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項工作進行到一半,我也結束了荒島上第四年的生活。
和以往一樣,我以虔誠和欣慰的心情,度過了我上島的周年紀念日。我常常閱讀《聖經》,並認真付諸實踐,再加上上帝對我的恩寵,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全新的認識。對我來說,世界是遙遠的;我對它已沒有任何關係,也沒有任何期望。可以說,我於世無求。總之,我與世界已無什麼牽連,而且以後也不會再發生什麼關係。因此,我對世界的看法,就像我們離開人世后對世界的看法一樣:這是我曾經居住過的地方,但現在已經離開了。我完全可以用亞伯拉罕對財主說的那句話:"你我中間隔著一條深淵。"首先,我在這裡擺脫了一切人世間的罪惡。我既無"肉體的慾望、視覺的貪慾,也無人生的虛榮"。我一無所求,因為,我所有的一切,已盡夠我享受了。我是這塊領地的主人,假如我願意,我可以在我佔有的這片國土上封王稱帝。我沒有敵人,也沒有競爭者與我來爭權爭勢。我可以生產出整船的糧食,可是這對我沒有用處,我只要生產足夠我吃用的糧食就行了。我有很多的龜鱉,但我只要偶爾吃一兩隻就夠了。
我有充足的木材,可以用來建造一支船隊。我有足夠的葡萄,可以用來釀酒或制葡萄乾,等把船隊建成后,可以把每隻船都裝滿。
我只能使用對我有用的那些東西。我已經夠用夠吃,還貪圖別的什麼呢?若獵獲物太多,吃不了就得讓狗或蟲豸去吃;若糧食收穫太多,吃不了就會發霉;樹木砍倒不用,躺在地上就會腐爛,除了作柴燒烹煮食物外,根本沒有什麼別的用處。
總之,事理和經驗使我懂得,世間萬物,只是有用處,才是最可寶貴的。任何東西,積攢多了,就應送給別人;我們能夠享用的,至多不過是我們能夠使用的部分,多了也沒有用。即使是世界上最貪婪、最一毛不拔的守錢奴,處在我現在的地位,也會把貪得無厭的毛病治好,因為我現在太富有了,簡直不知道如何支配自己的財富。我心裡已沒有任何貪求的慾念。我缺的東西不多,所缺的也都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小東西。前面我曾提到過,我有一包錢幣,其中有金幣,也有銀幣,總共大約值三十六金鎊。可是,這些骯髒、可悲而又無用的東西,至今還放在那裡,對我毫無用處。我自己常常想,我寧願用一大把金幣去換十二打煙斗,或換一個磨谷的手磨。我甚至願意用我全部的錢幣去換價值僅六個便士的英國蘿蔔和胡蘿蔔種子,或者去換一把豆子或一片墨水。可是現在,那些金錢銀幣對我一點也沒有用處,也毫無價值。它們放在一個抽屜里,而一到雨季,由於洞里潮濕,就會發霉。
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我抽屜里堆滿了鑽石,對我來說也毫無價值,因為它們毫無用處。
與當初上島時相比,我已大大改善了自己的生活狀況。我不僅生活舒適,而且心情也安逸。每當我坐下來吃飯,總會有一種感激之情,驚異上帝萬能,竟然能在曠野為我擺設筵席。我已學會多看看自己生活中的光明面,少看看生活中的黑暗面;多想想自己所得到的享受,少想想所缺乏的東西。這種態度使我內心感到的由衷安慰,實難言表。在這兒,我寫下這些話,就是希望那些不知滿足的人能有所覺醒:他們之所以不能舒舒服服地享受上帝的恩賜,正是因為他們老是在期望和貪求他們還沒有得到的東西。我感到,我們老是感到缺少什麼東西而不滿足,是因為我們對已經得到的東西缺少感激之情。
還有一種想法對我也大有好處,而且,這種反省毫無疑問對遇到我這種災難的其他任何人也一定大有用處。那就是拿我目前的情況跟我當初所預料的情況加以比較,或者不如說,跟我必然會遭遇的境況加以比較。上帝神奇地作出了目前這樣的安排,把大船沖近海岸,讓我不僅能靠近它,還能從上面取下所需要的東西搬到岸上,使我獲得救濟和安慰。假如不是這樣,我就沒有工具工作,沒有武器自衛,沒有彈藥獵取食物了。
我有時一連幾小時,甚至好幾天沉思冥想。我自己設想:假如我沒能從船上取下任何東西,那將怎麼辦呢?假如那樣,除了鱉外,我就找不到任何其他食物了;而鱉是很久之後才發現的,那麼,我一定早就餓死了。即使不餓死,我也一定過著野人一樣的生活,即使想方設法打死一隻山羊或一隻鳥,我也無法把它們開膛破肚,剝皮切塊,而只好像野獸一樣,用牙齒去咬,用爪子去撕了。
這種想法使我深深地感到造物主對我的仁慈,儘管我當前的處境相當困苦不幸,但我還是充滿了感激之情。在困苦中的人常常會哀嘆:"有誰像我這樣苦啊!"我勸他們好好讀讀我這段話,並好好想一想,有些人的情況比他們還要壞得多。還應想一想,假如造物主故意捉弄他們,他們的景況將會糟得多。
此外,還有一種想法,使我心裡充滿了希望,從而內心獲得極大的安慰。那就是,把我目前的境況與造物主應對我的報應加以比較。過去,我過著可怕的生活,對上帝完全缺乏認識和敬畏。我父母曾給我很好的教育,他們也儘力教導我應敬畏上帝,教育我應明白自己的責任,明白做人的目的和道理。可是,天哪,我很早就當了水手,過上了航海生活。
要知道,水手是最不尊敬不畏懼上帝的人,儘管上帝使他們的生活充滿了恐怖。由於我年輕時就過水手生活,與水手們為伍,我早年獲得的那不多的宗教意識,早就從我的頭腦里消失得一乾二淨了。這是由於夥伴們的嘲笑,由於經常遭遇危險而視死如歸,由於沒有與善良的人交往而從未聽到有益的教導,因此本來就十分淡薄的宗教信仰,就消失殆盡了。
那時,我完全沒有善心,也不知道自己的為人,不知道該怎樣做人;因此,即使上帝賜給我最大的恩惠,在我心裡或嘴裡卻從未說過一句"感謝上帝"的話。譬如,我從薩累出逃,被葡萄牙船長從海上救起來,在巴西安身立命並獲得發展,從英國運回我採購的貨物,凡此種種,難道不都是上帝的恩賜嗎?另一方面,當我身處極端危難之中時,我從不向上帝祈禱,也從不說一聲"上帝可憐可憐我吧"。在我的嘴裡,要是提到上帝的名字,那不是賭咒發誓,就是惡言罵人。
正如前面提到的,一連好幾個月,我對過去的罪惡生活一直進行著反省,心裡感到非常害怕。但是,當我再看看自己目前的處境,想到自從到了這荒島上之後,上帝給了我多少恩惠,對我多麼仁慈寬厚,想到上帝不僅沒有因我過去的罪惡生活懲罰我,反而處處照顧我,我心裡不禁又充滿了希望。我想,上帝已接受了我的懺悔,並且還會憐憫我。
反省使我更堅定了對上帝的信念。我不但心平氣和地接受了上帝對我當前處境的安排,甚至對現狀懷著衷心的感激之情。我竟然沒有受到懲罰而至今還活著,我不應該再有任何抱怨。我得到了許許多多的慈悲,而這些慈悲我是完全不應該期望能獲得的。我絕不應該對自己的境遇感到不滿,而是應該感到心滿意足;我應該感謝每天有麵包吃,因為我能有麵包吃,完全是一系列的奇迹造成的。我感到,我是被奇迹養活著,這種奇迹是罕見的,就像以利亞被烏鴉養活一樣。應該說,正是由於發生了一系列的奇迹,我至今還能活著。在世界上所有荒無人煙的地區,我感到沒有一個地方會比我現在流落的荒島更好了。雖說這兒遠離人世,形單影隻,使我非常苦惱,但這兒沒有吃人的野獸,沒有兇猛的虎狼害我性命,沒有毒人的動物和植物,吃下去會把我毒死,更沒有野人會把我殺了吃掉。
總而言之,我的生活,在一方面看來,確是一種可悲的生活;在另一方面看來,卻也是一種蒙恩的生活。我不再乞求任何東西,以使自己過上舒適的生活,我只希望自己能體會到上帝對我的恩惠,對我的關懷,使我時時能得到安慰。我這樣提高了自己的認識,就會感到心滿意足,不再悲傷了。
我來到島上已很久了。我從船裡帶上岸的許多東西不是用完了,就是差不多快用完了或用壞了。
前面已經提到過,我的墨水早就用完了,到最後,只剩下一點點。我就不斷加點水進去,直到後來淡得寫在紙上看不出字跡了。但我決心只要還有點墨水,就要把每月中發生特殊事件的日子記下來。翻閱了一下日記,發現我所遭遇的各種事故,在日期上有某種巧合;如果我有迷信思想,認為時辰有凶吉,那我一定會感到無限的驚詫。
首先,我前面已提到過,九月三十日,是我離家出走來到赫爾去航海的日子;我被薩累的海盜船俘虜而淪為奴隸的日期,也正好是同一天。
其次,我從雅茅斯錨地的沉船中逃出來的那天,也正是後來我從薩累逃跑的那天,同月同日。
我誕生於九月三十日;正是二十六年之後的這一天,我奇迹般地獲救,流落到這荒島上。所以,我的罪惡生活和我的孤單生活,可以說開始於同一個日子。
除了墨水用完之外,"麵包"也吃完了。這是指我從船上拿回來的餅乾。我餅乾吃得很省,一天只吃一塊,維持了整整一年多時間。在收穫到自己種的糧食之前,我還是斷了一年的麵包。後來,我可以吃到自己的麵包了。對上帝真是感激不盡,因為,正如我前面所說的,我能吃到麵包,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我的衣服也開始破爛不堪了。內衣我是早就沒有了,剩下的就是從水手們的箱子里找到的幾件花格子襯衫,那也是我捨不得穿而小心保存下來的。在這兒,大部分時間只能穿襯衫,穿不住別的衣服。還好在水手服裝里有大約三打襯衫,這幫了我的大忙。另外,還有幾件水手值夜穿的服裝,那穿起來就太熱了。雖然這裡天氣酷熱,用不著穿衣服,但我總不能赤身裸體吧。即使我可以不穿衣服,我也不想這樣做;這種念頭我連想都不願想一下,儘管島上只有我孤孤單單一個人。
我不能赤身裸體當然是有理由的。這兒陽光熾熱,裸體曬太陽根本就受不了,不一會太陽就會把皮膚曬出泡來。穿上衣服就不同了,空氣可以在下面流通,這比不穿衣服要涼快兩倍。同時,在太陽底下不戴帽子也不行。這兒的太陽,熱力難當,直接曬在頭上,不一會兒就曬得頭痛難熬。但如果戴上帽子,那就好多了。
根據這些情況,我便開始考慮把那些破衣服整理一下。我所有的背心都已穿破了,所以我得做兩件背心,布料就可以用水手值夜的衣服拆下來,再加上一些別的布料。於是我做起裁縫來。其實,我根本不懂縫紉工作,只是胡亂縫合起來罷了。我的手藝可以說是再糟也沒有了。儘管如此,我還是勉強做成了兩三件新背心,希望能穿一段時間。至於短褲,我直到後來才馬馬虎虎做出幾條很不像樣的東西。
我前面提到過,凡是我打死的野獸,我都把毛皮保存起來,所謂野獸,我指的是四足動物。我把毛皮用棍子支在太陽下晒乾,有的被曬得又干又硬,簡直沒有什麼用處了;但有的倒還合用。我首先用這些毛皮做了頂帽子,把毛翻在外面,可以擋雨。帽子做得還可以,我就又用一些毛皮做了一套衣服,包括一件背心和一條長僅及膝的短褲。背心和短褲都做得非常寬大,因為它們主要是用來擋熱的,而不是禦寒的。當然,我不得不承認,不論是背心還是短褲,做得都很不像樣,因為,如果說我的木匠手藝不行,那我的裁縫手藝就更糟了。話雖如此,我還是做好了,總算能夠將就著穿。我外出時,若遇到下雨,把背心和帽子的毛翻在外面,就可擋雨,身上就不致淋濕。
後來,我又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做了一把桑我非常需要一把傘,也一直想做一把。在巴西時,我曾見別人做過桑在巴西,天氣炎熱,傘是十分有用的。這兒的天氣和巴西一樣熱,而且由於更靠近赤道,比巴西還熱。此外,我還不得不經常外出,傘對我實在太有用了,遮蔭擋雨都需要桑我歷盡艱辛,花了不少時間,好不容易做成了一把。做傘確實不易,就是在我自以為找到訣竅之後,還是做壞了兩三把,直到最後,總算做成一把勉強可用。我感到做傘的最大困難是要使傘能收起來。做一把撐開的傘不難,但如果不能收起來,就只能永遠撐在頭頂上,這種傘根本無法攜帶,當然不適用。
最後,正如我上面說的,總算做成了一把,尚能差強人意。我用毛皮做傘頂,毛翻在外面,可以像一座小茅屋似地把雨擋住,並能擋住強烈的陽光。這樣,即使在最熱的天氣,我也能外出,甚至比以往最涼的天氣外出還要舒服。傘不用的時候,就可以折起來挾在胳膊下,攜帶十分方便。
我現在生活得非常舒服,心情也非常舒暢;我悉聽天命,聽從上帝的旨意和安排。這樣,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比有交際的生活還要好。因為,每當我抱怨沒有人可以交談時,我便責問自己,同自己的思想交談,並且,我想我可以說,通過禱告同上帝交談,不是比世界上人類社會中的交際更好嗎?
此後五年,我的生活環境和生活方式基本上沒有什麼變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我的主要工作是,每年按時種大麥和稻子,曬葡萄乾,並把這些東西貯藏起來,供我一年吃用;此外,就是天天帶槍外出行獵。在此期間,除了這些日常工作外,我做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給自己又造了一隻獨木舟,並最後確實也做成了。為了把獨木舟引入半英裡外的小河裡,我挖了一條運河,有六英尺寬,四英尺深。先前做的那隻實在太大,我始終無法把它放到水裡去,也無法把水引到它下面來。這是由於我事先沒有考慮到船造好后的下水問題,而這問題是我應該預先考慮到的。現在,那艘獨木舟只能躺在原地留作紀念,教訓我下一次應學得聰明些。這一次,我沒能找到一棵較合適的樹,而且,還需把水從半英里以外引過來。然而,當我看到有成功的希望時,就不願放棄這一機會。雖然造成這條小舟花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我卻從未偷懶或厭煩。我一直希望,遲早有一天我能坐上小船到海上去。
我造的第一隻獨木舟是相當大的,因為我想用它渡到小島對面的那塊大陸上去,期間的距離約有四十海里。可是,現在新造的這艘船就太小了,不可能乘它渡過那麼寬的海域,因而不符合我原先造船的意圖。這樣,我只好打消我原定的計劃,不再去想它了。現在既然有了這隻小舟,我的下一步計劃就是坐上小船繞島航行一圈。前面我曾提到,我曾經在陸上徒步橫越小島,抵達了島的另一頭。在那些小小的旅行中,我有不少新的發現,所以我一直想看看小島沿岸的其他地區。
現在,我既然有了小船,就可沿島航行一周,實現我的宿願了。
為了實現環島航行的目的,我要把樣樣事情做得既周到又慎重。為此,我在小船上安裝了一根小小的桅杆,並用貯藏已久的帆布做了個帆。你們知道,我從大船上取下的帆布多得很,且一直放在那裡沒用過多少。
安裝好了桅杆和帆之後,我決定坐船試航一番,結果發現小船走得相當不錯。於是,我在船的兩頭都做了小抽屜或者可以說是小盒子,裡面放糧食、日用品和彈藥之類的東西,免得給雨水或浪花打濕。另外,我又在船舷內挖了一條長長的槽,用來放槍,還做了塊垂板可蓋住長槽,以防槍支受潮。
我又把我的那把傘安放在船尾的平台上。傘豎在那裡,也像一根桅杆,傘頂張開,正好罩在我頭上,擋住了太陽的勢力,像個涼篷。此後,我常常坐上獨木舟到海面上遊盪,但從來不敢走遠,也不敢離小河太遠。後來,我急於想看看自己這個小小王國的邊界,就決定繞島航行一周。為此,我先往船上裝糧食,裝了兩打大麥麵包(其實不如叫大麥餅),又裝了一滿罐炒米(這是我吃得最多的糧食),一小片甘蔗酒,半隻山羊肉,還有一些火藥和子彈,準備用來打山羊。另外,我還拿出了兩件水手值夜穿的衣服,這我前面也提到過,是我在水手箱子中找到的。這兩件衣服放到船上,一件可以用來作鋪被,一件用來作蓋被。
我成為這個島國的國王已第六年了,或者說,我流落在這個荒島已第六年了。反正怎麼說都可以。在這第六年的十一月六日,我開始了這次環繞小島的航行。這次航行所花的時間比我預料的要長得多,因為島雖然不大,但當我航行到東頭時,卻被一大堆岩石擋住了航道。岩石向海里延伸,差不多有六海里遠,這些礁石有的露出水面,有的藏在水下。礁石外面還有一片沙灘,約有一海里半寬。因此,我不得不把船開到遠處的海面上,繞過這個岬角航行。
一開始發現這些礁石時,我幾乎想放棄這次航行,調轉船頭往回走,因為我不知道要向外海走多遠,而且,我更懷疑自己能不能回到島上。於是,我就下了錨——我用從船上取下來的一隻破鐵鉤做了錨。
我把船停穩當后,就帶槍走上岸。我爬上一座可以俯視岬角的小山;在山頂上,我看清了岬角的全部長度,決定冒險繼續前進。
從我所站的小山上向海上放眼望去,看見有一股很強很猛的急流向東流去,差不多一直流到那岬角附近。我進一步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因為我發現,這股急流中隱藏著危險。如果我把船開進這股急流,船就會被它衝到外海去,可能再也回不到島上了。說真的,假如我沒有先爬上這座山觀察到這股急流,我相信一定會碰到這種危險的。因為,島的那邊也有一股同樣的急流,不過離海岸較遠,而且在海岸底下還有一股猛烈的迴流;即使我能躲過第一股急流,也會被捲入迴流中去。
我在這兒把船停了兩天,因為那兩天一直刮東南風,風向偏東,而且風也不校風向正好與我上面提到的那股急流的方向相反,因而在岬角附近的海面波濤洶湧。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靠近海岸航行,就會碰到大浪,如果我遠離海岸航行,又會碰到急流,所以怎麼走都不安全。
第三天早晨,海上風平浪靜,因為在夜裡風已大大減小了。於是我又冒險前進。可是一開船,我又犯了個大錯誤,足以給那些魯莽而無知的水手作為前車之鑒。船剛走近那個岬角,離海岸還沒有船本身的長度那麼遠,就開進了一片深水面,並且碰上一股激流,就像磨坊下的水流那麼急。這股激流來勢兇猛,把我的船一直向前衝去。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讓船沿著這股激流的邊沿前進,可是毫無用處。結果,我的船遠遠沖離了我左邊的那股迴流。這時又正好沒有一點風。
我只得拚命划槳,但還是無濟於事。我感到自己這下子又要完蛋了。因為我知道,這島的兩頭都各有一股急流,它們必然會在幾海里以外匯合,到那時,我是必死無疑了,而且我也看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逃過這場滅頂之災。現在,除了死亡,我已沒有任何希望——倒不是我會葬身魚腹,因為這時海面上風平浪靜,而是會活活餓死,因為沒有東西吃。不錯,我曾在岸上抓到一隻大鱉,重得幾乎拿都拿不動。我把鱉扔進了船里。此外,我還有一大罐子淡水。但是,如果我被衝進汪洋大海,周圍沒有海岸,沒有大陸,也沒有小島,我這麼一點點食物和淡水又有什麼用呢?
現在我才明白,只要上帝有意安排,它可以把人類最不幸的境遇變得更加不幸。現在我感到,我那荒涼的孤島是世上最可愛的地方,而我現在最大的幸福,就是重新回到我那荒島上。我懷著熱切的心愿向它伸出雙手:"幸福荒蕪的小島啊,"我說,"我將永遠看不到你了!"然後,我又對自己說:"你這倒霉的傢伙,你將去何方?"我開始責備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脾氣,責備自己不應該抱怨孤獨的生活。現在,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能讓我重新回到岸上!可是,我們一般凡人,不親自經歷更惡劣的環境,就永遠看不到自己原來所處環境的優越性;不落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就不懂得珍惜自己原來享受的一切。我眼看自己被衝進茫茫的大海,離開我那可愛的小島有六海里多遠——現在我從心底里感到我的小島確實可愛無比。看到我已沒有回島的希望,內心的惶恐簡直難以形容。但是,我還是竭力划槳,直到筋疲力盡為止。我盡量把船朝北面劃去,也就是向那股急流和迴流交匯的海面劃去。到了正午,太陽過了子午線,我忽然感到臉上似乎有了一點微風,風向東南偏南。我心中悄悄燃起了希望;尤其令人振奮的是,過了半小時,風稍稍大起來。這時我離島已經很遠了,要是這時有一點陰雲或薄霧,那我也必完蛋無疑。因為我未帶羅盤,只要我看不到海島,我就會迷失方向無法回去。幸好天氣始終晴朗,我立即豎起桅杆,張帆向北駛去,盡量躲開那股急流。
我剛豎起桅杆張好幟,船就開始向前行駛了。我發現四周水色較清,知道那股急流在附近改變了方向。因為,水急水則濁,水緩水則清,我知道那股急流在這兒已成了強弩之末了。不久我果然發現,在半海里以外,海水打在一些礁石上,浪花四濺。那些礁石把這股急流分成兩股,主要的一股繼續流向南方,另一股被礁石擋回,形成一股強烈的迴流,向西北流回來,水流湍急。
假如有人在臨上絞架時忽然得到赦免,或者正要被強盜謀害時忽然獲救,或者有過類似的死裡逃生的經歷,就不難體會到我當時那種喜出望外的心情,也不難設想我把船駛進那股迴流是多麼欣喜若狂。平時,正當風順水急,我張帆乘風破浪向前,那歡快的心情是不難想像的。
這股迴流一直把我往島上的方向沖了約三海里,但與先前把我沖向海外的那股急流相距六海里多,方向偏北。因此,當我靠近海島時,發現自己正駛向島的北岸,而我這次航行出發的地方是島的南岸。
這股迴流把我沖向海島方向三海里之後,它的力量已成了強弩之末,再也不能把船向前推進了。我發現自己正處於兩股激流之間——一股在南面,也就是把我沖走的那股急流,一股在北面,兩股激流之間相距約三海里。我剛才說,我正好處於兩股激流之間,且已靠近小島。這兒海面平靜,海水沒有流動的樣子,而且還有一股順風。我就乘風向島上駛去,但船行慢得多了。
大約下午四點鐘,在離海島不到三海里的地方,我看到了伸向南方的岬角,這一點我前面也已提到過。正是這堆礁石引發了這次禍端。岬角把急流進一步向南方逼去,同時又分出一股迴流向北方流去。這股迴流流得很急,一直向正北。
這不是我要航行的方向,我的航線是要往西走。由於風還大,我就從斜里穿過這股迴流,向西北插過去。一小時之後,離島只有一海里了,且這一帶海面平靜,所以不久我便上了岸。
上岸之後,我立即跪在地上,感謝上帝搭救我脫離大難,並決心放棄坐小船離開孤島的一切胡思亂想。我吃了一些所帶的東西,就把小船划進岸邊的一個小灣里藏在樹底下。接著,我就躺在地上睡著了。這次航行把我弄得筋疲力竭,既辛苦又睏乏。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樣駕船回家。我遇到了這麼多危險,知道照原路回去是十分危險的,而海島的另一邊,也就是西邊的情況,我又一無所知,更無心再去冒險。所以,我決定第二天早晨沿海岸西行,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條小河停泊我的小戰艦,以便需要的時候再來取它。我駕船沿岸行駛約三海里,找到了一個小灣,約一英里寬,愈往裡愈窄,最後成了一條小溪。這對於我的小船倒是一個進出方便的港口,就彷彿是專門為它建立的小船塢似的。我把小船停放妥當后,便上了岸。我環顧四周,看看到底到了什麼地方。
我很快就發現,這兒離我上次徒步旅行所到過的地方不遠。所以,我只從船上拿出了槍和傘(因為天氣很熱)就出發了。經過這次辛勞而又危險的航行之後,我感到在陸上旅行十分輕鬆愉快。傍晚,我就到了自己的茅舍。屋裡一切如132舊,因為這是我的鄉間別墅,我總是把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的。
我爬過圍牆,躺在樹蔭下歇歇腿。我實在太疲倦了,不久就昏昏沉沉睡著了。不料,忽然有一個聲音叫著我的名字,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魯濱!魯濱!魯濱-克羅索!可憐的魯濱-克羅索!你在哪兒,魯濱-克羅索?你在哪兒?你去哪兒啦?"親愛的讀者,你們不妨想想,這多麼出乎我的意料啊!
開始我睡得很熟,因為上半天一直在划船,下半天又走了不少路,所以睏乏極了。突然,我被驚醒,但人一下子還未完全清醒過來,只是處於半睡半醒之中,因此我以為在睡夢中有人在同我說話。但那聲音不斷地叫著"魯濱-克羅索!
魯濱-克羅索!"終於使我完全清醒過來。這一醒,把我嚇得心膽俱裂,一骨碌從地上爬起。我睜眼一看,原來是我的那隻鸚鵡停在籬笆上面。啊,原來是它在和我說話呢!這些令人傷心的話,正是我教它說的,也是我常和它說的話。它已把這些話學得維妙維肖了,經常停在我的手指頭上,把它的嘴靠近我的臉,叫著"可憐的魯濱-克羅索,你在哪兒?你去哪兒啦?你怎麼會流落到這兒來的?"以及其它我教給它的一些話。
可是,我明明知道剛才跟我說話的是我的鸚鵡,不是別人,可還是過了好一會兒心神才定下來。首先我感到奇怪,這小鳥怎麼會飛到這兒來?其次,為什麼它老守在這兒,不到別處去?但在我確實弄清楚與我說話的不是別人,而是我那忠實的鸚鵡后,心就定下來了。我伸出手來,向它叫了一聲"波兒",這隻會說話的小島便像往常一樣,飛到我的大拇指上,接連不斷地對我叫著"可憐的魯濱-克羅索,"並問我「怎麼到這兒來啦?""到哪兒去啦?"彷彿很高興又見到我似的。於是我就帶著它回城堡的老家去了。
我在海上飄流了那麼長時間,實在夠受的了,現在正好安安靜靜地休息幾天,回味一下所經歷過的危險。我很想把小船弄回海島的這一邊來,也就是我的住所這一邊,但想不出切實可行的辦法。至於島的東邊,我已經去過那兒,知道不能再去冒險了。一想到這次經歷,我就膽戰心驚,不寒而慄。而島的西邊,我對那兒的情況一無所知。如果那邊也有像東邊那樣的急流猛烈地衝擊著海岸,就會碰到同樣的危險,我也會被卷進急流,像上次那樣給衝到海里去。想到這些,我便決心不要那小船了,儘管我花了好幾個月的辛勤勞動才把它做成,又花了好幾個月的工夫引它下水進入海里。
差不多有一年的工夫,我壓制著自己的性子,過著一種恬靜優閑的生活,這一點你們完全可以想象。我安於自己的境遇,安於上天對我的安排,因此,我感到生活十分幸福。唯一的缺陷是,沒有人可以交往。
在此期間,為了應付生活的需要,我的各種技藝都有長足的進步。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手藝出色的木匠,尤其是工具缺乏的條件下,我也能有所作為。
此外,令人難以意料的是,我的陶器也做得相當完美。我想出了一個好方法,用一隻輪盤來製造陶器,做起來又容易又好看。現在我做出來的器皿又圓又有樣子,而過去做出來的東西看了也叫人噁心。但使我感到最自豪最高興的是,居然還做成功了一隻煙斗。儘管我做出來的這隻煙斗又粗劣又難看,並且燒得和別的陶器一樣紅,可是卻堅實耐用,煙管也抽得通。這對於我是個莫大的安慰,因為我有的是煙葉。當時,船上雖然也有幾隻煙斗,但我起初忘了帶下來,不知道島上也長有煙葉;後來再到船上去找,卻一隻也找不到了。
在編製藤皮方面,我也有不少進步,並且運用我全部匠心,編了不少自己需要的筐子,雖然不太雅觀,倒也方便實用。這些筐子或是用來放東西,或是用來運東西回家。例如,我外出打死了山羊,就把死羊吊在樹上剝皮挖肚,再把肉切成一塊塊裝在筐子裡帶回家。同樣,有時我抓到一隻鱉,也隨即殺了,把蛋取出來,再切下一兩塊肉,裝在筐子裡帶回來,餘下的肉就丟棄不要了,因為帶回去多了也吃不掉。此外,我又做了一些又大又深的筐子來盛穀物。穀物收穫后,一等穀物干透,就搓出來晒乾,然後裝在筐子里貯藏起來。
我現在開始發現我的火藥已大大減少了,這是無法補充的必需品。我開始認真考慮不用彈藥獵山羊的問題,也就是用什麼辦法捕獲山羊。前面我也曾提到,上島第三年,我捉到了一隻雌的小山羊,經過馴養,它長大了。後來,我一直想再活捉一隻雄山羊與它配對;可是想盡辦法也沒能抓到一隻。到最後,小山羊成了老山羊,我怎麼也不忍心殺它,直至它老死。
現在我已在島上生活了十一年。前面也已說過,我的彈藥越來越少了。於是我開始研究如何用陷阱或夾子捕捉山羊,看看能否活捉它一兩隻;我特別希望能抓到一隻懷孕的母羊。
為此,我做了幾隻夾子來捕捉山羊。我確信有好幾次山羊曾被夾子夾住了,但是,由於沒有鉛絲之類的金屬線,夾子做得不理想,結果發現它們總是吃掉誘餌弄壞夾子后逃之夭夭。
最後,我決定挖陷阱試試看。於是,我在山羊經常吃草的地方掘了幾個大陷坑,在坑上蓋上幾塊自製木條格子,再在上面壓了一些很重的東西。開始幾次,我在復蓋好的陷坑上面放了一些大麥穗子和干米,但有意未裝上機關。我一看就知道,山羊曾走進去吃過穀物,因為上面留下了它們的腳櫻末了,有一天晚上,我一下子在三個陷阱里都安了機關。
第二天早晨跑去一看,只見食餌都給吃掉了,可三個機關都沒有動。這真使人喪氣。於是,我改裝了機關。具體我不再細說了。總而言之,有一天早上我去看看陷阱,結果發現在一個陷阱里扣著一隻老公羊,另一個陷阱里扣著三隻小羊,其中一隻是公羊,兩隻是母羊。
對那隻老公羊我毫無辦法。它兇猛異常,我不敢下坑去捉它。我是想抓活的,這也是我的目的。當然我也可以把它殺死,但我不想那麼做,因為那不是我的意願。所以我只好把它放走了。老山羊一跑出陷坑,便像嚇掉魂一樣一溜煙逃跑了。當時我沒有想到,就是一頭獅子,也可以用飢餓的辦法把它馴服,但這只是到後來我才懂得了這個辦法。如果我讓那頭老山羊在陷阱里餓上三四天,不給它吃東西,然後,再稍稍給它點水喝,給它點穀物吃,它也一定會像那些小山羊一樣馴服。只要飼養得法,山羊是十分伶俐、十分容易馴養的。
可是,當時我並不知道有什麼好辦法,所以只好把老山羊放走了。然後,我就到小山羊的陷坑裡,一隻只把它們捉起來,再用繩子把它們拴在一起,又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它們牽回家。
小山羊好久都不肯吃東西。後來,我給它們吃一些穀粒,因為味道甜美,它們很喜歡吃,就慢慢馴順起來。現在我知道,如果彈藥用盡之後還想吃山羊肉,唯一的辦法就是馴養一些山羊。將來也許會在我屋子周圍有一大群山羊呢!
目前,我首先想到的是,必須把馴養的山羊與野山羊隔離棄來。否則,馴養的小山羊一長大,就會跑掉又變成野山羊。而要把馴養的山羊與野山羊隔離,唯一的辦法是找一塊空地,用堅固的籬笆或木柵欄圈起來。這樣,裡面的馴羊出不來,外面的野羊進不去。
我孤身一人,要圈地修築籬笆無疑是一項巨大的工程,可這樣做又是絕對必要的。所以,我首先得找到一塊合適的地方,那兒既要有青草供山羊吃,又要有水供它們喝,並且還要有蔭涼的地方供它們歇息。
我找到了一個十分合適的地方,以上三個條件樣樣具備。
這是一大片平坦的草原,也就是西部殖民者所說的熱帶或亞熱帶那種樹木稀疏的草原。草原上有兩三條小溪,水流清澈,小溪盡頭有不少樹木。但凡是有圈地經驗的人,一定會認為我這種做法缺少計算,如果我把自己原來的想法告訴他們,他們也一定會笑話我。這不僅因為我的圈地規模過大,如果要把籬笆或木柵欄修築起來,至少有兩英里長!其實,籬笆長短還在其次,即使十英里長我也有工夫將它完成,主要還是圈地範圍過大所帶來的後果。當時我沒有考慮到,山羊在這麼寬廣的範圍內,一定會到處亂跑,就像沒有圍起來一樣。如果要捕捉它們,就根本無法抓到。
我開始動手修築籬笆,但直到完成了大約五十碼時,才想到了上面提到的問題。於是我立即停工,並決定先圈一塊長約一百五十碼,寬約一百碼的地方。這個面積,在相當一段時期內,足以容納我能馴養的山羊;等以後羊群增加了,我可以進一步擴大圈地。
這個辦法較為審慎可行,我就鼓起勇氣重新動手幹起來。
這第一塊圈地用了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才完成。在此期間,我一直把三隻小羊拴在最好的地方,並讓它們一直在我近旁吃草,使它們與我混熟。我還經常用大麥穗子和一把把大米喂它們,讓它們在我手裡吃。這樣,當我把籬笆修築完成之後,即使把它們放開,也會回來跟著我轉,並咩咩叫著向我討吃哩!
我的目的總算實現了。不到一年半,我已連大帶小有了十二隻山羊了。又過了兩年,除了被我宰殺吃掉的幾隻不算,我已有了四十三隻了。這以後,我又圈了五六塊地方養羊。在這些圈地上,都做了窄小的圍欄;我要捉羊時,就把羊趕進去。同時,在各圈地之間,又做了一些門使之彼此相通。這還不算,現在我不僅隨時有羊肉吃,還有羊奶喝。這在當初我根本想也沒有想到。所以我忽然想到可以喝羊奶時,真是喜出望外。現在,我有了自己的擠奶房,有時每天可產一兩加侖的羊奶。我這人一生沒有擠過牛奶,更沒有擠過羊奶,也沒有見過人家做奶油或乳酪。可是,經過多次的試驗和失敗,我終於做出了奶油和乾酪,而且做得方便利索。可見大自然不但使每個生靈都得到食物,而且還自然而然地教會他們如何充分地利用各種食物。
造物主對待自己所創造的一切生靈是多麼仁慈啊,哪怕他們身處絕境,他也還是那麼慈悲為懷。他能把苦難的命運變得甜蜜,即使我們囚於牢獄也都要讚美他!當我剛來到這片荒野時,一定以為自己會餓死;而現在,擺在我面前是多麼豐盛的筵席啊!
你如果是一個信奉斯多葛哲學的人,看到我和我的小家庭成員共進晚餐的情景,也一定會忍俊不禁。我坐在中間,儼然是全島的君王。我對自己的臣民擁有絕對的生殺之權。我可以任意處置我的臣民,要殺就殺,要抓就抓,要放就放,而且不會有反叛者。
再看看我是怎樣用餐的吧!我一個人坐在那兒進餐,其他都是我的臣民在一旁侍候。我的鸚鵡彷彿是我的寵臣,只有它才被允許與我講話。我的狗現在已又老又昏聵了,它總是坐在我右手;而那兩隻貓則各坐一邊,不時地希望從我手裡得到一點賞賜,並把此視為一種特殊的恩寵。
這兩隻貓已不是我最初從破船上帶下來的了,那兩隻早就死了,我親自把它們葬在我的住所附近。不過其中一隻不知同什麼動物交配,生下了許多小貓。這兩隻就是我從那些小貓中留下來馴養起來的,其餘的都跑到樹林里成了野貓。那些野貓後來給我添了不少麻煩,因為它們經常跑到我家裡來劫掠我的東西。最後我不得不開槍殺了它們一大批,終於把它們趕走了。所以,我現在有那麼多僕人侍候我,生活也過得很富裕,唯一缺乏的就是沒有人可以交往而已,其它什麼都不缺。但不久之後,我就有人交往了,後來甚至感到交往的人太多了。
我曾經說過,我非常希望能使用那隻小船,但又不想再次冒險。因此,有時我會坐著苦思冥想,竭力設法把船弄到小島的這邊來;有時我又會安下心來,覺得不要它也行。可是我這人生性不安於現狀,總是想到我上次出遊時到過的海島的那一邊走一趟,看看有沒有辦法把小船弄過來,因為,正是在那兒,我可以登上小山,遠眺海岸和潮水的流向。這念頭在心裡變得越來越強烈,最後終於決定沿著海岸從陸上走到那邊去。於是我就出發了。如果在英國有人碰到我這樣的人,一定會嚇一大跳,再不然也會大笑一陣。我也常常停下來打量自己,想到自己如果穿這套行裝,像這樣打扮在約克郡旅行,也禁不住笑起來。下面我把自己的模樣描繪一下吧。
我頭上戴著一頂山羊皮做的便帽,這帽子做得又高又大,很不像樣,後面還垂著一條長長的帽緣,一來是為了遮太陽,二來是為了擋雨,免得雨水流進脖子。在熱帶,被雨淋濕是最傷身體的。
我上身穿了一件山羊皮做的短外套,衣襟遮住了一半大腿。下身穿了一條齊膝短褲,也是用一隻老公羊的皮做成的,兩旁的羊毛一直垂到小腿上,看上去象條長褲。我沒有鞋子,也沒有襪子,但做了一雙短靴似的東西,自己也不知道該叫什麼,靴長剛及小腿,兩邊再用繩子系起來,好像綁腿一樣。
這雙靴子與我身上的其他裝束一樣,極端拙劣難看。
我腰間束了一條寬闊的皮帶,那是用晒乾了的小羊皮做的,皮帶沒有搭扣,只用兩根山羊皮條系著。帶子兩邊有兩個搭環,原來是水手用來掛短刀或短劍的,可我掛了一把小鋸和一把斧頭,一邊一把。另一條較窄的皮帶,斜掛在我的肩膀上,也用皮條系著。這條皮帶的末端,在我左胳膊下,掛著兩個山羊皮袋,一個裝火藥,一個裝子彈。我背上背著筐子,肩上扛著槍,頭上撐著一頂羊皮做的大陽傘,樣子又難看又笨拙。儘管如此,除了槍之外,這把傘也是我隨身不可缺少的東西。至於我的臉,倒不像穆拉託人那麼黑,看上去像一個住在赤道九度、十度之內的熱帶地區那種不修邊幅的人。我的鬍子曾長到四分之一碼長,但我有的是剪刀和剃刀,所以就把它剪短了,但上嘴唇的鬍子仍留著,並修剪成像回教徒式的八字大鬍子,像我在薩累見到的土耳其人留的鬍子那樣,因為摩爾人是不留這種鬍子的,只有土耳其人才留。我不敢說我的這副鬍子長得可以掛我的帽子,但確實又長又大,要是在英國給人看見,準會嚇得一大跳。
不過,關於我的這副模樣,只是順便提提罷了,因為根本沒有人會看到,我模樣如何就無關緊要了,所以我也不必多費筆墨。我就帶著這副尊容出發,一直走了五六天。我先沿海岸走到我上次泊船登上小山的地方。這次我用不著照管小船,就抄近路走上前次登過的那座小山崗。當我遠眺伸入海中的岬角時,前面我曾提到、前次到達這兒時我不得不駕船繞道而行,但現在只見海面風平浪靜,那兒既沒有波瀾,也大出乎我的意料。
對這個現象我感到莫明其妙,決心花些時間留心觀察一下,看看是否與潮水方向有關。不久我就明白了其中的奧妙。
原來,從西邊退下來的潮水與岸上一條大河的水流匯合,形成了那股急流;而西風或北風的強度又決定了那股急流離岸的遠近。等到傍晚,我重新登上小山頂。當時正值退潮,我又清楚地看到了那股急流。只不過這一次離岸較遠,約在一海里半處;而我上次來時,急流離岸很近,結果把我的獨木舟沖走了。在別的時候,也許不會發生這種情況。
這次觀察使我確信,只要注意潮水的漲落,我可以很容易把小船弄到我住地所在的那一邊。但當我想把自己的主意付諸實施的時候,又想到了上次所經歷的危險,不由心驚肉跳,連想也不敢想了。於是,我作了一個新的決定,那就是再造一條獨木舟。這樣,我在島的這邊有一隻,島的那邊也有一隻。這樣做雖然比較費力,但卻比較安全。
你們要知道,現在我在島上已有了兩個莊園——我也許可以這麼稱呼我的兩處住所。一處是我的那個小小的城堡或帳篷。這兒,在小山腳下,四周建起了圍牆,後面是一個岩洞,現在,岩洞已擴大成好幾個房間,或者說好幾個洞室,一個套著一個。其中有一間最乾燥最寬大,並有一個門通到圍牆外面,或者說是城堡外面。也就是說,通到了圍牆和山石的連接處。在這一間里,我放滿了前面提到過的那些陶土燒製成的大瓦缸,還放了十四五隻大筐子,每隻大筐子能裝五六浦式耳糧食,主要裝的是穀物。有的筐子裝著直接從莖稈上摘下來的穗子,有的裝著我用手搓出來的穀粒。
那堵圍牆我當時是用高大的樹樁築成的;現在,這些樹樁已長成了樹,又大又密,誰都看不出後面會住人。
靠近住所,往島內走幾步,在一片地勢較低的地方,有兩塊莊稼地。我按時耕種,按時收穫。如果我需要更多的糧食,毗鄰還有不少同樣相宜的土地可以擴大。
此外,在我的鄉間別墅那邊,現在也有一座像樣的莊園。
首先,我有一間茅舍。這間茅舍還不斷加以修理。也就是說,我經常修剪周圍的樹籬,使其保持一定的高度。我的梯子也一直放在樹籬裡面。那些樹起初只不過是一些樹樁,現在卻長得又粗又高了。我不斷修剪樹樁,希望能長得枝多葉茂,生機勃勃。後來,這些樹真的長得蔚然成蔭,令我十分稱心如意。樹籬中央,則搭著一頂帳篷。帳篷是用一塊帆布做成的,由幾根柱子支撐著,永遠不必修理或重搭。帳篷下放了一張睡榻,那是我用獸皮和其他一些柔軟的材料做成的;那些獸皮當然是我從打死了的野獸身上剝下來的。睡榻上還鋪了一條毛毯,是我從船上的卧具中拿下來的;另外還有一件很大的值夜衣服用作蓋被。我每次有事離開我的老住所時,就住在這座鄉間別墅里。
與別墅毗鄰的是我的圈地,裡面放養著山羊。當初,為了圈這塊地,我曾歷盡艱辛。我竭盡全力,把籬笆做得十分嚴密,免得圈在裡面的山羊逃出去。我不遺餘力,辛勤勞作,在籬笆外插滿了小木樁,而且插得又密又多,樣子不像籬牆,倒像是一個柵欄;在木樁與木樁之間,連手都插不進去。後來,在第三個雨季中,這些小木樁都長大了,成了一堵堅固的圍牆,甚至比圍牆還堅固。
這一切都可以證明我並沒有偷懶。為了使生活舒適,凡是必須做的事,我都會不辭辛勞地去完成。我認為,手邊馴養一批牲畜,就等於替自己建立一座羊肉、羊奶、奶油和乳酪的活倉庫。無論我在島上生活多少年——那怕是四十年——也將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同時,我也認為,要想一伸手就能抓到這些山羊,就得把羊圈修築得十分嚴密,絕不能讓它們到處亂跑。我把這個主意徹底實施,結果把木樁插得太密了,等它們長大后,我還不得不拔掉一些呢!在這裡,我還種了一些葡萄,我每年冬天貯藏的葡萄乾,主要是從自己葡萄園裡收穫的葡萄曬制而成的。這些葡萄乾我都小心保藏,因為這是我現有食物中最富營養最可口的食品。葡萄乾不僅好吃,而且營養豐富,祛病提神,延年益壽。
我的鄉間別墅正處於我泊船的地方和我海邊住所的中途,因此每次去泊船處我總要在這裡停留一下。我常去看看那條獨木舟,並把船里的東西整理得井井有條。有時我也駕起獨木舟出去消遣消遣,但我再也不敢離岸太遠冒險遠航了,唯恐無意中被急流、大風或其他意外事故把我沖走或颳走。然而,正在這時我生活卻發生了新的變化。
一天中午,我正走去看我的船,忽然在海邊上發現一個人的腳印;那是一個赤腳的腳印,清清楚楚地印在沙灘上。這簡直把我嚇壞了。我獃獃地站在那裡,猶如挨了一個晴天霹靂,又像大白天見到了鬼。我側耳傾聽,又環顧四周,可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見到。我跑上高地,向遠處眺望,又在海邊來回跑了幾趟,可還是毫無結果。腳印就這一個,再也找不到其他腳櫻我跑到腳印前,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腳印,看看它是不是我自己的幻覺。可是,腳印就是腳印,而且就這麼一個,不容置疑。腳趾頭、腳後跟,是一個完整的腳櫻可這腳印是怎麼在這兒留下來的呢?我無法知道,也無從猜測。這使我心煩意亂,像一個精神失常的人那樣,頭腦里儘是胡思亂想,後來就拔腿往自己的防禦工事跑去,一路飛奔,腳不沾地。可是,我心裡又惶恐至極,一步三回頭,看看後面有沒有人追上來,連遠處的一叢小樹,一枝枯樹榦,都會使我疑神疑鬼,以為是人。一路上,我是驚恐萬狀,頭腦里出現各種各樣的幻景,幻覺里又出現各種各樣荒誕不經的想法以及無數離奇古怪的妄想,簡直一言難荊我一跑到自己的城堡——以後我就這樣稱呼了——一下子就鑽了進去,好像後面真的有人在追趕似的。至於我是按原來的想法,用梯子爬進去的呢,還是從我打通了的岩洞的門裡鑽進去的,連自己都記不得了,甚至到了第二天早上也想不起來。因為,我跑進這藏身之所時,心裡恐怖已極,就是一隻受驚的野兔逃進自己的草窩裡,一隻狐狸逃進自己的地穴里,也沒有像我這樣膽顫心驚。
我一夜都沒合眼。時間越長,我的疑懼反而越大。這似乎有點反常,也不合乎受驚動物正常的心理狀態。原來主要是因為我自己大驚小怪,因而引起一連串的胡思亂想,結果自己嚇自己;而且,想的時間越長,越是都往壞處想。有時候,我幻想著,那定是魔鬼在作祟;於是,我的理智便隨聲附和,支持我的想法。我想,其他人怎麼會跑到那兒去呢?把他們送到島上來的船在哪裡呢?別的腳印又在什麼地方呢?一個人又怎麼可能到那邊去呢?但是,再一想,要是說魔鬼在那兒顯出人形,僅僅是為了留下一個人的腳印,那又未免毫無意義,因為我未必一定會看到它。我想,魔鬼若為了嚇嚇我,可以找到許多其它辦法,何必留下這個孤零零的腳印呢?
何況我住在島的另一頭,魔鬼絕不會頭腦如此簡單,把一個記號留在我十有八九看不到的地方,而且還留在沙灘上,因為只要一起大風,就會被海潮沖得一乾二淨。這一切看來都不能自圓其說,也不符合我們對魔鬼的一般看法,在我們眼裡,魔鬼總是十分乖巧狡猾的。
所有這一切都使我不得不承認,我害怕那是魔鬼的作為是毫無根據的。因此,我馬上得出一個結論:那一定是某種更危險的生物,也就是說,一定是海島對岸大陸上的那些野人來跟我作對。他們划著獨木舟在海上閒遊,可能捲入了急流,或碰上逆風,偶爾衝到或刮到海島上。上岸后又不願留在這孤島上,又回到了海上,要不我該發現他們了。
當上述種種想法在我頭腦里縈迴時,我起初還慶幸自己當時沒有在那邊,也沒有給他們發現我的小船。要是他們真的看到了小船,就會斷定這小島上有人,說不定會來搜尋我。
可是,我又胡思亂想起來,出現了一些恐怖的念頭。我想,他們可能已發現了我的小船,並且也已發現這島上有人。又想,如果這樣,他們一定會來更多的人把我吃掉;即使他們找不到我,也一定會發現我的圍牆。那樣,他們就會把我的穀物通通毀掉,把我馴養的山羊都劫走;最後,我只好活活餓死。
恐懼心驅走了我全部的宗教信仰。在此之前,我親身感受到上帝的恩惠,使我產生了對上帝的信仰;現在,這種信仰完全消失了。過去,上帝用神跡賜給我食物;而現在,我似乎認為他竟無力來保護他所賜給我的食物了。於是,我責備自己貪圖安逸的生活,不肯多種一些糧食,只圖能接得上下一季吃的就算了,好像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似的,認為我一定能享用地里收穫的穀物。這種自我譴責是有道理的,所以我決定以後一定要屯積好兩三年的糧食。這樣,無論發生什麼事,也不致於因缺乏糧食而餓死。
天命難測,使人生顯得多麼光怪陸離,變化無窮啊!在不同的環境下,人的感情又怎樣變幻無常啊!我們今天所愛的,往往是我們明天所恨的;我們今天所追求的,往往是我們明天所逃避的;我們今天所希翼的,往往是我們明天所害怕的,甚至會嚇得膽戰心驚。現在,我自己就是一個生動的例子。以前,我覺得,我最大的痛苦是被人類社會所拋棄,孤身一人,被汪洋大海所包圍,與人世隔絕,被貶黜而過著寂寞的生活。彷彿上天認定我不足與人類為伍,不足與其他人交往似的。我當時覺得,假如我能見到一個人,對我來說不亞於死而復生,那將是上帝所能賜給我的最大的幸福,這種幸福僅次於上帝饒恕我在人間所犯的罪孽,讓我登上天堂。而現在呢,只要疑心可能會看到人,我就會不寒而慄;只要見到人影,看到人在島上留下的腳印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我就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讓我鑽下去。
人生就是這麼變幻無常。我驚魂甫定之後,產生了關於人生的離奇古怪的想法。我認識到,我當前的境遇,正是大智大仁的上帝為我安排的。我既然無法預知天命,就該服從上帝的絕對權威。因為,我既然是上帝創造的,他就擁有絕對的權力按照他的旨意支配我和處置我;而我自己又曾冒犯過他,他當然有權力給我任何懲罰,這是合情合理的。我自己也理所當然地應接受他的懲罰,因為我對上帝犯了罪。
於是,我又想到,既然公正而萬能的上帝認為應該這樣懲罰我,他當然也有力量拯救我。如果上帝認為不應該拯救我,我就應該認命,絕對地、毫無保留地服從上帝的旨意;同時,我也應該對上帝寄予希望,向他祈禱,靜靜地聽候他聖意的吩咐和指示。
我就這樣苦思冥想,花去了許多小時,許多天,甚至許多星期,許多個月。思考的結果,在當時對我產生了一種特殊的影響,不能不在這裡提一下。那就是:一天清晨,我正躺在床上想著野人出現的危險,心裡覺得忐忑不安。這時,我忽然想到《聖經》上的話:"你在患難的時候呼求我,我就必拯救你,而你要頌讚我。"於是,我愉快地從床上爬起來,不僅心裡感到寬慰多了,而且獲得了指引和鼓舞,虔誠地向上帝祈禱,懇求他能拯救我。做完祈禱之後,我就拿起《聖經》翻開來,首先就看到下面這句話:"等候上帝,要剛強勇敢,堅定你的意志,等候上帝!"這幾句話給我的安慰,非語言所能形容。於是,我放下《聖經》,心裡充滿了感激之情,也不再憂愁哀傷,至少當時不再難過了。
我就這樣一會兒胡猜亂想,一會兒疑神疑鬼,一會兒又反省冥思。忽然有一天,我覺得這一切也許全是我自己的幻覺。那隻腳印可能是我下船上岸時自己留在沙灘上的。這個想法使我稍稍高興了一些,並竭力使自己相信,那確實是自己的幻覺,那隻不過是自己留下的腳印而已。因為,我既然可以從那兒上船,當然也可以從那兒下船上岸。更何況,我自己也無法確定哪兒我走過,哪兒我沒走過。如果最終證明那隻不過是自己的腳印,我豈不成了個大傻瓜,就像那些編造鬼怪恐怖故事的傻瓜,沒有嚇倒別人反而嚇壞了自己!
於是,我又鼓起勇氣,想到外面去看看。我已經三天三夜沒有走出城堡了,家裡快斷糧了,只剩一些大麥餅和水。另外,我還想到,那些山羊也該擠奶了,這項工作一直是我傍晚的消遣。那些可憐的傢伙好久沒擠奶,一定痛苦不安。事實上,由於長久沒有擠奶,有好幾隻幾乎已擠不出奶而糟蹋掉了。
相信那不過是自己的腳印,這一切只是自己在嚇自己,我就壯起膽子重新外出了,並跑到我的鄉間別墅去擠羊奶。我一路上擔驚害怕,一步三回頭往身後張望,時刻準備丟下筐子逃命。如果有人看到我那走路的樣子,一定以為我做了什麼虧心事,或新近受了什麼極大的驚嚇哩——受驚嚇這倒也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