地把握我的耳朵同你那種情感的相互關聯吧?」
「不錯。」我說,「就是說,是你的耳朵直接作用於我,還是別的什麼以你的耳朵為媒介作用於我,我還沒把握住。」
她兩手放在桌面,輕輕聳了下肩。「你所感覺到的——你的情感——在種類上屬於美好的,還是討厭的?」
「兩者都不是,又兩者都是。不明白。」
她雙手攏住葡萄酒杯,看一會我的臉。「看來,你還是多少學一點情感表達方式為好。」
「描寫力度也沒有。」我說。
她微微一笑:「不過沒關係,你說的我大體明白。」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
她久久沉默不語,似乎在考慮別的什麼。桌面擺著5個空了的盤子,儼然已然消亡的行星群。
「我說,」沉默好半天她開口道,「我想我們最好成為朋友。當然嘍,如果你認為可以的話。」
「當然可以。」
「而且要成為非常非常親密的朋友。」她說。
我點頭。
這麼著,我們成了非常非常親密的朋友,儘管初次見面不到30分鐘。
「作為親密的朋友,我想問你兩個問題。」我說。
「問好了。」
「一個是你為什麼不露耳朵;另一個是這以前除我之外你的耳朵是否還對其他人發揮過特殊能量。」
她什麼也沒說,定定注視置於桌面的兩隻手。
「不一而足。」她沉靜地說。
「不一而足?」
「嗯。不過簡單說來,應該是因為我早已習慣了不露耳朵時的我自己。」
「就是說露耳時的你與不露耳時的你是不同的羅?」
「是的。」
兩名男侍者撤去我們的碟盤,端來湯。
「談一下露耳時的你好么?」
「很早以前的事了,說不大好。說實在的,自12歲以來還一次也沒露出過耳朵。」
「但當模特時是要露的吧?」
「那是。」她說,「可那不是真正的耳朵。」
「不是真正的耳朵?」
「那是封閉了的耳朵。」
我喝了兩口湯,抬起頭看她的臉。
「關於封閉了的耳朵,能詳細告訴我一點嗎?」
「封閉了的耳朵就是死掉的耳朵。我自己殺死了耳朵。就是說在意識上切斷了通路……明白?」
我不大明白。
「那就問嘛!」她說。
「所謂殺死耳朵,指的是耳朵聽不見東西?」
「不不,耳朵照樣聽得見。然而耳朵死掉了。你也能做到。」
她把湯匙放在桌上,一下挺直了腰,雙肩上提5至6厘米,下-使勁往前一探。如此姿勢保持了10秒,而後突然放下雙肩。
「這樣耳朵就死掉了。你也試試!」
我慢慢重複和她同樣的動作,但沒辦法得出死掉這一印象,不過葡萄酒勁兒上來快一點罷了。
「我的耳朵好像死不利索啊!」我失望地說道。
她搖搖頭:「不怕的。如果沒必要讓耳朵死掉,死不掉也一點都不礙事。」
「再問一點可好?」
「好的。」
「把你說的綜合起來,我想情況是這樣的:12歲以前你是露耳朵的,後來一天你把耳朵藏了起來,從那時到現在你一次也沒露過耳朵。迫不得已要露的時候就把耳朵同意識之間的通路封閉起來。是這樣的吧?」
她莞爾一笑:「是這樣的。」
「12歲時你耳朵發生什麼了?」
「莫急,」說著,她隔桌伸出右手,輕輕碰了下我的左手指。「求求你。」
我將剩下的葡萄酒倒進兩個杯子,把自己的杯子緩緩喝乾。
「首先是想了解你。」她說。
「了解我什麼?」
「全部。如何長大的,年齡多大,什麼工作,等等。」
「不值一提,根本不值一提。聽著聽著你肯定困得不行。」
「我嘛,喜歡不值一提的。」
「我的可是任何人都喜歡不來的不值一提。」
「可以的,講10分鐘。」
「出生日期是1948年12月24日,聖誕節前夕。這聖誕節前夕,可不是怎麼理想的生日。因為生日禮物和聖誕節禮物趕在一起,都想便宜點應付過去。星座是白羊座,血型A,這種組合適合銀行職員和區政府工作人員。同獵戶座天秤座寶瓶座合不來。不認為這人生沒滋沒味的?」
「好像挺有滋味。」
「在不值一提的城市長大,從不值一提的中小學畢業。小時沉默寡言,長大百無聊賴。和一個不值一提的女孩相識,有了不值一提的初戀。18歲那年上大學來到東京。大學出來后和朋友兩人開了一間小小的翻譯事務所,好歹混口飯吃。大約3年前染指PR①刊物和廣告方面的工作,這方面也算進展順利。同一個在公司工作的女孩相識,4年前結了婚,兩個月前離了。原因一言難盡。養一隻老公貓。每天吸煙40支,死活戒不掉。有3套西裝6條領帶,還有過時唱片500張。愛拉里-奎因小說里的犯人姓名全部記得,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也一本不缺,但只讀了一半。夏天喝啤酒,冬天威士忌。」
①PublicRelations之略,宣傳廣告。
「並且三天有兩天在酒吧吃煎雞蛋卷和三明治?」
「是的。」我說。
「活得有滋有味嘛。」
「始終百無聊賴,以後也一個樣。並非對此不滿,總之無奈罷了。」
我覷了眼手錶:過了9分20秒。
「但現在你所講的並不是你的全部吧?」
我望了一會我放在桌面上的手,「當然不是全部。再無聊的人生也不至於10分鐘就說盡。」
「我談談感想可以么?」
「請。」
「每每遇到第一次見面的人,我都讓對方講10分鐘,並且以同對方所講的完全相反的觀點來分析對方。這樣的做法你認為不對?」
「不不,」我搖了下頭,「我想你大概是對的。」
一個男侍者來把盤子擺在桌上,另一個把菜放上去,沙司員澆上調味汁。澆法大致是:由近及中,由中及遠。
「把這個做法套在你身上,我想是這樣的。」她邊說邊把刀子一下子插進牛舌魚醬。「就是說,恐怕並非你的人生無聊,而是你在追求無聊的人生。不對?」
「或許如你所說,或許並非我的人生無聊,而是我在追求無聊的人生。但結果是同一個——不管怎樣我已把它弄到了手。人們都想從無聊中逃脫出來,我卻想深入到無聊裡邊去,就像在交通高峰期開倒車。所以,我並未因自己的人生變得無聊而發什麼牢騷,無非老婆跑掉那個程度罷了。」
「同太太就是因為這個分手的?」
「剛才也說了,一言難盡。但正如尼采講的那樣:在無聊面前即使神也會卷旗而去。如此而已。」
我們慢慢吞食。吃到一半她重新澆了調味汁,我多吃了塊麵包。在主食吃完前,我們各自考慮別的事。碟盤撤下,吃罷烏飯樹漿果雪糕,蒸餾咖啡上來,這時我點燃一支煙。煙霧在空氣中略一仿惶,即被換氣裝置吸了進去。天花板擴音器流淌出莫扎特的協奏曲。
「想再聽你講一下耳朵。」我說。
「你想問的,是不是問我的耳朵有沒有特殊能量?」
我點頭。
「這點希望你自己確認,」她說,「即使我就此對你說什麼,也只能訴諸極為有限的形式,而且我不認為對你有幫助。」
我再次點頭。
「為你露出耳朵也可以的,」她喝罷咖啡說道,「只是,我也不知道那樣是否真的對你有好處,說不定你將後悔。」
「為什麼?」
「因為你的無聊或許並沒有你認為的那般頑固。」
「沒辦法。」我說。
她隔桌伸過手,放在我的手上面。「另外還有一點:一段時間裡——往後幾個月——不要從我身邊離開,可以?」
「可以」
她從手袋取出黑色髮帶,街在嘴上,兩手捆抱似的把頭髮攏去腦後,一轉打個彎,迅速束起。
「如何?」
我屏住呼吸,愣愣地看著她。口乾得沙沙作響,身體任何部位都出不來聲音。白石灰牆壁剎那間彷彿迎面湧來。店內說話聲餐具相碰聲變成一抹微雲樣的東西,又重新復原。濤聲傳來,有一種撩人情思的黃昏韻味。然而這一切不過是我在幾百分之一秒的時間裡感受到的極小一部分。
「不得了!」我勉強擠出聲音,「好像不是同一個人。」
「就是嘛!」她說。
2.關於耳的開放
「就是嘛!」她說。
她美麗得恍若夢幻。那是一種此前見所未見甚至想所未想的美麗。一切如宇宙一般膨脹開來,同時又全部凝縮在厚實的冰河裡。一切被誇張得近乎傲慢,同時又全部被削落殆盡。它超越我所知道的所有觀念。她和她的耳朵渾融一體,如一縷古老的光照滑瀉在時光的斜坡上。
「你是不得了!」我好歹透過一口氣來。
「知道的,」她說,「這就是耳開放時的狀態。」
幾個客人回過頭,神思恍惚地望著我們的餐桌。來添咖啡的男侍者未能斟好咖啡。沒有人說話,一句也沒有人說。唯獨音樂磁帶的走帶軸在緩緩轉動。
她從手袋掏出香煙銜在嘴上,我趕緊用打火機點燃。
「想和你睏覺。」她說。
於是我們困了。
3.關於耳的開放(續)
但是,屬於她的真正偉大時代尚未到來。此後只斷斷續續露了兩三天耳朵,她便再次把那奇迹般的輝煌造型深深藏進發底,重新成為普普通通的女孩。感覺上簡直像3月初試著脫去風衣。
「還不是露耳的時候。」她說,「自己還沒有辦法把握自己的能量。」
「沒什麼關係的。」我說。藏起耳朵的她也相當動人。
有時她也出示耳朵,但幾乎都在同交歡有關的場合。和亮出耳朵的她交歡好像有一種無可言喻的妙趣。下雨時分明有雨的氣息,鳥叫時分明聽得見鳥的鳴囀。用語言表達不好,總之就是這麼一種感覺。
「和別的男人睏覺時不亮耳朵?」一次我問她。
「那當然,」她說,「甚至都好像不知道我還有耳朵。」
「不露耳朵時的性交是怎麼一種感覺?」
「非常義務性的。就像嚼報紙似的什麼都感覺不出。不過也可以,盡義務也不算壞。」
「但露出耳朵時要厲害得多吧?」
「那是。」
「那就露出來嘛,」我說,「沒什麼必要特意跟自己過不去嘛!」
她一眨不眨地看我的臉,嘆了口氣,「你這人,真的還什麼都不明白。」
的確,我很多事情都一點也不明白,我想。
不說別的,她為什麼對我高看一眼我就不明白。因為我怎麼也不認為自己比別人擁有特殊優勢或不同之處。
我這麼一說,她笑了。
「非常簡單,」她說,「因為你需要我。這是最主要的原因。」
「假如別人需要你呢?」
「至少現在你需要我。而且,你比你自己認為的要好得多。」
「為什麼我老是那麼認為?」我試著問。
「因為你只活了你自身的一半。」她說得很乾脆,「另一半還留在那裡根本沒動。」
「唔」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無相似。我掩住耳朵,你只活了一半。不這麼覺得?」
「就算那樣,我剩的那一半也沒你耳朵那麼閃光。」
「也許,」她淡淡一笑,「你真的還什麼都不明白。」
她依然面帶笑意把頭髮撩起,解開半袖衫的紐扣。
夏日接近尾聲的9月一個下午,我沒去上班,躺在床上一邊擺弄她的頭髮一邊一個勁兒想鯨的陰莖。海面呈濃重的鉛色,狂風拍打玻璃窗。天花板那麼高曠,展廳除我別無人影。鯨的陰莖被從鯨魚身上永遠切割開來,已徹底失去作為鯨之陰莖的意義。
接著,我再次思索妻的筒裙,但我連她有沒有筒裙都已無從記起。唯獨筒裙搭在廚房餐椅那片虛幻的依稀的畫面緊緊附在我的腦際。它到底意味什麼我竟也想不起來了。就好像長期以來我一直作為另外一個什麼人活過來的。
「喂,你不穿筒裙的?」我別無深意地向女友問道。
她從肩頭揚起臉,以茫然的眼神看我。「沒有啊。」
「呃。」
「不過,要是你覺得那樣能更順利的話……」
「不不,不是的,」我慌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真的用不著顧慮喲!出於工作我已經習慣這個了,半點都不害什麼羞的。」
「什麼都不要,」我說,「光你這耳朵就足夠了。別無他求。」
她興味索然地搖下頭,臉伏在我肩上。約15秒后,再次抬起臉來。
「對了,再過10分鐘有個重要電話打來。」
「電話?」我的目光落在床頭黑色電話機上。
「是的,電話鈴要響的。」
「知道?」
「知道。」
她把頭枕在我胸口吸薄荷煙。稍頃,把煙灰磕在我肚臍上。她噘起嘴往床外吹了口煙。我用手指夾她的耳朵,感觸妙不可言。腦袋昏昏沉沉,各種無形的圖像時隱時現。
「羊,」她說,「很多羊和一隻羊。」
「羊?」
「嗯。」
她把吸了約一半的煙遞給我。我吸一口戳進煙灰缸碾滅。
「冒險即將開始。」她說。
過了一會,枕邊電話響起。我看她一眼,她已在我胸口酣然睡去。鈴響過4遍,我拿起聽筒。
「馬上到這裡來好么?」我的同伴說,聲音緊張得很,「事情至關重要。」
「重要到什麼程度?」
「來就知道了。」他說。
「不就是關於羊的事嗎?」我試著說道。本不該說的。聽筒如冰河一般變冷。
「何以曉得?」同伴問。
總之,尋羊冒險記就這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