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雅安跪在地上,拔起花床里一叢叢威脅美女櫻生長的野草。在她附近,一個十二、三歲的黑人男孩正在耙走落葉,那個架勢活像他手上的耙子是種致命的武器。美女櫻正對著一排盛開的綉線菊,白色的花朵如雲勝雪。紫色的美女櫻後面則是一排水仙,黃色的花蕾正在綻放。一陣寒風拂過,吹得粉白黃紫的花枝搖曳生姿。
「約瑟,」她叫道。「小心球根!」
「是的,小姐。」他答道,卻繼續在水仙花莖中橫衝直撞地尋找落葉。
「小心那些黃色的蓓蕾!」
「喔,我知道,小組。」
管家丹妮沿著屋前的紅磚小徑走過來,站在雅安旁邊,冷風吹得她的圍裙翻飛不定。「那個男孩永遠當不成園丁。」
「難說,至少他肯做。」
「他根本心不在焉。」
「他不是唯一的一個。」雅安道,唇角浮起一個悲哀的微笑,低頭望著自己手上連同野草拔起來的嫩枝。
「呀,我真懷疑還有幾株花剩下來。」管家降低音量。「如果你想的是機房裡頭的那個人,我正要來跟你談談他。」
雅安瞥了男孩一眼,才站起來走近些。「怎麼了?」
「他不吃東西。剛剛我去收他的午餐盤子,他就向在那兒面對牆壁。他沒有碰食物,也不肯跟我說話。」
雅安皺一皺眉。「你想他的傷勢是不是惡化了?」
「看不出來,不過情況似乎不太妙。」
管家的口氣中有一絲的不贊成。這個女人長得厚重結實,高顴骨,深眼眶,一眼就看得出她的印地安血統。因為如此,別的黑奴都喊她「紅人」,同時她的脾氣也是出了名的暴躁。
雅安緊緊抿著唇,心裡一下子拿不定主意。她實在不想再接近杜若維,可是……
「我想我最好過去看看。」
她對約瑟交代幾句話,就往機房的方向走過去。她的步伐堅定踏實,其實心裡微微發毛。她只知道自己擔心若維可能患上其它併發症,卻不願承認自己就是不情願再去面對她的俘虜。
天色很陰沉,濃雲低壓,北風呼呼撲面而來。雅安拉緊身上父親的舊大衣,抬頭望了天空一眼。他們需要從墨西哥灣吹來一點溫暖的南風,不過恐怕還要等上一、兩天。如果一切順利,若維那個時候已經走了。
機房陰暗荒涼,靜靜矗立在那兒,彷彿有它自己的思想。雅安從燈箱後面找到鑰匙,插進沉重的門鎖,然後先把鑰匙放回去,再打開房門。她的父親一向很欣賞她這分謹慎。
房裡很暗,而且相當冷,爐里的火燃到只剩下燒紅的炭塊。她進來時,若維后牆壁轉過臉來,一語不發地看著她添上幾根木頭在爐里,火舌又慢慢竄上來。她站直身子,背向一火苗,兩手伸到後面去取暖。
她迎視若維的目光,努力的只看著那兒。「你在發燒嗎?」
「我不知道。」他平靜答道。
「你為什麼不吃東西?」
「牛肉湯、白煮蛋、果凍?我又不是病人!」
「我想,」她強自壓抑住怒氣和焦慮開口道。「你在西班牙監獄里吃過更糟的伙食。」
「不錯,可是這裡不是西班牙監獄。」他抬起腿,腳鐐的鐵環便互相撞擊,鏗鏘作響。「我從地牢放出來時就發過誓,除非我死了,否則任何人休想再把我銬起來。命運實在是很奇怪的東西。」
她過了足足一刻才開口。「我沒想到這事竟會勾起你痛苦的回憶。」
「是的。」他以苦澀的口氣說。「可是你仍然不願解開我的腳鐐。」
「沒錯。」
他轉過頭,望著天花板。「你的同情心真豐富。」
「你不會這麼指望吧?」
「我也沒料到會被綁架。」
「關於這一點,」她定定地說。「我不道歉。我給你換些別的食物。」她離開爐火,往門口走過去。
他一躍而起。「別走,多留一會兒,跟我說說話。」
雅安的手握住門把,停了下來。「那有什麼用?我們只會吵架。」
「沒有關係。無論什麼都比……」他打住話題躺回床墊上,臉上一無表情。「算了!」
他真的那麼痛恨自己一個人關著嗎?或者這只是另一詭計?她咬住下唇,仔細考慮這個問題。有的人完全不能忍受失去自由;給人家關在一個小房間里的滋味,她的父親就是這種人。若維吃過這種苦頭,難怪他會這麼深惡痛絕。不管怎麼說,也並不算犯了真正的大錯,而且是被她用計抓來的。照這樣說來,他算不算也是一個身分特殊的客人?她是不是有責任招待他,就算她再討厭他,她還是有這個責任。一個女主人常常得被迫去招呼她不喜歡的客人。
想了又想,她終於不情不願地轉過身,把牆角的搖椅拖到門邊,面對床鋪,然後坐下來。若維徐徐轉過頭來,注視她片刻,終於坐起身,背靠在牆上。不知道是因為房裡的氣氛、還是寒意,他抓起一條毯子把自己包起來,再屈起一條腿。
雅安看著他,又掉開頭。她在心裡告訴自己,她之所以答應他的要求還有另一個理由:好奇心。她忍不住想要知道,這個人是否還有其它的弱點。她的眼光又溜回來,正視床上的人。
「坐牢真的那麼痛苦嗎?」她靜靜地問道,幾乎是一種閑聊的口氣。
「反正不是愉快的事。」
「你被……虐待?」
「不比其它監獄嚴重,」他微微一聳肩道。「有兩天的時間我一個人關在牢里,最糟的還是那種全世界都遺棄我們的感覺。不過,那總比另外一種情況好一點。」
「什麼情況?」
「死在炮火下。」
「對,」雅安輕輕顫聲道。她默不作聲了一會兒,才用沉思的口氣道:「那些遠征古巴或尼加拉瓜等地的義勇軍領袖實在很奇怪,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為了榮耀、為了貪婪、為了征服感,想要證明他們自己。裴拿梭和華威廉是兩個南轅北轍的人,可是他們兩人都想建立王朝,甚至把這些王朝歸附美國。」
「讓他們自己稱王。」
他略一點頭。「當然,那只是人性。」
「他們真能辦到嗎?」
「對於裴拿梭,我不敢說;西班牙在古巴的勢力太強了。可是華威廉真的可能做到。他在尼加拉瓜當過好幾個月總統,華盛頓只要給他正式的承認和些許軍事支持就夠了。然而國會和總統先鼓勵他,到了緊要關頭卻不同意。他們提出一大推理由,真正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北方的利益團體,尤其是范康諾在動搖他們。結果華威廉本該成功,終究還是失敗了。」
「我聽說是一艘美國海軍軍艦炮轟華威廉的人,最後還俘虜他。那是真的嗎?」
「真的。」
「可是為什麼?華威廉不也是美國人嗎?」
「為了一點小事。政府打算脫離這些活動,讓那個范康諾繼續經營他的尼加拉瓜航線,下令攻擊的包船長可能是越權,也可能不是。我相信最後他們會頒給他一座勳章。」
談到這樁悲劇,他的口氣格外辛辣無奈。雅安慢慢道:「我了解華威廉想獲得什麼,可是為他賣命的人呢?」
「他們為了廣闊的土地而去的,以及想在一個新的國家有一個新的開始。另外有些人純粹是為賣命而賣命,因為刺激。當然,還有人是為了逃避此地的絞刑。」
「你呢?你為什麼跟他們去?」
「我?」他沈吟道。「我為了逃避內心的陰影。」
「什麼意思?」
他轉過頭,黑眼珠罩著一層更深的苦楚。「你應該猜得到。」
短短的那一刻間他們心意相通,似乎已不再對立。然後它過去了。「決鬥?」
「決鬥。」他重複她的話。「我殺了我最要好的朋友。在一個清冷美麗的月夜,我的劍像一根針刺過蝴蝶般,刺過他的身體,然後看著他死去。」
她吸了一口氣,想要說話,卻必須先停下來咽下胸口的憤怒與痛苦。「那一晚一定不只如此。」
他不作聲,只是看著自己腳上的鐵鏈,把它們拾起來再丟下去,發出清脆的響聲,打破岑寂。
「怎麼樣?」
「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不見得會相信。」
「別人對你的風評很多,可是我還沒聽過有人說你是騙子。」
「很危險的想法。小心一點,否則你必須先得到證據。」
他的話里有種任性的怒意,她寧可不理。「我們在談那一場決鬥。」
「還是不談好些。」
「為什麼?」她咄咄逼人。「你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怕我知道嗎?」
「不!我……」
「讓你丟臉的事?」
「不!」
「除了表面的理由,那場愚蠢的比劍還有什麼原因?」
「我們不該提它,算了吧!」
「我不能
!」她叫道,傾身向前,深藍色的眼裡淚珠盈盈欲墜。「難道你看不出來我不能?」
他嘆了一口氣,茫然地望向空中。許久之後,他才又開口。「沒什麼特別的原因。那一晚我們有六個人。月光太好,夢魔似的灑在橡樹下的決鬥場上。我們忍不住拔劍出鞘,起初只是很簡單的劍術比賽。我們喝醉了,都有些踉踉蹌蹌的。露水又沿,我們不小心就會滑倒,大家笑得前俯後仰。後來我不小心劃到吉恩的手臂,他氣壞了。在那晚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吉恩會痛恨我辛苦學來的劍技,可是他的確是如此。除此之外,我還弄破了他的新大衣。」
「大衣?」她無意識地重複他的話。
「聽起來似乎很可笑,那麼瑣碎的事,可是很多人為了更瑣碎的原因都死了。無論如何,吉恩不肯收劍,反而堅持繼續比下去。他直刺過來,我一一架開,想要跟他說話,說服他鎮定下來。」
還沒說完,雅安聽得出來。她不想再聽下去,卻又不由自主。「然後呢?」
「我們交換了許多招,到最後根本收不了手。我被迫出劍,想要再在他的手臂上劃一下表示警告,他剛好滑倒在草地上,胸口朝向我的劍尖……」
「住口!不要再說了。」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心跳得就像要蹦出來,兩手緊緊抓住椅臂。他的聲音消失時,她閉上了眼睛,然而他形容的決鬥場面仍然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是你要問的。」他道,無限蒼涼、疲倦的口氣。
她睜開眼睛,冷然地注視他。在陰暗的房間里,他的臉色分外蒼白,下巴上隱隱一片青色的鬍渣,額頭汗珠點點。他的唇陰鬱地掘著,目光卻穩定如恆。
「你的劍技,」她的聲音里都是別。「那就是所謂你決鬥場上殺人的能力吧?隨心所欲奪人性命的滋味如何?你很喜歡嗎?你是不是很高興知道別人都怕你?」
他下頷有條肌肉抽搐了一下,隨即又放鬆了。當他開口時,口氣很平靜。「如果有選擇的餘地,我絕對不會去殺一個人。」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種鬼話嗎?」
「我再說一次……」
「默雷又怎麼說?他這輩子從來不會想到要向你挑戰!」
「年輕人會做出很多事……尤其是他覺得能夠增加他的威望的時候。在我碰到的決鬥中,至少有半數以上的對手都是一些傻瓜,他們認為能向別人說他們找上了杜若維比劍是件天大的榮譽。」
「所以你就為了他們的愚蠢而殺人。」
「難道你寧可看我躺在地上?」他問道,又立刻自答:「愚蠢的問題,你高興還來不及。」
「我高興的是,」她生硬地答道。「最好再也不要有人因決鬥而死。」
「偉大的理想,只是不切實際。」
她的眼裡閃著藍色的怒火。「為什麼?為什麼叫男人放下刀槍,坐下來解決紛爭就是不切實際?難道他們就不能同時保有理性、自尊和榮譽嗎?」
「我了解你的感受,」他答道,聲音出奇的柔和。「然而決鬥的傳統自有它的用處。它可以嚇阻過度的吹噓和逞強,維護家族的尊嚴,保護女性遠離騷擾。它根植於騎士精神的理想,確保人們中規中矩,否則就得面對後果。它還讓人可以保護自己,不必完全依賴不盡可靠的警力。」
他居然還侃侃而談,替決鬥百般辯護?雅安不禁氣憤填膺。她勉強抑住衝動,以一種偽裝的甜蜜開口。「因此決鬥便是維護正義的手段,是嗎?用武力取代公理,對不對?萬一是那個盛勢凌人的人殺了對手,或者奸人殺了好人,怎麼辦?決鬥守則中,有沒有規定一個劍術精湛的人絕對不能是為所欲為的惡棍?
」
他不是傻瓜,索性單刀直入問道:「像我這樣的人?」
「完全正確。」她冷然道。
「沒有。」
若維冷眼看她逐漸冒火,不無一種野蠻的快感。他不會毫不還擊的接受她的侮辱和她設下的困境。他至少要她留在此地,跟他說話。那種渴望撕扯著他的心,他要她也付出代價。
天哪!可是她真美,穿著一件太大的外套坐在那兒,被風吹亂的頭髮絲絲縷縷地垂在手臂上。他真想把她拉過來躺在他身邊,放下她的頭髮,讓它們在枕上鋪出一片光澤耀眼的絲緞。他想用自己的唇貼住她的,溫暖它們,融化那兩片薄薄緊繃的線條,直到它們溫柔地,甜蜜地為他張開。噢,是的,她真美,一個自然而悅人的女孩,同時又遙不可及,如此如此地遙遠。
若維打破沉默,突兀地說:「你為什麼把自己弄成這樣了?」
「你是什麼意思?」她沉著臉問道。
「她看起來比一個愛而蘭洗衣婦還要蓬頭垢面,頭也不梳,指甲髒兮兮的,還穿了件破破爛爛的外套。」
「很遺憾我的外表冒犯了你,」她尖酸地說。「我剛在花園工作。」
「你沒有僕人幫你做嗎?」
「我不放心把花床的工作交給別人。更何況,我喜歡自己動手。」
「你打算把自己的皮膚糟踏到沒有任何乳液能夠挽救的地步?」
「我的皮膚狀況與你無關。」
「對你未來的丈夫可大有關係。」
「既然我無意嫁人,那根本無所謂。」
「你打算像個修女般過一輩子?那太荒謬了。」
她猛然站起來,大聲說:「為什麼荒謬?我也沒有看見你跳進婚姻里呀!」
「男人不結婚也可以活得很好。」
「當然,可是那不一樣,對不對?家庭怎麼辦呢?還有孩子,還有愛!」如果她的話不連貫,她也不在意。「這些不重要嗎?」
「重要,」他道。「非常重要,不過因為我不太可能擁有--」
「為什麼不可能?」
「也許因為我不是個君子吧!」
他的口氣很輕柔,卻掩不住一絲苦澀味。雅安乍聽之下,竟不能不感到一分憐憫。在決鬥家和情場聖手的聲名之下,他仍舊不滿足。他也跟她自己一樣,活在吉恩死亡的陰影之下。而且因為他的出身,他也一輩子打不進克羅依的圈了。跟她的美國血緣一樣。
她懊惱地刮過頭去,踱向他床后角落的窗口。她不要看他,不要承認他們之間有共同之處。她要恨他,怪他造成她現在的空虛落寞。她不要想他也是個有血有肉,會感覺痛苦悔恨、飢餓寒冷、寂寞恐懼的人。她要他一直是那個黑騎上,全身盔甲,一個麻木冷酷的殺手。她不要承認那副頎長的身軀、結實的肩膀、分明的五官、寒潭也似的眼睛在在都提醒她,他是個英俊迷人的男人。她要找到他猙獰醜陋的靈魂。
她抬眼望出鐵窗,綿延的草地之後,早春的灰色天空逼近大地。她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直到確定自己的口氣可以無怨無增了,她才轉向床邊。「我替你去換別的食物,也許是馬鈴薯湯配腰窩肉,再加一瓶酒。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命人送洗澡水過來。說不定我……我找得到父親的刮鬍刀,再幫你磨利些。」
他坐起來,眯著眼睛打量她。「你想得真周到。」
「應該的。」她客氣地答道。「你還需要別的嗎?」
「如果有的話,再加一件襯衫可以嗎?」他的口氣也跟她的一樣有禮,沒一點火藥味。
既然他的襯衫已經給當繃帶用,她想至少她可以找到代替品,於是平靜說道:「很不湊巧,我把父親的衣服都送人了。不過不久之前,我才帶來一批紅色法蘭絨襯衫給農場的工人,你不介意穿那個吧?」
他微笑道:「我應該介意嗎?相信我,我只會感激涕零。法蘭絨襯衫正好。」
「那就好,我一併送過來。」她開始走向門口。
「雅安?」
她站住腳,背對著他。「我的稱呼是,」她僵硬地開口。「韓小姐。」
「對我而言,你曾經是雅安。」
他的聲音沉沉地爬過她的脊樑,她竟微微發抖。慢慢回過頭來,她道:「你說什麼?」
他只遲疑了一會兒,便道:「你曾經很仁慈。你願不願再仁慈一次,答應和我共進晚餐。一天之中,那總是最糟的時辰。」
「我不知道,也許我必須料理別的事。」她答道,一轉身就走了。
她把鑰匙放回原處,然後扶著粗糙的樓梯扶手,一步懶似一步地走下階梯。為什麼她不斷然拒絕他的要求呢?無論他怎麼寂寞、沈悶,她根本無意再去陪他吃飯,而且她應該立刻告訴他才對。
她是怎麼了?倒好象她不認識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以往一旦她決定好一件事的步驟,她就勇往直前,不疑不懼。她安排一切細節,一步一步走下去,最後接受結果,無論如何都不後悔。
這一次不一樣。
當然,以往她也沒做過這種可能造成嚴重後果的事。這也就罷了,最可怕的是,她不會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不能掌握狀況的危險。
直到現在。
也許所有的疑慮都因為他是杜若維。她恨了他太久,而恨是一種極度強烈的情緒。一個憎恨的對象就在眼前,任她擺布,會影響她的心情。雖然她有充分的理由恨他,但她也可能同情他目前的處境,甚至是後悔自己的作為,這也是很自然的反應。
更何況,她是一個正常的女人,就純粹生理的觀點來看,極易對一個英俊強健的男人有所反應,這只是一種動物的本能而已,別無其它意義。只要她離開他。那種感覺就會消失。她會忘了他曾吻過她,忘了他溫暖的唇壓在她嘴上的滋味,忘了他手臂抱住她的力量,忘了他頎長的身軀貼住她的嬌柔。一定會的。
明天這個時候,刑期就結束了,杜若維從此走出她的生活。同時,她絕對不會在軋棉機與他共進晚餐。
雅安繼續回花床結束她的除草工作。每隔一會先兒,她便抬起頭來,吸幾口清新的早春空氣,聞一聞水仙和綉線菊的芳香,以及屋旁籬笆飄來的素馨香味,然後再低下頭去工作。一段時間下來,她獲得平靜,不去想杜若維。
天色漸暗之後,她遣退約瑟,回到屋裡去。她吩咐送洗澡水到她房間裡面,著實泡了一陣子。當她清洗完畢后,渾身散發著清香的玫瑰香皂味,她用一條厚厚的土耳其浴巾把自己里起來,坐到壁爐前面,慢慢擦乾一頭耀目的長發。
平常自己一個人在農場時,她並沒有為了吃晚飯正式打扮的習慣。可是今天晚上,她卻想隆重地盛裝一番。當然,這跟杜若維的批評一點也不相干,她總可以偶爾放縱一下自己吧!今天一整天她已經臟過了頭,晚上她要表現她風華絕代的一面。
丹妮來幫她的忙。從雅安五歲來到農場開始,這個女人就一直當她的媬母。丹妮認為替雅安打扮是她個人的權利,有時她也會罵罵雅安,或是為這個小姐操心。今天晚上,丹妮花了好大一番心血,從頭到腳將雅安打扮起來。
在層層的內衣襯裙之上,是一件絲質禮服,色彩從粉紅層次漸深到玫瑰紅,低領口橫過胸前,露出頸項和一大片圓潤香滑的肩膀。為了不讓皮膚顯得太過蒼白,她在脖子上掛了一條晶瑩閃爍、設計優雅的石榴石項鏈,那是雅安的父親送她的禮物,雖然不是特別貴重,此時卻適度襯托出肌膚的光澤。
雅安的頭髮本就豐厚,所以丹妮便先在她頭頂綰了一個髻,只有鬢邊、耳旁留下幾縷鬈髮,格外顯得精緻嬌柔。雅安的膚色好,五官分明,所以丹妮僅只給她輕妝淡抹,就勾畫出一個鮮艷亮麗的人間女兒了。
好不容易,雅安終於在餐桌前坐定。偌大的餐廳里,只坐著一個盛妝佳人,有種很突兀的氣氛。雅安百無聊賴地翻看一份報紙,一邊等著上菜。她知道自己跟白天已經判若兩人,真可惜杜若維無從驚艷,雖然她並不是為了他打扮的。她正念到堪薩斯的印地安人糾紛事件時,丹妮的兒子馬休悄然出現在門口。
她把報紙放到一邊,微笑道:「晚餐好了?我真是餓壞了。」
馬休年紀和雅安格若,是嚴肅而聰明的年輕人,而且是絕佳的僕人:安靜、能幹、忠心耿耿。小時候他跟雅安玩在一起,長大之後,他卻嚴守分寸,變成她最依賴的忠僕。
今晚他的臉色比平常還要嚴肅,而且不太敢正視雅安的目光。「對不起!小姐,晚餐的確準備好了,可是我不知道要在哪裡開飯。」
「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按照吩咐送晚餐到機房去,杜先生吩咐我把你的晚餐也端過去。他不要單獨用餐。」
她站起來,裙子微一擺動。「我知道了,那就讓他挨餓,我的飯仍然開在餐廳。」
「對不起,小姐。他還說如果你拒絕,他只有被迫放火燒了機房。」
她突然坐下來,所有的血液都湧上顴骨。「他會怎樣?」她厲聲問道。
「他要我傳話,他說他很遺憾必須動用威脅,可是你務必要相信他會說到做到。」
「可是他怎樣放火?」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好象記得昨夜點燈時,角落的桌子里還留了一個火柴盒。威廉叔叔到不了那麼遠,可是若維比較高,手臂比較長,也許還比較積極。他一定是找到什麼方法先擊落火柴盒,再想辦法弄到手。
「他有火柴,」馬休適時介入道。「我看到了。」
「你為什麼不拿過來?」她怒氣沖沖地問道。
「我想過,可是他警告我不要輕舉妄動。他說,小姐,你必須親自去拿。」***獨自的時候,我會停下來,會跌倒,可是在一起時,我們會走得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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