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國王亨利三世怎樣度過他宣告就寢以後上床以前的那段時間
那幕以悲劇開場而以喜劇結束的戲演出以後,聲音傳到外邊,像盧佛宮的回聲一樣,在整個巴黎城裡擴散。滿臉怒容的國王向他自己的寢宮走去,後面跟著希科,小丑要求吃夜宵。國王越過寢宮的門檻時說道:
「我不餓。」
希科說道:「這很可能,可是我餓得受不了,恨不得咬些什麼東西,即使是羊腿也好。」
國王只當沒有聽見。他解下斗篷的扣子,把斗篷放在床上,脫下他的用黑色長別針別在頭上的無邊小帽,扔到安樂椅上,然後向通到聖呂克房間的那條走廊走去,聖呂克的房間同國王的房間只隔一堵牆。他說道:
「小丑,在這兒等我,我馬上回來。」
希科說道:「不必著忙,我的孩子,不必著忙;」他聽著亨利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又接下去說:「我甚至願意你留給我一點時間,好叫你出乎意外地吃一驚呢。」
等到國王的腳步聲完全聽不見以後,他打開候見室的門,喊道:「來人吶!」
一個僕役奔過來。他對僕人說道:
「國王改變了主意,他想請聖呂克同他共進一頓豐盛而精美的夜宵。他吩咐一定要送好酒來。去吧!」
僕役轉過身來去執行希科的命令,他毫不懷疑,認為那就是國王的命令。
至於亨利,我們說過,他走進了聖呂克的套間。聖呂克得到通知說陛下即將來訪,他早已躺在床上,叫一個老僕人為他念經。老僕人是跟他進盧佛宮,一起被囚禁起來的。在角落裡一張金色的安樂椅上,比西帶進來的那個年輕侍從雙手抱著頭,深深地熟睡了。
國王把房間里的所有一切一覽無餘地望了一眼。
他不安地問聖呂克:「這個年輕人是誰?」
「陛下留我在宮裡的時候,不是准許過我帶一個年輕侍從的嗎?」
亨利三世回答:「是的,有這回事。」
「因此,我就遵照陛下的旨意做了。」
「哦!哦!」
聖呂克問道:「陛下後悔允許我這樣消遣嗎?」
「不,我的孩子,不,你好好消遣吧,我沒有後悔。怎麼,你身體好吧?」
聖呂克說道:「陛下,我熱度很高。」
國王說道:「的確,你的臉紅得厲害,我的孩子;讓我把把脈,你知道我也懂點醫理。」
聖呂克把手伸出來,那動作明顯地表示他心裡很不高興。
國王說道:「就是嘛!脈息間歇,煩躁激動。」
聖呂克說道:「啊!陛下,說真的,我病得很厲害。」
亨利說道:「你放心,我叫御醫來給你診治。」
「謝謝,陛下,我討厭米隆。」
「我親自看護你。」
「陛下,我真不敢當……」
「我叫人給我在你的房間里搭一張床,聖呂克,我們可以整夜長談,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
灰心失望的聖呂克叫喊起來:「啊!您自居為醫生,您自稱是我的朋友,而您卻存心不讓我睡覺。見鬼!大夫,您醫治病人的方法太古怪了!天哪!陛下,您愛朋友的方式真少見。」
「怎麼!你病成這樣,你還想單獨一個人留下來?」
「陛下,我有我的侍從。」
「可是他睡著了。」
「我就是要別人這樣看護我,最低限度他們不會防礙我睡覺。」
「讓我同他一起看護你吧,如果你醒了,我就可以同你談話。」
「陛下,我睡醒過來時十分令人討厭,在沒有完全清醒時往往說些罵人的話,只有對我十分熟識的人才會原諒我。」
「最低限度,你得來參加我就寢前的接見。」
「接見完畢以後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回來睡覺嗎?」
「當然可以。」
「那麼,好。不過我必須向您保證,我是一個愁眉苦臉的臣子,我會打瞌睡的。」
「你愛怎樣打呵欠就打吧。」
聖呂克說道:「您多專制!您有別的許多朋友,為什麼偏要我?」
「啊!對呀。他們的狀況真好,比西已經替我把他們折磨夠了。熊貝格的大腿開了花;埃佩農割破了手腕,弄得像只西班牙式袖子一樣;凱呂斯的腦袋還被昨天的打擊和今天的和解擁抱弄得暈頭轉向,只剩下奧和莫吉隆;奧叫我討厭得要死,莫吉隆正在生我的氣。算了吧,叫醒這個大懶蟲侍從,叫他伺候你穿上一件睡袍。」
「陛下,能否請陛下迴避一下。」
「為什麼?」
「我怕在陛下面前失禮。」
「算了吧。」
「陛下,在五公鍾之內我一定到陛下寢宮裡去。」
「五公鍾之內,好!可是不要超過五分鐘。你聽見嗎?在這五分鐘里,給我想一些好聽的故事,聖呂克,讓我們好好地樂一樂。」
說完以後,取得了一半收穫的國王,帶著一半滿意的心情走了出去。
門剛剛關上,年輕的侍從便一躍而起,一下子就跳到門帘邊上,等腳步聲消失以後,她對聖呂克說:
「啊!聖呂克,您又要離開我了。我的天,多痛苦啊!我在這裡害怕得要死。萬一被人發覺……」
聖呂克說道:「親愛的冉娜,」他指了指那個老僕,「加斯帕爾就在這兒,他可以保護您,防止任何魯莽的人闖進來。」
少婦漲紅了臉說道:「照這樣說,我還不如回去的好。」
聖呂克滿臉悲戚地說:「如果您堅決要求,冉娜,我就叫人把您帶回蒙莫朗西公館,因為他們禁止出宮的只是我。如您的心地同您的容貌一樣美好,如果您心裡對可憐的聖呂克還有點感情,那就請您在這兒等一等。我頭痛、神經痛和肚子痛都很厲害,國王是不會喜歡這樣一個愁眉苦臉的伴侶的,他很快就會放我回來睡覺。」
冉娜低下頭。她說道:
「您去吧,我等您;可是我要學國王對您說的一樣;不要讓我久等。」
聖呂克說道:「冉娜,親愛的冉娜,您真可愛;請相信我一定會儘快地回到您的身邊。再說,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我要進一步考慮周詳,等我回來以後再告訴您。」
「這個辦法能使您自由嗎?」
「我希望能。」
「那麼,您走吧。」
聖呂克說道:「加斯帕爾,不要讓任何人進來。過了一刻鐘以後,用鑰匙把門鎖好,把鑰匙送到國王處交給我。回去告訴公館里的人不必為伯爵夫人擔心,您明天再到這兒來。」
加斯帕爾一邊答應-一照辦,一邊微笑著,少婦在旁聽了漲紅了臉。
聖呂克拿起妻子的手,溫柔地親了親,然後奔到亨利的房間。亨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冉娜剩下一個人,渾身哆嗦,蜷縮在從床上帳幔桿吊下來的寬闊床幃裡面,她在那裡沉思、憂慮和生氣,她一邊玩弄著一隻用來吹射彈丸的吹管,一邊思索著要找出一種方法,使她能成功地脫離目前的尷尬處境。
聖呂克一走進國王的房間,一股從房間里發出的刺鼻而又好聞的香氣便向他襲來。事實上,房間的地上撒滿了鮮花,亨利的腳正踏在鮮花上,這些花都剪去了莖幹,以免刺傷聖上的嬌嫩皮膚。儘管目前還是嚴寒的季節,玫瑰、茉莉、紫羅蘭、蝴蝶花等等,仍然為亨利三世鋪成一條又軟又香的地毯。
房間的天花板很低,裝飾著許多美麗的圖畫。我們說過,房間里有兩張床,其中一張十分寬闊,儘管床頭貼著牆,也幾乎佔據了房間的三分之一地方。
這張床掛著金線絲綢帷幔,上面綉著神話人物,描繪的是瑟內或者塞尼斯[注]的故事,這個人物一忽兒是男身,一忽兒又變成女身,這種變化,我們可以猜想得到,沒有畫家最荒唐的想象力是難以實現的。床的天蓋是交織著金絲的銀色布製成,用絲線織出圖案,天蓋的一部分很豪華地綉著國王的徽章,這部分緊貼牆壁,構成了床頭。
各個窗戶都掛著和床同樣的帳幔,長靠背椅和安樂椅上用的是同床幄和窗帘同樣的料子。在天花板正中,一條金鏈條吊下來一盞鍍金的銀吊燈,裡面燒著的油會發出一種美妙的馨香。床在右邊,一個鍍金的有羊角羊蹄的半人半獸神手裡拿著一具校形大燭台,裡面燒著四枝粉紅色會發出香氣的蠟燭。這些蠟燭像祭神的大蜡燭那麼大小,發出的亮光,同燈光合在一起,足夠使房間十分明亮。
國王坐在他的烏木鎮金的椅子上,兩隻赤裸的腳踏著撒滿地板的鮮花;他的膝蓋上有七八隻幼小西班牙獵犬,正在用它們鮮嫩的嘴鼻輕輕地在他的手上搔癢。他的頭髮像女人頭髮一樣向上撩起,兩個僕人正在為梳理頭髮、為他梳理向上翹的小鬍子,和他的的絮困狀的稀疏的頰髯,並將它們捲成發環。第三個僕人在國王的臉上塗上一層稠稠的粉紅色香脂,味道特別,香味誘人。
亨利閉上眼睛,讓他們為他化妝,那威風凜凜和莊嚴的樣子活像一尊印度菩薩。
國王問道:「聖呂克,聖呂克在哪兒?」
聖呂克走了進來。希科抓住他的手,把他一直帶到國王面前。希科對國王說道:
「來了,他來了,你的朋友聖呂克來了。命令他洗臉或者不如命令他用香脂揩臉吧;因為如果你不採取這個必不可少的預防措施,就會發生一件麻煩事:或者由於你的身上香噴噴的,你就聞到他的身上有臭味;或者由於他的身上沒有味道,他覺得你的身上太香了。」希科在國王對面的一張安樂椅上放開手腳坐了下來,加上一句:「油脂和梳子,我也想嘗嘗它們的味道。」
亨利大喊起來:「希科!希科!你的皮膚太乾燥,會吸收太多的香脂,我的香脂給我用還不太夠呢;你的毛髮也太硬,會弄斷我的梳子。」
「我的皮膚乾燥是因為我東奔西跑,幫你控制戰場,才造成的,你這忘恩負義的國王!我的頭髮太硬是因為你給我太多的煩惱,使我經常怒髮衝冠弄成的。不過如果你不肯把香脂給我的臉頰,換句話說就是裝扮我的外表,這很好嘛,我的孩子,其餘的我就不必多說了。」
亨利聳聳肩膀,彷彿對他的弄臣的開玩笑不感興趣。他說道:
「請您別管我,您說話顛三倒四的。」
他回過頭來對聖呂克說:
「怎樣!我的孩子,你頭痛得怎樣了?」
聖呂克用手掩住額頭,呻吟了一聲。
亨利繼續說:「你想得到嗎,我看見比西-德-昂布瓦茲了。哎喲!……」他轉過頭來對理髮師說:「先生,你燙痛我了。」
理髮師跪了一跪。
聖呂克渾身哆嗦著說:「陛下,您看見了比西-德-昂布瓦茲嗎?」
國王答道:「是的。你想象得到嗎?這些笨蛋五個人打他一個,還讓他脫逃了。我要把這些笨蛋全都處死。我說,聖呂克,假如你當時在場的話,嗯?」
年輕人回答:「陛下,很可能我不比我的夥伴們更幸運。」
「什麼!你說什麼?我敢用一千埃居來打賭你能擊中比西十劍,而比西只能擊中你六劍。見鬼!我們得等到明天才能看到是不是這樣。你常擊劍鳴,我的孩子?」
「是的,陛下。」
「我問你是不是經常練習擊劍?」
「我身體好的時候幾乎每天都鍛煉,可是如果我生了病,陛下,我就什麼也幹不成了。」
「你擊中過我幾下?」
「我們互相擊中的次數差不多相等,陛下。」
「是的,可是我的劍術比比西好。真見鬼!」亨利轉過來對他的剃鬚匠說,「先生,你在拔我的鬍髭。」
剃鬚匠跪了一跪。
聖呂克說道:「陛下,請您告訴我一種治心痛病的良方。」
國王說道:「吃點東西就好了。」
「啊!陛下,我認為您說得不對。」
「沒有錯,我向你保證。」
希科說道:「你說得對,瓦盧瓦[注]既然我現在就有劇烈的心痛或者胃痛,我也不知道實在是哪裡痛,我正在照你的處方去做。」
這時候只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同猴子頻繁地運用下頜咀嚼的聲音差不多。
國王回過頭來,看見希科早已吃完他用國王的名義叫人送上來的雙份夜宵,現在正在運用牙床骨,大聲地品嘗一隻日本瓷杯裡面裝著的東西。
亨利說道:「怎麼!真見鬼,您在幹什麼,希科先生?」
希科回答:「既然你在外表上不准我使用香脂,我只好在內部服用了。」
國王罵了一句:「啊!這奸賊!」並轉過身來,不巧得很,他的貼身男僕塗滿香脂的手指正好塞進國王的嘴巴里。
希科一本正經地說:「吃下去吧,我的孩子。我不像你那麼專制,無論是內部或者外表,我都准許你使用。」
亨利對他的貼身男僕說道:「先生,你悶死我了。」
貼身男僕像理髮師和剃鬚反那樣跪了下去。
亨利喊道:「叫人去找我的衛兵隊長來,立刻去找。」
希科問道:「為什麼要找你的衛兵隊長來?」他邊說邊將一隻手指插進瓷杯里,然後將手指放進嘴巴里吮吸。
「我要我的衛兵隊長把他的劍穿透希科的身體,不管希科多麼瘦,他總可以把他製成烤肉喂我的狗。」
希科站立起來,把帽子向頭上歪戴,說道:
「真見鬼!用希科來喂狗,用貴族來滿足你的四隻腳的畜牲!好吧!叫他來吧,我的孩子,叫你的衛兵隊長來吧,我們走著瞧。」
說完希科就把他的長劍拔出來,耍弄一番,向著理髮師、剃鬚匠以及貼身男僕作進攻模樣,樣子十分詼諧,以致國王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接著國王用忿怒的聲音說:
「我現在餓了,可是這個流氓已經把全部夜宵自已一個人吃掉了。」
希科說道:「你真是一個反覆無常的人,亨利。我剛才請你吃夜宵,你拒絕了。現在不管怎樣,還剩下你的一份肉湯。至於我,我不餓了,我要去睡覺了。」
這時候,聖呂克的老僕人加斯帕爾進來把鑰匙交給他的主人。聖呂克說道:
「我也要去睡覺了,因為如果我繼續站下去,我的神經性毛病會當著國王的面發作起來,那就是對國王的大不敬了。我已經在哆嗦了。」
國王抓住幾隻小狗遞給聖呂克說:「喂,聖呂克,把它們帶走,把它們帶走。」
聖呂克問道:「為什麼要帶走?」
「為的是叫它們跟你一起睡;它們會把你的痛苦全部拿過去,你的病就好了。」
聖呂克說道:「謝謝,陛下,」邊說邊將小狗放回籃筐里,「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處方了。」
國王說道:「半夜我去看你,聖呂克。」
聖呂克說道:「啊!不要來,陛下,我求求您,您會把我從夢中驚醒,人家說這樣會得癲癇病的。」
說完以後,他向國王敬禮,走出了寢宮,亨利在後面向他作出許多親熱的手勢,一直到他消失才止。
希科早已走掉了。
別的兩三個來伺候國王就寢的人,也一個個地走了出去。
國王身邊只剩下幾個僕人,他們把塗上一層香脂的細布面具罩在國王的臉上,只留下幾個洞給鼻子、眼睛和嘴巴。一頂銀線織錦的睡帽把面具壓在前額和兩隻耳朵上。
然後,他們把國王的兩臂套進一件粉紅色緞子的短小胸衣里,內部有絲綢和棉花襯裡,十分舒適。接著又給國王戴上手套,手套的皮十分柔軟,簡直可以說是針織成的。手套一直高到肘彎,裡面抹上一層香油,使得手套富有彈性,從外面看是無法找出這麼有彈性的原因的。
國王化妝的神秘儀式結束以後,僕人把肉湯裝在一隻金杯里,拿來給亨利喝。亨利喝湯以前,叫人拿了另一隻同他那隻一樣的金杯,把湯倒下一半,叫人拿去聖呂克喝,而且祝他一夜平安。
這時候才輪到天主的份兒,那天晚上,國王心事重重,對天主有點漫不經心。亨利只念了一段經文,對他的祝聖過的念珠連摸也沒有摸,就叫人打開他的用芫荽、安息香和桂皮熏過的床,上床睡覺了。
亨利舒舒服服地在他的許多枕頭上躺下來以後,就下令叫人搬掉撒在地上的鮮花,因為花的香吵已經開始使房間的空氣濃濁了。窗戶也打開了幾秒鐘,來更換一個充滿炭酸氣的空氣。然後在大理石壁爐里用葡萄嫩枝生起了旺火,使整個套間充滿了暖和的熱氣以後,就像流里消逝那麼迅速,火熄滅了。
於是貼身男僕把門、窗、門帘、窗帘全部關上,把國王心愛的大狗牽進來,狗的名字叫水仙。水仙一跳就上了國王的床,在床上踏步,轉了片刻圈子,就在國王腳下伸長身體橫躺下來。
最後僕人吹滅了鍍金的半人半獸神手中所持的粉紅色蠟燭,把長明燈的燈芯換了一根小的,使燈光暗些,然後負責做這些掃尾工作的僕人也踮著腳尖走了出去。
現在的法蘭西國王,比躲藏在富庶的修道院里無所事事的僧侶更安靜,更懶散,更漫不經心,他根本不去費神想一想是否還有一個法蘭西存在。
他入睡了。
在走廊里守夜的人們,從他們各自的崗位上,都能看得清亨利房間的窗戶。半個鐘頭以後,他們看見窗帘裡面的御燈已經完全熄滅,玻璃上原來掛著柔和的粉紅色燈光,現在也被銀色的月光所代替。他們因此認為聖上睡得越來越熟了。
這種時候,室內外一切聲音都靜止下來,可以聽得見蝙蝠在盧佛宮的黑暗走廊里飛動的最輕微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