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今天是少有的一個星期六早晨,湯姆還呆在家中。社區讓學校在周末對公眾開放,搞一些活動。這種時侯,他認為自己應守在學校里。學校被派上各種用途:老年人在學校餐廳搞蛋糕早餐、游泳池對外開放、體育館舞蹈訓練、園藝俱樂部在教室里舉行成人和孩子戒酒會議。
首場橄攬球比賽后的星期六也不例外。湯姆已準備好,在8:30趕去學校。
「你今天幹嗎?」他問克萊爾,一邊在洗碗池裡沖洗咖啡杯。自從那晚吵架以來,他們相互間變得特別親切和客氣,就象呵護一個珍貴易碎的寶貝一樣。
「我要去買東西,再打掃清潔,然後備課。你回來后,檢查一下水池的噴水管,看能不能修一下?」
「好的」他親親熱熱地吻她一下,「等會見!」
她拉住他,再深深吻一下,然後才分開,心領神會地笑著。
「再見!」她悄聲說。
「我儘快回來。」
他們的笑容意味深長,表示相互答應,回來后親熱親熱。
他整個上午都在辦公室里。難得如此清靜,他仔細審查學校的財經預算,想抽出點錢來,開設俄語課,課程與其它四個明尼蘇達學區合辦,通過有線電視網路進行搞互動式教學。
快近中午,羅比進來了,穿著毛背心和高領網球衫。
「嗨,爸爸!」
「嗨,」他說,放下鉛筆,向後坐回椅子上,「又在體重訓練室干啦?」
「是的,但我的車子啟不動了,我想可能是電瓶壞了。」
「那好吧,我也要回去了。」湯姆將各種紙張收集在一起,齊成一疊,「一起去看看。」
快到響午了,大樓內各種活動都已結束。湯姆將外間辦公室的玻璃門鎖上,走到餐廳,裡面安安靜靜的,再看一樓,也寂無人聲。樓內某個地方,管理員正在工作,大樓西翼有無線電正在輕輕播放著,前大門開著。
外面,九月的天氣美妙無比:天空藍湛湛的;前面人行道旁的楓樹、鄰家院子里高大的榆樹仍然翠綠;大路對面的車道上,有個男子在洗一輛紅色轎車;學校操場異乎尋常地安靜。這時刻,湯姆感到分外空虛,學校沒有社區發出的那種乒乒乓乓聲響,顯得寂寞冷清。當他發現停車場空了后,總是急急忙忙地往家趕。
湯姆和羅比鑽進停在大門附近的專用停車位上的轎車,再開到學生停車場。那輛諾瓦車停在一個大停車場里,銹跡斑斑的車身就象一隻鍍鋅鐵桶。「你發動時,它動嗎?」
「不能,甚至轉都不轉一下。」
「那我們需要用電瓶線帶動一下。」
湯姆將車開到諾瓦前,車頭相接。將車後行李箱打開,拿出電瓶線。正要接到兩台車的電瓶上,羅比走近來,在他旁邊俯身靠向車子的前保險杠。
「我想我還是要給你講講。」他說,「你知道嗎,教練昨天罵了我一頓?」
「哦,是嗎?」湯姆的臉沒能轉過來。
「是關於艾仁斯的,他認為我對艾仁斯耍了脾氣。」
湯姆轉過頭來說:「你耍了嗎?」
羅比聳聳肩,悶聲回答:「我也不知道。」
湯姆把頭從車頭蓋下面鑽出來,雙手搓了搓,「告訴我,我不會責怪你,只是告訴我。」
「是這樣,爸爸,傑夫不上場了。」
湯姆知道,羅比現在很難處理好這件事,但現在不是給他講道理的時侯。
「那傑夫自己怎麼說?」
「我不知道,他沒說什麼。」
湯姆停了一下,「所以你代他說了?」
「我實際上也沒說什麼。但我從三年級起就和傑夫一起打球了。」羅比的聲音有點不服氣,他轉過身,背靠著車子前保險杠。湯姆注視了他肩頭一會,用雙手推開他一點,然後和他站到一起,肩並肩的,雙臂交叉,他們都靠在車子前太陽曬熱的保險杠上,眼睛望著停車場和馬路對面洗車的男子。中午的太陽曬熱了他們的肩膀和腦後。廣闊的停車場,只有他們兩人,就象大海中的孤島。
湯姆說:「你忘了,我昨晚也在看球,我知道教練為什麼不高興。順便告訴你,你在更衣室和教練說了些什麼,完全是你們私下的事。我不想問,他也沒告訴我他是如何批評你的。」
羅比眼望別處,沒有回答。
遠處,消防站吹起了中午哨。停車場北面的大樹上,飛起一大群黑色的鳥,形成一團黑雲,轉瞬消失在晴空中。
「生活總是在變。」湯姆沉思著說,「你在自己喜歡的道路上行走,突然會發生一些事,遠不是你能控制的,它們會將你撞離自己的中心線。如果你能讓所有事情都按自己想要的軌道運轉,是再好不過的了。你會說:『好,那就等著吧。』但沒有什麼東西會停留不變。你長大了,交新朋友,失去舊友。上大學后,會與有些人失去聯繫,也會遇到新人。有時你會問自己,這是為什麼?但我能告訴你的是,每一個經歷都會以某種方式改變自己。每個新進入你生活的人也會改變你。每一次道德選擇和感情經歷都使你發生變化。怎樣決定,是你自己的事。這就是你個性發展的過程。」
羅比用他的網球鞋尖踢打地下的砂石,然後望著街對面。「你是說,球隊是第一位的,然後才是傑夫?」
「我說的是,由你自己作出選擇。」
羅比眼望著重新飛起的黑鳥,它們喳喳叫著,在天空中改變隊形。湯姆把手彎放在羅比肩上,離開車杠。「好啦,我們試試這個破車能不能動起來。」
一會兒以後,兩人都開車回到家裡。湯姆把車開進車庫,羅比則把車停在車道上。當他試圖再啟動一下時,又不動了,湯姆站著,聽發動機毫無轉動的聲音,心裡計算著買個新電瓶的價格。
羅比用力關上車門,說:「死得象門釘一樣。」
「還算好,沒到冬天。」他們一起進屋,看到真空吸塵器在地板上爬著,廚房一遍狼籍,似乎是正在收拾東西,突然被打斷了似的。
克萊爾在門廊里喊:「我們在外面喝湯,拿兩個碗和勺子來。」
湯姆打開碗櫃門,羅比則打開裝勺子的抽屜。他們拿著東西來到陽光照射的門廊里。
克萊爾和切爾茜坐在露天圓桌邊,一個不銹綱壺、一筒餅乾、日常的午餐,占居了桌面大部分空間。切爾茜在染腳指甲。她穿一件寬大的白色體恤運動衫,上面印著鸚鵡像。她已經染完一隻,喝一湯匙湯,又開始染另一隻。克萊爾穿著牛仔褲,條紋布襯衣,戴一頂棒球帽。她把湯匙當的一聲放在碗中,說:「你們自己盛飯吧!」
湯姆在經過她身邊時,碰了下她的肩問:「有什麼新聞嗎?」
「哦,沒有什麼。你爸爸打電話來,沒什麼要事,只是想說聲『嗨!』你們兩個呢?」
「那輛諾瓦車可能要買個新電瓶,在學校時,用電纜外接電瓶能啟動,回來后,又不動了。」
羅比把湯壺蓋子揭開,朝里瞅瞅,「問:什麼湯?」
「芥蘭花和火腿雜燴湯。」
「有奶油嗎?」他的眉毛揚起來了。
「當然有。」
「太好了,媽媽,我簡直餓壞了。」
「還有其他新聞嗎?」她又問,看著他們倆在碗里盛滿湯並坐了下來。「這裡還有餅乾。」隔著桌子把餅乾筒遞過去。
羅比把餅乾掰碎,放進湯中,壓進碗底,一眼看著妹妹。「你染腳指甲幹什麼?真是,我從未聽說過的蠢事!」
「你呀,你知道啥,粗脖子!」
「嘿,你知道我在舉重房,舉了多少個小時才使我的脖子這麼粗嗎?你的腳指甲有誰看?」
她恨了他一眼,說:「你又在顯你的愚蠢了。」
「肯特•;艾仁斯喜歡看你染過的腳指甲嗎?」
「他愛不愛看,又關你什麼事?」
「我聽說,昨晚打球以後,他送你步行回家。」
一滿湯匙湯在送到嘴邊的半道上停了下來,湯姆心中顫抖了一下。
「那也不與你相干。」切爾茜回吼起來。
「他會開車嗎?為什麼不開?」
「我的上帝,當你貶低他人時,忌妒人家,就顯出你的男子漢氣概嗎?」她把小腿放下,以便讓腳指甲變干。
「我忌妒肯特•;艾仁斯,那個南方佬?你對他的話,一半聽不懂。」
「是呀,我就是喜歡,怎麼樣?他昨晚送我步行回家,你還想知道什麼?」
「夠了你們倆個。」湯姆說,強咽下心裡的震動,恐懼在他全身慢延。「我向上帝發誓,你們倆的講話口氣,別人會以為是兩個仇敵。羅比,別忘了我們在學校是怎麼說的。」
切爾茜趕緊問,「你們在學校談了什麼?」她突然警覺起來,顯露出兄妹間的愛管閑事。
湯姆又責備著:「切爾茜!」
「哦,那好吧!」他們對各自穩私早有規矩。這個家中,大家一天二十四小時,總會有磕磕碰碰的時候,湯姆和克萊爾盡量置之不理。
「但要告訴他別對肯特•;艾仁斯說什麼,別嚇跑他,他真的不錯,我很喜歡他。」
切爾茜的話,強有力地觸動了湯姆。他的喉頭哽住了,吃下去的雜燴湯在胃裡結成了塊。
「天啦。我作了什麼孽呀!」他感覺自己是個懦夫,穩瞞事情真相。現在切爾茜很可能愛上了自己的哥哥。
他必須走開,單獨處一會,好好想想。他站起來,端起碗向廚房走去。
克萊爾看他走開,說:「湯姆,你什麼也沒吃呀?」
「抱歉,親愛的,我不很餓。」
在廚房,他沖洗了自己的碗。他承認,一周半以前,他犯了個錯誤,第一眼看到肯特•;艾仁斯時就犯了。所有活著的六個人,都被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影響著。因拖延的時間足夠長了,妨礙了他的誠實坦白。在水聲中,他說:「親愛的,我去商店為羅比的車買電瓶,回來后再收拾廚房水龍頭好嗎?」
「但你至少得看一眼水龍頭,再看需要買點什麼零件啦?」
他走出去,在她的頭髮線上吻了一下,心裡一直想著他引起的混亂局面。
「車子更重要些,我一會兒就回來,好嗎?」
他把車開到位於伍德伯利購物中心的塔格•;格林蘭商店,用顧客服務處的投幣電話給莫尼卡打過去,她在響第三聲鈴時應答了。
「喂,莫尼卡,我是湯姆•;伽德納。」
她驚奇地停頓了一下,「哦,」好象是要看看屋內還有沒其他人,或者是肯特,湯姆想,
「我需要和你談談。」
她不說話。
「馬上談。」
「我不能來。」
「很重要。」
「我正在忙事情,走不開。並且……」
「莫尼卡,我不管你有什麼事,但這件事你不能置之不理。肯特昨晚打完球后,送我女兒步行回家了。」
又是片刻沉默,然後「我明白了。」他感到她在提問前想裝作用其他話語作掩飾,假想是與其他人談工作。「星期六接待室的前門開著嗎?」
「他在屋裡嗎?」
「對。」
「他相信你是被叫來工作?」
「是的。」
「我在伍德伯利購物中心,你能來這兒一趟嗎?」
「好吧,但時間不能太久,我還在安排家裡的事,還有許多事要做。」
「你知道在哪兒嗎?」
「知道。」
「好久能趕到?」
「好吧,我十五分鐘內趕到。」
「那好,再見!」
他記不起買電瓶的事了,從付款處出來,也不填寫支票。他下意識地感到肩頭一陣刺痛,喉嚨有一塊東西堵著,疼痛在整個腦顱內漫延。現在是星期六,購物中心很忙,他可能在任何時間撞上自己的學生。在停車場和莫尼卡見面或許更好一些。他看了下表,1:35,很有希望,午餐時間,業務會逐漸減少,她趕來時,餐館停車場或許會清靜些。
他把車開到約定的地方,關掉引擎。太陽光透過窗帘照進來,車內熱得象火爐。停車場空了一半。他來后,又有2輛車開走。他搖下車窗,把一隻手肘擱在窗沿上,緊閉嘴唇,雙眼盯著餐館的磚牆,內心翻滾不已。
蘭色豪華車停在他右邊,他突然對十八年前,婚姻上的胡鬧深感罪過,兩部轎車並排停在一起,一個女人從其中一輛中出來。他跳出自己的車子,她也從自己車裡下來,他極力保持鎮靜和打消負罪感,等著看她作些什麼。
她向車尾走去,他也一樣。
兩人都不打招呼,站在車子尾部,找尋恰當的地方固定眼神。
「謝謝你的光臨,」他想了下說。
「我不知道還能作什麼,除了給你打電話。」她戴著太陽鏡,肩上挎了個小包。大拇指抓著小包的提絆。她的衣服是另一種格調,不講樣式。他慶幸自己與注意穿著的女人結了婚。他鼓足勇氣看了她一眼,她的身體姿勢和太陽鏡都表明,她如果向後張望,會感到萬分不自在。
秋天的陽光照在黑色的轎車背上並反射到他們眼中。
「能坐進我的車裡談談嗎?」
她的太陽鏡向他閃了一下,嘴唇仍緊閉著,也不回答,向他的副駕駛坐門口走來。並鑽進車內。
他也隨之進入車內,雙方端坐著,都不說話。每個人都感到十分尷尬,如果對往事都有幾分怨恨,或許還容易應付一點,然而只有後悔,極短的親密相處,卻導致了今天這種相會。
終於,他清了清喉嚨,說:「我給你打電話時,是鼓足了最大勇氣的。我確實沒有考慮過在什麼地方與你相會,拿起電話就打。如果你要到什麼地方,我們可以喝點飲料,再……」
「這樣不錯,你說肯特昨晚打球以後送你女兒步行回家?」
「是的,我是一小時以前才知道的。」
「就是說,你想告訴你家裡的人,肯特到底是什麼人?」
「我必須這樣做,我知道真相才十天,但自那以來,我好象活在地獄里。我沒辦法對我的妻子保守秘密,也不應該這樣作。」
她低頭,用手扶住前額,她的手臂穿過皮包的翻蓋,皮包背帶從肩頭脫離下來。
湯姆說:「我今天沒有向他們說出來,唯一的原因是,我想先和你商量一下。你也最好在這個周末的什麼時侯告訴肯特,這樣讓他們都在同一時間知道這事。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在學校里知道這事。
「不,那樣不好。」
時間在移動,雙方沉默不語,都在權衡利弊,怎樣向家裡說出真相。
「當我聽說他送切爾茜回家,真的很害怕。」
「是嗎?」她說,以乎很冷淡。湯姆想,她看起來有些喜形不露於色,很難察覺她內心的想法。
「他在家談起過切爾茜沒有?」
「提到過一次。」
「他說什麼?」
「沒說什麼重要的。」
「不是有關她個人的事?」
「不是。」
他知道十幾歲的孩子都喜歡保守自己的秘密。「他們兩人相處得很頻繁。我觀察了他們一個多星期,每天上課前,在儲物櫃處見面;吃午飯時,坐在一起;我只是想切爾茜僅僅是幫他熟悉學校環境。但是,唉,沒有那麼幸運。」
有人從餐館出來,進入一輛離他們兩個車位的轎車內開走了。他們的車子周圍空了出來。
「你聽我說。」莫尼卡變換了一下坐姿,好象坐位很不舒服。「我剛才沒告訴你實話,肯特還說了切爾茜以外的事。」
「什麼事?」
她掃了他以眼,又迅速眼望前方。「他說他羨幕切爾茜有個好父親。」
湯姆聽見這話,好象腎臟被猛擊一下,好幾分鐘,簡直不能正常呼吸。
莫尼卡繼續說:「我們為這事吵了架。以前我們很少吵架,這使我認識到,告訴他你的事情對他是多麼重要。現在……現在是到了告訴他的時候了。」
「那你準備告訴他了?在星期一上學前?」
「別的我還能作什麼呢?」
「你知道,」湯姆又說:「我兒子羅比在橄攬球場上對肯特很不友好。如果你要知道為什麼,我想因為嫉妒。我不知道怎樣勸解他們。」
「說實話,我也拿不準這件事對他們會產生什麼後果。除開我,我的生活將仍然和從前一樣。而你們都要限入感情糾角,要花大力氣才能平復下來。」
湯姆想著這事,無奈地嘆息。他向後倒下,把頭仰在坐位的頭枕上。
「這件事是很艱難,我今天已經和羅比談過,你遇到的每個人都會給你帶來變化。每一次道德上的選擇,都會形成你的個性特徵,也許我這也是對自己進行辯解。但我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
一輛轎車開到他們的右側,車窗搖下來了,收音機開著。燙姆一眼望去,司機正在關閉收音機。這個女人也看見了他,笑了,向他招手。
「嗨,湯姆!」她透過開啟的窗子喊道。
他坐直身子,周身燥熱,「嗨,露絲!」
她走出車子,向他們走來。
「哦,壞了!」他嘟嚕了一句。
「他是誰?」
「我的鄰居。」
露絲來到車窗外,俯下身子。「嗨,克萊……哦,對不起,我還以為是克萊爾與你在一起呢!」
「這是莫尼卡•;艾仁斯,這是我的鄰居,露絲•;比夏普。」
露絲立即笑了,眼睛因感興趣而大放光芒,「我是來買些麵包棒晚上吃,迪安最喜歡吃,這是他第一次說回來吃晚飯。」她對直前行,在和湯姆說話時,毫不掩飾地打量著莫尼卡。「克萊爾在家嗎?」
「在,她在打掃衛生。」
「哦,」露絲似乎還等著聽更多的話,或許是某種解釋。但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話題,她把自己的手從窗子邊上拿開,邊走邊說:「我得去買麵包棒了。見到你真高興,湯姆,代我向克萊爾問好!」
「我會的。」
看她重新向餐館走去,湯姆說:「糟啦。這下壞了,我得馬上回家,告訴克萊爾,否則她會幫我去說的。」
「我也得趕回去,與肯特講。」莫尼卡把皮包帶子套在肩上,但仍然坐著沒動。「我真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與你談些什麼,我感到分外的尷尬。」
「我也是。」
「祝你好運氣,告訴家裡時不出亂子。」
「也祝你好運。」
他們仍坐著沒動。
「我們還要談談嗎?」她問。
「讓我們等等看。」
「對……我想你沒錯。」
「我覺得這沒法逃避。」
考慮了一會,莫尼卡問:「這是最正確的做法。是嗎,湯姆?」
「絕對是。」
「對,絕對是……」她重複著,好象是在說服自己。「但為什麼我仍然猶豫不決呢?」
「是害怕?」
「對,我想是的。」
「這真是不好說。」
「是呀,這很令人作難。」
「從你走進我的辦公室以來,我就一直這樣提心弔膽地活著。告訴真相,把它抖開來直接面對它,對我真是一種解脫。我的心裡,真是……哦,五心不定。我想你會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
「看,她又來了。」露絲•;•;比夏普拿著一個白色紙袋向他們走來。湯姆一直望著她。
「你的婚姻關係穩固嗎?湯姆?」莫尼卡問,她的眼光也沒離開過這女人。
「是的,非常穩固。」
露絲走到自己的車子面前。她舉起手的紙袋,以便能看情車頂,說道:「我買了一大包麵包,迪安現在可能已經回家了。」
湯姆報以敷衍的微笑,簡單地揮了一下手表示知道了。
莫尼卡說:「好了,你應當這樣做。」露絲開車走開后,她加上一句:「現在我也該走了。我真想這一天快點結束。」
「祝你好運。」他再一次重複:「感謝你的到來。」
「沒什麼。」
離開時,兩人都有點傷感。他們在從前曾走到一起,儘管雙方在身體上並沒多少相互吸引力,卻因面臨類似的命運,而同時感到心力交瘁。他們都要面對各自的家庭,面對良心的責難,這或許會永遠改變他們的生活。離開停車場,向相反方向駛去。再一次感受深切的悲哀和後悔。他們彼此間甚至沒有一點溫馨的回憶,也不能對各自生活即將出現的動亂作出相互的慰籍。
母親回家時,肯特正用手提電話通話。她穿過起居室,肯特倒在寬扶手沙發上,一隻腳後跟擱在咖啡桌上,一隻腳前後晃動,就象車窗上的刮雨器。下巴擱在胸膛上,正在冷笑。
走過房間時,莫尼卡說:「你的腳別放在傢俱上。」
他跨過膝蓋,不以所動,繼續談話:「不,我告訴你,我從沒有過,那你教我?什麼?……不,哪裡呀!……不,我們從未在學校跳過舞。有幾次在彼德公寓曾舉辦過大型舞會,還有樂隊和其他東西,瑞奇邀請過我,但我們只是在那裡看他們跳,因為我們都還是小孩子……還不會……誰說你,參加就必須跳舞?」
他母親從廚房出來,用麻布毛巾揩乾雙手。「肯特,我告訴過你,你電話能說短點嗎?求你啦!」
他用手遮住話筒,說:「我在跟女孩通話,媽媽。」
「請簡短些。」她重複一次,然後走開了。
他把手從話筒上移開,說:「抱歉,切爾茜,我得走了,媽媽有事找我。聽著,你等會兒在家嗎……或許我會給你打電話。……是呀,沒問題。你也一樣……再見!」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帶著電話,「嘿,媽媽!」他說道,轉過屋角,來到廚房,把話機在雙手之間掂來掂去。「什麼事這樣重要,不讓我把電話打完?」
她正毫無必要地在一個白色格子花玻璃大碗里重新碼放水果,變換桃子,香蕉,蘋果的位置。
「女孩是誰?」她問。
「切爾茜•;伽德納。」
她抬眼望著他,一隻手拿著一個綠色蘋果,停在碗上。整個人突然變得僵硬,並抽泣起來。他十分納悶,以為她突然失去自己的工作或其他什麼。
他停止用手提電話作遊戲,說:「媽媽,有什麼事不對嗎?」
下意識地,她拿起蘋果,說:「我們到起居室去,肯特。」
他在剛才坐過的沙發上坐下,她選一個合適角度的椅子坐下,身子前傾,兩隻手肘放在緊緊靠攏的雙膝上,讓蘋果在手指間轉動。「肯特,」她說:「我要告訴你父親的事。」
他呆住了。內心裡任何思維都停住了,就好象他第一次從高台上跳水的最後幾秒一樣。
「我父親?」他重複了一下,好象這個話題很新鮮。
「是的。」她說:「你是對的,是該告訴你了。」
他吞了下口水,眼睛盯著她,緊抓著手提電話,就好象是驚險過山車的把手一樣。「好吧!」
「肯特,你父親是湯姆•;伽德納。」
他下巴掉下來,似乎無法閉嘴,「湯姆•;伽德納?你是說……伽德納先生,我們校長?」
「是的,」
她平靜地回答,等待著,停止轉動蘋果,手指夾著蘋果,懸停在毯子上方。
「伽德納先生?」他凄然小聲問。
「是的。」
「但他是……他是切爾茜的父親。」
「是的,」她平靜地說:「他是。」
肯特向後倒向沙發靠背,雙眼閉上,右手仍抓著電話,大拇指用力鉤住它,指甲都彎了。
伽德納先生,一個他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一周以來,每天都在學校大廳里,向他微笑,打招呼,有時還把手放在他肩上。從第一次相遇開始,他就喜歡上了這個男人,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善待自己的孩子,也善待別的孩子。在未來的一年中,從每周一到周五他都能在學校看到的男人,也是將要把高中畢業證書交到他手裡的男人。
切爾茜的父親。
我的上帝呀,昨晚上我還吻了切爾茜。
事情來得實在太快,簡直沒法應付。打擊使他的頭腦一片空白。他睜開眼,盯著天花板一角,淚水使視線一片摸糊。
「我昨晚打球后,送切爾茜步行回家了。」
「是的,我知道。我十五分鐘前才和湯姆分手,他告訴了我。」
肯特坐起來:「你去見了伽德納先生?你……我的意思是,他是……」
「不,他對我什麼也不是,他只是你的父親。我們相見,只是談了這件事,我們怎樣向各自的家人談這件事,就是這些。」
「那他知道我是誰咯,你說過他不知道。」
「我知道。肯特,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向你說謊。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麼不想讓你知道。要不是你和切爾茜這件事,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那倒是,不過,我和切爾茜之間什麼事也沒發生。該對了吧!」他揚起脖子宣布。
「當然沒有。」她說,雙眼下垂,望著手中的綠蘋果。
他可以看出她聽見這話鬆了口氣。雖然他從來沒有讓她相信自己不隨意亂交女孩,他也的確沒有和女孩交往過。
「那他知道我多久了?」他問。
我領你去報名的那一天。在走進他的辦公室以前,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就是你們的校長。
「所以他從不知道有我存在?」
「他不知道。」
肯特俯身向前,把頭埋進手裡,電話機把頭髮推向頭頂。屋裡可怕地沉默著。莫尼卡把蘋果放在咖啡桌上,拘謹地坐著,雙手交叉,兩肘向上,眼睛盯著射到起居室地毯上的矩形太陽光,眼中也是淚水盈眶。
痛苦了大約一分鐘后,肯特揚起腦袋。
「那你為什麼要告訴他?」
「他認出你來了,並問了我。」
「認出我來?」
「你和他長得非常像。」
「哦,是嗎?」
她向著地毯點了點頭。
肯特自己都不明白,在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感情怒火。「這麼長時間裡,你什麼也不對我講,現在卻突然告訴我父親是誰。這個人是我喜歡的人,而且我的長像也象他!」他停了一下,又吼起來:「那麼,媽媽,你告訴我,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不要讓我刨根問底!」
「你不會喜歡聽的。」
「你以為我會計較嗎?我想要知道。」
她花了點時間,整理思路,然後才開始講起來:「他是我在大學校園裡見過幾次的男孩,我們在同一教室聽過課,我記不起是什麼課了。我總是覺得他很帥,但我們從未約會過。我甚至連他叫甚什麼也不知道。讀大四時,我在瑪瑪菲爾比薩店打工,負責送外賣。七月的一天晚上,我們接到電話,要我們送六份比薩餅到獲學士學位的聚會去。是我送去的。他為我開門。他……」她散開絞在一起的手指,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他抓住我的手腕,拉我進公寓內。那裡人聲嘈雜,他們正在喝酒。地下堆著啤酒桶,甚至還有人稀罕地穿著女孩的衣服在那裡。他認出我來了,向大家收集了一大筆小費給我,並說:『你下班后,來這裡和我一起喝點啤酒吧!』……唉,那之前,我從未作過那類事。我是那種你們稱之為「緊屁股」的女孩,是個學者,非常正統,自律,只知道向目標奮鬥。我真的說不出,為什麼會那麼干。下班后,我就去了,喝了幾杯啤酒。一件事引發另一件事,最後我就和他上了床。兩個月後,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肯特沉默了一分鐘,狠毒地盯住她,「學士聚會,」他說,聲音乾澀澀的。「我是在學士聚會時生成的。」
「是的。」她小聲說,「但那還不是最壞的。」
他只是等待著。
「是他得到學士學位。」她加上一句。
「他的?」
「他在下個星期結了婚。」
只過了不到一分鐘,事情便弄清楚了。「哦,別告訴我……」他們的目光相遇,他挺直身體,她則很尷尬。「哦,就是和伽德納夫人,我的英語教師?」
莫尼卡點了點頭,眼光下垂,用一隻手掌撫摸著另一隻手大拇指的表皮。肯特把手機甩到沙發上,手機在沙發上彈了起來。他用雙手遮住兩眼,跌坐在沙發的軟墊上。
「一夜情。」他說。
他母親眼望著這個亞當偷食禁果的殘餘。回答:「是的。」一點自我防禦的意識都沒有。
「她知道嗎?」
他們一家沒人知道,但他現在正在告訴他們。
他母親眼望著他修長的身體,身穿蘭色長褲,嘴巴緊閉,似乎強忍著不哭出來。下巴和面頰長著濃密的鬍子,以至每天都得修面。每一次吞咽淚水,喉頭就脈動一下。
她伸手XX著他雙膝上的粗斜紋布褲子。「肯特,我很抱歉!」她小聲說。
他的嘴巴張了張:「是的,媽媽,我知道。」
她繼續搓著膝頭,不知道還該作些什麼。
他動了一下腳,彷彿要避開她的觸摸,抽泣著,用手背揉鼻子:「聽著,媽媽!」他拍打著房門。「我要出去一會,我想……我不知道……我心裡一片混亂。我想出去,行嗎?別擔心,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肯特!」他衝出去,看著出口,但他已經一步三梯地下樓,門在後面關上了。「肯特!」她跑下樓去,把門拉開,「肯特,等一等!請等一等,親愛的!別開車!我們再談談……我們……」
「你回去吧,進屋去,媽媽!」
「但是,肯特!」
「你對這件事保守了18年秘密,但至少也給我幾小時的時間吧!」
轎車的門碰一聲關上了,引擎轟鳴。他倒車,再轉向車道,由於動作太快,撞上並撞落了路邊的坎子。在人行道上留下車輪的橡膠印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