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破舊的四輪大車,在空曠的路上吱扭吱扭地慢慢爬行。車輪聲時斷時續。溜蹄馬已經精疲力竭,不時停下步來。在這黃昏的死寂中,它只聽到自己耳朵里清清楚楚地迴響著怦怦怦的心跳聲……

老人塔納巴伊讓馬喘口氣,在一旁等著,隨後,抓住銜鐵旁的馬韁繩:

「走吧,古利薩雷,走吧,天色不早了。」

老人和老馬又慢慢騰騰地走了,走了約摸一個半鐘頭的時光,直到溜蹄馬完全停下步來。它已經再也拉不動大車了。塔納巴伊重又圍著馬忙亂起來:

「你怎麼啦,古利薩雷,啊?你瞧,天快黑了!」

但是,馬不明白他的話。它套著全副馬具站在那裡,頭沉甸甸的,它已經感到無法控制,因而不斷地晃來晃去,整個身子已經東歪西倒,而耳際依然迴響著那震耳欲聾的怦怦怦的心跳聲。

「噢,你原諒我,」塔納巴伊說道,「我早想到這一著就好了。這該死的車,該死的馬具,滾它媽的!其實,只要能把你弄回家就行了。」

他把老羊皮襖往地上一扔,急急忙忙給馬卸套。把馬從車轅下牽出來,把頸軛從頭上摘掉,隨後,把全套馬具扔到車上。

「這下好了!」他說完,披上皮襖,瞅了一下卸了套的溜蹄馬。他就讓溜蹄馬歇上一歇。他想了一下,索性把馬籠頭也摘了下來。

「你在前頭走,能走多快就多快,我在後面跟著。我不會把你扔下的。」他說,「喂,走吧,慢慢兒地走。」

現在,溜蹄馬在前面走著,塔納巴伊在後面跟著,把馬籠頭搭在肩上。馬籠頭他是絕不會丟掉的。當古利薩雷停下步來,塔納巴伊就等著;當古利薩雷又有點力氣了,老人老馬又一起在路上慢慢走著。

塔納巴伊不禁苦笑了。他想起,也正是在這條路上,當年古利薩雷象飛一樣疾馳而過,身後揚起一片滾滾的煙塵。牧民們都說,單憑這股塵土,他們在幾俄里之外,就知道這是溜蹄馬在飛跑。馬蹄過處,塵土象條飛舞的白色帶子,在無風的日子裡,懸浮在大路上空,如同噴氣式飛機噴出的一股煙霧。遇上這種時刻,牧民會站住,把手遮在額頭上,喃喃自語:「那是古利薩雷在飛跑!」並且不無忌意地想,此刻又不知是哪個幸運地跨在溜蹄馬上迎風飛馳了。對吉爾吉斯人來說,能駕上這樣的駿馬飛躍馳騁,是莫大的榮幸。

古利薩雷馱過無數的農莊主席。各式各樣的都有:有的聰明能幹,有的剛愎自用;有的廉潔奉公,有的不乾不淨。但是無一例外,他們全都喜歡溜蹄馬:從上任的第一天起就躍躍欲試,直到離職的最後一天才肯下馬。「這會兒他們都在哪兒了呢?他們會不會偶爾也想起這匹一天到晚為他們奔跑過的古利薩雷呢?」塔納巴伊想道。

最後,他們好不容易走到一座橫跨峽谷的橋跟前。他們又停了下來。

溜蹄馬夠曲起腿來,想在地上躺下。但是塔納巴伊不讓它這麼干,因為一經躺下,再費多大的勁,也就拽不起它來了。

「起來,起來!」他大聲媽道,還用馬籠頭敲了一下馬頭。因為打了馬,他心裡十分難過,但還是不斷地吼叫著:「你怎麼啦,聽不明白嗎?你找死啦?不行,不能這麼干!起來!起來!起來!」他一把揪住鬃毛,使勁拽著馬。

古利薩雷吃力地挺直了腿,痛苦地呻吟著。儘管已經斷黑,塔納巴伊還是不敢看一下馬的眼睛。他撫摩著它,到處摸索著,然後低下頭,把耳朵貼近馬的右助。在馬的胸膛里,心臟斷斷續續地,象纏上水草的水車輪子那樣,呼哧呼哧地響著。他彎著腰,挨著馬站了好久,直到他感到腰酸背痛,才直起身來。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決定冒險一下,回到剛才的橋那兒,不走大路,而折入一條順著峽谷的小道。那條小道直通山裡,這樣走可以抄點近路,早點趕回家。說真的,夜裡迷了路可不是好玩的,但塔納巴伊十分自信,這一帶的路他了如指掌,只要馬能挺得住就好了。

老人正這麼思量著,遠處亮起了兩盞車燈。燈光象一對明晃晃的圓球,墓地從黑暗中閃現出來,而且越來越近,射出一片長長的晃動的光束,探照著前面的道路。塔納巴伊牽著溜蹄馬站在橋旁。汽車也幫不了他的忙,但是塔納巴伊依舊等著——不過是無意識地等著罷了。「總算來了一輛車。」他滿意地想,因為路上終於有人了。卡車的前燈射出強烈的光束刺著他的眼睛,他便用手擋住燈光。

坐在駕駛室的兩個人,吃驚地打量著站在橋旁的老人,打量著他身旁的一匹老朽的駑馬。那馬既沒有鞍子,也沒有籠頭,簡直不象匹馬,倒象一隻死乞白賴跟在人後頭的癩皮狗。剎那間,強烈的燈光直射過來,於是老人和老馬一下子變成了兩個沒有形體的慘白的軀殼。

「真有意思,他一個人夜裡呆在這幾乎什麼?」坐在司機旁邊的一個又高又瘦、戴著護耳皮帽的小夥子說。

「準是他,那邊的大車難是他丟的。」司機解釋著,剎住車,「你怎麼啦,老頭?」他從駕駛室里探出頭來喊道,「那邊路上的大車是你扔下的吧?」

「是的,是我。」塔納巴伊答道。

「就是嘛。一瞧,一輛快要散架的四輪大車橫在路上。近處沒一個人。本想把馬具撿起來,可那玩意兒也沒啥用了。」

塔納巴伊一聲不響。

司機從駕駛室里爬出來,一股強烈的優特加酒味直衝老人而來。他走了幾步,便在路旁撒起尿來。

「出了什麼事啦?」他轉身問道。

「馬走不動了。馬有病,也老了。」

「嗯。那現在上哪兒去?」

「回家去。回薩雷戈烏峽谷。」

「噓——」司機打個唿哨,說,「進山去?不順道。要不,上車來。這樣吧,我把你捎到國營農場,你在那裡歇一宿,天亮再走。」

「謝謝了,我得帶上馬。」

「就這具活屍?你把它扔了喂狗行了。把它往峽谷里一扔——這就完事了:老鴉會來收屍的。要不要我們來幫忙?」

「你走吧。」塔納巴伊很不高興地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

「得,隨你的便。」司機冷笑一聲,鑽進駕駛室,「砰」一聲關上車門,說道,「這老頭髮呆!」

卡車開動了,也帶走了那片昏暗的燈光。在卡車尾燈暗紅色的燈光照耀下,橋在峽谷上空吃勁地軋軋作響。

「你幹什麼挖苦人家呢,要是你碰到這號事,你怎麼辦?」過了橋頭,坐在司機身旁戴著護耳帽的小夥子說道。

「廢話!……」司機打著呵欠,轉動起方向盤,「我碰到的事,成千上萬。我說的都是正經話。你想想,那馬都老掉牙了。那是舊時代的殘餘。現在,老弟,技術主宰一切。幹什麼都得靠技術。打起仗來也是一樣。這樣的老頭老馬早就該報銷了。」

「你真狠心!」小夥子說。

「呸!我管得著嗎!」那人回答說。

卡車開走了,周圍又是一片黑暗,眼睛又慢慢習慣了。這時候,塔納巴伊便趕一下溜蹄馬:

「喂,走吧,駕!駕!你倒是邁腿呀!」

過了橋頭,他牽著馬離開大路,拐上一條小道。現在老人老馬在峽谷上面一條隱約可見的羊腸小道上慢慢向前移動。月亮剛剛從山後露了出來。群星在等待著月亮的升起,在冷冷清清的天空中,凄凄慘慘地閃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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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別了,古利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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