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時很難分清是夢是真

三 有時很難分清是夢是真

比西在倒下去以前,還來得及把一條手帕塞進襯衫底下,上面用他系劍的皮帶扣牢,這樣他就製成了繃帶,綁住像火燒般疼痛的傷口,血從傷口裡像火似的噴出來。可是他走到上面所說的地點時,他已經流血過多,不得不像我們所見到的那樣,昏迷過去。

不過,也許是因為他過度憤怒和痛苦,表面上昏迷過去,腦子裡還保持著清醒,或者是因為昏迷以後清醒過來,繼而發高燒,第二次再昏迷過去,總之,在這不知是夢是真的時刻,在前後兩種昏暗朦朧的黑夜之間,比西看見了,或者自以為看見了這樣一副景象:

他在一間房間里,裡面有雕花的傢具,有綉著人物的掛毯,有彩繪的天花板。那些人物千姿百態,有持花的,有握矛的,似乎都在掙扎著要從牆上走出來,通過神秘的渠道升上天花板。在兩個窗口之間,有一幅光彩奪目的女人畫像,不過從比西看來,這幅畫像僅僅是一扇門的門框。比西動也不動,似乎被一種超人的力量固定在床上,他渾身不能動彈,各種官能都已喪失,只有視覺還存在。他用獃滯的目光,凝視著那些人物,欣賞那些持花者的淡淡微笑,那些握矛者怪模怪樣的怒容。他是不是曾經見過這些人物呢?或者他是第一次看見他們呢?這一點他很難確定,因為他的腦袋還是昏沉沉的。

驀地畫像里的女人彷彿脫離了畫框,向他走過來。她是一個天生尤物,身穿一件白色的毛織長袍,像天使們所穿的一樣,一頭金髮散落在肩膀上,眼珠烏黑髮亮,有長長的像天鵝絨般的睫毛,粉紅色的皮膚彷彿看得見裡面血液在流動。她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她伸出來的臂膀十分迷人。以致比西猛力掙扎,想爬起來跪倒在她的腳下。可惜他全身被牢牢地固定在床上,彷彿屍體被固定在墳墓里一樣,同時他的沒有形體的靈魂,不屑與泥土作伴,正在飛向天空。

這樣掙扎未成就迫使他不得不瞧一瞧他躺著的床,他覺得那是一張精美絕倫的床,有弗朗索瓦一世時代的雕刻,掛著白錦緞嵌金線的床幔。

比西看見那個女人以後,再也不去注意牆上和天花板上的人物了。畫像里的女人佔據了他的全部心思,他儘力去探索她在畫框里留下什麼空白。可是一陣迷霧在他的眼睛和畫框之間浮動,擋住他的視線;於是他把眼睛收回來盯住那個神秘的人物,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神妙的美人身上,他開始用詩來恭維她,他是經常作詩的,所以出口成章。

突然間女人不見了,原來一個影乎乎的身影插進了她同比西之間;這個人緩慢地走過來,伸著兩隻手像捉迷藏遊戲中被蒙著眼睛的人一樣。

比西只覺得怒火一直衝上他的腦袋,他把那個不知趣的不速之客恨得牙痒痒地,假如他能夠自由行動,他一定要撲到他的身上;確切點說他已經嘗試著這樣做了,可是他辦不到。

他彷彿被鐵鎚系在床上,他徒勞地掙扎要離開那張床,這時候,那個新進來的人開口了,他問道:

「我終於到了嗎?」

一個溫柔的聲音回答他,聲音那麼甜蜜,使得比西的全部心弦都顫動了:

「是的,先生;現在您可以除下蒙眼布條了。」

比西使盡全身之力想看清楚那個嗓音這麼甜蜜的女人,是否就是畫像上的那個女人,可是他的企圖根本不能實現。他只看見面前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那男子聽從吩咐,除下了蒙眼市條,正在用驚愕的眼光向房間的四周張望。比西心想:

「你這傢伙見鬼去吧!」

他試著想用言語或者手勢來表達他的思想,可是這兩件事對他說來都不可能。那個年輕人走到床邊說道:

「哦!現在我明白了。您受了傷,對嗎,親愛的先生?好吧,我們來給您醫治一下吧。」

比西很想回答,可是他明白這是辦不到的事。他的眼睛在一層冰冷的霧氣里遊盪,他的十個指頭個個刺痛,彷彿有十萬根針在穿過它們似的。

剛才說過話的甜蜜嗓音在發問:「這傷勢會致命嗎?」比西認出就是畫中女郎的嗓音,那間話的口氣非常哀戚悲痛,還帶著關切,使得比西熱淚盈眶。那個年輕人回答:

「老實說,我現在還不知道;可是我馬上就告訴您。現在,他又昏迷過去了。」

這就是比西能夠聽明白的一切,他似乎聽見女人衣裙走開去的——聲。後來他好像感覺到有一塊燒紅的鐵穿透他的脅部,這就使得他剩下的一點知覺完全喪失,他再度昏迷過去。

對比西說來,這段昏迷的時間一共有多長,這是他後來所無法確定的。

等到他從睡眠中醒過來時,他只覺得一陣冷風吹拂著他的臉,粗野而難聽的說話聲刺激著他的耳朵;他睜開眼睛想看一看是不是掛毯上的人物同天花板上的人物吵起嘴來了,他希望那幅畫像依然在那裡,他就轉過頭來向四周張望。可是掛毯沒有了,天花板不見了,那幅畫像也完全消失了。比西的右邊是一個穿灰衣服的男人,胸前圍著一條白圍裙,撩起來系在腰部,上面血跡斑斑;他的左邊是一個熱內維埃芙會的教士,他正在抬起比西的頭;比西的面前,是一個老太婆在喃喃地祈禱。

比西遊移不定的限光不久就停留矗在巫立在他前面的一塊大石板上,為了量一量石板的高度,他把眼睛一直朝上望去,他馬上就認出那是聖殿修院[注],它的有城牆和塔樓掩護的主塔;在聖殿修院上面,寒冷的天空泛著白色,被初升的太陽微微染上一點金黃色。

比西簡直可以說是躺在街道上,或者正確點說是躺在一道壕溝的邊緣上,這道壕溝就是聖殿修院的壕溝。

比西說道:「啊!多謝各位好心把我搬到這裡來。我需要呼吸些新鮮空氣,諸位盡可打開窗戶讓我吸個夠,我寧願躺在那張金線嵌花白錦緞的床上,而不願睡在光禿禿的地上。這些話不說也罷,在我的口袋裡,有大約二十個金埃居[注],如果你們還沒有取來作報酬——你們這樣做也是對的,那麼就請你們拿走吧,朋友們,拿走吧。」

穿圍裙的屠夫說道:「貴族老爺,並不是我們好心把您搬到這兒來,您是自己躺在這裡的,一點不假,天蒙蒙亮時我們經過這裡,就發現您在這裡了。」

比西說道:「真見鬼!那個年輕醫生呢,也在這裡嗎?」

周圍三個人面面相覷。

那個修士搖了搖頭說道:「他還在說譫語。」

他又回過頭來對比西說:

「我的孩子,我認為您最好還是懺悔您一生的罪惡。」

比西愕然地望著修士。

老太婆說道:「根本沒有什麼醫生,可憐的年輕人。您單獨一人被扔在那裡,渾身冰冷像個死人。下過一點雪,您的黑影在雪地里顯現出來啦。」

比西向他的痛楚的脅部望了一眼,他記起他被劍擊中一下,把手伸進緊身上衣里摸了一摸,發覺他的手帕還在原來的地方,仍然被他系劍的皮帶牢牢地綁在傷口上。

比西說道:「真是怪事。」

幾個在場的人早已利用他的許諾,瓜分了他的錢袋,一邊分一邊對他的傷口發出許多同情的嘆惜。

等到他們分完以後,比西說道:「做得很好,朋友們。現在,把我送回我的公館吧。」

老太婆說道:「當然!當然!可憐的年輕人。屠夫身強力壯,而且他有馬可以讓您騎著。」

比西說道:「這是真的嗎?」

屠夫答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我和我的馬都聽從您的吩咐,貴族老爺。」

屠夫走去找馬的時候,修士說道:「反正一樣,我的孩子,您最好還是懺悔您的罪過。」

比西問他:「您貴姓?」

修士回答:「我是戈蘭弗洛修士。」

比西挪動屁股使自己坐得舒服一點,然後說道:「好吧!戈蘭弗洛修士,我希望我的死期還沒到。因此,神父,最要緊的事先干吧。我冷,我想回到我的公館去暖暖身體。」

「貴公館怎麼稱呼?」

「德-比西公館。」

在場的人齊聲驚呼:「怎麼!德-比西公館!」

「是呀,這有什麼可奇怪的?」

「您是德-比西先生的底下人嗎?」

「我就是德-比西先生。」

「比西!」眾人一起歡呼,「德-比西老爺,勇敢的比西,嬖倖的剋星……比西萬歲!」

年輕人被眾人托到肩上,凱旋般送回他的公館,那個修士也走了,一邊數著他分到手的那些金埃居,一邊搖著頭喃喃地說:

「如果他真的是德-比西那個壞傢伙,他不肯懺悔就不會叫我驚奇了。」

比西回到公館以後,馬上召喚他的常任外科醫生到來,醫生認為傷口並不嚴重。

比西問他:「告訴我,這傷口是不是曾經包紮過?」

醫生答道:「老實說,我不能斷定,不過無論如何,這傷口似乎是新近才有的。」

比西再問:「這傷口相當嚴重,可以使我陷入譫妄狀態嗎?」

「當然可以。」

比西說道:「真見鬼!原來綉著持花握矛人物的掛毯,有壁畫的天花板,雕花和掛著金線白錦緞的床,兩個窗口間的畫像,那位可愛的金頭髮黑眼珠的女子,那位像玩捉迷藏似的醫生,我差點兒就要向他發出警告的人,都是我精神錯亂的結果!原來只有我同嬖倖們決鬥是真的!我是在哪裡同他們決鬥的呀?哦!想起來了,一點不錯,是在巴士底城堡附近,在聖保羅街。我當時把背靠著一堵牆,這堵牆原來是一扇門,這扇門幸虧一碰就開,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門重新關上,我走到一條小路上。到了那裡以後,一直到我昏迷過去為止,我什麼都記不得了。或者我只是做了一場大夢?這就是問題。啊!再說,我的馬呢?他們應該發現我的馬死在現場上,大夫,請您給我叫個人來。」

醫生叫來了一個僕人。

比西詢問一番,他獲悉那匹馬流著血,跛著足,一步拖一步地走到公館門口,黎明時分僕人發現它的門口嘶鳴。警報馬上傳遍了整個公館;比西的所有底下人全體都出動了,去找尋他們一向敬愛的主人,他們中大部分人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呢。

比西說道:「那麼一切都是真的,只有我彷彿在夢中見到過的那幅畫像,才真正是一場夢。一個畫像從畫框里走出來,同一個眼上蒙著布條的醫生說話,這怎麼可能呢?我真是一個傻瓜。」

「不過,我回想起來,這幅畫像是非常迷人的。它有……」

比西開始詳細描繪那幅畫像,隨著他逐步回憶起全部細節,一陣愉快的寒顫像天鵝絨般熨在他的灼熱的胸膛上,這是愛情的寒顫,能使人心感到溫暖和舒眼。這時醫生正在把外科器械安置在他的傷口上,比西喊起來:

「難道這一切都是我夢見的!見鬼!不可能,一個人不會做這樣的夢。」

「請您重新回想一下。」

於是比西第一百次複述下面的情節:

「我參加舞會,聖呂克警告我說有人在巴士底城堡那邊等著我。同我在一起的有昂特拉蓋、里貝拉克和利瓦羅,我叫他們都留下來。我沿著河堤走,經過大城堡等處。到了圖內勒王宮前面,我開始瞧見等待著我的人。他們向我衝過來,刺傷了我的馬。我們進行了激烈的戰鬥。我走進了一條小路,我覺得渾身不舒服,後來……啊!就是這個『後來』害死我了,後來以後我就發了高燒,神經錯亂,做了一場夢。」

他嘆了一口氣又再補充說:「後來,我就發現自己躺在聖殿修院的壕溝邊上,了個熱內維埃芙會修士要我向他懺悔。」

比西沉默了片刻,利用這片刻時間再追憶已發生過的事,然後又說:「反正一樣,我心裡明白。大夫,我要為這小小的傷口像上次一樣卧床半個月嗎?」

醫生說道:「這要看情形而定。讓我們瞧瞧,您不能走動嗎?」

出西答道:「我嗎,恰恰相反,我覺得兩條腿輕快得像要飛似的。」

「走幾步試試看。」

比西跳下床,相當輕鬆地在房間里走了一圈,證實了他剛才所說的話。

醫生說道:「行,只要您不騎馬,而且第一天不走十里[注]地就行。」

比西歡呼:「好極了!這才是個好丈夫;可是昨晚我見過另一位大夫。啊!一點不錯,我看得很清楚,他的容貌已經嵌在我的腦海中,如果我再遇見他,我一定能夠再認出他來,我向您保證。」

醫生說道:「親愛的爵爺,我不贊成您去找他,一個人經過劍傷之後總有點寒熱的,您應該知道這一點,您已經是第十二次受傷了。」

比西只想著昨晚的神秘遭遇,他突然間有了一個新的想法,猛然叫喊起來:「啊!我的天哪!難道我的夢是在門外開始的,而不是在門內?難道事實上既沒有小路,也沒有樓梯,更沒有金線白錦緞的床和畫像?難道是這班強盜把我砍倒在地上,就一直把我搬到聖殿修院的壕溝邊上,目的是迷惑目擊者的追蹤?如果真是這樣,我就是受了這一下劍傷才夢見其餘一切的。天哪!真是這樣那就是他們使我做的夢,這個夢使我心神不安,折磨著我,害死了我,我發誓一定要捅破他們的肚子,一個也不寬恕。」

醫生說道:「親愛的爵爺,如果您要早點痊癒,您就不應這樣激動。」

比西根本沒有聽見醫生說什麼,他繼續說:「只除了那個好心的聖呂克,他這個人同他們不同,他是以朋友待我。因此我第一次出門就要去拜訪他。」

醫生說道:「只不過在傍晚五點鐘以前,不要出門。」

比西說道:「好,不過,我向您保證,出門訪友不會使我生病,單獨一個人在家休息例會使我病倒的。」

醫生說道:「事實上真有這種可能,您無論從哪方面講都是一個奇怪的病人。隨您愛怎樣做就怎樣做吧,爵爺;我只給您一個忠告:在這次劍傷沒有治好以前,您千萬不要再受一次劍傷。」

比西答應醫生他儘可能照醫生的吩咐去做。他叫人給他穿上衣服以後,就叫備上馱轎,送他到蒙莫朗西公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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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梭羅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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