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第01章

我幼年時代,父親常常同我講金閣的故事。

我出生在舞鶴東北一個伸向日本海的荒涼的海角。老家不是這裡,而是舞鶴東郊的志樂。根據眾人的懇切期望,父親遁入空門,當了偏僻的海角寺廟的住持,在當地娶了妻子,生下了我。

在成生海角的寺廟附近,沒有合適的中學。不久,我便離開雙親膝下,寄養在老家的叔父家中,從這裡徒步走讀於東舞鶴中學。

老家陽光充足,但是,在一年之中的11月、12月,即使是萬里無雲的晴朗日子,一天也要下四五次陣雨。我的變化無常的情緒,可能就是在這塊土地上培養起來的。

5月黃昏,從學校回到家裡,我經常從叔父家的二樓書齋眺望對面的小山。承受著夕照的翠綠的山腰,恍如在原野中央豎起的一扇金屏風。目睹這番景象,我就聯想起金閣來了。

從照片上或教科書里,我經常看到現實的金閣,然而在我心中,父親所講的金閣的幻影,遠勝於現實的金閣。父親決不會說現實的金閣是金光閃閃之類的話。按父親講述,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閣更美的東西了。同時,我內心裡從金閣這個字面及其音韻所描繪出的金閣,是無與倫比的。

每次看見陽光在遠處的水田裡閃耀的時候,我都會疑是肉眼看不見的金閣的投影。成為福井縣和京都府分水嶺的吉場嶺,正好坐落在正東的方向。太陽從這山嶺附近升起。它與現實的京都是正相反的方面,然而我透過山谷的晨曦卻看見了金閣高聳雲天。

就這樣,金閣處處皆是,而在現實里卻看不見。在這一點上,它酷似這塊土地上的海。舞鶴灣位於志樂村西邊四公里多地,海被山巒遮擋,看不見了。但這塊土地上總是飄蕩著一種預感到海似的東西。偶爾,風絲也送來了海的氣息。海上一起風暴,海鷗群就紛紛逃命,飛落在這一帶的田野上。

我體弱,不論跑步還是練單杠都輸給人家,再加上天生結巴,我就愈加畏首畏尾了。而且大家都知道我是寺廟住持的孩子。頑童們模仿口吃和尚結結巴巴誦經,在取笑我。說書說到結巴的偵探出場的段落,他們就故意讓我念給他們聽。

結巴,不消說在我和外界之間設置了一道屏障。我很難發好第一個字音,這第一個字音彷彿是打開我的內心世界和外界之間的門扉的鑰匙,然而這把鑰匙卻從不曾順利地將門扉打開過。一般人通過自由操縱語言,可以敞開內心世界與外界之間的門扉,使它通風良好,可是我怎麼也辦不到。我這把鑰匙完全生鏽了。

結巴的人為了發出第一聲而焦灼萬分。他就好像一隻企圖從內界濃密的粘鳥膠擺脫出來而拚死掙扎的小鳥,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卻為時已晚矣。誠然,在我苦苦掙扎的時候,外界的現實似乎也有罷手等待著我的情況。可是等待著我的現實,已經不是新鮮的現實。縱令我費盡工夫好容易到達了外界,那裡卻又總是瞬間變色,完全錯位了……於是我想:惟有這樣對我才最合適,失去新鮮度的現實,散發著半腐臭的現實,總是橫躺在我的眼前。

這樣的少年抱有兩種相反的權力意志。這是很容易想像出來的。我喜歡閱讀有關歷史上暴君的書。倘使我是個結巴而寡言的暴君,那麼家屬們窺見我的臉色,就會終日戰戰兢兢地生活。我沒有必要用明確而流暢的語言來使我的殘暴正當化,因為只要我寡言就可以使一切殘暴正當化。這樣,我總樂於幻想把平日藐視我的教師和同學一個個地處以刑罰。我還樂於幻想我成為內心世界的國王,成為冷靜觀察的大藝術家。儘管我表面很貧窮,可精神世界卻比誰都富有。少年抱有一種難以排除的自卑感,認為自己是被悄悄挑選出來的,這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我總覺得這個世界的海角天涯,存在著我自己尚未知曉的使命在等待著我。

……我想起這樣一段插話。

東舞鶴中學是一座新式的明亮的校舍,它擁有寬敞的體育場,被蜿蜒的群山所環繞。

5月的一天,現就讀於舞鶴海軍輪機學校的一個中學老校友請假回母校來了。

他曬得黝黑,從深戴的制帽帽舌下露出了挺秀的鼻樑,從頭到腳都勃勃有生氣,一派英雄的氣概。在低班同學面前,他暢談了紀律嚴格的生活。然而,他在講述這種理應是凄慘的生活時,卻用了彷彿敘說奢侈豪華的生活的口吻。他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自豪和稚嫩,完全懂得自己的謙遜的分量。他的制服胸前飾有蛇腹形飾線,他挺起的胸膛活像迎著風浪前進的船首。

他走下了體育場兩三級的大谷石①石階,在石階上坐了下來。四周坐著四五個低班的同學,在傾聽著他的講述,聽得入了迷。5月的鬱金香、香豌豆、銀蓮花、虞美人等各色的花,在斜坡的花圃里爭妍鬥豔。頭頂上的朴樹盛開著大朵的白花——

①大谷石:日本(木厲)木縣大谷一帶出產的一種凝灰岩。

講的人和聽的人都像是尊紀念像,紋絲不動。至於我,則獨自一人坐在距他們約兩米遠的體育場的長凳上。這就是我的禮儀。這是我對5月的花團錦簇,充滿自豪的制服和明朗的笑聲的一種禮儀。

卻說這位年輕的英雄,不去注意他的崇拜者,而更多地注意起我來。在他看來,彷彿誰有我不低於他的威風,這樣的感覺傷害了他的自豪感。他向大家打聽了我的名字,然後向初次見面的我相呼道:

「喂,溝口。」

我依然不言語,直勾勾地望著他。他沖著我笑了,笑容里含著一種似是掌權者的謅媚的東西。

「怎麼不回話呀?你是啞巴嗎?」

「是結、結、結巴。」他的一個崇拜者代替我回答了一句。

大家扭著身子笑了起來。嘲笑這種東西是這樣的耀眼。對我來說,同班同學那種少年期特有的殘酷的笑聲,猶如灑滿陽光的葉叢那樣璀璨奪目。

「什麼呀,是結巴?你不想上海軍學校嗎?結巴嘛,一天就會給你整治好的。」

不知怎的,我竟很快做出了明確的回答。語言流暢與意志無關,抽冷子脫口說出:

「不上。我要當和尚。」

大家鴉雀無聲。年輕的英雄低下頭來,摘了身邊的一根草,街在嘴裡。

「唔,這樣的話,再過幾年,也許我還會麻煩你的啊。」

是年,太平洋戰爭爆發了。

……這時候,我的確產生了一種自覺:我向黑暗的世界張開雙臂等待著;不久,5月的花、制服、壞心眼的同學們都將投入我張開的雙臂里;我自己要在社會底層緊緊拉住、抓住這個世界……然而,這種自覺成為少年的自豪,這未免太沉重了。

自豪必須是更輕鬆的、明朗的、肉眼清晰可見的、光燦燦的東西。我需求肉眼看得見的東西,需求誰都看得見的成為我的自豪的東西。比如說,他腰間佩帶的短劍正是這樣的東西。

中學生都憚憬的短劍,確實是很美的裝飾。聽說海軍學校的學生偷用這把短劍削過鉛筆。故意讓這樣在嚴的象徵派上日常瑣碎生活的用場,真夠氣派啊。

有時候,他將脫下的海軍學校制服,還有褲子、緊身白襯衣都掛在白漆柵欄上……這些衣服緊挨花叢,散發出一段年輕人的汗臭。蜜蜂誤將這些閃爍著白光的襯衣當做花兒,飛落在上面歇息。飾有金絲緞的制幅掛在一柵欄上,恍如端正地深戴在他的頭上一樣。他接受低班同學的挑戰,到體育場後面的摔跤場去比賽相撲了。

脫下來的這些衣物,給人一種「榮譽墳墓」似的印象,5月的花團簇錦,更加強了這種感覺。特別是帽舌上反射著漆黑閃光的制帽,以及掛在它旁邊的皮帶和短劍,脫離了他的肉體,反而盪出一種抒情的美,其本身如同回憶一般完整……就是說,看似是年輕英雄的遺物。

我確認了附近無人。摔跤場那邊響起了一片喊聲。我從兜里掏出生了銹的鉛筆刀,悄悄走了過去,在美麗的短劍黑劍鞘里側,深深地劃了兩三道難看的刀痕……

……也許會有人根據上面的記述,立即斷定我是個有詩人氣質的少年。然而,別說詩了,就連筆記一類東西,迄今我也沒有寫過。我缺乏一種衝動,即一種用別的能力來彌補我不如他人的能力,以此達到超群出眾的衝動。換句話說,我要當藝術家,未免太傲慢了。我夢想當暴君或藝術家,然而僅僅停留在夢想,壓根兒就無意著手干點什麼實事。

不被人理解已經成為我惟一的自豪。所以,那種欲使外界理解我的表現的衝動也不能光顧於我。我覺得命運不賦予我任何能醒人耳目的東西。孤獨愈發膨脹。簡直就像一頭豬。

突然間,我回憶起我們村莊所發生的悲劇性的事件。實際上這一事件與我毫不相干,可不知怎的,我總覺得與我有關,我參與了,這種實際的感覺是無法消失的。

通過這一事件,我一舉直面所有的一切,直面人生、官能、叛逆、憎恨、愛情和一切。這樣,我的記憶樂於否定和無視其中所蘊含著的崇高的因素。

與叔父家相隔兩間屋的一戶人家,有位標緻的姑娘,名叫有為子。有為子長著一雙晶亮的大眼睛。可能是家庭富裕的緣故,她專橫跋扈。她雖然受到全家的嬌寵,卻是非常孤獨,有時自己不知在想些什麼。妒忌心重的女人背地裡議論她大概還是個處女,可她的這種長相才真是個石女相吶。

有為子剛從女子學校畢業就志願當了舞鶴海軍醫院的護土。她家離醫院不遠,可以騎自行車上班。每天她都在拂曉時分離家去上班,比我們上學的時間還早兩個多小時。

夏天的一個晚上,我思念有為子的身體,耽人明郁的空想之中,難以成眠,便摸黑起床,穿上運動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走到了戶外。

我思念有為子的身體,並非始自那天晚上。起初偶爾思念,後來漸漸固定下來,恰似思念的結晶體,有為子的身體以一種肉體的形狀--白皙、富有彈力、沉浸於昏暗的陰影中、散發出芳香--凝結起來了。我想像著接觸它時自己的手指的溫馨。還想像著手指上感應的彈力以及花粉般的芬芳。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上一直跑去。石頭也沒有絆著我的腳;黑暗在我前方自在地開闢了道路。

就在這裡,道路變得寬闊了。我來到了志樂村安岡的盡頭。這裡有一棵巨大的山毛櫸樹。樹榦被朝露濡濕了。我藏身在這棵樹下,等待著有為子從村那邊騎自行車過來。

我等待著,什麼都不想干。我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在山毛櫸樹下休想,以後想幹什麼,自己也不知道。我一直過著與外界無緣的生活,一旦投身外界,就產生一種幻想,彷彿一切都變得容易,都成為可能了。

庫蚊叮了我的腳。雞鳴四起。我迎亮著了看路上,遠處立著一個朦朧的白影。疑是拂曉的曙光,卻原來是有為子。

有為子騎著自行車。前燈亮著。自行車無聲地滑行過來。我從山毛櫸後面跑到自行車前。自行車好不容易緊急剎住了。

這時,我感到自己完全變成了化石。意志、慾望、所有的一切都石化了。外界與我的內心世界無關,它再次堅定地存在於我的周圍。我穿著白色運動鞋,從叔父家裡跑了出來,沿著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一直跑到這棵山毛櫸後面,我只不過是沿著自己內心世界的軌跡一個勁地「幹嗎!你這個結巴還惡作劇!」有為子說。這聲音裡帶有晨風的端莊和清爽。她按過車鈴,又騎上了自行車奔跑過來而已。隱約浮現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村莊無數屋頂的輪廓、黑xuxu的樹叢、長滿嫩葉的黑壓壓的山頂,連眼前的有為子,都變得毫無意義,甚至到了驚人的程度。現實不等我的參與,早就賦予了。而且,這種毫無意義的巨大的黑暗現實,以我迄今未曾見過的分量賦予了我,向我退將過來。

我如往常一樣在思考:恐怕只有語言才能拯救這種情況吧。這是我特有的誤解。需要行動的時候,我總是惦記著語言。儘管如此,語言很難從我的嘴裡說出,我顧忌它,全然忘卻了行動。我覺得行動這個光怪陸離的玩意兒,似乎總是伴隨著光怪陸離的語言。

我什麼也波有看。但我猜想,有為子起初很害怕,後來發現我之後,就只顧望著我的嘴。大概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只望見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黑洞--野生小動物巢穴似的骯髒而不漂亮的小洞,在毫無意義地張動著。也就是說,她只望見我的嘴。在確認從這小洞里不會產生任何一種可與外界聯繫的力量之後,她才放下心來。像躲開了石頭似的避開了我,迂迴地駛了過去。有為子遠去了,我不時聽見在間無人影的田野的遠方傳來了幾下像是嘲笑似的鈴聲。

--當天晚上,有為子告了我的狀,她的母親上我叔父家來了。我遭到了平日非常溫和的叔父的嚴厲叱責。我詛咒有為子,甚至希望她死去。數月後,這詛咒竟然應驗了。從此以後,我確信詛咒是會應驗的。

我不論是睡覺還是醒來,都希望有為子死去,但願我的恥辱的見證人銷聲匿跡。只要沒有見證人,或許恥辱便會從人世間根絕。他人都是見證人啊。儘管如此,只要沒有他人,也就不會產生恥辱嘛。我彷彿看見有為子的面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水一般晶亮,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嘴,她的眼睛的後面存在他人的世界--也就是說,彷彿看見絕不讓我們獨自存在而主動地成為我們的同謀和見證人的他人的世界。他人必須死滅。為了我能夠真正面向太陽,世界必須死滅……

那次告狀兩個月以後,有為子辭去海軍醫院的工作,閉居家中。村裡人議論紛紛。是年秋末,就發生了那一事件。

……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海軍的逃兵竟然逃到這個村莊里。晌午時分,憲兵到村公所來了。但是憲兵的到來並不稀奇,也就不覺得問題的嚴重性。

那是10月底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像平時一樣到學校去,晚上做完作業,該是就寢的時刻,正想熄燈,我俯視了一下村道,只見一大群人像一群狗,傳來了奔跑的氣喘聲。我下了樓。一個同學已站在大門口,滾圓雙眼,沖著醒來的叔父、嬸母和我大聲喊道:

「剛才有為子在那邊被憲兵抓走了,一起去看看吧。」

我吸拉著木屣跑了出去。這是個月明之夜,收割后的稻田裡到處都投下了稻架鮮明的影子。

黑鴉鴉的人影聚在小樹叢的後面,正在移動著。身穿黑西服的有為子坐在地上。她的臉色刷白。她的周圍圍著四五個憲兵和她的雙親。其中一個憲兵拿出一個類似飯盒的小包,在大聲申斥。她父親不停地轉動著腦袋,時而向憲兵-一致歉,時而一個勁地斥責女兒。她母親蹲在一旁痛哭。

我們相隔一塊田地,站在田埂上觀望。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彼此肩並著肩,相對無言,連我們頭上的月亮似乎也被擠壓得變小了。

同學咬著我的耳朵做了說明。

據說,有為子拿著飯盒從家裡溜出來,本想送到鄰村去,途中被埋伏的憲兵逮捕了。這盒飯無疑是送給那個逃兵的。那個逃兵和有為子是在海軍醫院裡相愛的,因此懷了孕的有為子被醫院攆了出來。憲兵追問逃兵躲藏在什麼地方,她依然紋絲不動地坐著,堅持一言不發……

我呢,只顧直勾勾地盯視著有為子的臉。看上去她像個被抓住的瘋女。在月光下,她臉上的表情顯得非常堅定。

迄今我不曾見過這樣一張充滿強烈的拒絕感的臉。我認為自己的臉是被世界拒絕的臉,可是有為子的臉卻是拒絕世界的臉。月光無情地流瀉在她的額頭、眼睛,鼻樑和臉頰上,可是這張堅定的臉只是被月光蕩滌著。她只要稍微動一動眼睛,稍微動一動嘴巴,她企圖拒絕的世界就會以此為信號,從這裡迅速崩潰的吧。

我屏住氣息看她的臉看得出神。歷史在那裡中斷了。這張臉無論對未來還是對過去都搭不上一句話。我們在剛砍伐的樹墩上曾經見過這張不可思議的臉。儘管這張不可思議的臉帶著新鮮而嬌嫩的色澤,但是成長在那裡已經停止。那沐浴著不該沐浴的風和日光,突然被暴露在本不屬於自己的世界的橫斷面上,畫出了美麗的木紋。這張臉是只因為拒絕而被暴露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我不由得感到有為子的臉這瞬間的美,不論是在她的生涯里,還是在觀望著它的我的生涯里,恐怕都不會再有第二次了。然而它持續的時間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長。因為這張美麗的臉突然變形了。

有為子站起身來。這時我彷彿看見她笑了。我彷彿看見她那潔白的門齒在月光下的閃光。關於她的臉的變形,我不可能有更多的記述。因為有為子站起來時,她的臉避開了明晃晃的月光,掩藏在小樹林的陰影中。

非常遺憾,我沒有看到有為子決心背叛時的那張變形的臉。如果我仔細端詳一番,也許我會萌生寬恕他人之心,包括寬恕所有醜惡之心。

有為子指著鄰村鹿原的山背後。

「是金剛院!」憲兵喊道。

然後,我也產生了一股孩子趕廟會看熱鬧般的喜悅的心情。賓兵從四面八方把金剛院團團包圍起來,並要求村民們協助。我出於幸災樂禍,隨同其他五六個少年一起,加入了以有為子為嚮導的第一隊。有為子在憲兵的解押下,率先踏上了灑滿月光的路。我對於她那充滿信心的步伐,感到異常震驚。

金剛院聞名遐邇。這座名剎坐落在從安岡徒步約15分鐘路程的山後。那裡有高丘親王親手種植的框樹,還有據傳是左甚五郎①建造的優雅的三重塔。夏天,我們總喜歡到後山的瀑布沐浴嬉耍——

①左甚五郎:日本16世紀後半葉著名工匠。

河畔有堵正殿的圍牆。破舊的瓦頂板心泥牆上芒草叢生。在夜色中,潔白的芒草花穩也是晶亮的。正殿的門旁,盛開著山茶花。一行人默默地沿著河走去。

金剛院的佛殿建在更高處。過了獨木橋,右側是王重塔,左側是楓林,再往裡走,就可以看見巍然的一百零五級綴滿苦蹤的石階。這是石灰石台階,容易沿跤。

走過獨木橋之前,憲兵回頭打了個手勢,讓一行人止步。據說從前這裡有座出自運慶、湛慶②所建的仁王門。從這裡再往裡走,九十九穀的群山都成了金剛院的領地——

②運慶:12世紀末著名的雕刻家。湛慶(1173-1256):運慶之子,著名雕刻家。

……我們屏住了氣息。

憲兵催促有為子。她獨自走過了獨木橋,我們尾隨其後。石階下方籠罩在陰影中,但中段以上灑滿了月光。我們分別藏身在石階下方的各個隱蔽處。在月光下,開始染紅的楓葉一片黑黝黝的。

石階上方就是金剛院正殿,由此向左傾斜地架起了游廊,直通像神樂殿似的空御堂。空御堂是模仿清水寺舞台,伸出空中,組合許多柱子和橫樑從山崖下把它支撐著。御堂、游席,還有支撐的木架經過風吹雨淋,特別潔凈清白,活像是白骨似的。楓葉盛時,紅葉的色彩與白骨雄似的建築,呈現出一派美麗的和諧。然而入夜,看上去一處處沐浴著斑駁月光的白色木架既怪異又優美。

逃兵似是躲藏在舞台上方的御堂里。憲兵企圖以有為子做引誘的手段,來誘捕他。

我們這些證人隱蔽在暗處,屏住了氣息。儘管是在10月下旬的寒冷的夜氣籠罩下,可我的臉頰卻是熱辣辣的。

有為子獨自攀登石灰石的一百零五級台階去了。猶如狂人滿懷豪情……在她的黑西服和黑頭髮之間,惟有她那美麗的側臉是潔白的。

在月亮、星星、在雲、以茅杉的稜線連接天空的山峰、斑駁的月影。明顯浮現的建築物等等的襯托下,有為子背叛的澄明的美使我陶醉了。她獨自一人挺起胸膛,她有攀登這白石階的資格。她的背叛,就如同星星、月亮和茅杉。就是說,它同我們這些見證人一起居住在這個世界上,接受這種大自然。她就是作為我們的代表登上去的。

我氣喘吁吁,不由得這樣想道:

「由於背叛,她終於也能接受我了。此刻她正屬於我。」

……所謂事件,在某一地點將會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攀登一百零五級綴滿苔蘚的石階的有為子,還在眼前。我覺得她彷彿永遠在攀登這石階似的。

後來她竟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大概是還到石階盡頭的有為子再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們。方才的她既不完全拒絕世界,也不完全接受世界。只是屈身於愛欲的秩序,為了一個男人而失身。

因此,我只能把這事件當做舊石版印刷似的光景來回憶……有為子穿過游廊,沖著御堂的黑暗在呼喚。男人的影子出現了。有為子同他談了些什麼。男人持手槍衝到台階半道上開始射擊。應戰的憲兵也從石階半道的樹叢中開槍還擊。男人再次做射擊準備,他沖著企圖向游廊那邊逃跑的有為子的背後連發了幾槍。有為子應聲倒地。男人又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開槍……

--以憲兵為首,人群爭先恐後地從石階跑上去,急忙跑到兩具屍體的旁邊。我對此置之不理,依然紋絲不動地隱藏在楓樹的蔽蔭處。白色的木架重重疊疊,縱橫交錯地聳立在我的上方。從上面傳來了輕微而雜亂無章的踩在游廊地板上的皮鞋聲。兩三道交錯的手電筒的光束,超過柵欄直射在楓樹梢上。

我只能認為所有這一切都是遙遠的事件。感覺遲鈍的人要不是流血,就不會感到狼狽不堪。然而,一旦流血時,悲劇也就結束了。不覺間,我竟迷迷糊糊入夢了。一覺醒來,我被大家遺忘了。四周充滿小鳥的煙脈。朝陽深深地直接射在楓樹下方的枝板上。像白骨堆似的建築物從地板下面承受著日光,仿怫復甦了。空御堂寂靜而自豪地伸向楓樹林覆蓋的峽谷。

我站起身來,打了個寒顫。我在全身各處揉了操。只有寒冷殘留在身上。殘留的只是寒冷。

翌年春假,父親在國民取外披了件袈裟造訪叔父家來了。他說,要帶我到京都去兩三天。那時候,父親的肺病已經相當嚴重,身體十分最弱。我驚訝不已。不僅是我,連叔父嬸母也都勸說父親取消京都之行,父親就是不聽從。事後回想起來,原來是父親想趁自己還活著的時候,把我介紹給金閣寺的住持。

當然,拜訪金閣寺是我多年夢寐以求的。即使父親強作堅強,但是誰都可以看出他是個身患重病的人。我實在沒有什麼心思與他外出旅行。未曾一睹的金閣越來越接近的時候,我心中便有點躊躇了。不管怎麼說,金閣都應該是美的。因而,這一切與其說是金閣本身的美,莫如說是我傾盡身心所想像的金閣的美。

就一般少年的頭腦所能理解來說,我也通曉金閣了。一般美術書是這樣記述金閣的歷史的:

「足利義滿①承受了西園寺②家的北山殿,並在那裡建築了一幢規模宏大的別墅。主要建築物有舍利殿、護摩堂、仔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築群,還有表殿、公卿間、會堂、天鏡閣、拱北樓、泉殿、現雪亭等住宅建築群。舍利殿的建築耗資巨大,這就是後來稱做『金閣』的建築物。究竟什麼時候開始叫做金閣,是很難劃分清楚的。一般地說,是應仁之亂③以後,文明年間已經普遍沿用這一名稱了——

①足利義滿(1358-1408):室町幕府第三代將軍,平定南北朝內亂,奠定幕府的全盛時期。建金閣寺。

②日本貴族家族之一。

③應仁之亂:1467年至1477年,圍繞足利將軍稱號的繼承權問題於京都發生的十年內亂。應仁之亂后,幕府失去權威,日本進入群雄割據的戰國時代。

「金閣是幢三層樓閣的建築物,面臨開闊的苑池(鏡湖池),大約是1398年(應永5年)建成的。第一二層是按中古貴族住宅的形式建造,使用了帶方格子的板窗。第三層為三間,純粹是群堂怫堂式的造型,中央鑲有唐式建築的板門,左右鑲有花卉形的窗。柏樹皮毒的方錐形屋頂頂端,飾有一隻鍍金的銅鳳凰。人字形屋頂的鈞殿(漱清)伸向他面,打破了整體的單調感。屋頂坡度比較平緩,屋檐下的椽子稀稀疏疏,木工精細,輕巧而優美。住宅式的建築,配以佛堂式的造型,不愧是和諧的庭園建築的傑作,表現了義滿吸收宮廷文化的情趣,也很好地傳達了當時的氛圍。

「義滿逝世后,避其遺囑,將北山殿改為排剎,稱做鹿苑寺。其建築物有的他遷,有的荒蕪,惟有金閣倖存下來……」

金閣猶如夜空中的明月,也是作為黑暗時代的象徵而建造的。因此我夢幻的金閣以湧現在其四周的暗黑為背景。在黑暗中,美麗而細長的柱子結構,從裡面發出了微光,穩固而寂靜地坐落在那裡。不管人們對這幢建築物做什麼評語,美麗的金閣都是默默無言地裸露出它的纖細的結構,必須忍受著四周的黑暗。

我還想起那隻挺立在屋頂頂端上長年經受風風雨雨的鍍金銅鳳凰。這隻神秘的金鳥,不報時,也不振翅,無疑完全忘記自己是鳥兒了。但是,看似不會飛,實際上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別的鳥兒在空間飛翔,而這隻金鳳凰則展開光燦燦的雙翅,永遠在時間中翱翔。時間拍打著它的雙翼,拍打了雙翼之後,向後方流逝了。因為是飛翔,鳳凰只要採取不動的姿勢,怒目而視,高舉雙翅,翻卷著鳥尾的羽毛,使勁地岔開金色的雙腳牢牢地站穩,這樣就夠了。

這麼一想,我就覺得金周本身也像是一艘渡過時間大海駛來的美麗的部。美術書上所說的這幢「四周明柱、牆少的建築物」,使我聯想起船的結構,這複雜的三層屋形船所面臨的池子,給人以海的象徵的印象。金閣度過了無計其數的茫茫黑夜。這是永無止境的航行。白晝,這艘奇異的船佯裝拋下了錨,讓許多遊人參觀。天剛擦黑,就藉助四周的黑暗,揚起風帆似的屋頂啟航了。

即使說我人生最初遇到的難題是美,也並非言過其實。父親是鄉間純樸的僧侶,語彙貧乏,他只告訴我:「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闊更美的東西了。」我想:在我本知的地方已經存在著美。這種思考不由得使我感到不滿和焦躁。因為如果美的確存在那裡,那麼我的存在就被美疏遠了。

對我來說,金閣絕不是一種觀念,而是一種物體。是一種儘管群山阻隔著我的眺望、但只要想看還是可以到那裡去看的物體。美就是這樣一種手可以觸摸、眼可以清晰地映現的物體。我知道並且相信:在紛繁變化的世界里,不變的金閣是千真萬確的存在。

有時我覺得金閣宛如我掌心攥著的小巧玲瓏的手工藝品,有時我又覺得它是高聳雲端的龐然大物般的廟宇。少年時代的我並沒有認為所謂美就是不大不小的適當的東西。因此,看到夏天的小花像是被晨露濡濕散發出朦朧的光的時候,我就覺得它像金閣一般的美。還有,看到山那邊雲層翻卷、雷聲陣陣、惟有暗淡的雲煙邊緣金光燦燦的景象的時候,這種壯觀就使我聯想起金閣來。最後甚至看到美人的臉蛋,我心中也會用「像金閣一般的美」來形容了。

這次旅行真令人傷心。我們乘上舞鶴線火車,從西舞鶴出發,經具倉,上杉等小站都停車,再經線部,向京都方向駛去。客車很臟,沿保津峽行駛,在隧道較多的地方,煤煙無情地卷進車廂內,令人窒息。父親咳個不止。

乘客多半是與海軍有關的。三等車廂里擠滿了下士。水兵。工人以及前往海兵團探親回來的海軍軍屬。

我望了望窗外陰沉沉的春天的天空,看了看父親罩在國民服胸前的袈裟,還看了看紅光滿面的年輕下士們挺起的胸膛,好像把金扣子頂得都快蹦起來了。我覺得自己彷彿就在他們中間。不久,我成年後也會被征入伍的。但即使我當了兵,是不是能像眼前的下士那樣忠實地為完成任務而生活呢?好歹我腳跨兩個世界。我感到,我還這樣年輕,在醜陋的頑固的凸額之下,父親掌管的死的世界,同年輕人的生的世界是以戰爭作為媒介而聯結在一起的。我大概會成為它們的聯結點吧。假如我戰死了,不論眼前這條岔道的哪一邊都很清楚,結局是一樣的。

我少年時期就像混濁在黎明的色調之中。黑暗的影子世界是可怕的,但白晝似的輪廓分明的生,也不屬於我。

我看護著咳嗽不止的父親,不時望望窗外的保津川。河水裡濃重的群青色,就像化學實驗使用的硫酸銅。每次列車鑽出隧道就看見保津峽忽而遠離鐵路,忽而又意外地近在眼前,被平滑的岩石所包圍,轟鳴般地轉動著群青的轆轤。

父親在車廂里很難為情地打開了盛著白米飯糰的飯盒。

「這可不是黑市米。是施主們的心意,你只顧高高興興地吃好了。」

父親這樣說,好像有意讓周圍的人聽見似的。說罷他才把一個不大的飯糰咽了下去。

我總覺得這趟被煤煙熏黑的破舊列車不是開往古都,而彷彿是駛向死亡的車站。如是想,每次經過隧道時瀰漫在車廂內的煤煙,便都發出一種火葬場的氣味兒。

……我終於站在鹿苑寺大門前,這時我的心不由得撲通直跳起來。此後我將可以看到人世間最美的東西。

太陽開始西斜,群山鎖在彩霞中。幾名遊人和我們父子先後鑽進了大門。門的左側,圍繞鐘樓種植著掛著殘花的梅林。

父親站在植有大飽樹的大雄寶殿的前面,請求引見住持。回復說住持正接待來賓,請稍俊二三十分鐘。

「我們利用這段時間去看看金閣吧。」父親說。

父親大概是想讓我看看他利用自己的面子,可以免費入內參觀。但售票和售護符的人以及在門口檢票的人全都變換了,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父親常來時的老相識了。

「下次再來時,大概還會變換的。」

父親顯出一副微寒的樣子。我感到父親不敢確信自己還會「下次再來」了。

不過,我佯裝出一副少年的模樣(惟有這種時候,誰有故意演戲的時候,我才像個少年),興高采烈,幾乎跑在前頭。於是,我夢幻多年的金閣,就這樣輕易地以其全貌展現在我的眼前。

我站在鏡湖地這邊,金周與地子相隔,西斜的夕陽照射著金閣的正面。漱清亭在對岸左側半隱半現。金閣精緻的影子,投落在稀疏地漂浮著藻類和水草的池面上。看上去,這投影更加完整。在各層房檐里倒搖曳著夕照在池水的反射。比起四周的明亮來,這房檐里側的反射更鮮明耀眼,恍如一幅誇張遠近法的繪畫,金閣的氣勢給人一種需要仰望的感覺。

「怎麼樣?漂亮吧?一層叫法水院,二層叫潮音洞,三層叫究竟頂。」

父親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變換著各種角度或惻頭眺望。它已經引不起我任何的感動。它只不過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層小建築物。頂尖上的鳳凰,也像只烏鴉似的。豈止不美,甚至給人一種不調和、不穩定的感覺。我尋思:所謂美,難道黨是這樣不美的東西嗎?

倘使我是個謙虛好學的少年,在這樣輕易地氣餒之前,必定先悲嘆自己鑒賞力之差吧。然而,我心中幻想的無與倫比的美,竟背叛了我,這種痛苦完全奪去了我所有的反省。

我思想:難道金閣虛構的美,幻化成別的什麼東西了嗎?美為了保護自身,可能會誆騙人的眼睛。我本應更接近金閣,剔除使自己的眼中產生醜陋感覺的那種障礙,檢查一個個細微部分,親眼看看美的核心。既然我只相信眼睛見得著的美,那麼採取這種態度是理所當然的。

父親領著我畢恭畢敬地登上了法水院的廊道,我首先看到的是擺在玻璃櫥里的精緻的金閣模型。我很喜歡這個模型。毋寧說它接近我夢想中的金閣。於是,大金閣的內部藏著模樣完全相同的小金閣,讓我聯想到猶如大宇宙中存在著小宇宙似的無限的呼應。我第一次夢幻到了。夢幻到比這模型更小巧而且更完整的金閣,以及比真實的金閣更無限大的、幾乎包容世界似的金閣。

然而,我的腳並非永遠駐在模型前。父親順便把我領到聞名遐邇的國寶義滿像前。這尊木像用了義滿削髮為僧之後的名字,稱為鹿苑院殿道義之像。

在我看來,它只不過是一首被煤煙熏黑了的奇妙的偶像,沒有覺得有任何一點美。再上二層的潮音洞,看到據說出自狩野正信①手筆的仙女奏樂藻井圖案。更上三層的究竟頂,即使看到各個角落殘存的可憐的金箔痕迹,也無法覺得它的美。

我憑倚在精緻的欄杆上,心不在焉地俯視著地面。在夕陽的映照下,地面恍如生了銹的古銅鏡,金閣的影子垂直地投落在鏡面上。水草和藻類的最下方,映現出傍晚的天空。這傍晚的天空,與我們頭上的天空不同。那是浪明的,充滿寂光①,從下方,從內倒把這個地上的世界完全吞噬,金閣就像黑油油的銹透了的巨大的純金錢,沉落在其中……——

①狩野正信(1434-1530):畫家,對中國畫與日本畫的結合做出很大功績。

住持田山道詮和尚與父親是禪堂的學友。道詮和尚與父親共同度過三年的禪堂生活,這其間,他們同食同住,兩人都在據說是義滿將軍建立的相國寺專門道場修行,經過自古以來形成的終日垂頭和三日坐樣的儀式,然後才成為相國寺派的成員。不僅如此,直到後來,道詮法師興緻上來的時候還曾談及他同父親不僅是如此辛苦修行的學友,而且還是嫖友,他們在就寢時間之後,時常翻越土牆,出去嫖妓,尋歡作樂。

我們父子拜謁金閣之後,再次返回大雄寶殿的正門,我們被引領穿過寬敞的長廊,來到了可以展望著名的陸舟松的庭院--大書院的住持房間。

我穿著學生服端正地跪坐著,顯得十分拘謹。可是,父親來到這裡突然心情舒暢起來。父親和這裡的住持雖然出身相同,他們的福氣卻完全迥異。父親病弱,肌膚蒼白,是一副貧相,而道詮和尚簡直就像桃紅色的點心。和尚的桌面上如山似地摞滿了從四面八方寄來的小包裹、雜誌、書、信等,都是未曾啟封的,很像一座華麗的寺廟。他用胖乎乎的手拿著剪子,靈巧地拆開了其中一個小包裹。

「這是從東京寄來的點心。據說眼下這種點心很稀罕,只獻給軍部和官廳,店鋪里還買不到吶。」

我們一邊喝談茶,一邊品嘗從未曾吃過的像是西式糕點的東西。吃的時候越緊張,糕點上的粉末就越掉落在我的膝上。當時我是穿著光亮的黑嘩嘰制服。

父親和住持對軍部和官僚只重視神社而輕視寺廟--豈止輕視,甚至壓迫--十分憤慨,議論了今後如何經營寺廟的問題。

住持微胖,當然臉上已刻上皺紋,連一道道皺紋的深處也洗得於乾淨凈。圓臉上惟有鼻子很高,成了流出的樹脂凝固起來似的形狀。臉兒雖是這副模樣,剃光的頭型卻很是威嚴,彷彿精力都凝聚在頭上,誰有頭部才是最具動物特徵的。

父親和住持的話題轉到僧堂時代的往事。我凝望著庭院里的陸舟①寂光:佛語。由寂靜的真理而發出的真智的光照松,只見巨松的技極低垂,錯落有致,呈船形,誰有船首的樹枝全都高高伸展。臨近閉園時間,來了一群團體觀光客,從土牆另一邊的金閣方向傳來了一陣陣嘈雜聲。那腳步聲、人聲彷彿被春天黃昏的天空圾收了,聽起來聲音並不尖銳,略帶柔和、圓潤。腳步聲又如潮湧般地遠去了,令人感到好像踏過地面上的美藝眾生的腳步聲。我抬頭直勾勾地望著凝聚在夕照餘暉的金閣項上的鳳凰。

「我把這孩子……」

聽到了父親這話聲,我猛然回頭朝向父親。在幾乎黑暗下來的室內,父親把我的未來託付給道詮法師了。

一我想我也不會久留於人世了。怎麼樣,到時就將這孩子託付給你啦?」

道詮法師不愧是法師,他沒有講什麼敷衍的安慰話,只說:

「好,我來照料。」

我震驚的是這兩人其後的愉快對話,談及各類名僧之死的軼聞。據說,有位名僧說了聲「啊!我真想死」,就死去了。有位名僧同歌德一樣,說了聲「給我更多的光明」,就死去了。還有位名僧彌留之際,還在計算自己的寺廟的錢財。

住持宴請我們吃了一頓晚餐的粥。當晚在寺廟歇了一宿。晚飯後我催促父親再去看看金閣。因為月亮已經高懸。

父親與住持闊別多年又重逢,甚為興奮,本已相當勞頓了,可一提及金閣,他端了一口氣,抓住我的肩膀就跟著走了。

月亮從不動山的山際升起。金閣從背面承受著月光,摺疊著黑暗而複雜的影子,寂然無聲,惟有究竟頂的花格子窗框,瀉入了清亮的月影。究竟頂四周通風,朦朧的月亮彷彿就呆在那裡。

夜鳥啼鳴,從葦原島明處騰空而飛。我感到父親瘦骨嶙峋的手壓在我肩膀上的分量。當我把視線落在這肩膀上時,由於月光的關係,我看到父親的手正在變成白骨。

我回到安岡之後,那樣令我失望的金閣,又一次在我心中逐漸復甦了它的美,不知什麼時候竟成了比我看見之前更美的金閣。我說不出它什麼地方美。看來夢想中孕育著的東西,一旦經過現實的修正,反而變成刺激夢想了。

我已不再在矚目的風景和事物中尋找金閣的幻影了。金閣漸漸變成深刻、堅固、實在的物體。它的一根根柱子、花格子窗、屋頂、屋頂尖上的鳳凰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彷彿伸手可及似的。它的纖巧的細部和複雜的全貌相互呼應,只要取出任何一部分,金閣的全貌就會響起來,恍如想起音樂的一小節,整個樂章就會流瀉出來。

「你說人世間最美的東西是金閣,這是真實的。」

在給父親的信上,我第一次這樣寫道。父親把我帶回叔父家以後,旋即又返回那寂靜的海角寺廟了。

母親給我回了一封電報。父親大量咯血,作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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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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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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