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雷聲又漸漸打向遠方的黑暗中,雨勢減弱了,剩下不絕如縷的雨絲,看來是要飄到天亮。雅安和若維並肩躺在一起,他們急促的呼吸慢慢恢復正常。若維伸手輕輕撥開她額上的一縷髮絲,手掌順熱滑落她的臂膀,覺得她的肌膚有點寒浸,便把床單拉上來蓋住她。
雅安把面頰枕在他的肩頭,心裡亂糟糟的。對於剛剛發生過的事,不知道該難過還是高興;她只知道,此時此刻,倚偎在這個男人的懷裡,自己有著全然的滿足。她的身軀盈滿快意,心思飄然,赤身倚在他身旁有一種奇特而放蕩的快樂,令她無法抗拒。在心底的另一面,她知道應該覺得受到侮辱,至少應該有種為正義殉身的感覺。然而她發現自己並沒有殉道的心情,她真正關心的不是她拯救了的那個人,而是這個她也許已經傷害至深的人。
放低了嗓子,她問道:「如果早上你不出現,別人真的會恥笑你嗎?」
「不會當著我的面,卻或許會在背後竊竊私語。」
雅安聞言蹙緊眉尖。「萬一那些狂妄的年輕人存心找碴。那豈不是一個最好的借口?」
「可能。」
她聽得出這個不置可否的口氣背後的陰鬱,也知道那只是避重就輕的回答。這種事不只可能,而且是大有可能。不知這一次失約會衍生出口后多少事端?為什麼她當初就是沒有想到?
因為在此刻之前,她只想到凱馨和默雷,以及這個似乎永遠不敗的黑騎士之外的任何人。現在她打敗他了,她卻突然開始擔心起他的生死存亡。
她支起一隻手肘。「你不能隨便去跟那些輕視你的無聊人士撕殺!」
「你要我怎樣?咽下你那個寶貝妹夫的侮辱?」
「默雷不會侮辱你!」
「他做了。」
「你一定是誤會了,不然就是他不知道克羅依人有多堅強。他只是想保護我而已。」
「我沒有誤會。我給過他解釋的機會,他卻趁機表現他的勇氣,把他的手套摔到我臉上來。我除了提出挑戰之外,別無選擇。」
「他那時一定不曉得你是誰。」
「那有什麼差別嗎?」
她搖頭。「我不知道。無論如何,反正你們已經不比了,那就無所謂。」
「假設,」他定定地看著她道。「倪默雷認為我的失約是對他的另一個侮辱,決定再向我挑戰呢?」
「不可能妄顧決鬥的規則罷?」
「規則禁止人因為同一個理由決鬥兩次。」他疲憊地說。「但那還得有人願意照章行事。事實上,規則還說見血后就不許再比,或者是最多只能射兩發子彈。然而我就常看到有人斗到死,根本無所謂點到即止。就算要照規矩來,也沒有任何規定禁止同樣的人不能為不一樣的原因再次決鬥。」
她慢慢地撐起身子,沮喪地看著他。「你是說只要你高興,隨時可以再向默雷挑戰?」
「上一次的爭執可不是我惹起的。」
「是你讓他覺得非表明立場不可,」她指責道。「現在你又要重施故技!」
躺著的人以一個優雅的動作坐起來,偉岸的裸體面對她。「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第二次決鬥是可能的事。以前我就打算跟你解釋,可是你不聽。只要能夠,我會盡量避免,但是我不會為了你或任何人躲開倪默雷。」
雅安幾乎不讓他說完就打斷道:「你存心愚弄我!你明知道,只要你高興,以後隨時可以去找默雷的麻煩,卻還讓我以為我可以阻止這場決鬥!我早該知道你這個人不可能有任何榮譽感,只有你那愚蠢的自尊,一味要維護紐奧良大決鬥者的聲名。任何事都不能妨礙它,甚至你自己的承諾也可以不算數!」
若維慢慢沈下臉來,用一種幾近輕蔑的語氣說:「決鬥不是我發明的,我也沒興趣將它發揚光大。當我走在決鬥場之時,我唯一的目標就是光榮地活下去。我會信守我們之間的約定,不過我無意因此就喪命。」
「你是說你要殺默雷,報復我做的事,」她氣得渾身發抖,「你要他為我羞辱你的事付出代價。」
他望著她,神色蒼涼蕭索。「很好的意見。我答應你,只要他不自己找死我會儘可能饒他不死,不過,我懷疑你是否會接受。」
她翻身下床,彎腰去撿她的衣服和髮夾。等到所有的衣物都抱在懷裡,她又轉過來正視他。「不!我不接愛,我也不會放你走。這是以牙還牙,你給我留在這兒,死了活該!」
他也跟著翻身下床,可是這一回她有了準備,立刻往後退,離開鐵鏈所及的範圍內。
他沒有追過去,只是站在床邊。看著她往門邊走過去時,他說:「火柴還在我手上。」
她握住門把,轉頭道:「最好放火燒掉這個地方。不過你也會跟著燒成焦炭,因為我打算命令其它人袖手旁觀,別來救火。」
「你想他們會聽你的吩咐嗎?」他的話里有絲懷疑。
「我不知道,」她惡狠狠地笑道。「你為什麼不試試看?」她大踏步走出去,砰的關上門,痛快地喀嚓一聲下鎖,再把鑰匙掛回原處。
潦潦草草地穿上衣服后,她返身便走下樓梯。屋外風聲仍急,夾著雨點掃過來,逼得她幾乎沒辦法往前走。她握緊拳頭,埋頭往前沖。她不要再看到杜若維,現在不要,一輩子都不要。那個人是個超級大混蛋,用了最惡劣的方法利用她。如果她是個男人,一定毫不遲疑地一劍利穿他的胸膛,要他血濺當場。
她真不知道自己怎會昏了頭,這麼輕易就上了他的當。他甚至一開始就取得她的信任,讓她以為這些年來都錯怪了他,她居然還以為吉恩的死也在折磨他,以為他也一直活在悔恨痛苦之中。她同情他以往被囚的遭遇,因此格外體恤他現在的心情。更糟糕的是、。她竟然認為他重視她甚於自己的榮譽,心裡還大大感動。她真是一個天大的白痴!只要想到這個,她就想放聲尖叫。
喉頭突然一陣便咽,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哭有什麼用,一切都遲了。難道她過能扭轉時鐘,回到那天早晨,一切尚未發生,她的自尊還在的時候?她不能。現在她只能把整件事都置之腦後,再也不要去想它。
你的貞節換我的榮譽?
天!她真能忘記他說過的話,看她的眼神,摸她的感覺,以及自己的反應?風雨和棉花的味道會不會隨時提醒她曾接受過一個男性溫暖的血肉之軀?必須花多久的時間,她才能忘記自己給當成妓女的恥辱?她才能忍受杜若維之所以奪走她的貞操,不是出於深情厚愛,而純粹因為那是她自己送上門的事實?
丹妮坐在她房裡的一張椅子上,在等她回來。雅安進門后,她立刻站起來,眼睛張得大大的,瞪著雅安的濕衣亂衫,披頭散髮。「小姐,你怎麼了?」她叫道。
「沒什麼。」雅安回道,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她丟掉披肩,取下髮夾,把頭髮全都打散。「麻煩你給我一杯白蘭地和一杯熱水好嗎?」
管家沒有動。「他攻擊你嗎?」
「我不想談這件事。」
「可是,雅安,你一定要告訴我。」
丹妮不只是一個奶媽,有的時候幾乎要比羅姨更像個媽媽。拒絕她是不可能的,雅安只能嘆口氣。「他沒有攻擊我至少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
「可是你跟他上床了?」
雅安閃開去。「那有什麼關係?我很好,你不必擔心我。」
「你被糟蹋了。他既然這麼做了,就得負責到底。他必須娶你。」
雅安刷的轉身面對她。「不!我不要」
她簡直可以想象得到,如此有人告訴若維要他娶綁架他的女人,他會說得出什麼話來。退一步說,就算他同意,她也無意嫁一個她如此憎恨、如此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你確定嗎?」
「百分之一百二十。」
管家躊躇了一會兒,終究欲語還休,往門口走過去。
「丹妮,待會兒幫我收拾行李,我要趕在早上回紐奧良。」
「杜先輩怎麼辦?」丹妮用不以為然的口氣說。
「讓他留在這兒。」
「可是小姐,你不能這麼做!」
「我就能。」
「萬一別人知道了怎麼是好!我知道你生他的氣,可是這樣做是不對的。」
「也許不對,我不在乎。」
「他的朋友會找他,搞不好還會報警。」
「讓他們去。」
「可是小姐?」
雅安嘆口氣,垂下肩膀。「我知道,我知道,一、兩天之內我就會回來放了他。至於他的朋友,我聽說他常常不告而別,他們不會著急的。」
「等他走了之後,也許自己會去報警。」
「承認他被一個女人俘虜?他未必想把這件事鬧得沸沸騰騰,舉世皆知。」
丹妮點頭。「你說的也許沒錯,可是萬一他決定自己報仇呢?他大可以從長計議。」
這個想法令雅安不寒而慄。那是非常可能的,杜若維未必覺得他報復夠了。
「船到橋頭自然直,再說吧!」
管家不再多說,徑自出去替她張羅浴盆及熱水。稍後當雅安洗好澡,喝了白蘭地祛寒,丹妮幫她整理行李,熄了燈之後,雅安便獨自一人在床上瞪著漆黑的床頂。直到這一刻,憤怒才緩緩漾開去,剩下的只是無邊的疲倦。
她覺得自己被出賣了,也被自己的感情所蒙蔽。她幾乎是同情他,甚至還可以說由衷的欣賞他。他喚起她自身都不知道的某種激情。他的溫柔,他的體貼,他帶著她走進男女世界的方式,讓她在短短几分鐘內就喜歡上他了。
她怎麼可能錯得這麼離譜?一個她恨了好幾年的人,怎麼可能彈指間就瓦解她的宿怨?是不是她的個性中有什麼盲點?比如說,只要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就可能讓她衝動得忘了現實?或者,就只有這個人能引爆她的情感,能讓她如此脆弱盲目?
至少她還有唯一的滿足,無論如何,她還能繼續把杜若維扣留下來。明天不會舉行決鬥。至於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但,這不能算是安慰。淚水慢慢滲出她的眼角,沿著太陽穴滑入枕頭裡。她把頭埋進枕頭,開始哭了起來。
雅安回到城裡的家后,羅姨第一件想知道的就是什麼急事非逼得她半夜出城不可。雅安除下帽子和手套,交給走過來的女傭。她走到繼母椅旁,彎身去吻她的面頰。「如果我進去梳洗時,你能幫我倒杯茶,回頭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
「當然,親愛的.我還要給你裝些餅,你本來就瘦,可是今天早上看起來尤其憔悴。」
羅姨儘管懶惰,觀察力卻是巨細靡遺。雅安知道自己應該特別記得這一點,事先準備好才對,表面上她只是大聲道了謝,回身往她自己房裡走去。再回來時,她的臉上已經略施脂粉,多了一點血色,同時心裡也打點好一個黑奴生病,丹妮以為是水質出問題,後來發現純粹是吃壞肚子的故事。為了阻止更多問題,她先發制人,繼續問羅姨和凱馨她不在時可曾發生了什麼事。
凱馨正巧在那個時候闖進來,她聽到雅安的問題,馬上搶在她的母親前面開口。「噢,雅安,你還沒聽說那個新聞吧?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你絕對不敢相信!默雷知道我很擔心,所以今天一早就跑來告訴我。我們白擔了那麼久的心,決鬥不舉行了!杜若維沒有出現。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不曉得他現在人在哪裡,太奇怪了。」
「真是不可思議。」雅安勉強擠出一句話,眼睛卻盯著手上的茶杯。
「就是說嘛!那個人好象跟他的副手說過,要他們安排決鬥的方式和時間,然後他就消失了,再沒人見過他。默雷好氣,他說這簡直是刻意的侮辱,杜若維居然狂妄到連說都不說一聲就毀了約。我才無所謂,只要事情結束我就謝天謝地了。」
「那當然。」雅安道,勉強露出一個調侃的微笑。雅安卻沒辦法像她那麼輕鬆。事情雖已過去了,卻仍固執地盤據在她心頭,加上凱馨所說的默雷對這件事的看法,更令她意興闌珊。煩到這種地步,她非得找點事散散心不可。
不管天氣多冷,她拉著凱馨陪她上街去替飄夢樓購物。她們逛了許久,幾乎把一整個農場需要的雜物都訂購完了,雅安尚且意猶未盡。她們正要啟程回家時,凱馨不小心提到狂歡節當天,她要參加街上的化裝大遊行,雅安當下立即吩咐車夫把車拉到陸夫人的時裝店去。
陸夫人正在櫃檯後面裁一塊布,看到韓家姊妹兩人進門,立到丟下手上的工作,迎了上去。「兩位小姐,我能為你們效勞嗎?」
「我們要狂歡日當天的遊行戲服,而且要與別不同的。」凱馨道。
「這是每個人的希望。」陸夫人嘆口氣道。『咱從去年的盛大遊行之後,今年全城的人都瘋了似的,舞會反而沒那麼重要,只有遊行最要緊。」
一年前,有一群自稱瑞威神的人組了一個集團,專為狂歡節的慶祝活動而聚會。以前的狂歡日也有馬車遊行,不過並沒有一定的組織,而且因為遊行的人龍蛇混雜,高尚人家是不涉足的。瑞威神的出現扭轉了這個趨勢。他們為這個節日精心策劃了一個花車盛會。在活動輪子搭上看台,安置美輪美奐、色彩鮮艷的畫景,一路游過大街,後面跟著戴面具的人群。去年演出時轟動全城,所以今年大家的興緻更高了。
「很多女士來找戲服嗎?」凱馨問道。
陸夫人又誇張地嘆口氣。「太多了,告訴我,你們最喜歡扮成誰呢?」
雅安環顧滿店的奇裝異服,無奈地攤攤手。「我不曉得我最喜歡扮誰,我的興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常有的事。」陸夫人聳聳肩。「我來給你介紹幾款造型好嗎?」
她們還沒來得及回答,一位男士從後面的試衣室踱出來,手上拿著帽子,另一隻手還在整理頭髮。他轉向陸夫人說:「哥薩克軍官制服很好,麻煩你方便時送過來給我好了。」
「當然,羅先生。」店主人答道。
「麥爾!」雅安興奮地叫道。「你什麼時候從巴黎回來的?」
年輕人轉過身去,一臉和煦的笑容。他大約中等身材,一頭淺棕色的鬢髮,上唇蓄著短須。他的皮膚是典型的克羅依橄欖膚色,臉頰紅潤。他是吉恩的弟弟,比吉恩小五歲,這兩年也跟克羅依其它富家子弟一樣,被送到巴黎去念大學。他並沒有立即回答雅安的話,卻先執住她的手,斯文地親了一下。「雅安,真高興見到你。昨天我到你家去過,可借你碰巧出城去。你還是一樣漂亮,一點都沒變。」
然後他又轉向凱馨,一樣地行吻手禮。「凱馨,我們又見面了,幸運之神真是特別眷顧我。昨天蒙你招待,好象又回到了舊日時光。」
兩年不見,麥爾益發像個紳士了。在雅安的記憶中,他還是那個只會笑她,全身髒兮兮的小兄弟。現在他正滔滔不絕地往下說:「前幾天我剛回到紐奧良,立刻匍匐親吻故鄉的土地。巴黎是個美麗的都市,到處都是歷史的光榮。然而溫暖舒適的紐奧良卻是家。」
「今天可不太溫暖。」凱馨說道,誇張地顫抖了一下,拉緊披肩。
「我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反駁女士的話,可是請你相信我,比起巴黎的二月,這兒簡直太溫和了。不過我想你們正在挑戲服吧?如果我打擾了你們,請容我先告退。要是我有效勞之處,我非常樂意留下來。」
他能效的勞的確不少,幫著雅安和凱馨出了許多主意。雅安喜歡麥爾的陪伴,喜歡他言語可喜,在脂粉群中信然自得,甚至還有他所喚起的對他哥哥又酸又甜的回憶。然而除了這些原因之外,她還有一個留住他的動機。選定她們的戲服之後,雅安便邀他跟她們一起回去用些點心。
羅莎坐在起居室里翻閱雜誌,雅安幫他倒了一杯茶,既馨端了一碟點心放在他面前,幾個人才又重新坐定。
「告訴我,麥爾。」雅安儘可能輕淡地說。「像你這樣交遊廣闊的人一定聽說了今天早上杜若維和凱馨未婚夫的事,酒館里的人對這件事是怎麼說的?」
麥爾換了一個坐姿,臉色變得凝重。他遲遲沒有開口,雅安只好再度發話。
「我曉得女孩子通常不談這種話題,可是現在實在沒有必要假裝我們不知道這件事。」
他舀了一匙糖放進他的茶杯,然後輕輕聳個肩。「有人說杜若維之所以毀約,是因為他已經對這一家的女人帶來不幸,不忍心再造成第二次悲劇。另一些人則說這分明是存心侮辱他的對手。還有第三種人,包括他以前在尼加拉瓜的手下,他們找遍了拉丁街和貧民窟。他們怕他遭到什麼不測,認為這是他毀約的唯一理由。」
「你認為呢?」
「我沒有喜歡那個人的理由,」他的聲調陡然變冷。「可是就我所知來評判,他絕對不是那種不聲不響就毀約的人。」
門口有了動靜。默雷大踏步走進屋裡,沖著麥爾開口,一臉都是敵意。「噢,可是他的確不聲不響就毀約了。很可能是他已衰老而疲於打鬥,又聽說我手底下還有幾招,而且不怕死,所以他就索性不告而別,希望在外頭避上一陣風頭,然後我就會忘掉整件事。哼,等他回來,他就會發現他大錯特錯了。」
雅安坐在那兒望著默雷,眉峰漸漸聚攏起來。他的態度未免太囂張了。也許是他慶幸自己逃過一劫,又害怕別人察覺到這一點。他不可能不知道他自己運氣有多好。若維的決鬥家聲名不只是因為他劍術精良,而且他的槍法也奇准,可以說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她不自覺地傾身向前。「沒有必要再訂另一場決鬥吧!你們都是文明人,一定可以找到別的方法來解決這樁荒謬的事。」
「荒謬?」默雷問道,眼睛瞪得大大的。「雅安,如果你還記得,這件事的起因是由於他冒犯你而來的。」
「那件意外我記得很清楚,可是我絲毫不記得有所謂冒犯的事情。如果你真的在乎我的名聲,或者是凱馨的恐懼,你就不應該再提這件事。」
「我當然不想讓凱馨擔憂,」他朝凱馨一笑。「可是,我不知道這跟你的名聲有什麼關係。」
「如果你堅持追究下去,每個人都會開始懷疑,到底杜若維是對我怎麼了,你才會如此窮追不捨。」
「他們已經開始懷疑了。」凱馨小聲地說。
「你說什麼?」雅安掉頭面對她。
「哦,有幾個人想找出決鬥的原因,他們問了些很可惡的問題,尤其是你又在同一晚出城去。」
「好奇是人的天性,」羅莎道。「然而我不喜歡聽到別人對我的女兒議論紛紛。雅安是對的,這件事應該到此為止。」
默雷洋洋得意地笑了起來。「就我所知,沒什麼好擔心的。在化裝舞會那一晚,我就看得出那個人不願意和我正面衝突,現在他一定更不想了。」
默雷的態度讓雅安大為不安。她必須咬緊下唇,才不致脫口指出他的錯誤。如果若維真的不願和默雷衝突,也絕不是因為年齡或害怕,若維才三十齣頭,一點也不老,他只是倦於無意義的爭鬥而已。她現在突然明白過來了。
「先生,如果我是你,講話就會小心一些。」麥爾含蓄地說。
默雷低頭望著他,用一種幾近鄙夷的口氣說:「你真的會嗎?」
「說不定有天早晨你醒過來,發現杜若維已經回來了。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真的生氣。可是如果你現在說的這些話傳出去,到時候你是要為它付出代價的。」
這些話說得斬釘截鐵。儘管吉恩的小弟臉色泛紅,他仍刻意維持不慍不火的口氣,只是言下帶著強烈的諷刺。
然後她又發現到,在這場爭執中,她竟然是站在若維這一邊。這個發現宛如當頭棒喝,震得她半晌作聲不得。她竟然那麼容易受杜若維的影響嗎?就算她滿心不願意,仍舊不由自主地接受了他的論調?
默雷冷眼看著麥爾,厲聲道:「先生,你是在懷疑我的判斷力嗎?」
「我們素不相識,我從何疑起呢?」麥爾不為所動地回現他。「只不過是想警告你而已。」
羅莎坐直身子,刻意打散一室的緊張氣氛。她的態度配合她的眼神,自有一股不容抗拒的權威。「兩位,爭執未免太無聊了,請不要在我的屋裡怒目相向。倪先生,請你坐下來,省得我們得把頭抬得高高的才能看到你。曖,這才對。現在讓雅安給你倒杯茶好嗎?」
雅安回來的第二天仍然一點不得閑。早上凱馨拉著她去看畫展,回來后她們還得盛裝打扮,準備晚上去看戲。雅安其實已經累了。一屋子的人聲笑語,有人在幫她穿衣,有人在給她梳頭。華燈初上,又一個清冷然而燦亮的夜。
這個時候的飄夢樓,杜若維大約也在用晚餐了。雅安不知道那個黑騎士如何打發這漫長的一天。如果他知道她已經離開農場,把他一個人鎖在軋棉機房裡頭,不知道他是否會吵翻了天,或者甚至使出什麼詭計逮住丹妮或馬休,強迫他們放了他。
她幾乎已有四十八小時沒見到他了,不曉得他頭上的傷勢有沒有惡化。她不想操這個心,他實在是活該,這樣的懲罰還嫌輕了呢!
她想象他躺在那兒,頎長的身軀屈在床上,蹺著腿,兩手枕在腦後,眼裡閃著一絲嘲諷的笑意。她想象他伸手把她拉過去,溫暖的掌心覆在她身上,他的唇--
雅安捽然掉頭望向窗外。她把臉埋進手裡,死命閉緊眼睛。她不要去想這些,她不要。他給她的歡愉跟任何男人都一樣,她對他的反應再平常不過。他只是一個經驗老到的男人而已,只是如此而已。
她可以讓自己的心暫時平復,卻治不好更深一層的痛楚。她完全沒有料想到,他竟會掀起她的感情風暴。她還是自己,卻又不再是原來的自己。好象她的某一個最要緊的部分被拿走了,換成一個新的設計,基本要素全都換過了。
「怎麼了,雅安。你頭痛嗎?」
羅莎走進屋裡,聲音透著憂慮。她穿著一貫的黑紗,只是在頸間、耳上和手腕戴了一整套的鑽石首飾,這會兒,她一向溫暖的眼神卻蒙上一層擔憂。
雅安放下手,試著給她一個安慰的笑容。「只有一點點。」
「要不要我讓人送一杯橘子水過來?」
「不,不!我很好,也許只是餓得慌。」
「很可能,你中午根本沒吃什麼。」羅莎望一眼壁爐架上的鐘。「這個時候啦?我們必須趕快用晚餐,否則一定趕不上開幕的時間。」
戲院開演的時間是七點鐘,在主戲之後可能還有一些餘興節目,一直演到午夜。習慣上出門前都先吃一點簡單的晚餐,等到鼓戲后再飽餐一頓。兩個女人慢慢往樓下走。
「我一直在想杜若維。」雅安盡量裝得若無其事的口氣。
「告訴我,你對他的印象如何?」
「我總覺得他是一個最不幸的年輕人。」
雅安訝異地看著她。「不幸?」
「不是嗎?有那樣一個自我中心的父親,硬要把一個不甚理想的家庭歷史公諸大眾,又有一個體弱多病的母親,還得負擔誤殺他最要好朋友的罪惡感。我非常同情地。」
「他殺了吉恩。」
「你不能說他是故意的,更何況,也許他受的苦比你還深。為了逃避良心的阿責,他去流浪,去打仗,甚至聲色犬馬,他都試過了,可是沒有用。現在他的母親又病得這麼重,他不得不在紐奧良留下來。他不能再浪跡天涯去尋求解脫,只有在這裡,他自己的故鄉,才有解脫的可能。」
「先是麥爾替他辯護,現在又是你,真奇怪。」
「麥爾對他是英雄惜英雄的意思,而且這也是他們對抗外人的特殊習慣。你罵一個克羅依人,就等於罵了他們全體。不過那並不表示麥爾不在乎他哥哥的死,或是原諒了殺他的人。我也不是說杜先生在社會上廣受歡迎,只有那些美國人才會以財取人,不計較別的。」
「對那些建立紐奧良的冒險家而言,克羅依人這麼講究血統門第不是太可笑了嗎?」
羅莎聳聳肩,道:「傳統並不是我發明的,我只是遵照它而已。要想改變根本太難,所以格外累人。」她又繼續道:「事實上,時間恐怕也太遲了。就算不為他自己,為了他媽媽,憎恨也是極自然的事。即使克羅依社會現在願意接受他,他未必就肯領情。」
這當然很可能,若維自有他的骨氣。「默雷呢?你讓他和凱馨訂婚,然而他又是美國人,嚴格說來不是應該比杜若維更難以接受?」
「感謝上帝,這個家庭並不屬於克羅依社會;我可以依個人好惡來決定事情。」
她們的談話被門外馬車的聲音打斷了。幾分鐘內,嘉培就帶著他一貫的風趣機智進來了,談話的氣氛立刻變得活潑了。
趕在開幕以前,他們一行四人準時抵達聖查爾斯劇院。上個周末改作舞池的地板裝飾已經全部撤去,又換回舞台原狀。第一幕只是交代亨利八世為什麼要廢凱瑟琳皇后,柯夏露並沒有多少發揮的機會。無論如何,看戲的樂趣還是有的。默雷在中場時入座,一點也沒有打擾到別人。
第一幕正落幕,羅麥爾就到他們的包廂來打招呼。吉恩的弟弟興緻很高,陪著女士款款閑談,十足的紳士風度。默雷則蹙著眉頭看那個年輕的克羅依人大搖大擺坐在凱馨後面,還把手靠在她的椅背上。麥爾意會到了,立刻把手放下來,轉身去跟雅安談話。
那一刻有點尷尬,雅安急忙打岔道:「亨利真是個極端自大的人,王后廢了一個又一個,還判她們死刑,其實說不定全是他自己的錯。」
「可是還有他情婦生的兒子呢?」默雷反對道。
「那個女人說說罷了,誰又能證明?亨利根本就是著了魔你看他屠殺的生靈,種下的戰爭種子。像他那樣的國王,不管用什麼方法都應該除去。」
「廢除暴君?』嘉培沉思道。「可是除非你能徹底毀滅他們,否則他們很容易就會死灰復燃。」
「還是暗殺乾淨俐落,就此一了百了。」雅安意氣風發道。
羅莎抿著唇。「誰來動手呢?你又怎能保證此人不會變成更糟糕的暴君?」
「可能。」雅安不耐煩地答道。「可是如果你手上有把槍面對一個拿刀的謀殺者,你會因為害怕自己以後也變成一個謀殺者而不敢殺他嗎?」
「我同意雅安的話,」麥爾說。「有些人是死有餘辜。」
「噯!」羅莎說。「可是誰有權決定誰應該死?」
「當然,這是問題的重心。」雅安說。「我並不是鼓吹濫殺,然而我還是認為應該除去那些已造成傷害、而且可能造成更多傷害的人,那些合法的謀殺者,比如說國王、腐化的警察,以及那些利用他們的劍技殺人的決鬥者。」
「決鬥者?」凱馨問道,困惑地蹩起眉頭。「我們都知道,的確有些敗類利用他們的本領恃強欺人。」
「例如像杜若維?」
雅安陡然覺得雙頰如火燒一般。她垂下頭,假裝在脫手套。「我並沒有特別想到他,不過既然你提起來了,他不是嗎?」
「不,不!雅安。」麥爾抗議道。「你不能不公平。」
嘉培露出又有趣又驚奇的表情沉思道:「這倒是個很有趣的理論。」
「這種討論太沈悶了。」凱馨微笑抱怨道。「簡直跟這齣戲一樣沈悶。現在我們都知道,如果雅安是英國那個時期的王后,那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亨利會在打獵時碰到一件致命的意外,不然就是在夜裡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嘉培大是不以為然。「也許她從前小一點的時候會這麼做,現在她已經是個淑女,不會這樣蠻來了。」
「如果你這麼想,那就大錯特錯了。」凱馨掠了雅安一眼,卻發現她的姊姊面紅耳赤,不覺愣了一下。
有的時候,凱馨的直覺和她母親一樣敏銳。雅安勉強振作精神,強笑道:「我抗議,有人中傷我。」
「我懷疑--」凱馨才要說下去,看見雅安的臉色,下面的話便沒有說出口。
「哈,幕總算又開了。」羅莎適時接過話,引開女兒的注意力。可是儘管她笑容可掬,望著雅安的眼神卻深不可測。
夜晚繼續下去。審判的一幕充分的戲劇化,賺來許多熱,淚和扼腕嘆息,柯夏露的演出精彩至極。接下來的鬧劇也很緊湊。雅安原本意興闌珊,看下去竟生出興味來。女主角是個黑髮動人的女演員,演技平平,身材卻是一流的。節目表上印著她的名字:米賽兒,杜若維目前的情婦。
雅安舉起她的放大鏡,仔細地打量那個女演員。男人在這樣的尤物身上能發現什麼?除了一個暖呼呼的身體,她們還能提供什麼?也許那就夠了,反正男人也只要這個!也許男人寧可要一個好聚好散的女人,倦了就丟,各自聳聳肩,再去找下一個伴侶?這當然省事得多,可是她仍舊覺得若維的品味不會這麼低俗才對。
他們離開戲院時,外頭已經下了半天雨。細雨蒙蒙中,街燈閃爍迷離,一輛輛馬車排隊要拉到大門前,讓那些衣香鬢影的仕女可以直接上車,不會弄濕貴重的禮服。駕駛座上的車夫爭著罵人罵畜生,破腳的小孩拿著廉價的傘到處兜售,戲院前一團紛亂。
雅安、凱馨、羅莎和默雷以及麥爾站在檐下,等著嘉培去把他的車夫找過來。羅莎邀麥爾和他們共進晚餐。「剛好成雙。」她說,完全無視干默雷的冷淡。。
馬車到時,雨勢開始轉成傾盆大雨。等到他們所有人好不容易都塞進車廂,卻仍然行不得也,因為前面的路都擠滿了馬車,一時交通嚴重堵塞。嘉培的車夫好不容易捱到一條岔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轉進去,希望找到其它的路回家。
把喧囂嘈雜都丟到後面去,大家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他們已經離開煤氣燈區,街道越來越暗,也越安靜。馬車放慢速度,轉進另一條路。這兒的建築物都破破爛爛的,沿街是些小商店,間或雜著酒氣黃天的小酒館。路邊都是些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有些還摟著祖胸露背的女人。
凱馨探出窗外張望了幾眼,趕快緊緊抓住默雷的手臂。他拍拍她的手,心裡卻也七上八下的。嘉培抿著唇,傾過身去敲通往駕駛座的小窗,催促車夫趕快些。
在他們前面,一輛騾車從一條小巷弄闖出來,恰好就擋在他們面前。車夫咒咀一聲,扯緊僵繩,四匹馬硬生生煞住腳,那隻騾子受驚木住,竟撒蹄踢到車夫。
車廂猛的往後撞了一下,就在這時,一個人從旁邊竄出來,搶上去拉開車門。騾車的車夫也丟下他的車,抽出一把手槍,跳下駕駛座,直奔過來。
事出突然,羅莎嚇得往後倒,嘉培著急地彎過身去,連忙握住她的手。麥爾鐵青著一張臉,一手握緊拐杖,另一隻手抽出杖身的藏劍,同時搶到凱馨前面去保護她。默雷脹紅了臉,也不知是在生麥爾的氣,還是痛恨那些突襲的人,接著他也從外營裡面拔出一把手槍。
「別動,各位。」車門口面目猙獰的男人咆哮道。他手上握著的一把大左輪槍,暗沉沉地閃著光,槍口分別指向三個男乘客。嘉培、默雷和麥爾宛如泥塑木雕,動也不敢動。
雅安聞到那個人身上一股野獸般的氣息,想到在城市裡居然有人如此囂張,心裡一把無名火起,連恐懼都給忘了。她從裙子底下悄悄抬起腳來,鬆開裙箍,猛然賜高。
她的動作如此出其不意,那個人措手不及,手裡的左輪槍猛然給她踢開,飛上天去。就在同一瞬間,默雷開了火,碎的一聲,那個人連連往後退。
騾車車夫幾乎趕到車廂旁了,聽到槍聲,他穩穩站住腳,抬眼望進車廂,兀自看到青煙繚繞,臉色立到慘白如紙。「我的天!」他悶喊一聲,旋轉身子,拔腿就跑。
還有第三個攻擊者,他連看也不敢看,直接就從車后跳下來,沒入黑暗中。拉車的騾子給槍聲嚇著了,拉著空車跌跌沖沖地往空街跑過去。頃刻間,一條街又恢復了原先的寧靜。
「射得好!」麥爾說道,興奮地拍拍默雷的背。
「那傢伙死了嗎?」默雷問道,俯身望出去看他的犧牲者,他的臉色蒼白得分不出是後悔,還是憤怒。
「我想應該是,射程那麼近。」麥爾還劍入梢,轉向突然哭出聲來的凱馨。
默雷也注意到未婚妻的難過。以及那個克羅依人握住她雙手的樣子,趕快伸手把凱馨擁進自己懷裡。「我們還是上路吧!」
「至少我們應該看看他是不是還活著吧?」雅安反對道。
嘉培正忙著用羅莎的小扇子幫她扇風透氣。「我們可以去通知警方,讓他們來處理。」
「我來看看他。」麥爾說道,不等其它人反對就跳下車去。他跪在仰躺的身軀旁,俯身去查看他還有沒有心跳。不到一秒鐘他又站起來,從口袋裡抽出一條手帕擦手。
「怎樣?」默雷問道。
「正中心臟。」
麥爾勉強鎮定下來,返身回到車上。馬車繼續上路,他們沉默地過了幾條街。最後嘉培說:「這些槍匪越來越大膽了。」
「為什麼不呢?」羅莎冷笑一聲道。「警方只會聳聳肩,說他們警力不足,怎能怪盜匪越來越猖狂。」
嘉培點點頭。「說的也是。」
雅安望出車窗外,她的雙手哆嗦個不停,有一種嚴重想反胃的感覺。因為她的行動,一個人死了。事情發生得太快,快得沒有收手的餘地。就某種特殊的角度來看,這似乎是個惡兆。同樣的事可能再次發生嗎?可不可能因為她涉入另一個危險的情境,因為她綁架若維,阻止他和默雷之間的衝突,所以另一個人死了?
她還以為她在阻止死亡,說不定她才是禍首。
翌日是星期六,天氣轉晴,天空便明亮了許多。雅安起得很遲,羅莎和凱馨也是。看戲已經夠累了,後來的一場驚魂更是折騰。然而雅安睡不著,腦子裡繞來繞去的總是杜若維,她要拿他怎麼辦才好。
十一點鐘,女僕端著熱騰騰的咖啡進來。那一臉明亮的笑意和咖啡的芳香讓雅安的精神為之一振,她勉強自己爬起來,好好梳洗了一番,開始打點這一天的行事。她只想把時間塞得滿滿的,能夠暫時不要想到杜若維就好。
然而不管她在做什麼,心思都只有一半,中午麥爾來訪,凱馨和羅莎熱烈地歡迎他。雅安卻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談論昨天的驚險事迹,連湯走到盆子外面去都不察覺。麥爾殷勤地拿過她的小湯匙時,她反而嚇了一大跳,惹來滿桌的笑聲。
為了散心,傍晚時分她自己到河堤去散步。紐奧良的周末是河船啟航的日子,加上天氣轉好,所以河堤上比平常還要熱鬧許多。雅安在聖路易斯大教堂的尖塔旁,漫不經心地數著河上往來的船隻。五點過後,天色漸漸暗下來,河上紛紛亮起船燈,遠遠望過去,這還成一條悠悠漫長的銀河路。
啟航的汽笛聲此起彼落,響徹四方大地。也許若維躺在他的小房間里也聽得到汽笛響,他會想象河上那些男女可以自由來去。然後他會不會想到她,想她這個時候正在幹什麼?
她應該在農場。若維在那裡,她在那裡製造了問題,也應該在那裡尋找答案。一時的衝動和憤怒已經過去了,逃避並不能改變任何事。她總有辦法去跟若維達成協議,能夠讓她放了他又不會遭到報復。如果她不在飄夢樓,她什麼也做不到。
她突然下定決心,走下河堤。如果快一點,她還能趕在午夜之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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