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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綠黛一分也不差地準時出現。她整潔,冷淡地走過來。淺褐色眼珠認為這是件好玩的事,如果要做件搗蛋的事,她也會參加的樣子。
我帶她到等在路旁的計程車前,計程車司機下車給我們開門。
坐定后,方綠黛向我看了一眼說:「你是個私家偵探。」
「嗯哼。」
她說:「我對偵探一直有一種概念。」
「怎麼樣的概念?」
「大個子,有力氣,老威脅人,或是怪裡怪氣化裝的人。」
「以偏概全是相當危險的。」
「你的生活一定很刺激。」
「假如你停下來想一想,是很刺激。」
「有的時候,你會不會?」
「會不會什麼?」
「停下來想一想呀。」
「多半不是你所指的那一種。」
「為什麼?」
「一個人不會停下來分析自己在過什麼樣的生活,除非他不滿意現在的生活方式。所以我感激上蒼給我現實的一切,從不把自己拿來與別的生活方式比較。」
她想了一下說:「我想你是對的。」
「哪一部分是對的?」
「除非不滿意現實的生活,否則不必去想它。不知你做偵探有多久了?」
「想起來好像已很久了。」我說。
「一出社會就幹這一行?」
「不是,起先想做律師。」
「怎麼中斷了呢?念不完?」
「不是,我都已拿到營業執照了。」
「又如何?」
「有人不准我營業。」
「為什麼?」
「我在目前我國法律中找到一個漏洞。一個人可以謀殺另外一個人,而法律對他一點辦法沒有。」
「之後怎麼樣?」她問,顯得非常有興趣。
我說:「他們吊銷我執照。」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謀殺了一個人,而後怎麼樣?」
「我沒有真的去謀殺一個人。」
「是不是有人殺了人,而脫罪了?」
「這說來話長。」
「有空我倒很希望能聽聽。」
我說:「他們吊銷我執照的時候,認為我無知,我的理論靠不住,而且是一個危險不合時宜的理論。」
「之後如何?」
「之後,」我說,「我挺身而出,證明給他們看。」
「是什麼人殺了人?」她問。
「他們以為是我。」
「你是讓我乘飛機吧?」
「只是讓你乘計程車。」
堅定的褐眼看著我:「唐諾,弄不好,我真會相信你。」
「最好相信,騙你我有什麼好處?」
「那麼這些人為什麼說……說你想到的是不對的呢?」
「法律界與律師公會聯合起來,開始研究,把這個法律漏洞補起來。」
「補起來了嗎?」
「一部分,他們只能修改州法,而這個漏洞是在憲法里的,至少他們概念已經變了。」(註:以上是事實,《初出茅廬破大案》一案寫成后,美國司法界曾起極大之波動,修改部分法律,請看《初出茅廬破大案》。)
方綠黛說:「殺一個人,可以鑽法律漏洞不判罪,那不非常危險嗎?」
「看你從哪一方向看,定罪本來應該純由法律立場來看,不能憑某些人之好惡。我發現的法律漏洞,法官們已一再研究,最後總會有個決定性改變。律師也會依此保護他們當事人權益……你告訴我一點王雅其的資料好嗎?」
「嘿,改變話題好快。這本來是你叫我坐計程車的目的嗎?」
「不是的。」
「你要知道他什麼?」
「有關他的每一件事。」
「也知道不多,到了公寓我會告訴你。」
車行幾條街,我們兩個都沒有開口。
「你看起來很年輕。」她說。
「實際上不見得。」
「25?」
「多一點。」
「多得不太多。」
我沒有回答。
「你替別人工作。」
「我替別人工作了一段時間,現在我占事業的一半利潤,我們找點別的事談談。新奧爾良?政治?或許你的戀愛史?」
她仔細地看著我,臉上沒有笑容:「我的戀愛史?」
我說:「我只是給你幾個話題做參考。你為什麼對你的戀愛史特別敏感?是不是逃避什麼?」
她想了很久,我可以看到她嘴角重又泛起笑容:「我想你是很聰明的。」
我從口袋取出一包香煙:「來一支?」
她看了一下香煙的牌子:「好。」
我把一支煙從煙盒中抖出一半。她拿過,在拇指甲上敲了幾下,等我給她點火。我用同一根火柴,點著我們二人的香煙。計程車慢下來,她向車窗外望去:「前面一點,就這裡靠右。」
「要我等嗎?」付錢給計程車后,司機問。
我看著方小姐,問道:「要不要他等?」
她躊躇半刻后說:「不要等了。」隨即又急急加上一句:「你反正可以另外再找一輛的。」
計程司機解釋道:「我可以等10分鐘,不收等候的錢。這裡離市區遠,回去反正也是空車。」
「不必了。」方綠黛肯定地說。
我又給了他一點小費,跟她走過人行道。走上一層短石階,看她打開信箱,拿出兩封信,匆匆看一下發信人,把信拋進皮包,順手拿出鑰匙開門。
她的公寓在2樓,我們爬樓梯上去。公寓有兩間,都很小。她指定一個椅子請我坐下,說道:「你坐這裡,我去找找,看看王先生的信,要稍稍花點時間。」
她走進卧房,把門關上。
我隨便拿起一本畫報,把它打開,這樣我可以把頭埋在裡面,但眼睛可以不受限制的觀察周圍環境。
她住這個公寓不會太久,整個所在還沒有表現出她的個性。桌子上雜誌很多,但只有一種是訂戶,以她名字郵寄來的。這一種也沒有以前幾期的,可以打賭她住這裡不到6個禮拜。
大概5分鐘后,她很滿意地自卧室出來。「找了很久。」她說:「但是住址沒有房問號碼,只有大樓名稱。」
我拿出鋼筆和記事本。
她打開那信紙,自我坐的地方,只能臆測信是女人手筆。她說:「王雅其……住在,喔,真是的!」
「怎麼啦。」
她說:「信上沒有他住址,我以為有。我還是要去找我的小冊子。我以為我朋友信中有,現在我想起來了,他在臨離開時,給我他的住址,我記在我的小冊子里,請再等一下。」
她帶了那封信,回到卧室,一、二分鐘后又出來,兩手翻著一本小冊子,把信拋在桌子上。
「在這裡,王雅其,芝加哥,密西根大道,湖景大廈。」
「有房間號碼嗎?」
「沒有,是我弄錯了。我知道我只有大廈名稱,沒有房間號碼。」
「你說過他在那裡有生意。」
「是,那是辦公室地址,我沒有他住家地址。」
「你說他是做什麼生意的?」
「保險生意。」
「對,看看你的朋友會不會告訴我一點王先生的事。」我望著那封在桌上的信。
她大笑,我知道她看破了我的意圖。她說:「我相信從信里,你會得到些消息。但是,假如你真的在找王先生的話,王先生一定能告訴你,王先生的一切。」
我說:「那是一定的。」隨即又補充:「這是我們經常發生的困難,尤其對那麼常見的姓,好像姓王,又好像姓林。我們一和他本人接觸,當他聽到有筆財產等著,往往就再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我們真要找的人了,所以我們都希望先從各種不同方向打聽一下。」
她用眼向我笑著,突然變成出聲大笑:「講得不錯,但是你一定當我是大傻子。」
「為什麼?」
她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這種方法,來找一個神秘的遺產繼承人。通常為了替一件遺產案結案,律師會說,我們必須找到一位叫王雅其的人,他是王某某的兒子,王某某在某某年死了,只知道他兒子曾經在芝加哥開一個雜貨店。於是你們偵探就出來跑腿了,有一個偵探會問:『對不起,小姐,你認不認識一位在芝加哥開雜貨店的王先生。』我說:『我不認識,但是我有個姓王的朋友,在芝加哥做保險生意,你要找的人什麼樣子的?』偵探說:『老天!我不知道他長成什麼樣,只知道一個名字。』這才是一般進行的方法。」
「怎麼樣呢?」我問她。
「這才是我要問你的。」
「你的意思,我調查的方法與眾不同。」
「是的,大不相同。」
她等在那裡,料想我會用不少口舌來解釋。正在此時一陣敲門聲響起,她把注意力轉向門上,雙眉完全意外地蹙在一起。
敲門聲又再響起。
她站起來,走到門邊,一下把門打開。
一個男人聲音,急急,期望地說:「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你偏要試試。現在好,親愛的,我……」
我起先沒有向門口看,當他話音突然中斷的時候,我知道他一面說,一面推著她走進房裡來。突然停止不說話是因為見到我大模大樣坐在她房中的原因。
我不在意地把頭轉向他。
我立即認出他是誰了,他是那天深夜3點半,在賈老爺酒吧前面,引起那麼多汽車喇叭騷擾的主要人物。
方綠黛轉身,看我一眼,對後來的訪客輕聲說道:「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他半推半就地被她推到門外走道,她把門拉過來,幾乎完全關上。
我也許只有數秒鐘時間,我知道動作一定要快。
我小心自椅上掀起,使不發出聲音。伸手一下攫住方小姐留在桌上的信。
信封上回信地址:阿肯色州,小石城,寶石大廈935室,發信人葛依娜小姐。
我急急把信看了一下,內容:
親愛的綠黛,你接信數天後,會有一位芝加哥的王雅其來找你。我把你的地址給了他,為了工作的原因,希望你能對他特別好,使他留在新奧爾良的時間十分愉快。給他看看法人區,帶他去好的餐廳,我保證你也會有好處,因為……
我聽到房門打開,一個男人聲音說:「好,就聽你一次,等下不能再黃牛了。」
我把信推回桌上。方小姐回進來時,我正拿了根火柴在點紙煙。
她微笑著說:「我們剛才在討論什麼?」
「沒有特別題目在討論。」我說:「隨便談談而已。」
她說:「你是個偵探,告訴我,這個人不先按我公寓門鈴,讓我替他開門,他怎麼可能進街上大門的。」
「這很容易。」
「怎麼說?」
「他可能亂按一個其他公寓,有人給他按開門鈴。他也可能偷開樓下的門,這種公寓外面的門,本來不用什麼好鎖。他為什麼要偷偷進來,不先按下面的鈴,突然找你?」
她神經質地尖銳地短聲大笑說:「不要問我男人為什麼做這種事。反正我也不懂。我想我已把王雅其……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
我接受她的暗示,站起來,同時說:「真是多謝了。」
「你……你是在這裡的?」
「是的。」
「噢。」
我不再問任何問題,但突然說:「我佔了你太多時間了,希望沒有耽誤……」
「不要客氣,你沒有耽誤我什麼。謝謝。」
她站在樓梯口,看我下樓,我從正門出去。向街的前後仔細看,尤其看那些停著的車子。看不到那位突然闖進方小姐公寓的高個子。
我有足夠的時間可以一看再看,因為我等了10分鐘才攔到一輛進城的空計程車,計程車司機說我運氣不錯,計程車很少到這個地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