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在這座猶太教堂的後面,有一個餐廳,博羅維耶茨基為了找莫雷茨,來到了這裡。餐廳座落在一個形似石盒的院子里。院子的三面都聳立著四層樓的房子,第四面有一個用綠色的木欄杆圍起來的小花園,花園緊挨在一個工廠的光禿禿的大紅牆背後。
再往前去,在牆的下面,還有一間小平房,它的窗子被燈火照得亮堂堂的,裡面可以聽見象大聲吵架一樣的喧鬧。
「哎呀!這是一幫強盜。」博羅維耶茨基一邊兒想,一邊兒走進了這間被煙霧熏黑了的、雖然長可是不高的房子里。裡面由於被一盞汽燈的金黃色光圈所照亮的青煙遮住了視線,他進來后,乍看誰也認不出來。
幾十個人擠在一張長桌子旁邊,在叫喊,在大聲說話,在笑,在唱歌,而這又混雜著一些碗碟的磕碰聲以及玻璃被打碎的刺耳的咔嚓聲,形成了一片亂七八糟的喧鬧,連牆壁也震動了,什麼都聽不清楚。
過了一會,稍微安靜了點,在桌子的一頭,一個醉漢的嘶啞的嗓門唱起來了:
阿加塔!你的生意不錯,阿加塔!
阿加塔!我親你的臉,阿加塔!
阿加塔!你給我酒,阿加塔!」
「阿加塔!」接著所有的人都放開嗓門唱了起來,甚至把這個古怪和愚蠢的領唱布姆—布姆的嗓音也蓋住了。當布姆開始唱這支歌的第二段時,就沒有人聽他的了,因為大家都叫著:
「阿加塔!阿加塔!布姆—布姆!啦!啦!啦!阿加塔!
咯!咯!咯!阿加塔!」
人們隨著歌聲的節拍,開始用小棍敲著桌子,把酒杯摔在牆上,把酒灑在爐子上,歌聲也越發大了。一些人並不因此滿足,他們把椅子往地上亂碰,好象把什麼都忘了,好象閉上了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阿加塔!阿加塔!」
「先生門,發發慈悲吧!你們這樣叫喊,是要把警察叫來吧!」被嚇慌了的主人開始哀求道。
「你要安靜嗎?可是我們給你付了錢的!女人!給我來一杯啤酒!」
「喂!布姆—布姆!你唱呀!」有人對站在小吃部前的第二間房裡用手托著夾鼻眼鏡的布姆叫了一聲。
「布姆,布姆!你大聲唱吧,我聽不見。」一個躺在桌上睡眼惺忪的人嘮叨著。這張桌上還擺著許多酒瓶、咖啡壺、黑啤酒、杯子和碎玻璃。
「阿加塔!阿加塔!」一個喝醉了的事務員閉上了眼睛,低聲地叫著,還用一根小棍在桌上亂敲。
「好啊!真是①羅茲式的娛樂呀!」卡羅爾嘮叨起來,他的兩隻眼在到處搜尋莫雷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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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經理!先生們,還有布霍爾茨·海爾曼的股份公司!我們是一個社團。女人,送杯酒來!」一個又高又胖的德國人用半通不通的波蘭話叫道。
博羅維耶茨基向周圍不停地打手勢,他想說話,可是由於腳抽筋,只好躺倒在他身後的一張長沙發上。
「照我看,這是一幫吃喝玩樂的土匪頭。」
「我們是一個大學生社團。」
「我們經常是這樣,如果喝酒,大家都湊在一起,如果幹活,就會象狗一樣地死去。」
「是的,就象他說的,大家要團結一致。喏!還有一個叫什麼的曾說:『嗨!我們要肩並著肩,可以用一根繩子把我們綁在一起。』」
「應該消消我們的肚子,減少一些我們衣上的服飾品。」站在一旁的一個人插嘴道。
「住口!流浪者、狗和莎亞的人不準進來!編輯先生!請你記下這句話。」有人沖著一個愁眉苦臉地坐在房間中央的瘦高個子、黃頭髮的人叫道,可是這個黃頭髮的人卻一直在用他那大得好象從哪兒借來的一雙眼睛漫看著貼滿了油畫石印畫的牆壁。
「莫雷茨,我有要緊的事找你!」卡羅爾說著便在韋爾特和列昂·科恩跟前坐下。這兩個人只有喝酒才在一起。
「你要錢嗎?錢包在這裡。」莫雷茨說著便把禮服里的口袋露了出來,「或者你再等一等,我們到小吃部去。見他媽的鬼,我已經喝醉了。」他嘟囔著,想把身子挺直一點,但卻未能如願。
「經理先生請坐,我們一起喝吧!燒酒有,白蘭地酒也有!
哈哈!」
「給我點吃的,我餓得象只狼了。」
堂倌送來了熱灌腸,小吃部里別的什麼也沒有了。
博羅維耶茨基開始吃著,也沒有注意他的那些分散成一群群的喝酒和聊天的夥伴們。
他們差不多都是羅茲的青年,一些典型的坐辦公室和守倉庫的年輕人,他們有的是工廠里的技術員,有的是其他行業的專門家,在這裡混到了一起。
布姆—布姆雖然已經喝醉,卻仍在房子里踱步,時而拍著手掌,時而理理夾鼻眼鏡。過了一會,他又和所有的人一起喝起來了,有時還走到一個被擠在一張低矮的沙發上、用一塊桌布包身的小夥子跟前,沖他的耳朵叫道:
「表弟,不要睡啦!」
「時間就是金錢①,誰付賬?」小夥子閉著眼睛說,無意識地敲了敲桌上的酒杯,然後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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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女人嗎?算了吧!會賺錢的不要女人,談女人這是浪費時間。」費盧希·菲什賓這個羅茲的知名人士笑著說。
「我是人,先生,一個真正的人。」有人在房間另一個角落裡叫道。
「你不要自我誇耀,你只不過戴上了一個人的假面具。」費盧希鄙夷地說。
「菲什賓先生,你大概是鯨魚的鬍鬚①吧!可是你的生意連稻草也不值。」
「溫格伯先生,你是……得啦!你知道,我們也知道,你是什麼,哈!哈!哈!」
「布姆,布姆!唱一唱馬約費斯②吧,因為猶太人在吵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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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什賓」的波蘭文意即鯨魚的鬍鬚。
②猶太人習慣在星期六午宴時演唱的歌舞曲。
「克尼,你是我的朋友,可是我很遺憾地看到你越來越蠢了,你的腦袋已經鑽進肚皮里去了,我很為你擔擾。先生們!他吃得這麼多,過不多久他的皮也會包他不下了,哈!哈!」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可是克尼沒有回答。他喝完酒後,用他那雙迷迷糊糊的眼睛看著燈光,然後脫掉外衣坐了下來,解開了襯衫領。
「大夫,我們再來談談女人吧!」費盧希對坐在他近旁的一個胸前掛著一把淡黃色鬍鬚,將它不厭其煩地捲來捲去的人說。這個大鬍子有時還神經質地把他的大衣在坐下時被摺疊的地方不停地抖動,或者將他那非常骯髒的衣袖套在手套里。
「好,這即使從社會心理學的觀點來說也是個重要問題。」
「這不是什麼問題。你能知道哪怕一個正經的女人嗎?」
「費利克斯先生,你喝醉了,你在說些什麼呀?我在羅茲可以給你數出千百個最好、最正派和最聰明的女人。」那個改變了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態度的大夫叫起來了,他跳到了椅子上,迅速地翻動著他大衣上的褶皺。
「這些一定都是你的病人,你應當誇她們一番。」
「從社會心理學觀點來說,你說得不錯。」
「從四邊形的每一邊來看都是對的,因此就有四次是對的。」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
「這不過是說閑話,我要的是事實!維索茨基先生!我是一個講實際的人,一個實證主義者!姑娘,拿咖啡壺和甜酒來!」
「好!好!我馬上給你舉例:博羅夫斯卡、阿姆澤洛娃、皮布雷霍娃,怎麼樣?」
「哈!哈!哈!你再數幾個吧!這真是妙極了。」
「你不要笑,這些都是正派女人。」大夫紅著臉叫道。
「你怎麼知道,她們都在你的代銷店裡?」費盧希厚著臉皮說。
「象楚克羅娃和沃爾克曼諾娃這些最高尚的女人我還沒有說哩!」
「這兩個就甭提了,一個被丈夫關在家裡,另一個整天沒空出來,因為她在三年中就有四個孩子了。」
「那麼凱什泰爾的妻子,這難道是印花布?格羅斯呂克的妻子,難道是棉花絮?你怎麼看?」
「我什麼也不想說。」
「你看你。」大夫的臉燒得通紅,他一邊兒呼叫,一邊捋著小鬍子。
「我是一個講實際的人,所以我什麼也不想說,在這裡舉這些次女人幹嗎?這些次品就是什麼都要的列昂·科恩的代銷店也不會要。」
「我就是要說她們,把她們放在第一位。她們除具備一般的出於她們本性的正直品格外,還懂得倫理學。」
「倫理學,這是什麼貨色?誰會幹這個?」費盧希笑了起來。
「費盧希,你說得真滑稽。」坐在桌子那邊的列昂·科恩拍手叫道。
大夫沒有回答。他喝完費盧希給他倒上的熱咖啡后,重又開始捋他的鬍鬚,抖著他大衣上的褶皺,不斷地將袖口往手套里插,同時望著他身旁一個默不作聲、只管喝酒,不時還用一塊紅綢手絹擦著眼鏡的人。
「律師,你對女人的看法和費盧希先生一樣嗎?」
「是的,好心的先生,你要這麼說就說吧!反正說話就象隨便剝果皮一樣,嗨!」律師揮了揮手說,他喝完啤酒後,便注意瞅著他那划燃了的火柴,不斷看著他那根快要滅了的紙煙。
「我是問,律師你對女人是怎麼想的?」大夫一定要問,他的表現意味著要為女人的榮譽進行新的鬥爭。
「好心的先生可以這麼看,可我是什麼也不想的,我要喝酒。」律師鄙夷地把手一揮。他的面孔便沖著堂倌擺在他跟前的一杯新斟的酒。
他喝了很久。然後用手指頭彈了彈沾在他那稀疏鬍鬚上的白色的酒泡沫,這些鬍鬚就象一排紅色和黃色的屋檐似的掛在他的嘴唇上。
「你給我舉出一個正直的女人吧,我一定送給她施米特和菲茨公司的絲綢、馬戴姆·古斯塔夫公司的帽子和一張經格羅斯呂克簽署的支票,然後我還可以對你說說關於她的一些有趣的故事。」費利克斯又笑起來了。
「你到巴烏蒂那兒去講吧!那裡會有人信你的,有人愛聽你的話,可是我們對你多少了解,費利克斯先生!」
「編輯先生要裝線軸吧?」
「因為你在吹牛,混淆視聽。」有人贊同這個叫編輯的人的話,可是編輯先生已經十分生氣地走到小吃部去了。
「表弟,別睡了!」布姆叫道。
「時間就是金錢①!誰付賬?」這個睡覺的人嘮叨不停,同時敲著桌上的酒杯,還想把它拿到自己嘴邊,可他拿不起來,因此只好放下手,這杯啤酒也隨之灑到了地上。他對這並沒有注意,而只管將身子在沙發上翻滾著,用一塊桌布遮著臉龐,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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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姑娘你要什麼?漂亮的姑娘,你說吧!」列昂·科恩喃喃地說,同時力圖去吻一個從他跟前走過的女堂倌。
「先生別討厭了,你放開我吧!」女堂倌使勁地掙扎著。
「你要走嗎?我付錢,我是科恩!列昂·科恩!」
「你的名字與我何干,你放了我吧!」女堂倌急得叫了起來。
「見你的鬼吧!什梅爾茨!」他對那離開了他的女堂倌輕蔑地說,開始扣上自己解開了的大衣和襯衫。
「莫雷茨!你醉了,我們回家吧,有要緊的事。」卡羅爾喃喃地說。他感到很不耐煩了,因為他看見莫雷茨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一雙手捧著臉龐,神魂顛倒的,對自己聽到的一切,回答得十分含糊。
「我是莫雷茨·韋爾特,皮奧特科夫斯大街七十五號,一樓,見你的鬼去吧!」
「科恩先生,我有件小事找你。」博羅維耶茨基喃喃地說。
「你要多少吧!」
科恩咬著舌頭,彈著手指,把錢包掏出來。
「你想得真快。」博羅維耶茨基笑道。
「我是列昂·科恩!你要多少?」
「莫雷茨明天對你說,我不過想在這兒取得你的同意就是了,謝謝你。」
「我把我的錢櫃,我的全部信貸都給你。」
「多謝。期限不超過三個月。」
「說期限幹嗎?朋友之間這點小事何足掛齒!」
「給我蘇打水!」莫雷茨低聲說。
堂倌給他送來后,他便直接從吸管里吸起來。
「說真的,你的尤齊亞值多少錢?」站在卡羅爾後面的一個人嘮叨著。
「這貨價錢很貴,如果你現在想買的話。」
「我在等批發,等批發。可是你告訴我,你這貨值多少錢,因為在羅茲,大家都說是按月要付一千盧布。
「我可能付一千,也可能只付五盧布,我不知道。」
「你不想花錢?」
「我花了,花得可多啦,花的是期票。買房子花了期票,買傢具花了期票,買女用時裝花了期票,買所有的東西花的都是期票。這一切一共值多少,我怎麼知道。等到我要死了,別人來買這些東西的時候,我才能知道,現在我不知道。」
「真是妙極了。」
「科恩先生,你聽到別人在我們背後說什麼嗎?」
「我聽到了,聽到了。這極其卑鄙,可也是明智的,啊!
多麼明智啊!」
「你叫我回家?」莫雷茨問道。
「馬上回去,有很緊要的事。」
「我們的生意嗎?」
「我們的,非常重要的事,非常。」
「如果是做生意,這我就明白了,走吧!」
莫雷茨因為一雙腳抖個不停,他站不穩。卡羅爾只好拉著他的胳膊把他扶了出來。於是房裡人的歌聲和呼叫聲也緊隨在他們後面,通過打開了的門,象洪水一樣地湧出來了,泛濫在靜寂和黑乎乎的庭院里,然後消失在遼闊的夜空中。
羅茲已經黎明,黑魆魆的煙囪越來越顯出明朗的顏色,一些屋頂在白色朝霞的照耀下也亮起來了,宛如一束束和珍珠混雜在一起的玫瑰花,在大地上放射著燦爛的光輝。
嚴寒侵襲著泥濘,給一些地方的水窪蓋上了一層冰,給水溝上的小橋塗上了一層白色,給樹木包上了一層層寒霜。
天氣看來是晴朗的。
莫雷茨敞開胸懷呼吸著冷空氣,他慢慢恢復正常了。
「你看,我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醉過,我不能原諒自己,我的腦子裡就象茶炊一樣轟隆隆直響。」
「我給你倒一杯檸檬茶來,你會清醒清醒的。我還要告訴你一樁你想不到的事,你知道後會再一次樂得喝醉的。」
「好,有趣的是這會是什麼事。」
他們到家后,沒有叫醒那象跪著一樣睡在壁爐前,把頭枕在洋鐵盒上的馬泰烏什。卡羅爾將茶炊灌滿水后,在它的下面點燃了瓦斯爐。
莫雷茨感到十分爽快,因為他在自己頭上淋了冷水,洗了臉,又喝了幾杯茶,這樣他就完全清醒了。
「好啦,我萬事大吉①了。活見鬼,這寒冷真討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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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法文。
「馬克斯!」卡羅爾一邊喊著,一邊竭力搖晃巴烏姆。可是馬克斯沒有答應,他依然把大衣緊緊蒙著腦袋。「毫無辦法,睡得很死。我趕得急,不能等了,莫雷茨,你仔細讀這份電報吧!但不要看地址。」博羅維耶茨基說完后,把電報交給了莫雷茨。
「當然,可我看不懂,它是用密碼寫的。」
「好!我馬上讀給你聽。」
博羅維耶茨基讀得很慢,很清楚,還著重指出了其中的數字和日期。
莫雷茨完全明白了。他一聽到開始的話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全神貫注地琢磨著這封電報的內容。當卡羅爾讀完后,以洋洋得意的眼光看著他時,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完全為這筆生意所吸引住了。他好幾次想理好他那掉下來的夾鼻眼鏡,可是這副眼鏡卻好象根本不想呆在他的鼻子上。然後,他象對他的愛人一樣甜蜜地笑了起來,神經質地扯著自己漂亮的鬍鬚,這才鄭重其事地說:
「卡羅爾,你知道,我們有美好的未來了,我們會有很多的錢。這封電報值十萬盧布,對,至少也值五萬,我們要為慶祝這個勝利而親吻。這是多麼好的生意呀!這是多麼好的生意呀!」莫雷茨走到博羅維耶茨基跟前,的確想在這個歡樂的氣氛中熱烈地吻他一番。
「算了吧!莫雷茨,我們現在要的是現金,不是吻。」
「是的,你說得對,現在要的是錢,錢。」
「我們如果購買得多,就會賺得多。」
「那麼羅茲將會發生什麼?哎喲!如果這讓莎亞或布霍爾茨知道了,如果讓他們全買光了,大家就只好喝西北風了。你這是從哪兒打聽到的?」
「莫雷茨,這是我的秘密,這是給我的賞賜。」他微微地笑了,因為他想到了露茜。
「你的秘密,這是你的資本。可是有一點使我感到奇怪。」
「什麼呀?」
「卡羅爾,這是我在你身上沒有料想到的。老實說,我沒想到你有本事將這樣的生意撈到手,並且願意和我分享。」
「這是你不了解我。」
「你要知道,在這之後,我就更難了解你了。」
莫雷茨望著博羅維耶茨基,好象懷疑博羅維耶茨基在打什麼埋伏,因為他不理解,為什麼博羅維耶茨基會自願和他分享利潤。
「我是阿利安人,而你是猶太人,這就是解釋。」
「我不知道,不理解你這裡要說的是什麼。」
「我就是要賺錢,可對我來說,世界也並不僅僅是幾百萬。而你卻把自己生活的目的只看成為了賺錢。你為了錢而愛錢,你在要獲得它時,是不擇手段的。」
「因為我認為,每個願意助人的人都是好人。」
「這正是猶太人的哲學。」
「我有什麼必要考慮這個?這種哲學既非阿利安人的哲學,也不是猶太人的哲學,這是商人的哲學。」
「好,不要緊,這個我們改天再作詳談。我所以邀你們合夥,是因為你們是我的股東,我的老朋友。就是我的人格也要叫我為朋友效勞嘛!」
「高尚的人格。」
「你也想到了這個?」
「一切都該想到。」
「你是怎麼看我們過去的友誼的?」
「卡羅爾,你不要笑,我告訴你,你的友誼我是用盧布來計算的。因為這種友誼,因為我們住在一起,我的信貸就多了約二萬盧布。我對你說的是老實話。」
博羅維耶茨基親切地笑了,他對莫雷茨的話深感滿意。
「我現在做的你也可以做到,巴烏姆也可以做到。」
「我擔心,卡羅爾,我怕的是馬克斯是個聰明人,是個商人……可是我,我十分樂意去干。」
莫雷茨摸著鬍鬚,把夾鼻眼鏡戴上,想藉此遮住他眼睛和嘴上的表情,因為他的神情是完全另一個樣的。
「你是一個貴族,你的確是尊敬的①博羅維耶茨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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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馬克斯!起來,睡蟲!」博羅維耶茨基沖巴烏姆耳朵叫喚道。
「別叫我了!」巴烏姆生氣了,他搖晃著他的腳,叫了起來。
「你別耍固執了,起來吧!有緊要的事。」
「卡羅爾,幹嗎要叫醒他?」莫雷茨輕聲地說。
「要三個人才好商量……」
「這筆生意我們為什麼不能兩個人做呢?」
「我們要三個人一起做。」博羅維耶茨基冷冰冰地說。
「我的看法不同,我們只有撇開他才好乾。如果他起來的話,如果他睡夠了,他就會知道。我們兩人在羅茲可以好好協作嘛!」
莫雷茨在房間里走得越來越快了。他談論著將來如何賺錢,還舉了數字。有時他坐在桌旁,手裡捧著一杯茶,喝著。由於感到煩惱,他的夾鼻眼鏡老是掉在茶杯里,於是他不停地咒罵,用衣襟擦著眼鏡。過了一會,他又在房間里跑了起來,有時靠在桌邊,在桌布上寫上一行數字,寫好后又用指頭沾上唾液馬上把它抹掉。
這時巴烏姆起來了,他作了一次深呼吸后,就用好幾種語言胡亂地罵起人來。他喝了很多茶,把杯盤上晚餐留下的剩飯剩菜全吃光了,然後他用一個小小的英國煙袋抽著煙,摸了摸自己額上小小的禿頭頂,喃喃地說:
「你們要說什麼?快說,我要睡覺了。」
「如果你知道了,你就不會睡了。」
「別坑人了!」
卡羅爾給他讀了電報。
莫雷茨擬出了一個很簡單的計劃:搞錢,要很多錢,趕在提高關稅和開始執行新的稅率以前去漢堡,儘可能買到生棉,把它運來羅茲,然後出售,目的在於獲得最大的利潤。
巴烏姆考慮了很久,於是在記事本上錄下一些東西;然後抽著煙,將煙灰抖在缸里,又伸出他那隻瘦骨嶙峋的大手,喃喃地說:
「給我寫上出一萬盧布吧,多的不行,晚安!」
巴烏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想再去睡覺。
「你等一等,我們還要商量一下,你以後還可以睡嘛!」
「見你們的鬼去吧!哎呀!這些波蘭人!在里加時,我整整三年沒有睡夠,因為大家整夜整夜地在我那兒商量……在羅茲又是這樣。」
他不高興地坐了下來,又開始往煙袋裡添煙。
「莫雷茨,你出多少?」
「也是一萬,我暫時拿不出多的。」
「這樣的話,我也一樣。」
「利潤和虧損平攤。」
「可是我們誰去呀?」巴烏姆問道。
「只有莫雷茨可以去,他很懂行,這是他的專長。」
「好!我去。你們馬上給現金嗎?」
「我有十五盧布,還可添上我的鑽石戒指,你如果把它典在我的姑媽那裡,她給你的會比我還多。」馬克斯狡黠地說。
「我的錢都在身邊,馬上……四百盧布,我馬上可以給三百。」
「巴烏姆!誰能保證你的期票靠得住?」
「我給現金。」
「我如果一時拿不出現金,就把由我鄭重簽字的期票拿出來。」
於是大家都不說話了。馬克斯把頭睡在桌上,瞅著正在急急忙忙寫算的莫雷茨。卡羅爾在房間里慢慢地踱步,他由於聞到了放在一個珍貴花瓶里的香料的氣味,全身感到舒暢。
白晝長了,清晨銳利的白光透過被花邊窗帘遮住的窗子射了進來,使燈光和插在一些大銅燭台上的蠟燭的火焰暗淡了。
到處都是一片寂靜。星期天的寂靜籠罩著羅茲城,深入到了住宅裡面。遠處馬車咕隆咕隆地響著,就象雷聲在一條死寂的衚衕里,沿著它的硬邦邦的泥地不停轟響一般。
卡羅爾打開了小窗,讓新鮮空氣流進來了。他自己也朝街上望去。
覆蓋在磚地和屋頂上的霜層在閃閃發光,就象一些在那輪遠離羅茲和工廠的初升太陽照耀下的寶石一樣。兀立的煙囪好似一片稠密陰暗的森林,一直延伸到了卡羅爾的窗子近旁,在金黃和蔚藍色的天空襯托之下,它們那魁梧的身軀又彷彿被切成了一塊塊的。
「如果這筆生意沒有成功,怎麼辦?」博羅維耶茨基離開窗子,喃喃地說。
「哎呀!如果這樣,活見鬼,我們除了賠本,沒有別的。」
馬克斯毫不在意地嘮叨著。
「我們要賠三次,一是本錢,二是賺來的錢,再者恐怕連工廠都要賠掉。」
「這不可能。」馬克斯不高興地敲著桌子叫了起來,「工廠我們不能丟。我和我父親在一起搞不好久了,他還能活多久?一年、兩年,他的女婿都在咬他,楚克爾也要吃掉他。其實這個楚克爾已經在咬我們了,他仿製了我們的床單和各色被面后,低價百分之五十齣售,要把我們活活吃掉。我生來不是給別人當奴僕的。我已經有三十歲了,我必須從自己開始。」
「我也認為不會這樣,不管是工廠,還是其他的東西我們都不能損失。我在布霍爾茨那裡也呆不好久了。」
「你們害怕了?」莫雷茨說道。
「擔心是很自然的,如果要把所有的都賠光呢!」
「你卡羅爾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失敗。憑你這受到讚譽的專長,憑你的名聲,憑你這一表人材,你總是可以得到很多錢的,甚至可以加上米勒的女兒。」
「別這麼說了,我有情人,我愛她。」
「這有什麼關係。女朋友同時可以有兩個,可以愛兩個,然後你再和第三個有錢的結婚就是。」
卡羅爾沒有回答,在房間里徘徊著,因為他想起了瑪達小姐和她那些天真的私房話。馬克斯坐在桌子上,抽著煙,搖晃著兩條長長的腿,同時把他的臉放在那通過對面窗子射進來的陽光下,接受太陽的親吻。這陽光在他的睡意甚濃的臉上,在坐在桌子另一邊的莫雷茨的黑黝黝的頭上,留下了一條細長的、金黃色的、把遊盪於空中的塵土也照亮了的光帶。
「如果你們怕冒險,我可以給你們想個辦法。可實際上我是說這真正是一次冒險。如果這筆生意讓羅茲全棉花業知道了怎麼辦?如果我在漢堡碰上了他們所有的人怎麼辦?如果由於非常大的、急迫的需要,棉價過於上漲怎麼辦?這樣,在羅茲我們的棉花就賣不出去了,又該怎麼辦?」
「我們可以在自己的工廠里加工,這樣掙錢更多。」馬克斯說著把他的一隻耳朵和頭放在遊動著的陽光下。
「有出路,你們不用冒險,也可以賺到錢。」
「什麼辦法?」卡羅爾走過來問道。
「你們把這筆生意全部交給我,我給你們五千,好,一萬的讓受金。讓我來虧本吧,幾分鐘后給你們現金,現金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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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豬玀!」馬克斯嘮叨著。
「不要這麼說,馬克斯,他這是出於友好。」
「是呀!我是出於友好,因為只有我虧本,你們才能保全廠子。在你們賺了錢后,我的損失於你們也無害。」
「不要在空談上浪費時間,現在睡覺去。我們一起冒險,你,莫雷茨,今天就去漢堡。」
「叫他提出保證。因為他拿我們的錢去買東西,然後可以說,這是給他自己買的,他會這樣做的。」
「馬克斯,你說什麼,那麼我們的友誼,我的話連豬狗也不值嗎?」莫雷茨怒氣衝天地叫了起來。
「你的金口玉言,你的友好——這不過是一張好的期票,請你立下保證①,這是做生意。」
「我們採取這種辦法,莫雷茨去購買,買好了儘快地運來,運費以後結算②,這樣我們就可以全都買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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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拉丁文。
②原文是德文。
「我怎麼可以相信你們不會把我從公司里排擠掉呢?」
「豬玀!」馬克斯由於深受刺激,用拳頭砸著桌子,叫起來了。
「住嘴,馬克斯,他說得有理。我們馬上就寫一個書面合同,通過中介人證明,這以後就是一紙正式的全權委託書。」
他們馬上寫好了一個包括許多條文的合同。這是一個公司的證明文據,是他們三人為做一筆棉花生意而共同簽署的。
其中對一切都有規定。
「好啦!我們現在有現實基礎了,為做這筆生意你們打算給我多少錢?」
「現在說的是一般的委託代購,其他的事往後再商討。」
「請你們事先告訴我,你們能出多少。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我在漢堡逗留期間由於不能經理業務將要損失多少的詳細數字。」
「豬玀!」馬克斯說第三次了,他轉過身來把另一邊臉對著太陽。
「馬克斯,你罵我三次『豬玀』了,我只回你一次:愚蠢!你記住,我們要乾的,不是談戀愛,不是結婚,是做生意。你這個人,只要有可能,連上帝也會欺騙的。你說我是『豬玀』,可我只不過要求得到我法定應當得到的東西,好吧!讓卡羅爾說說。」
「見你的鬼去吧!該死的!」
「好啦!同意!你們不要老吵了,你晚上就乘快車走吧!」
「是的。」
「不過我親愛的,你們要記住,不管是今天,也不管是往後,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這個關於棉花的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當真只有我們知道?」
「這秘密在我們三個人中已經不是秘密。」
「你們睡覺去吧!卡羅爾,只是你就別再來叫醒我了。莫雷茨,走吧,一路平安。我要明天才起來,在你走之前看不到你了。好!夥計!祝你健康,不要騙我們。」馬克斯開玩笑地說完后,便和莫雷茨親熱地吻了,他們倆雖然常常吵嘴罵架,可仍然是相親相愛的。
「你會受人騙的!」莫雷茨對他表示同情地說道。
「你是個好夥計,莫雷茨,可是我感到你就是站在我面前的一個騙子。」
當卡羅爾醒來后,已經是十二點了。
太陽照亮了窗子,也照亮了整個擺設著最華美、雅緻的傢具的房間。
馬泰烏什洗漱完畢后,穿上了星期天的服裝,踮著腳走進來了。
「有什麼事嗎?」卡羅爾問道,因為布霍爾茨夜裡經常要下各種命令。
「工廠里沒有事,只是庫魯夫來的人帶信來了,他們一大早就在等了。」
「讓他們等著吧,把信拿來,給他們沏茶。你酒醒了沒有?」
「醒了,經理先生!」
「你包紮了臉。」
馬泰烏什把一雙眼睛朝下看,不停地倒換著兩隻腳。
「如果你再喝醉,就不要來見我。」
「不會這樣。」
馬泰烏什用力拍著自己的胸脯,以至響出聲來。
「你頭痛嗎?」
「不是,人家欺侮我。先生,我最敬愛的先生,如果你允許我,我從此可以象狗一樣為你效勞。」
「要我答應什麼?」博羅維耶茨基穿著衣服,感到有趣地問。
「我要把我全身的骨頭數給這些德國人看,你知道他們是怎麼款待我的。」
「你要報仇嗎?」
「不,不是報仇。可是我不願再受欺侮,我的天主教徒的血不能白流。」
「如果他們對你還沒有改變態度,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我已經回敬了他們鞭子,這個他們誰也沒法抵抗。」馬泰烏什憤憤地說,他胸中突然燃起了怒火,牙齒咯咯地咬起來了。
他的青傷疤也由於激動而變紅了。
卡羅爾穿好衣服后,走過來打算叫醒他的朋友。
可是誰都不在。
「馬泰烏什,先生們早就走了嗎?」
「巴烏姆先生九點起床后,打過電話叫馬車,馬車來了后,他就走了。」
「好啊!好啊!出了怪事啦!」
「可是莫雷茨先生是十一點走的,他叫我裝旅行箱,然後送他上夜班快車。」
「叫他們回來,有事呀!可又是什麼事?」卡羅爾一邊想,一邊摸著他的額頭,因為他感到頭暈,不舒適。
一陣煩惱使他渾身戰慄起來,他坐不住,可是又不願離開這個地方。
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戲院、包廂、露茜、酒館、電報、莫雷茨和巴烏姆象一團團雜亂無章的雲霧縈繞在他的腦海里,給他帶來了煩惱和疲勞。
他一忽兒看著房裡一個細長的水晶玻璃花瓶,花瓶上畫著美麗的金色圖畫;一忽兒又瞧著一朵放在一塊深絳紅色水晶玻璃上的金黃色的法國百合花,這朵百合花在陽光的照射下,在一塊乳白色的綢桌布上留下了一道桔紅色的倩影。
「真正美麗的設計呀!」他在這樣想時,卻又不願再看了。
「但願它們受到嘉獎。」
然後他回過頭來把臉沖著那些走進房裡來的人。
「啊!你們是從庫魯夫來的,有小姐的信嗎?」
他把手伸出來后,發現它變黃了。
「有信,孩子他媽,把信交給老爺吧!」一個規規矩矩站在門前的農民一本正經地說。他身穿一件白色的長大衣,在衣上縫合的地方釘著一縷縷黑帶子;裡面穿的小襯褲上也有一些紅色、白色和綠色的帶子。他的汗衫是藍顏色的,上面釘著一些小銅扣,他的襯衫是用一根紅色的飾帶給系起來的。這時他把羊皮襖搭在胳膊上,雙手緊貼在胸前,用那雙嚴肅的藍眼睛瞅著博羅維耶茨基,不時往後撩著他那好似揉碎了的大麻的淡黃色頭髮,因為它總愛掉在他的颳得光光的臉上。
女人從捆了至少十層布的包裹中拿出了信,扶著卡羅爾的腿送了上來。
卡羅爾很快把信瀏覽了一遍,問道:
「你們叫什麼,索哈?」
「是的,正是索哈。說吧!孩子他媽。」農民喃喃地說,用手肘推著他的妻子。
「是的,他是索哈,俺是他的老婆。俺們到這兒來,求工程師老爺給俺們在廠里找個工作……」她停了一下,看著她的丈夫。
「正是這個,你說吧,孩子他媽,從頭說吧!」
「父親和小姐給我的信中談到了你們的不幸。你們的家被火燒了,是不是?」
「是的,孩子他媽,你說吧,情況是怎麼樣的。」
「是這樣,老爺,俺可以象悔過一樣誠實地告訴您:俺們有過一棟房子,在莊院的後面,是村裡最好的,可俺丈夫只買了兩莫爾格地和二十五根樹條。這是老爺的父親賣給俺的,為此俺花了整整三百個茲羅提,靠這個俺們本來可以過得很好,可是卻沒有這樣。俺們有土豆,還養了奶牛,圈裡的豬沖著小夥子哼哼地叫。馬也有,俺父親常趕馬車進城,把各種各樣的人,還有猶太人載往鐵路上,通過這種辦法,走運的話,可以賺到錢。俺呢!小姐常叫俺來莊院里做工,不是洗衣,就是織布,照顧奶牛生犢。聖潔的小姐還教俺們的瓦萊克認字,這孩子已經認得金祭壇①上印的和寫的字,書中的每一頁也會讀了,裡面講的是各種禮節,這本書西蒙神父在做彌撒時是要用的。而這孩子現在還只有十歲。」她歇了一下,把圍裙揩了揩鼻子,擦了擦由於激動而熱淚盈眶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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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金祭壇」,古代祈禱書常用的書名。
「是的,俺的兒子瓦萊克十歲,孩子他媽,你說吧,說得確切點。」農民嚴肅地說。
「正好十歲,從草節開始,或者說在播種節滿十歲。」
「你們看,我沒有空,快點說吧!」博羅維耶茨基請求道。他雖然對這些語無倫次的談話感到乏味,自己也沒有聽多少,可是他仍耐心地坐在那裡。他知道,農民最愛聊天和訴苦,他在這裡表現耐心,主要是因為他們是從庫魯夫來的。
「說吧,孩子他媽,下面的快點給老爺說。」
「由於天主賜福和小姐的恩賜,俺爹有了馬,掙得了錢。有時俺們遇上機會,雞也有了,豬也有了,鵝也有了;有時還能搞到一點牛奶或者半杯黃油、雞蛋,這樣我們就過得不錯了。全村的人都羨慕我們,因為我們最先得到莊園的支援,因為小姐愛護我們,因為我們家裡的聖母像好看,是用金像框鑲著的,因為我們穿的衣服總還看得過去。俺不打架,小姐常說,打架是犯罪,家裡掛的天主像是挑最大的。俺丈夫常去西蒙神父家,送他上鐵路,為此他也答謝俺們。可是那個皮耶特科娃最壞,那是個潑婦,只要她坐在田埂上,就要和人吵架,西蒙神父在教堂里已經不止一次講到了她,可是沒有用。她常常打俺,還要殺俺,這個不正當的女人,她在全村亂喊亂叫,胡說俺在莊院里拿了米,俺丈夫在莊院的草堆里偷了草。你們看見這個女人沒有,你們!如果俺們手裡拿著什麼東西,俺們就要打斷她的腿,打掉她那可惡的牙齒,看她還鬧不鬧,只有這個辦法。」
「她還幹了什麼,你們說吧!」卡羅爾喃喃地說著,他幾乎沒有辦法了,因為這個女人講得越來越羅嗦,她由於看到卡羅爾和顏悅色,說起來毫無顧忌。
「俺們的房子也是由於她被燒的。事情就象鄰舍之間經常發生的那樣。俺養的鵝長肥了,無論如何也不能照五十戈比的價賣出去;有一次因為沒人看住,跑進了她的地里,不過吃了點草,這條瘋狗就把它們害死了。她叫我看都沒有看見它們是如何死的,她象狗一樣咬著它們,一下子就死了五隻。俺是怎麼泣不成聲的,在這兒就很難說了。丈夫回來了,俺告訴他,他說,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打,叫她吃點皮肉之苦。」
「對,俺這麼說了,再說下去,孩子他媽。」
「我當然打了她,扯掉了這個魔鬼的毛髮,往她身上潑了糞,還踢了這條母狗幾腳,可是她後來又打死了俺的豬。俺們上了法院,評評理吧,是誰有罪!」女人伸開了兩隻手,叫喚道。
「她什麼時候燒了你們的房子?」
「俺沒有說是她燒的,只是說由於她。因為當俺們在法院里時,車夫跑來了,說:『索霍娃,你們家房子著火了!』天主呀!好象有人打斷了俺的肋骨一樣,俺在座位上動彈不得了。」
「好,夠了,我懂你的。現在你們是不是要在工廠里找工作?」
「正是這樣,老爺!因為俺們的一切都燒光了,房子、牲口圈,所有的農具,一點不剩。俺們成了叫化子啦!現在只有討飯了。」
女人急得哭起來了;可是那個農民卻仍然嚴肅地站著,他看著博羅維耶茨基,不斷扒開他那時而掉在眼睛和臉上的頭髮。
「你們在羅茲有熟人嗎?」
「這裡有俺們那兒來的人,安泰克·米哈烏夫。孩子媽,你說得確切點。」
「是的,有,只不知道怎麼去找他們。」
「索哈!你們星期二下午一點到我這裡來,我給你們安排工作。馬泰烏什!」卡羅爾對僕人叫道,「給他們找一個住處,照顧他們一下。」
馬泰烏什不樂意地撇著嘴,鄙夷地看著他們。
「好啊!天主保佑,星期二來吧!」
「俺們會來的,說吧,孩子媽。」
女人躬下身子,抱住卡羅爾的腳請求道:
「這是俺剩下的一隻沒有被燒死的雞生下的四個蛋,送給老爺滋補滋補吧!俺是出於真心誠意的。」他把籃子放在卡羅爾的腳前。
「是的,願老爺身體健康。」這個農民也拜伏在卡羅爾的腳下。
「好,謝謝你們,星期二來吧!」
博羅維耶茨基和他們辭別後,來到了第二間房裡。
「這是一些什麼人呀!社會殘渣。」卡羅爾邊走邊嘮叨著,情緒有點激動,坐下后便讀他情人的來信。
我親愛的卡羅爾!
衷心感謝你最近的來信,它使爺爺非常高興,而我簡直就十分激動,連心都要碎了。你真好啊!還特地叫信差送來了花。
博羅維耶茨基狡黠地笑了,因為這些花他是從他的情婦那裡得來的,甚至有好多都不知道,怎麼辦,於是他就把花送給了情人。
這些玫瑰花多美呀!大概不是羅茲的吧?是我親愛的先生特意從尼瑟阿①帶來的吧?什麼時候帶來的?這使我很高興,但也使我很發愁,因為我沒有同樣漂亮的東西作為答謝呀!你知道,這些花,今天已經兩個星期了,還沒有變色,這真是奇怪呀!我確實在用心照看它,因為沒有一片葉子在我的嘴唇接觸后不想對它說句「我愛你」的。可是……爺爺就笑我了,他還說要把這寫信告訴你,於是我自己就認定了你對這是不會生氣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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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個修養所的名稱,在法國,以養花著名。
「我親愛的安卡。」博羅維耶茨基感到心情激動,他的眼睛也亮起來了,他喃喃地說著,往下讀去:
錢已經安置好了,放在商業銀行①,由國家管理。我叫寫上了你的名字,寫上了我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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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華沙,建於1870年,是波蘭王國當時最大的銀行。
「真正是一個好姑娘呀!」
工廠什麼時候會有?我等急了,我很想看到它,看到我親愛的將是一個工廠主!爺爺還做了一個小哨子,可以用它來叫醒我們,喚我們吃早飯、午飯。
昨天阿達姆·斯塔夫斯基先生到我們這兒來了,你記得他嗎?好象你們是在一起上中學的。他講了些您生活中很有趣味和快樂的事情。從他那裡我才知道,我親愛的卡羅爾先生是一個調皮的孩子,在中學里就很得女人的歡喜。可是爺爺對這堅決不同意,他說阿達姆先生是個有名的騙子,那麼您說要信誰才好呢?
阿達姆先生把所有的都失掉了,因為協會①已經賣給他土地。他不久后要來羅茲,會來找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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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土地信貸協會,從1825年起活動于波蘭王國,曾給大土地所有者支出信貸。
「又一個笨蛋!」博羅維耶茨基不樂意地說。
他有一個偉大的發明計劃,他發誓要通過這個計劃在羅茲掙一筆財產。
「白痴!不是第一個了,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要寫完了,因為我的眼皮快貼在一起了,爺爺在不停地叫我睡覺。晚安!我心愛的國王,晚安!
明天再多寫點,晚安!
安卡
在附註中還有送信人的熱情的鼓勵:
錢有了,好啊!這很好!二萬盧布,好姑娘,她不用考慮就會把自己的嫁妝拿出來。
博羅維耶茨基把信再讀了一遍,然後收藏在書桌里。
「一個高貴的、善良的、甘願自我犧牲的姑娘,可是……為什麼要這個『可是』!見鬼!」他用腳蹬著地毯,把一堆堆紙扔在桌上,「是的,她是一個好姑娘,可能是我認識的姑娘中最好的一個,可是她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真的愛她嗎?我真的愛過她嗎?現在我要把這個問題坦率地提出來。」博羅維耶茨基仔細地回憶他的過去。
「布霍爾茨先生派馬車來接經理先生了。」馬泰烏什通知說。
卡羅爾坐上馬車,便去布霍爾茨家裡。
布霍爾茨住在羅茲城邊,就在他自己工廠的後面。他的住宅是一棟被稱為宮殿的平房,是以羅茲和柏林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形式建成的。它的每個角上,都有一座圓頂形的塔,塔上還有一些經過裝點的閣樓。屋頂上有陽台,是用鐵欄杆圍起來的。這棟房子在一個大公園裡,公園的一邊和凌駕於它之上的工廠交界。
一排長在宮室馬車隊前面草地上的寂寞的大白樺樹呈現出一片白色。撒上了煤屑的小路就象一條條黑色的布帶,通過許多用乾草包紮著的玫瑰花樹和南方的小樹往前伸去。這些小樹好似一些排成了一條線形隊伍的哨兵,這個隊伍雖然排得很直,當它遇到地邊的角落時,卻又轉過彎來,把這個四角形的大草地包圍起來了。在草地的四個角上,還立著四個雕像,它們在冬天是用一塊塊絨布包起來的,因為受到雨雪的浸蝕,變成了褐色。
在公園一邊的工廠的紅牆下,有一個暖房,它的窗戶由於受到陽光的照射,透過矮小的灌木叢和樹林,反射出閃閃的光芒。
公園沒有得到細心的照管,顯得破敗凄涼。
一個穿黑色工服的僕人給博羅維耶茨基打開了通往穿堂的大門。穿堂里鋪上了地毯,牆上還掛著廠里的各種照片、一班班工人的名單和標明布霍爾茨地產的挂圖。
四扇門通往屋裡,還有一些狹窄的鐵梯子通往樓上。
吊在天花板下的那盞哥特式的大鐵燈向四面八方放射著柔和的燈光,它在黑色的地毯和木頭壘起的牆上就象印上了許多褪了色的斑斑點點。
「廠長先生在哪兒?」
「在上面自己的辦公室里。」
僕人走在前面,把門帘扒在一邊,打開了門。博羅維耶茨基慢慢走過了一些富麗堂皇的房間。房間里的傢具擺設得莊嚴大方,裡面由於窗帘都放下了,幾乎是一片漆黑。周圍的寂靜籠攫了他,因為是走在地毯上,連腳步聲也聽不見。
冷漠和嚴肅的氣氛充滿了整個住所。用黑布套包著的傢具、鏡子、大吊燈、枝形燭台、牆上用帷幔遮住的圖片都沉沒在黑暗中。只有那馬約里卡式爐子上的銅雕飾和人造大理石天花板上的鍍金層還在閃閃發亮。
「尊敬的①博羅維耶茨基先生②!」僕人走進了一間房裡介紹說,因為他看見布霍爾茨的妻子正坐在這間房子窗戶下的一個大沙發上,手裡拿著一雙長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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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②原文是德文。
「早安①!博羅維耶茨基先生②!」布霍爾佐娃首先說。她拿出了一根織襪針,自動地向他伸出了手。
「早安!太太③!」博羅維耶茨基吻了她的手后,繼續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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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③原文是德文。
「蠢東西!蠢東西」一隻用腳鉤著欄乾的鸚鵡在他的後面吆喝著。
布霍爾佐娃一面撫摸著它,一面對窗下一群在樹上打架的麻雀表示愛撫的微笑,然後她眺望著那陽光普照的郊外,又織起襪子來。
博羅維耶茨基在房子角落上的一個辦公室里找到了布霍爾茨。
布霍爾茨坐在一個用綠色的格但斯克磁磚砌成和雕飾得十分美妙的大壁爐前,爐里生著了火,他不停地用那根毫不退縮的棍子把火撥來撥去。
「你好!蠢東西,這是給先生的椅子。」他對站在門旁隨時準備點頭應召的僕人高聲地喊著。
卡羅爾就坐在他的身旁,背對著牆壁。
布霍爾茨睜開了他那目光炯炯的紅眼睛,久久地盯著卡羅爾的臉。
「我有病。」他指著他那雙用絨布包紮起來放在一張小凳上的腳,低聲地說。這雙腳對著爐里的火,好象兩軸尚未印染的布料一樣。
「又是這個老病,風濕病?」
「是的,是的!」布霍爾茨喃喃地說,一陣痛苦的抽搐使他蠟黃色的圓圓的臉都變樣了。
「可惜的是,廠長先生沒有去聖·雷莫①或者南方其他地方過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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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義大利西北著名的冬季避寒勝地。——原注。
「這有什麼用,我不過是要讓莎亞和那些所有想叫我早死的人快活快活。蠢東西!給我包好點。」他指著自己伸在凳子上的那隻腳,對僕人叫喚道。「小心,小心!」他繼續叫道。
「我以為,那些希望你早點死的人是很少的,在羅茲大概沒有,我敢擔保,沒有。」
「你說什麼,大家都希望我死,大家,因此我就是要活長點,叫他們不高興。你以為,妒忌我的人沒有嗎?」
「誰都有妒忌自己的人。」
「你想得到莎亞為了叫我死,他願出多少錢嗎?」
「我只能推測,儘管這個人很吝嗇,為了使你破產,如果這是可能的話,他會拿出很多很多錢。」
「你是這樣想嗎?」布霍爾茨低聲地說,他的眼裡燃燒著仇恨的烈火。
「全羅茲都知道。」
「還有,這個人會騙人,拿偽鈔或者空頭支票騙人。蠢東西……」布霍爾茨低下了頭,把它靠在胸上,靠在他的在袖上打了補丁的舊棉袍上,出神地看著爐里的火。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很習慣於在百萬富翁面前所處的這種專事阿諛奉承的從屬地位,也不敢說一句話,耐心地等著布霍爾茨先開口。
這時,他張望著這個辦公室里釘上了櫻桃色綢緞的牆壁。壁的四周圍著一圈金黃色的寬闊的壁板,壁上還掛著幾張次等的德國油畫石印畫。在辦公室角落裡兩扇用彩色玻璃屏遮住的窗子之間,有一張大紅木寫字合。地上鋪的是模仿地板式樣的利諾倫油漆布,已經被踩得很舊了。
「你說吧!」布霍爾茨粗聲粗氣地說。
「我們已經講過莎亞。」
「這個就算了吧。蠢東西!叫哈梅爾到這兒來,五分鐘后我就該吃藥了,為什麼這個傢伙還沒有來。你知道昨天的新聞嗎?」
「我聽說了,克諾爾先生在戲院里告訴我的。」
「你到過戲院?」
他的眼裡表現出了鄙夷、輕蔑和憎惡的神色。
「我不懂廠長先生的問話是什麼意思?」
「是的,你是一個波蘭人,是的,你是一個紳士①。」布霍爾茨撇著嘴,好象要笑了。
「廠長先生不是也在戲院里嗎?」
「我是布霍爾茨,尊敬的②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只要自己喜歡,哪裡都可以去。」他抬起了頭,凜然地、目空一切地環顧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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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原文是德文。
「戲院是有罪的,因為它沒有隻供少數人佔有,而對所有能夠買得起票的人都開放了。」博羅維耶茨基喃喃地說著,禁不住譏諷地笑了。
「我不愛聽你講的話。」布霍爾茨不高興地將撥火棍敲著爐里燒焦了的木頭,使火星噴射到房間里來了。
「廠長先生原諒,我不說了。」博羅維耶茨基從椅子上站起來,對布霍爾茨生氣了。
「你再坐一坐,馬上吃午飯了。在這兒沒有必要生氣,你是知道我怎麼器重你的,你是一個特殊的波蘭人。克諾爾把所有的都告訴你了嗎?」
「談到過最近一些人的破產。」
「對!對……他有緊要的事走了。我正要請你在他不在的時候頂替他,莫雷茨替你管印染廠。」
「好!至於說莫雷茨,這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也很愚蠢。你坐吧!我喜歡波蘭人,可是我和你們卻談不來,剛要說話就生氣。祝你健康,慢點①,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慢點②,你不要忘記你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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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原文是德文。
「廠長先生說得太多了,我什麼時候也不會忘記。」
「你認為這沒有必要嗎?」布霍爾茨看著他,表示親熱地笑了。
「這要看對誰,在什麼地方。」
「我可以給你馬車,可是沒有馬鞭和韁繩,你駕著走吧!」
「作為一個比喻它是不錯的,只不過它對我們所有在你這兒工作的人來說,不很適合。」
「我不是用它來說你和你們中的一些人,你以為,我是說你的一些同事嗎?我說的是這一群黑色的工人……」
「工人群眾也是人。」
「畜生,畜生。」他叫喊道,用撥火棍全力敲著凳子,「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可以這麼說,因為我養活了他們所有的人。」
「是的,可是他們為這口飯工作得很好,他們賺了錢。」
「他們在我這裡賺錢,我發給他們工資,他們應當吻我的腳,如果我不給他們工作,他們怎麼辦?」
「他們可以在別處找到工作。」博羅維耶茨基嘮叨著,他對布霍爾茨產生了厭惡。
「他們就會餓死,博羅維耶茨基!象狗一樣。」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回答,他對布霍爾茨這種愚蠢的傲氣感到十分惱怒,因為這個被認為是羅茲企業家中獨一無二的大智者,卻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廠長先生!我是去拿葯的,奧古斯特什麼時候來?」
「安靜,還有兩分鐘,你等一等!」布霍爾茨尖聲尖氣地對自己的私人醫生說。可是醫生對這種接待感到有點緊張,他只好規規矩矩站在離布霍爾茨幾步遠的門旁,一邊等著,一邊以他惶恐不安的眼光注視著布霍爾茨的臉色。布霍爾茨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瞅著一架銀制的舊掛鐘,他的臉色十分陰沉。
「哈梅爾,你留心點,我給你錢,給你許多錢。」過了一會,布霍爾茨說了,他沒有轉移他的視線。
「廠長先生!」
「現在由我布霍爾茨說話,安靜!」布霍爾茨高聲地說著,將視線轉向博羅維耶茨基,「就是守時的,醫生只要告訴我一次,說每隔一小時吃一次葯,我每小時都會吃。你一定很健康,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從你的臉上看得出。」
「我很健康。可是如果我呆在工廠、染房裡的話,我還能活兩年,因為我肯定有肺病,大夫已經告訴我了。」
「兩年!兩年還能印染很多布。哈梅爾,拿葯來!」
哈梅爾用塗了油的手指數了十五粒十分微小的藥丸放在布霍爾茨伸出的手裡。
「快點!你值得上一台好機器,可是你卻轉動得太慢。」布霍爾茨囁嚅地說,吞下了藥丸。
僕人用一個銀盒託了一杯水給他,讓他在吞完葯后喝一口水。
「他叫我吞砒霜,這是一種新療法。我們看吧,我們看吧……」
「我已經看到廠長先生的健康狀況有了很大的好轉。」
「安靜,哈梅爾,誰也沒有問你。」
「廠長先生早就在用這種砒霜療法嗎?」博羅維耶茨基問道。
「已經毒了我三個月了。哈梅爾,你走好嗎?」布霍爾茨十分傲慢地說。
大夫鞠了個躬,走了。
「這個大夫很和氣,他的性情很溫存。」博羅維耶茨基笑了。
「這溫存我是用錢買來的,我給他的工資很高。」
「有電話,問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在嗎?怎麼回答?」布霍爾茨一個貼身的值班公務員通知道。
「廠長先生可以讓我去嗎?」
布霍爾茨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
卡羅爾往下來到布霍爾茨一個私人辦公室里,這兒有電話。
「我是博羅維耶茨基,你是誰?」他把耳朵貼在電話耳機上。
「露茜。我愛你」由於線路遙遠而震顫不停的說話聲在他的耳鼓裡響了。
「瘋子!」博羅維耶茨基低聲地說著,在一旁鄙夷地笑了,「你好!」
「晚八點來,誰都不在,來吧!我等著。我愛你!聽著,我吻你,再見!」
他真正聽到了一張嘴碰著電話筒的巴巴聲,就象接吻似的。
電話不響了。
「瘋子!這個女人真麻煩,她不會輕易滿足的。」他這樣想著,便回到了樓上。和他看到這個令人喜悅的真正的愛情見證相比,博羅維耶茨基感到更大的煩膩。
布霍爾茨躺在安樂椅上,同時把撥火棍放在膝蓋上,翻閱著一本寫滿了數字的厚厚的冊子。它十分吸引他,以致他時時刻刻都要把他的下嘴唇舔著他那剪得短短的鬍鬚,這用工廠里的話說,叫做「噙鼻子」,是他聚精會神的表現。
在他旁邊的一張矮小的桌子上,放著一大堆書信和各種各樣的紙張;當天新到的郵件,他一般都是自己保存。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你幫我把這些信分分類好嗎?你可以馬上替代克諾爾,我想使你高高興興。」
博羅維耶茨基大惑不解地望著他。
「信,你看見沒有,這是些什麼信,信上對我寫的是什麼。」
布霍爾茨把小冊子放在一邊。
「蠢東西,給我!」
僕人便把桌上所有的紙張都抹到他的膝蓋上。
布霍爾茨以無可比擬的快速將信封瀏覽了一遍,然後說了一聲:
「辦公室!」便把它們往一旁扔去。
僕人馬上接過許多由大信封套著的一些公司的來信。
「克諾爾。」
寫上布霍爾茨女婿的地址的信。
「工廠!」
公司給在廠里工作的人的信。
「總管理處!」
鐵路發貨單、需求、數目、發出匯票。
「染房!」
顏料價目表,塗在薄紙板上的顏料樣品和畫出的圖樣。
「醫院!」
致廠醫院和大夫們的信。
「署名梅倫霍夫。」
致地產管理委員會的信,它隸屬於工廠管理委員會。
「單獨地放!」
這些信沒有固定擱放的地方,或者放在布霍爾茨的寫字檯上,或者由克諾爾收揀。
「注意,蠢東西!」布霍爾茨叫道,同時將撥火棍在他身後的地上敲著,因為他聽見有一封信掉在地上了;然後他開始把信往僕人身上扔去,不斷厲聲地、簡短地發出命令。
僕人急急忙忙地接過這些信,將它們投進一個柜子上的一些入口中,在這些入口的上面寫有相應的題字,然後信再通過管道往下送到廠長辦公室里,到這裡后它們就立即被分送走了。
「現在我們來高興高興吧!」布霍爾茨扔完信后喃喃地說,在他的膝蓋上只留下了十封各種樣式和顏色封面的信件,「你拿著,讀吧!」
第一封信的信封十分平整,上面寫著一些組合字。卡羅爾拆開后,拿出了那封散發著紫羅蘭香味的信,上面寫的字表現出一個女人的典雅的風格。
「你讀吧!讀吧!」布霍爾茨看到博羅維耶茨基由於表示客氣而遲疑不決時,他低聲說。
「敬愛的廠長閣下!
由於您的聲譽和所有不幸者對您的尊敬,我稱呼您廠長先生,來到您的跟前懇請援救。我所以這樣大膽,因為我知道,尊敬的先生是不會對我的請求不加理採的,正象您對於人的苦命、孤兒的眼淚、無依無靠的痛苦和不幸從來沒有不管一樣。您的善良的心腸是全國聞名的,天主知道,這千百萬將會給予誰!」
「哈!哈!哈!」布霍爾茨低聲笑了,他笑得這樣的親切,以致他的眼珠都似乎突出來了。
「我們遭到了不幸,冰雹、傳染病、乾旱、火災使我們破了產,使我的癱瘓了的丈夫現在也快要死了。」
「該死!」布霍爾茨無動於衷地說。
「我和四個孩子都要餓死了,廠長先生是懂得這種處境如何可怕的。我落到這個地步其所以可怕,因為我作為一個社交界的女人,是在另外一個環境中受過教育的。我現在不得不降低自己的身分,這不是為了自己,我自己餓死並不足惜,而是為了四個無辜的孩子。」
「算了吧,這沒意思。她最後要什麼?」
「借錢開鋪子,數目是一千盧布。」卡羅爾讀完這封一直用哭喪的、十分做作的語調寫的信的其餘部分后,低聲地說。
「真倒霉!」布霍爾茨簡單地命令說,「你讀下去!」
現在是一個寡婦寫的很難認清的信,這個寡婦的已故丈夫是個公務員,她有六個孩子和一百五十盧布的撫恤金,她請求把這些錢放在代售工廠剩餘物資的機關里周轉,使她能夠利用它來把孩子教養成為國家的好公民。
「真倒霉,我要賠不少呀,你看他們都是賊。」
下面是一個貴族的信,信上有一些錯別字,紙上還散發著臭魚和啤酒的氣味,很明顯這封信是在一個小城市的飯店裡寫的。這個貴族在信中提到,他幾年前高興地認識了布霍爾茨,曾賣給他幾匹馬。
「瞎子……我知道他,每年當四月繳納款項的期限要到時,他就寫信給我,你不要讀了,我知道那裡寫的是什麼,要錢,念符咒,什麼應該保護貴族哪!蠢貨!真倒霉。」
再下面的信:有的是有孩子或者沒有孩子的寡婦寫來的;有的是自己丈夫或者母親生病的女人寫來的;有的是孤兒或因工廠事故中受傷殘廢的人寫來的;有的是找職業的人寫來的;有的還是技術人員、工程師和各種各樣的發明家寫來的。他們保證要使棉紡工業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是他們要求借款,以完成他們的研究和樣品。甚至還有一封愛情信,一個早就出名的女人承認,她雖然現在痛苦,但任何時候也不會忘記過去的幸福。
「真倒霉!真倒霉!」布霍爾茨一邊喊著,一邊笑得身子前仰後合了。他不願再聽那些鬧轟轟的,激昂慷慨的、最終是為了借錢的言談、發誓和請求。
「你看人們是怎樣尊敬我的!是怎樣愛我的盧布的!」
有些信進行了最卑鄙的造謠。
卡羅爾打住了,他不知道該不該讀下去。
「你讀吧!他們造我的謠,我喜歡,這至少是坦率嘛,比上面那些信有意思。」
卡羅爾讀的這封信開始的一句是:「羅茲的賊首!」下面全是咒罵和造謠。其中比較和緩的口氣是:「德國豬、流氓、罪犯、酒鬼、下流狗、偷土豆的賊。」信的結尾是:「即使你逃得脫天主的報復,你也逃不脫人們的懲罰。你這個下流狗,魔鬼!」信上沒有署名。
「這個人很幽默,哈!哈!一個好玩的畜生。」
「廠長先生,夠了,我已經厭煩了。」
「讀吧!你把這一整筐人間的爛泥巴都吃掉吧!它很可以使你清醒清醒,這就是羅茲的心理學和你們的愚蠢。」
「不是所有的信都是波蘭人寫的,有用德文寫的,甚至大部分都是用德文寫的。」
「這正好證明所有的信都是波蘭人寫的。你們善於詞令,有討乞的本領,你們很會這一套。」布霍爾茨著重地指出道。
卡羅爾雖然看到布霍爾茨的眼裡閃灼著憤怒和仇恨的火焰,可是他仍繼續讀著一封密告一個倉庫主要管理員偷竊貨物的信。
「給我吧!這個還需要證實。」
布霍爾茨把這封密告信收藏在口袋裡。
還有對工頭們的控告信,被解僱的人員寫的恐嚇信,密告有人罵布霍爾茨是「瞎了眼的豬」、「老賊」的信,後者是用鉛筆寫在一張包裝紙上的。
「把這封信給我,這是一個重要的珍貴的文件,可以證明我的人是怎樣議論我的。」布霍爾茨輕蔑地笑了,「你以為我天天都讀這樣的信嗎?哈!哈!哈!奧古斯特把它們放在爐里燒掉了。從這個威脅中,可以得到很大的教益。」
「可是廠長先生每年都為公眾事業獻出幾千盧布,這完全是另一回事?」
「是的,是的,這是我從喉嚨里拔出來的。為了神聖的和平!我不得不丟給窮人一塊骨頭。」
「過去的觀點是:『貴族有責』,今天變成『百萬富翁有責』了。」
「一個愚蠢的、虛無主義的觀點,這與我有什麼關係。他們要餓死,就讓他們死掉吧!總有一部分人必然是一無所有的。誰也沒有給我一文錢,我一切都得自己安排,自己創造,我為什麼要給別人呢?為什麼?誰能證明我應該?我把錢給誰?給那些揮霍財產的老爺嗎?見他的鬼去吧!你們都想要,可是誰都不想工作。你們中有沒有象我這樣的人,來到羅茲,參加勞動,象我這樣,掙得一筆財產呢!為什麼沒有?因為你們這個時候搞革命去了……哈!哈!堂吉訶德們!」布霍爾茨輕蔑地在自己的腳上啐了口唾沫,笑了很久,感到從沒有這樣高興過。
卡羅爾在房間里徘徊。他雖然五臟六腑都快要氣炸了,但他依然沉默不語,裝成閑若無事的樣子。他什麼也不願說,因為他知道他不能說服布霍爾茨,也不想結怨於他。
布霍爾茨注意到了自己給博羅維耶茨基造成的不快,因此他便慢慢講些他自己感到痛苦的事情,有意用這個激勵卡羅爾。他喜歡卡羅爾,他想如果他能使卡羅爾也感到痛苦,能打動他的心靈,那麼他所講的就會給卡羅爾帶來極大的愉快。
布霍爾茨幾乎躺倒在安樂椅上,他的一雙放在爐里不斷噴射出的火焰旁的腳幾乎被烤熟了。他時時刻刻都用撥火棍撥著爐里的火。他的淺黃色臉龐使他看上去好象一具攤開了的死屍。在這個臉上,只有一雙表現出氣惱和輕蔑神色的血紅的眼睛放射著光芒。他的由幾根稀稀拉拉的白頭髮覆蓋著的圓圓的頭,在黑沙發的襯托下,看起來十分明亮。
他沒有閉上嘴,而是越來越發狂似地對所有的東西吐唾沫,跟什麼都亂碰亂撞。一忽兒他象一尊被纏上了破衣爛衫的偶像,睡在自己金光閃閃的神廟裡的千百萬金元之上,以這個對所有的人進行嘲弄,同時譏諷弱者,蔑視感情,看不起整個不具有千百萬金錢的人類。
直到僕人來叫他吃午飯,才終止了他的這些行動。
兩個僕人把布霍爾茨從沙發上扶起來后,把他抬到了他的住宅另一邊的餐室里。
「你聽得懂我的話,你是個聰明人。」他對走在他身旁的卡羅爾喃喃地說。
「你所有的話都很有意思,我以為這是一分研究百萬富翁病理學的好材料。」他看著布霍爾茨的眼睛,嚴肅地說。
「你別那麼點頭哈腰的!」他對一個從左邊送飯來的僕人吆喝道,還用一根棍子打他的腦袋。「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很尊重你,把手伸過來吧!我們互相了解,我們可以很好地生活在一起,你要常常想著我呀!」
布霍爾佐娃已經在餐室里了。僕人把她的丈夫安頓在桌子邊后,他吻了他的頭,然後把自己的手也伸給他吻,坐在他的對面。
大夫也在餐室里,他第一個走到博羅維耶茨基的身邊,作了自我介紹。
「哈梅施坦,尤利烏什·古斯塔夫·哈梅施坦博士。」大夫摸著他的披滿了半個胸脯的薴麻般的大鬍子,著重地再說了一遍。
「一個類似療法和素食療法的大夫,這個蠢傢伙一年要花我四千盧布,抽我的好煙,說什麼或者把我治好,或者我會死掉……」
大夫想要反駁,可是布霍爾茨的妻子開始輕聲地請他進餐,不一會僕人們就把菜肴送來了。
談話用的是德語。
「先生吃素嗎?」哈梅施坦把鬍子從桌布下面拉了出來,因為它和桌布纏在一起了。
「不,先生!我是一個對一切都講究獨立自主的人。」博羅維耶茨基酸溜溜地回答,他覺得這個有著一張大肚皮、一副大臉和一個就象剛剛洗凈的鍋一樣的大禿頭的形象看起來不是滋味。
哈梅施坦的身子感到不耐煩地動起來了,在他的往外突出的藍眼鏡的下面,露出了表示鄙夷的目光。他乾巴巴地說:
「每個真理一開頭總是要被人嘲笑的。」
「你在羅茲有很多信徒嗎?」
「我的狗長了疥癬,因為獸醫不給它們吃肉。」布霍爾茨譏諷地說。他雖然坐在桌旁,但除了燕麥飯泡牛奶外,其他什麼也沒有吃。
「羅茲是什麼,全波蘭是什麼,野蠻!」
「那麼你為何來這裡?回鄉種田不是挺好嗎?」
「我寫了一本關於素食的書,書名叫《自然飲食》,我可以送你一本。」
「謝謝,我高興讀,可是我懷疑,你是否收得下我這個徒弟。」
「廠長先生當初也曾這麼說過,可是現在……」
「現在你很蠢,我的哈梅爾,因為你不懂得一個人病了,如果全部愚蠢的醫學都幫不了他,他會去找羊倌,去找克內普神父①,最後甚至求助於你的電療、類似療、素食療和砒霜療法。」
「因為只有這種療法才能奏效,因為類似療法的原則:類似的病用類似的方法治療②對人的體質來說是最適合的,是唯一真正的原則。廠長先生也認定了它對自己是最好的療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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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澤巴斯泰因·克內普(1821——1897),德國著名的江湖醫生,曾從事水療和其他自然療法,是一系列關於這個題目的普及讀物的作者。——原注。
②原文是拉丁文。
「至今是這樣,如果以後情況變壞,那麼可以肯定,我要用棍揍你,把你和你的全部牛皮話扔到梯子下去。」
「誰揭示新的真理,他就會受到痛苦的賞賜。」大夫吹拂著牛奶感傷地嘮叨起來。
「算了吧!你得到了四千盧布的報酬,你油光滿面就象一盞燈樣。」
大夫把眼睛朝上看著,好象他在呼籲天花板證明他吃了多少苦頭。隨後,他依然吃著麥米拌牛奶。
僕人將一盤橄欖油涼拌菜和一盤土豆擺在他的面前。
大家不說話了。
僕人們象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閃來閃去,留心著誰還需要什麼。
一個僕人站在布霍爾茨的身後,隨時在他所看的地方把東西遞給他。
「蠢東西!」如果這個僕人遞慢了或者遞得不好,布霍爾茨就要罵人。
坐在桌子另一邊的布霍爾佐娃完全沒有參加談話。
她用門牙嚼食,吃得很慢,兩片蒼白的嘴唇笑起來就象一個蠟面人。她用一雙痴獃呆的眼睛望著博羅維耶茨基,不時把裝飾她的鬢白頭髮的花邊帽子戴上,這鬢髮披在她黃色的、乾瘦的和陷下去了的腦門上,梳得很平整。她還用她滿是皺紋的黃色的小手,撫摸著站立在椅子扶手上毛色十分鮮艷的鸚鵡。
當她需要什麼時,她就對僕人點頭示意,對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地說話,或者打著手勢。她象一具木乃伊一樣地坐著,只有一些遲鈍的、機械的、持續很久的動作才證明她還活著。
午飯很平常,是德國方式的,肉很少,但有很多素菜。
餐具也很一般,可是鍍金技術在它們上面運用得不錯。磁製器皿被燒成犬牙交錯的形狀,在杯盤的邊上還畫著一些小小的鴿子。
給博羅維耶茨基送來的只有白蘭地酒和幾種葡萄酒,布霍爾茨親自給他斟酒,規勸他說:
「喝吧,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這是好酒。」
午飯結束時,大家索然無味,沒有說話。
籠罩一切的寂靜使人感到煩悶,只有那鸚鵡由於在桌上什麼也撈不到,不時喊著「蠢東西」。布霍爾茨沖僕人也喊出了同樣的話,這聲聲叫喊在這個可以容納兩百人的大餐室里,幾乎四面八方都響起了回聲。餐室里擺設著以古德意志形式雕刻的黑橡木廚櫃和同樣形式的凳子。
一些面對著工廠圍牆的維也納式大窗子所能透進來的光線不多,僅僅可以照亮他們進餐用的這張桌子的一邊。桌子的其餘部分就沉沒在鐵鏽色的昏暗中了。在昏暗中,只看得見一些僕人象黑影一樣,時時浮動。
太陽光從窗子的側面射了進來,在半邊桌子上撒下了一片紅彤彤的落日的餘暉。
「遮住!」布霍爾茨叫喚道。他不喜歡陽光,卻愛看那電光閃耀的枝形燈。
午飯終於吃完了,卡羅爾非常高興,因為他在這寂靜和憋悶的氣氛中已經感到要睡覺了。
老女人又一次吻著丈夫的頭,把手伸給了他,然後又機械地伸給了博羅維耶茨基。卡羅爾沒有坐多久,他低聲和丈夫說了幾句話,看到布霍爾茨在沙發上打盹,也沒有和他告別就走了。
餐廳里完全空了。只剩下睡在沙發上的布霍爾茨和一個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等著他點頭召喚的僕人。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街上,由於呼吸到新鮮空氣,看到了明亮的晴天,他的心胸感到十分舒暢。
他送走了等待著他的布霍爾茨的馬車,徒步走過公園后,從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靠近工廠的地方,轉身來到了一條沒有鋪磚的小巷子里。這條小巷通向野外,在它的一旁,蓋著許多長長的、昏暗的工人宿舍。
這個地方看來十分凄涼和鄙陋。
一些兩層樓的大石頭房子面對著臭氣薰天、泥深路爛的巷道。這些房子光禿禿的,毫無裝點,只有那擺在被風化的牆壁上的令人心酸的破磚爛瓦使它們現出一片紅色。在數以千計的經過編排的小窗子上,很少見到白色的窗帘或者經過雕飾的花盆。這些窗子的對面,是高大的工廠,它們分佈在道路另一邊的高牆和一排生長點已經枯萎了的大白楊樹的後面。這些白楊樹好似一具具可怕的骷髏,在如同人間避難所的工人宿舍和工廠之間劃分了界線。這些工廠在星期天休息的時候,寂寥無聲,可是它們十分魁梧、巨大,在春日的暖照下,便現出了可怕的形象。那成千上萬個閃閃發亮的窗子使人感到煩悶。
博羅維耶茨基沿著一排排房子,走過了狹窄的小板橋和石頭路。這些地方到處都是爛泥,它象水一樣地起著浪花,不時濺潑到房舍底層的窗子和通往穿堂、走廊的門上。在門裡面,孩子們在不停地呼喊和喧鬧著。
他來到了座落在一些房子後面的一個長形花園裡。這個花園邊上有一條道路和遼闊的田野交界,遠遠望去,可以看見一些工廠的紅牆和許多孤零零地散立著的房屋。野外刮來的潮濕的寒風吹得干籬笆上的葉子簌簌直響,這些枯萎了的黃葉在風的吹拂下先是抖個不停,然後落在花園裡黑魆魆的鬆軟的小路上。
花園中有一座兩層樓的高房子,這裡住著博羅維耶茨基的助手默里。工廠分給博羅維耶茨基的住房也在這棟樓里,整個上層樓或者下層本來由他挑選,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對這個寂寞的住宅有著不可克制的厭惡感。
在這棟樓的窗子的一邊,可以看到一些工人住宅前的院子。院子前面是花園和工廠。在窗子的左前方,有一條沒有鋪上磚的街道,這是城郊最外面的一條街。街旁有許多幾條胳膊深的洞穴,洞里長著一些古老的、尚未死掉的大樹。這些樹由於從附近工廠流來的水的沖洗,漸漸傾斜了。在工廠後面,又有一大片土地呈現在人們的眼前。這塊地上儘是土坑、水窪和由於漂白粉、油漆、一堆堆廢墟和垃圾的污染而產生的各種顏色的臭水。這些廢墟和垃圾是從城裡運來的,裡面有破磚爐子、枯樹、戰火留下的灰燼、秋天的黃土,還有一些是從沙伊布萊羅夫森林附近的小木頭房子和小工廠里運來的,那深紅的顏色和僵死的形態一看就令人不快。
博羅維耶茨基看不慣這裡的景象,他寧願住自己租佃的房子,雖然不很方便,但這是在城裡,和朋友們在一起。博羅維耶茨基和他們不僅有著莫逆之交,他和他們早就關係親密,多年相處已經很習慣了。他們在里加的整個學習期間都在一起,他們一起出國,幾年前也是一起來到羅茲的。
博羅維耶茨基是一個化學家、印染行家,巴烏姆是一個織工,韋爾特畢業於商業學校。
他們在羅茲各有一個不好聽的稱呼:「韋爾特和兩個大寫C」,或者「巴烏姆和N—RS,即三個羅茲弟兄」。
默里要見博羅維耶茨基,一直跑到花園裡來了。他見到卡羅爾後,老遠就用一塊床單那麼大的手絹擦著他那不斷出汗的手。
「我以為你根本不會來的。」
「我不是約好了嗎!」
「我這兒有一個年輕的華沙人,他是不久前來羅茲的!」
「是個什麼人?」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門廳里,裡面天花板上的板畫大都畫的是裸體女人。他脫下大衣,隨隨便便問道。
「商人,要開一個委託行。」
「見鬼,你在街上每遇上十個人,就有六個人是新來的,要開委託行,就有九個要賺大錢。」
「在羅茲常是這樣。」
「可不是,但願這些新來的人都是『顏料』,最劣等的『媒染劑』。」
那個華沙人科茲沃夫斯基懶洋洋地從沙發床上爬起來,和卡羅爾打了個招呼,又有氣無力地躺下了,同時不停地喝著默里用火水壺給他沏上的茶。
他們的談話興緻很高,因為默里早晨到過城裡,他講了一些企業破產的情況。
「有二十多家公司倒了大霉,究竟還有幾家會破產,這還要看。總之,沃爾克曼已經搖搖欲墜了。格羅斯曼·格林斯潘的女婿也在數難逃。有人說弗呂施曼也在等著這種情況的發生。他今天很早就躺下了,還怕別人來打攪他;他要賺一筆錢,因為他要為女兒制嫁妝。還有人說特拉文斯基今天一直在找銀行家們,他的情況也有點不妙,你認識他嗎?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我在里加的同學。」
「我看,我們這裡全是亂七八糟和冒險。」科茲沃夫斯基叫了起來,一面攪拌著茶。
「華沙怎麼樣,一直在演《米卡多》①嗎?」卡羅爾譏諷地問道。
「你是說很久的過去,很久的過去。」
「我老實承認,我不了解目前華沙的狀況②。」
「我看見的是,現在華沙一直在演《的羅爾來的捕鳥人》③,一出絕妙的戲呀。『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我的鳥兒。』④」年輕的華沙人興緻很高,不由自主地哼起來了,「我告訴你,喬斯諾夫斯卡⑤乾脆就是一位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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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卡多》,英國作曲家阿圖·沙利文(1842—1900)的輕歌劇。
②原文是法文。
③《的羅爾來的捕鳥人》(1891),德國作曲家卡羅爾·察萊爾(1842—1898)的流行的輕歌劇。
④《的羅爾來的捕鳥人》中的一個華爾茲舞的歌詞。
⑤克萊門蒂娜·喬斯諾夫斯卡,華沙當時著名的歌劇和輕歌劇女演員。
「這是一位什麼樣的女士?」
「你不知道嗎?你真的不知道?哈!哈!哈!」華沙人放開嗓子大笑起來。
「羅伯特先生,把你新布置的房間讓我們看看吧!」卡羅爾請求道。
他們馬上來到了這棟房子的另一邊。
「這是一個藏放漂亮傢具的倉庫啊!」博羅維耶茨基十分驚異地吆喝著。
「真漂亮,對嗎?」默里感到自豪和滿意地嘮叨著,他把他的房子的全部擺設展示出來了,讓大家看。他的兩隻白凈的眼高興得燃燒起來,那寬大的嘴也露出了微笑。
這是一個非常講究的小巧玲瓏的客廳。在白紫羅蘭色地毯上,擺滿了糊上黃壁紙的傢具,周圍掛的帘子也是黃色的。
「這是一個漂亮的設計!」卡羅爾叫道,他饒有興味地看著這十分和諧的色調。
「漂亮,對嗎?」默里感到幸福,他不斷擦著自己的手,想要摸摸那綢子窗帘。
他的駝背打起哆嗦來了,因此他時時刻刻都要把那蒙在背上的大衣提起來。
「下面是她的房間,她的客廳。」默里低聲地說,他將手抹上點油后,把他們帶進了一間小小的房裡,這兒擺放著一些製作得十分精緻的器皿和瓷玩具。
窗子下面有一個大金絲籃子,裡面裝滿了各種顏色的盛開著的風信子花。
「看來你全沒有忘記。」
「我想的是這個。」默里高聲地說,他擦了擦手,把大衣整理了一下,然後將他的瘦長鼻子深深地插在花中,呼吸著它的香味。
他還讓博羅維耶茨基看了卧室和這後面的一間小房。
所有這些房間都布置得很講究,各種傢具的使用也很方便,到處都可以看到這是出自一個內行和很愛自己未來的妻子的人之手。
最後他們回到了客廳里,卡羅爾坐下后,十分驚異地望著他。
「我知道,你很愛她。」他喃喃地說。
「愛,非常愛!你知道,我是怎麼常常想她的嗎?」
「可是她呢?」
「安靜!……我們別說這個人!」默里對卡羅爾的提問有點發慌,馬上打斷了他的話。
椅子上雖然沒有塵土,但他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也掃了幾下。
卡羅爾不說話了。他抽著煙,感到瞌睡沉沉,便舒舒服服躺在沙發上抽著煙,把眼睛閉上,或者通過窗子眺望外面蟹青色的天空,遠處顯露著許許多多工廠煙囪的黑色軀體。
催人入睡的寂寞籠罩了一切。
默里擦了擦手,把大衣穿好后,不斷摸著他那颳得很乾凈的大腮幫,瞅著房裡的地毯和外面野地里的白色小菊花。
「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我的鳥兒。」
科茲沃夫斯基的喑啞的歌聲在周圍迴響,附近低微的鋼琴聲也鑽進客廳里來了,就象一滴滴甜美的露水叮叮噹噹落在他們的頭上。
博羅維耶茨基不斷抽煙,和瞌睡進行鬥爭,可是他感到他的手很沉重,便把它放在沙發的扶手上。
默里想的是他未來的幸福,他是寄希望於結婚而活著的。
他的細微的幾乎和女人一樣的心思,想的是如何擺放充斥這棟住宅的千百件細小的傢具什物,只要這是為妻子安排的,他就高興。
他想說話,可是他看見博羅維耶茨基已經睡著了,感到有點遺憾。他沒有叫醒博羅維耶茨基,而把窗帘拉上,拿掉了博羅維耶茨基手中燒著的紙煙,踮著腳尖走出去了。
科茲沃夫斯基仍在唱歌和胡亂地彈著鋼琴。
「你能不能唱一支愛情歌,但要很……喏,很熱情的歌,我馬上給你倒茶來。」英國人默里請求道。
「哪個歌劇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很喜歡聽愛情歌。」
科茲沃夫斯基非常高興地開始給他唱著華沙的各種流行歌曲。
「你看,不是這個。我叫不出,因為我不很懂你們的語言,我想聽的是要甜一點、美一點的歌曲。你唱得太粗聲粗氣了。」
「先生,這些歌我在華沙所有的沙龍里都唱過呀!」
「我相信,我說錯了。這些歌很美,你再唱吧!」
科茲沃夫斯基從他那無窮盡的節目中,又低聲地哼起托斯蒂埃①的歌曲來了,他不知疲倦地唱完了他會的所有的歌。他的細小而象金屬一樣清脆的男高音嗓門,雖然被有意地壓抑著,卻仍然十分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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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朗齊斯科·保羅·托斯蒂埃(1846—1916),義大利作曲家,流行歌曲的作者。——原注。
默里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忘了倒茶,也忘了搓手和整理身上的大衣。他把他的整個心思都投入到對這一甜美的、熱情洋溢的,但又很感傷的音樂欣賞中了。他由於聽得出神,以致他的眼裡滲出了高興的淚花,他那猴子一樣的長臉也激動得顫抖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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