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原本,下棋只是知識分子茶餘飯後的消遣,後來卻在路易斯安納掀起熱潮。自從紐奧良出現一個下棋冠軍莫保羅之後,許多一輩子沒摸過棋子兒的人突然都著了迷,覺得這是最佳娛樂。女士們出門時流行攜帶一種小巧的磁石棋盤,家裡的餐桌旁也常擺著一盤棋。
雅安父親的棋盤是件有兩百年歷史的古董。盤身由緞木打造,刻出黑白方格,棋子則是銀色和青銅色鑲底,金邊鑲飾,內嵌彩色琉璃。每顆棋子都雕刻得很精細,從皇後到小卒,個個栩栩如生。小時候,雅安最喜歡拿它們辦家家酒。把玩它們給她很大的樂趣,現在還是一樣。
現在雅安收拾餐桌,若維換好衣服,然後他們合力把棋盤擺好。她先在爐里多添一些柴火,免得到時候還要分心。等到馬休來把餐盤撤走時,她又吩咐他轉告丹妮,午餐也一併開在機房。最後她和她的囚犯各自落座,共同面對一方棋盤。起初,他們還不知道對方的實力,落子都很謹慎。雅安的父親是一個老成持重的棋手,最喜歡鑽研書上的棋譜,可以說比較偏好古典的棋法。雅安沒有那種按部就班、步步為營的耐心,她喜歡衝鋒陷陣,出其不意的攻城掠地,卻又十分機警,一有不測,抽身就退。她慢慢發現,若維的棋藝古典與前衛兼而有之,還有一種她從沒碰到過的拜占廷式的精密布局。最可怕的是,他常常可以準確地預估她的棋步,幾乎令她為之技窮。她並不假裝自己的棋藝有多出色,然而他攻城掠地的速度快得令她由沮喪到不甘心。她打起百般精神,慢慢的,他進攻的速度放緩了。
一整個早晨無聲無息地過去。中午時分,他們仍然在下棋。他們吃著冷肉、硬麵包和水果派,兩雙眼睛都沒有離開過棋盤。兩人之間的拚鬥是友善的,然而一樣的激烈。沒有人讓子,也沒有人要求讓子,雙方都是憑全力在搏鬥。
雅安有充分的機會發現到,若維是一個雍容大度的勝利者。他不會幸災樂禍,而且除非她問,也不會搶著指出她的錯誤。他面不改色地從棋盤上取走她的棋子,眉宇間沒有洋洋得意的神色,也不像惱意的報復。當她破壞他的布局時,他就算懊惱,仍舊衷心欣賞她的手法。到了下午,他們陷入一場拉鋸戰,他不由得給她一個苦笑。
直到那個時候,雅安才發現到,她下得太專心,竟忘了原來下棋的目的。她不知道若維是否也有同感,或者他是為了給她一個好印象,故意裝出好的棋品,她沒有辦法知道。除此之外,她也不曉得他從她的棋品上窺知多少的她,她更不知道那有什麼關係。
「很有意思,」若維說,靠回椅背。「再多點練習,你的棋力會銳不可當。」
「你真客氣。」
「這不是客氣話,我還得感激你今天犧牲這麼多寶貴的時間。」
「你倒說得我像個殉道者似的,其實你才是罷!」她煞住,不願提起他的囚禁狀態。」
他柔聲道:「如果這是殉道,一定有許多男人爭著倒在你的門前,求你布施。」
雅安直看他一眼。「下一次,你就要說跟我下棋是一種享受了。」
「部分的確是。」他迅速回答。
她聽出他的意思,不由得暈生雙頰。可是她又不願露出窘態,急急地想出話來岔開去。「現在會越來越不方便了。我知道令堂住在紐奧良,身體不是很好。如果你願意寫張便條的話,我可以派人送去。」
「不需要了。昨天我已經送過去了。」
「我懂了,你賄賂馬休。」
「他很仔細地看過我的便條,確定我的確沒有泄漏目前的狀況。」
她搖搖頭。「這不像馬休的作風。」
「我告訴過你,他為我覺得難過。」
「你利用他的同情心了。」
「只有一點點,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真難得,你會想到讓令堂安心。」
他的眼神暗了一下。「你覺得我比我願意表示出來的還要關心我母親?」
「我不知道對你應該有什麼看法。」她勉強正視他的目光。
「還不錯,」他說。「總算進步了一點。我們再下一盤好嗎?」
馬休剛好端咖啡和點心過來,雅安乘機休息了一下,重新檢討自己的布局。咖啡正好提神。要搶在若維前面設定她的布局實在太累了,著實需要一點刺激。
沒過多久,她和若維各飲了兩、三杯咖啡,銀壺就幹了。坐在她對面的那個人從褲袋裡掏出一支髮夾,在指間轉來轉去,專心在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走,好象並沒有意識到他自己在做什麼。
一支髮夾。她的髮夾。一定是那一晚她掉了的,走得太急,沒有揀到。只要他有足夠的耐心,技巧不錯的話,這樣一支髮夾正是最好的鑰匙,至少傳說是如此。小的時候,她為了想知道櫥櫃里裝的是什麼新年禮物,曾經試過這個法子開鎖,不過沒有成功。若維在牢里待過幾年,他不可能不知道這種伎倆。
可是如果他知道的話,為什麼不用?為什麼他還坐在她對面,足踝上鎖著腳鐐?為什麼他不開了鎖,打倒馬休,然後揚長而去。他有什麼理由要留下來?她簡直不敢去推測他的用心。最可能的理由是,他在等她回來,等到他能逮到她沒有防備的時候,然後進行他渴望的特殊報復。
一想到這個可能,她就覺得頭皮發麻。她瞪著他,那冷峻分明的臉現在變得柔和了,甚至還帶著一絲苦笑。察覺到她的凝視后,他也抬頭看著她,唇邊掠過一抹飄忽的微笑。她立刻知道,他完全曉得自己在幹什麼。亮出髮夾就是他的一步棋。他在等她回手,好整以暇地想看看那會是怎樣的一手。
不!她又在臆想了。他不是那種計較小恩小怨的人,這一點她有把握。
問題是,如果他真要報復,那就絕對不只點到即止。他已經為自己討到一筆可觀的代價,這一次他又會重施故技嗎?她又抵抗得了嗎?不!這一回她拼了全力也一定要抗拒到底。
她有一個辦法,可以發現他到底居心如何。她隨便舉起一隻手,挽住掉下來的一揖髮絲,然後另一隻手伸向著若維,輕俏地說:「你找到我的髮夾了,這些小東西真會躲。麻煩你給我好嗎?」
他望望手上的髮夾,抬起頭來,唇邊的笑痕更深了。「你需要?真抱歉,恕難從命。」
「為什麼?」她裝出訝異的神色,一顆心卻已急如擂鼓。
「就說是一種浪漫情懷吧!對你而言那只是一支髮夾,一個有用的東西。對我來說它卻是一項紀念品。有的時候,男人也跟女人一樣,喜歡保留一些能夠喚起美好回憶的東西。」
罵人的話已經涌到舌尖,轉了一轉,又給她便生生地咽回去。那對黑眸背後出現一奇怪的表情,足以令她倒抽一口冷氣。她不能確定什麼,可是她寧可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她是一個大傻瓜。憤怒又像漲潮一樣回到胸口。她沉聲道:「胡說!」
「胡說?你對自己未免太缺乏信心了。不過,如果你真的非常需要這支髮夾,也許,只是也許,你可以說服我放棄。」
「真的?」
「當真的,只要代價合理。」
「怎樣的代價才叫合理?」她懷疑地問道。
他假裝考慮了一下。「我們也許可以從一個吻開始,一個自動自發的親吻。」
「開始……」
他在笑她,站在完全的上風玩弄她,而且他也知道她知道這一點。不過她並沒有沮喪,反而平添了幾分應戰的勇氣。
「原諒我,」他誇張地客套道。「可是我漸漸有了一個野心。希望不必用強,就能一親芳澤。」
「難道這個就不是用強嗎?」
他挑一挑眉,目光澄明如水。「這只是贖回髮夾的代價而已。如果你覺得不值得,大可以拒絕。」
他完全知道他在做什麼。可是為什麼?為什麼?
「如果只是這樣?」她開口道。
「等一等,如果我們只是在談我要什麼,我可以說我要你的軟至溫香的身軀貼著我,心甘情願的,毫無保留的。」
滾燙的熱流傳偏她全身,從最隱蔽的角落湧上來,慢慢升到她的雙額。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說道:「你的要求太多了。」
他的眼眸中閃著微笑。「我要看著你放下頭髮,打散了被在肩上。我要你背對著我,要求我幫你脫掉衣服。我喜歡這件差事,剝開層層的你,像在探尋一件最古老的秘密。然後,當你身上只剩下一層凝脂潤雪的肌膚時,我要你轉過來面對我,安靜怡然地走進我的懷裡,好象你生來就屬於那裡。」
他突然住口,嘴唇抿得緊緊,好象他不小心泄漏了太多話。他們之間出現一片緊張的沉默,上面漂浮著一些難以言宣的情感。
雅安的自制力終於瓦解了。就像一根弦綳得太緊,淬然扯斷,她彈跳起來,搶過若維手裡的髮夾,拔腿就往門口路去。他也緊跟著站起來,可是鐵鏈一時絆住,雅安已經退到他的腳程範圍之外。
她面對他,一步一步地退向房門,上氣不接下氣地開口:「你開的價碼太高,你不應該那麼貪心。」
「你是個野性難馴的小巫婆。」
他的話中沒有她想象中的火氣。「我學來的。」
「在我的熏陶之下?我真該覺得受寵若驚。」
「可是你並不覺得,對不對?」
「不!你覺得奇怪嗎?不要介意。我知道你的尺寸了,雅安壞姑娘,下回我會知道該怎麼治你。」
雅安橫了他一眼,眸子深如冷海。「如果還有下一次。」
她轉身就走,留下他就站在桌旁,然而幾句輕柔而肯定的語絲仍舊飄了過來。
「會有的,」他說。「嗯,一定會有的。」
二月天暗得早,西天還殘留一抹微藍和金黃,可是濃蔭下的陰影已經越來越重,漸漸泛開去。不知哪裡傳來的吠聲,一個田裡的工人躺在他屋前的走廊上,一邊等他老婆做晚餐,一邊無聊地吹著笛子。雅安匆匆走過,雖然他舉手跟她打招呼,她卻沒有注意到。
木屋後面的果樹開始在抽芽或開花,草地也漸漸變青。清冷的空氣中,夾雜著一絲春天的香氣。短暫的冬天就要過去了,再過兩天就是狂歡日,再下去便接著平靜的四旬齋。一切的狂歡盛會就此告一段落,雖然羅姨和凱馨要在城裡留到復活節,雅安卻要先回來監督春播的工作。
那隻吠了老半天的狗終於安靜下來了。一陣微風掠過頭頂殘留的橡樹葉,捎來幾聲偷偷摸摸的腳步聲。雅安正低頭把她的髮夾夾回去,突然站住腳,把手放下來,轉過身去,望向她剛剛走過的路,心裡泛起一股奇怪的不安情緒。那個工人已經進屋去了,不遠處的教堂隱在暮色之中,鍾台矗立在它面前。她的右手邊是育嬰室,現在小孩和嬰兒都給母親接了回去,整個屋子都是空的。
更往後退,半隱在路彎後面,灰沉沉的軋棉機房悄然站著,沒有一點生氣。她又轉過身來,前面的主屋一片黑暗。通常如果雅安不在,丹妮都會在樓下和她的寢室留一盞燈。今晚她的管家不會以為她要留在機房過夜吧?她的燈呢?一定是過慮,她想。和主屋隔開的廚房燈火通明,她隨時都會看見那盞燈,引導她回到屋裡。說不定她還會碰到馬休出來接她,或者丹妮端著她的晚餐走進大屋。也許天還沒她想象的那麼晚,剛剛跟若維那一場,搞得她神經過敏了。可是從她小時候來到飄夢樓起,只要碰到黑暗她就會不安,更別提在黑暗中移動的東西了。
他們從車棚後面冒出來截住她,總共有五個人。每個都穿著灰朴朴沒有特殊式樣的衣服,頭上戴著骯髒汗濕的帽子,身材粗壯孔猛,臉上一色的塌鼻子,牙齒隙縫漏得老大,就像加拉丁區那些遊手好閒的混混。他們顯然很有把握,一個個露出猙獰的笑容,張開手臂,好象老鷹抓小雞一般向她圍攏過來。
在房子那邊比較安全,有武器,馬休會站在她身邊。然而那些人就擋在她和她的目標之間。往後退有教堂旁邊的大鐘,如果她能跑過去敲鐘示警,農場的工人就會跑過來幫忙。
那是她最好的機會。
她驀地轉過身,撩高裙子,拔腿就跑。小時候她常和吉恩賽跑,長大后又常常在農場穿梭來去,因此練就一雙好腳力。幾個人罵不絕口,跟在她後面追過來。她可以聽得見他們沉重的腳步聲,氣喘吁吁的呼吸。她跑得更快、更急了。
一隻鞋子脫滑掉,她絆了一下,迅速踢掉另一隻。他們正步步逼近。一股尖銳刺穿她的胸膛,每一日呼吸的空氣都噎在胸口。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教堂就在前面,鍾、鍾繩。
她伸長了手,抓住繩子,整個人往前撲過去,猛地一扯,鍾錘沉重地撞到鐘壁,發出一聲巨響,傳遍四方,震得她耳朵嗡嗡作響。
就這一聲而已。粗糙的大手已攫住她的手臂和肩膀,鍾繩從她手中盪開,立刻被抓牢,靜靜地垂著。唯一的一聲鐘聲效果難測,也許會被誤作是頑皮孩子玩的把戲,那是常有的事。
雅安給團團包圍住。她拚命亂踢亂扭,結果兩隻手臂給扭到背後,疼得她眼前金星亂冒。一隻硬得像橡木樹榦的臂條當胸橫過,壓得她的肺透不過氣來,胸口疼痛不堪。她聞到汗濕和廉價的煙草味,還有滿嘴的口臭直撲面前。「他在哪裡?杜若維在哪裡?」一個粗厲的聲音在她耳邊咆哮道。
她驚得呆住了,腦子一時轉不過來。等到胸腔的痛楚漸漸減弱之後,她才能迸出話來。「誰?你在說誰?」
「別跟我裝聾作啞,你曉得的,杜若維。」
「你為什麼會以為我知道?」疼痛才緩得一緩,那隻巨靈之掌又加把勁,算是一個威脅。雅安扭開頭,瞄了一眼抓住她的人。那一剎那,她覺得那張臉有點眼熟,一晃眼又記不得了。
「一隻小鳥兒告訴我們的。」另一個說道,嘿嘿地好笑起來。
「別在那兒油嘴滑舌。」第一個人斥道,把她的手臂又扭高了些,她的肩膀和手肘關節處喀嚓一聲,立刻從前心痛到後背。「我們不能跟她耗上一整夜。」
「他不在這裡,」她掙出話來。「真的!」
若維送信給他媽媽的同時,也傳信給這夥人嗎?或者,他是真的送信給他的母親嗎?還是直接傳到這批惡棍手裡?不管他是怎麼做到的,她死都不會告訴他們,而眼睜睜的看著他逃掉。
「我敢打賭,只要我們按倒她,掀開她的裙子,這小妞兒就會乖乖合作。」
「拜託拜託,她千萬不要太快說實話,等輪到我以後再說。」另一個又說道,使勁揉著他油膩的褲襠。
憤怒、嫌憎和掙扎之外,雅安又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顫。
雖然他們講得漫不經心,她曉得那不只是威脅而已,他們是玩真的。她使勁朝後踢向那個捉住她的人,往前想要掙脫他的掌握。然而她的手臂給扭得死緊,非得咬緊牙根,才不會叫出聲來。
她的頭髮在掙扎時鬆掉了,髮絲亂紛紛地被下來。第四個看起來比其它人都乾淨點的人走過來,手指頭插進一大片發瀑之中,揪成一隻拳頭。「真美!」他的聲音充滿貪婪,一口濃濃的愛爾蘭土腔。「這是我見過最漂亮的頭髮。」
「退下。」抓住雅安的人大喝一聲,他顯然是這群人的頭子。
另一個人不理他,自顧讓他的手沿著長發滑到另一邊胸前,手掌就停在那兒。「真的美極了。」
「我說,退下。」
「你去死吧,紅仔!」
兩個人怒目相視,空氣中凝聚成一股暴力的氣味。其它人紛紛往後退,把空間讓出來。
就在他們沒注意的時候,一個人從陰影中走出來。他的身材削瘦高挺,穿著僕人的白色制服,雙手握著一把決鬥用的手槍。馬休的聲音緊張顫抖,然而當他喊出聲音時握槍的手卻穩定、沉著。「放開小姐!」
「造了他!」頭子立刻發號施令,一邊把雅安拉到面前擋住他自己。
腳步聲和扣扳機的聲音同時響起,馬休在倉促間開火,一槍落空,馬上就被撲倒了。拳頭像雨點紛紛落在他身上,手臂此起彼落。
「住手,喂,住手!」雅安叫道。
「好了,夠啦!讓他起來。」
馬休被架起來,可憐他根本站不直,兩手捂著肚子。他的臉上鮮血淋漓,一隻眼睛已經開始腫起來。他看著雅安,滿面羞慚。
「一個真正的英雄,」那個頭子冷笑一聲。「告訴我們杜若維在哪裡,小子!我們說不定會放你的女主人走。」
「不!」雅安喊道,立刻疼得說不出話來。
馬休的棕色的眼睛落在她臉上。「我很抱歉,小姐。可是我還能怎麼辦呢?」
稍後雅安和馬休就給半推半拉地帶向機房,雅安一路給她的裙子牽牽絆絆,頭髮甩前盪后。黑暗中,幾雙手乘機毛手毛腳,挨挨擦擦地貼擠她。她只覺得噁心得想吐,同時一股無助的怒火在她體內爆發。她只恨手上沒有一把刀,可以千殺萬砍。她想抓人,想跟人,想咬人,無論有沒有用,她都無所謂。
領頭的人開鎖進去,她的機會來了。他把她交到另一個人手上,兩手同時用力扭轉沉重的鑰匙。那個看她的人低估了她的力氣。他只是鬆鬆地扣著她,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嘴巴湊過去要吻她。她扭開手腕,反手撞上他迎上來的下巴,那個人防犯不及,整顆頭給磕飛到一邊。她的手不停,拳頭跟著追到他面門上。那人悶哼一聲,連連後退。她把裙子一提,又要起跑,可是那個首領擋住她的去路,他的帽子底下露出一絕銹紅色的頭髮。在他身後,小房間的門旋了開來,她督見若維從棋盤前站起來,長身擋著昏黃的火光。
「該死的小野貓,」叫紅仔的頭子唾涎道。「滾到你的地方去。」他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丟進房間里,門砰地關上,喀嚓一聲上了鎖。
雅安跌跌撞撞地衝進房裡,披了滿頭的散發,若維趕快過來扶住她,她便抵住一個結實的胸膛,然後她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出聲來。就這麼緩得一緩,她的怒氣又回來了,全身抖得像風中樹葉一般,猛然推開他,往後直退到牆邊。她把兩手抵住牆壁,穩住身體,眼睛拚命眨動,想把眼淚眨回去。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若維看見她那樣的蒼白狼狽,不由得血脈憤張,急著向她走過去。
「滾開!」
若維應聲站住腳。她一時激動過頭,忘了他根本碰不到她。他等著她發現這個事實,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平靜下來。
「雅安,告訴我!」他說,聲音低而顫動。
「別裝蒜了!」她厲聲叫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發誓。」
「他們是你的人,聽你的命令。發號施令呵,大統領,他們就會聽命行事。」
「他們不是我的人。」他試著向她解釋,希望她能夠相信他。
「他們在找你。如果不是你派他們來的,他們怎麼會知道你在哪裡?」
「可能是你在紐奧良說溜了嘴,傳出去的。我怎麼知道?可是他們跟我絕對沒有關係。」
雅安不相信他。他碰不到她,只要他鎖在腳鏈中,他就沒辦法碰到她。他不喜歡這樣。他要就跟她近前,所以什麼話都說得出口。「那他們為什麼要找你?」
「我不知道。」
「你說謊。」
「你以前相信我的話。」
「我錯了。」
他不會求她。「他們有多少人?有沒有武裝?」
雅安惡狠狠地瞅他一眼。他裝的那麼著急的樣子,好象這些消息對他真的很重要,可是她不會再上當了。
若維又試一次。「如果他們是我的人,為什麼不放我出去?」
「我只能假設你是故意要這樣。」
「想想看,雅安!」他逼近一步。「如果我想不擇手段的得到你,過去二十四小時我隨時都有機會,根本不必找人幫忙。」
這是真的。「你送信的時候,不曉得我還會再回農場來。」
「在那種情況下,我的指令一定會不一樣。」
她飛快地想了一遍,心裡漸漸平靜下來。「他們為什麼在這裡呢?到底有什麼目的?」
有一個,不過他寧可不說。「問得好。你有沒有什麼看法?」
「沒有。」她簡短地說。
「他們現在在幹什麼?」
「我不知道。」
她移向火堆,把手放在火上烘暖,剛剛碰到這種事,她只覺得冷進骨髓里去了。她這一動,靠得若維近了些。不過若維很清楚,那並不是意味著她完全相信他了。她的樣子就像一隻嗅到危險氣息的小鹿,只要他走錯一步,她馬上又會落荒而逃。所以他只是背靠著床柱,兩手環抱在胸前。房裡一片寂凈,他們都在側耳傾聽,想要聽得一點風吹草動,可以判斷小小的房間外頭正在正行什麼勾當。沒有,一點動靜也沒有。
一般而言,雖然農場莊園地處偏僻,打家劫舍的事還是難得發生。南方的男人因為常打獵,大多是很好的射手,而且他們的脾氣也很躁,只要有不速之客隨便踩上他們的土地,立刻槍口相向,不假辭色。而且除了主人之外,僕人裡頭也不乏槍擊好手。誰要是不識相,膽敢貿貿然闖進去,通常會吃不了兜著走。
誠如雅安告訴過若維的,她自己也是騎射的一流好手,馬術也不差,然而他們是被人奇襲,才會吃這麼大的虧。土屋裡的人如果知道出了事,一定會趕著來救他們的女主人。雅安並不懷疑他們的忠誠。問題是,他們需要一個領袖。就算他們知道出了什麼事,也得有人明確地指揮,他們才能幫忙。如果馬休沒事,他自然會發號施令,不然丹妮也可以。不過照現在的情形看來,他們母子多半也是自身難保了。
如果那些人的目的只是單純的搶劫,也許他們會將主屋洗劫一空,破壞之後再揚長而去。或許,奴隸--這個地方最有價值的財產--才是他們的目標,他們可能會把人擄走。不過這兩樣都不太可能,他們既然問到若維,不管他如何否認,他一定是他們出現在此的原因。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一個小時發去了。黃昏的餘光消逝,夜色跟著降臨。雅安和若維都沒有去點燈,任憑房裡的光線越來越黯淡,到了最後,只剩下爐里金黃色的火光閃爍跳躍。雅安跌坐在爐前的地板上,拱著膝蓋,下巴擱在上面雙眼望著火焰。過了幾分鐘,她不知不覺地合上眼睛。
若維站在原處,望著火光在她姣好的面龐上明滅飛舞,一絲陰鬱的微笑浮上他的嘴角,追了他七年的鬼魅,終於還是逮住他了。他殺死吉恩,為求解脫,他一再地走上絕路。然而死神不要他,不管在無數的戰役和監牢中,弟兄們紛紛倒地,他就是死不了。他在賭桌上一擲千金,不但沒有毀滅,反而因此致富。他想在女人的懷中尋求遺忘,結果得到的卻是他不想也不配得到的縷縷情絲。他踏踏獨行,到頭來他的孤僻竟吸引了無數朋友。事實上,他是走遍全世界,專尋絕境,卻每一次都毫髮無損的回來。一直到現在。一直到他在舞會遙遙看見韓雅安,突然認出那個鬼魅的身形。
他愛她,愛她那麼多年了。他在化裝舞會上看見她,就無法遏止接近她的慾望,那種是跟呼吸一樣自然而且強烈的需求。他覺得如果他不能接觸她,即使只是躲在偽裝之後短暫的一刻,如果不能,他的餘生都將化為塵土,毫無意義。
他的被綁架完全是一個意外,他不能不承認。當他恢復知覺之後,一想到竟然有人膽敢劫持他,再加上劫持他的理由,氣得他差點就要做出以後會後悔一生的事來。後來,等到他有充裕的時間思考之後,這次事件竟成了千載難逢的良機。跟倪默雷在紐奧良的決鬥並不急。只要能找到方法逼雅安來看他,跟他談話,接受他的生而為人的價值,他就滿足了。若不是因為一時軟弱,讓他不計代價一定要得到她的衝動,說不定在她決定放他走的時候,他還能走得開。但現在不可能了。他不願意離開她,也不會讓她從他身邊進開。就算刑期結束也不行,絕不。
門上傳來一點輕微的軋軋聲,雅安吃力地張開眼睛。連著幾夜晚睡早起,又碰到這麼多事情,她只覺得全身的骨骼都彷彿要散掉了一般,又倦又累又痛。她發現她根本動彈不得。
若維微微一笑,直起腰桿,儘可能朝門口靠近。當他接近時,軋聲又響起了。
「是誰?」他壓低嗓子問道。
門上的小鐵窗給誰開來,一個細微的聲音飄進來。雅安聽出是主屋的一個女僕。「馬休派我來的。他沒辦法過來,因為他和丹妮都給鎖在一個房間裡頭。他叫我告訴你和小姐,那些人現在只是坐在屋裡大吃大喝,什麼也沒做。他們在等一個他們叫他老闆的人。」
「我知道了。」
「我現在就得走,免得他們起疑。」
若維謝過那個女孩,他們便聽見她輕巧的腳步聲走下樓梯,走出機房。
雅安倦意全消,直瞪著暗色中那個高大身軀。太不可思議,突然間她必須相信他跟那些人毫無瓜葛。她覺得胸口一陣絞緊,緊得她幾乎無法呼吸。為了驅除那壓迫感,她清一清喉嚨,暗啞地說:「那是什麼意思?」
他轉身走向她,黑眼珠背後映著紅色的火光。「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出奇的生硬。她轉過頭,望進漸漸微弱的火苗這個老闆會是誰,她試著思考,可是腦袋卻拒絕運轉。看來一點線索也沒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個人不是若維。她聽到他折回床邊時,鐵鏈的撞擊聲。他在床沿坐下來床墊吱呀地陷下去。隔了許久之後,他才再度開口。「沒有木柴添火了。」
他說得對。他們這一天已經用盡房裡的柴難,馬休還沒來得及補充。爐里剩下一堆紅艷艷的炭塊留有餘溫,可是沁濕的寒氣從四面八方鑽進來,屋裡開始涼風習習的。
「如果你一直坐在地板上,你會冷死。上床來吧!你可以窩在被子里。」
「我很好,謝謝你。」
他柔聲斥道:「你真是我見過的最頑固的女人。」
「就因為我懷疑你的話,沒有服從你的每一個指示,就算頑固?如果以前沒有其它女人這麼做過,你一定是給寵壞了。」
「我原本打算髮揮騎士精神,把整張床都讓給你。」他慢吞吞地說。「可是如果我必須站起來,我拒絕對任何後果負責。」
「如果我告訴你,在目前的狀況下,你的威脅實在有點愚蠢,你可以原諒我嗎?」
「挑個好一點的時間再來告訴我。你若是敬酒不吃非吃罰酒不可,那也怪不得我了。」
「你不覺得一個囚犯不應該這麼囂張嗎?」她反唇相譏。
「不!」
上一刻他還優哉游哉地坐著,下一秒鐘他就彈跳起來,閃電般的步伐向她移過去。她只來得及伸出一隻手擋他,他已經抓住她的手臂,繞到他的脖子後面,然後一手放在她背後,另一隻穿過她的膝蓋。她吃驚地喊出來,兩腿亂踢,卻還是硬生生地給凌空抱起來。她接觸到另一對陰鬱的眼神時,立刻安靜下來。好象成了大理石雕像。
他的手臂箍著她,比鐵條還硬。他的心跳清晰可聞,和著她自己的心跳一起一落。那對黑眸的背後,有種令她兩頰發燙的表情。幾秒鐘過去后,她又窮於掙扎,頓上的紅暈幾乎如西天的紅霞一般地深。她唯一的武器只有不屑,所以她便抬起下巴,沉默地瞪著他。
他的睫毛垂下來,在頰上投下兩道細長的陰影。他抱著她走到床頭,單膝落在床墊上,把她放下來,然後自己也躺在她身邊,順手拉過床單,蓋住他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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