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02
「我沒事,公主,」陸蒙告訴她。「快進去,你留在這裡不安全。」
克林將她拖離侍衛。他半抱半扔地將她推進馬車,繼而轉身協助陸蒙。
若是陸蒙的狀況尚能照顧莉雅,克林會留下來來從那幾個混帳口中問出一些答案。但是陸蒙流了不少血,而且莉雅看起來就要崩潰了。
克林低聲詛咒著上了馬車。馬車夫立刻驅策馬匹全速賓士。
莉雅坐在侍衛旁邊。「我不懂為什麼沒人幫助我們,」她低喃。「難道他們看不到我們有難?」
「外面只有你一個人,公主,」陸蒙回答。他頹然地靠著車廂一角。「一切發生得太快。你的伴護為什麼沒和你在一起?」
陸蒙轉頭瞪視克林。他用來壓住面頰的紗巾已染成鮮紅色。
她的雙手交握放在膝上,垂下視線。「都是我的錯,」她說:「我突然不耐煩起來,而前廳里又擠滿了人,我想吸點新鮮空氣。我應該等的。」
「你本來就該等的。」
「克林,請別生我的氣。」
「席爾曼死到哪裡去了?」
「那位你丟下我之前介紹給我的伯爵?」
「我沒有丟下你,」他咕噥。「席爾曼正要介紹你給他幾位好朋友認識,我則趁此和幾位生意上往來的人對象打招呼。可惡,莉雅,如果你想離開,為什麼不告訴席爾曼來叫我?」
「不管怎樣都用不著你對我大呼小叫。我願負起今晚所發生的事一切責任。」
她轉向侍衛。「陸蒙,你能原諒我嗎?我應該留在家裡的,我使你涉險……」
克林打斷她。「莉雅,你不必躲在鎖及鐵窗的後面,只是出去時一定要有我相伴。」
「就算你和我在一起,他們也會攻擊的。」她反駁。
他觀望地看她一眼。「開始解釋吧。」他命令。
「你不再對我大叫時我才解釋。」
他沒有大叫,但她顯然懊惱得沒注意到。她已脫下白手套,他注視她將手套折成方塊遞給陸蒙用以取代被血浸濕的紗巾。
「莉雅,你可能受到傷害。」
「你也一樣,克林。」她回答。「陸蒙需要看醫生。」
「我會要富恩去請溫爵士。」
「溫爵士是你的私人醫生嗎?」
「嗯。莉雅,你可認識那些攻擊者?」
「不認識,」她回答。「至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不過我知道他們是從哪兒來的。」
「他們是狂熱分子。」陸蒙插嘴。
莉雅不忍看克林的皺眉。她靠著椅墊,閉上眼。「那些人是從家父的家鄉來的,他們想帶我回去。」
「有何目的?」
「嫁給他們的混帳將軍。」陸蒙回答。「對不起,公主,我不該當著你的面說粗話,但是雷將軍的確是混帳。」
克林的其它問題在他們到達他在城中的房子時暫時擱置。一直等到前門打開,他才讓莉雅離開安全的馬車。杜文出來扶持陸蒙,克林則扶住莉雅。
他們花了足足一小時照料陸蒙的傷。克林的醫生住在三條街外,而且當晚正好在家。富恩搭乘克林的馬車載他過來。
溫爵士是個白髮棕眸的老人,他的聲音溫和,辦事又有效率。他以為這次的攻擊行動是一群殺手所為。沒有人糾正他。
「現在倫敦什麼地方都不安全,街上到處都是暴民。政府一定得拿出辦法,而且要快,否則規矩的人都要被害死。」
醫生站在大廳中央,抬著陸蒙的下顎檢視他面頰上的傷,一面嘀咕著倫敦的治安。
克林建議陸蒙坐在餐桌旁。富恩拿來更多蠟燭提供醫生足夠的光線。
傷口先用氣味濃烈的酒精清洗,再用黑線縫合。痛苦的治療過程中,陸蒙不曾抖縮一下。莉雅倒替他顫抖心寒。她坐在侍衛身旁,握著他的手讓溫醫生縫合傷口。
克林站在門口觀察。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莉雅身上。他看出她有多難過。淚水在她的眼眶內打轉,而她的肩膀抖動。克林壓抑走過去安慰她的衝動。
莉雅是如此的溫柔、敏感而且且脆弱。她正對著侍衛低聲說什麼,但克林聽不清楚內容。他走向前,繼而猝然止步。他聽懂她所說的話了。
莉雅正向陸蒙保證不會再有其它災禍發生。她說畢竟雷將軍可能不會是太糟糕的丈夫,她告訴那名侍衛她做了通盤考量,並且決定到她父親的家鄉。
陸蒙對她的承諾並沒有喜形於色。克林則暴跳如雷。「今晚你不能做任何決定,莉雅。」他喝令道。
她轉頭看他,他聲音中的憤怒令她訝異。他為什麼在乎她的決定?
「是啊,公主,」陸蒙說。「明天決定要怎麼做也不遲。」
莉雅佯裝同意,不過她已拿定主意。她不能再讓任何人因她而受傷。今晚之前,她一直沒想到將軍的擁護者會做到什麼程度。若非克林及時搭救,陸蒙或許就此送命。
克林也可能受傷。不她已經決定了。
溫醫生治療完畢,下達指示后便離開了。克林替陸蒙倒了一滿杯白蘭地,受傷的侍衛一口氣吞下。
陸蒙上樓休息后,富恩代替他逐室檢查門窗的鎖,確定房子安全無虞。
莉雅試圖回房,但是克林在她握住門把時攔住她。他拉著她的手拖往書房,一言不發地推進她進去,接著關上了房門。
她猜該是她解釋她特殊狀況的時候了。她走向火爐,站在那裡烘手。
克林一聲不吭地看著她。她終於轉身面對他。他雙手抱胸倚門斜立,眉頭沒有皺,面也沒有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今晚我使你涉險。」她低喃。「我早該解釋清楚的。」
她等他表示意見,克林卻依然沉默。只是站在那裡瞪著她。
她的手揪緊。「我唯一的借口是我以為我不會住在這裡太久,所以不用拿細節煩你,尤其在你說明你目前無意結婚之後。我同時相信,雷將軍會派大使來要求我回國。我沒料到他的意志如此堅定,而他的需要又如此迫切。」
淚水湧出她的眼眶,她深吸一口氣試著平靜情緒。「對於今晚發生的事我很抱歉。」
克林的同情油然而生。「不是你的錯。」
「但我有責任。他們要的是我,不是陸蒙也不是你。」
克林終於有了動作,他走到書桌後面坐下,雙腳蹺在附近的腳墊上。
「這位將軍為什麼要你回家?」
「那裡不是我的家,」她更正他。「我甚至不在那兒出生。家父在娶我母親前是一國之君。她是英國人──外人。父親退位娶妻,而他的弟弟苑德繼任為王。大家都很有風度。」
克林對她的解釋不做評論,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你要我繼續說下去嗎?」她問,顯然十分憂慮。
「我要你解釋為什麼那位將軍要你回去。」他重複。
她點點頭。「家父深受子民愛戴。他們沒有因為他娶了家母而唾棄他,反而認為他非常浪漫,畢竟他的確是為了她而放棄江山。而每個認識家母的人都愛她,她是個甜蜜仁慈的女人。」
「你長得像你母親?」
「是的。」
「那麼她也是個美麗的女人,嗯?」
他在讚美她,但她很難接受。她母親豈只一個「美」字所能形容的?她仁慈而有愛心,從來不曾對任何人產生壞念頭。的確,單單一個美麗的字眼不足以形容她。
「讚美不應該使你皺眉。」克林說。
她沒想到自己一直皺眉頭。「我母親確實很美,」她說道。「但她也有顆純潔的心。我只是外形略微像她,但我的思想極不純潔。今晚我憤怒得真想傷害那些人。」
他第一次露出微笑。「我的確傷到他們了。」他提醒她。「現在繼續你的解釋。」
她點頭。「去年叔叔過世,祖國再次陷入混亂,有些人似乎認為我應該回去。雷將軍認為如果我嫁給他,他必能穩奪王位。」
「為什麼?」
她嘆口氣。「我是王室唯一的血脈。每個人似乎都忘了家父已經退位。他深受子民愛戴,而那種感情……」
她沒說下去。克林對她的故事以及她臉上的紅暈同樣感興趣。「那種感情怎麼樣。」他問。
「被移轉給了我。至少理察爵士是這麼解釋的,而這些年來我收到的證實了他的假設。」
克林在椅中坐直。「你認識理察爵士?」他不可思議地問。
「認識」,她回答。「他似乎是個好人。克林,有什麼不對嗎?你似乎對我提到他感覺相當驚訝。」
他沒有回答她。「英國的情報局長怎麼會捲入這件事?」
「那麼你也認識理察爵士了?」
「我替他工作。」
輪到她詫異了。「替你們的情報局從事秘密工作,你不擔心危險嗎?令尊對你過的這種雙重生活有什麼想法?克林,難怪你不想結婚,你的妻子會時時擔心受怕。」
克林後悔說了實話。「我曾替他工作過。」他修正說法。
她看得出他在騙她,證據就在他眼中。它們變得……冷硬。不過她決定不和他爭論。如果他要她相信他和國防部沒有關係,她會假裝配合。
「莉雅,理察爵士為什麼會牽扯上你?」
他惱怒的聲調將她拉回現實。「他在令尊生病前一天來看我。他和他的同僚──或者說高階人員──希望我嫁給雷將軍。」
「那麼他認識這位將軍?」
她搖搖頭。「他只知道他的為人,」她解釋。「理察爵士認為嫁給雷將軍是兩害相較取其輕。」
克林低聲詛咒,她佯裝沒聽見。「我聽到他告訴令尊,雷將軍比較容易控制。英國想繼續和我國做生意。若是貴國的領袖人物說服了我嫁給雷將軍,他一定會視英國為盟邦。還有另一個人急於奪權,而理察相信他更殘酷不仁。他同時相信那人不會遵守商業協議。」
「你因而成了犧牲的羔羊,嗯?」
她沒有回答她。「我父親告訴理察爵士什麼?」
她絞緊手指頭。「局長非常有說服力。令尊聽了他的論點后同意考慮。理察走後,他決定反對我嫁給雷將軍。」
「為什麼?」
她垂視雙手。「我哭了,」她坦承。「我羞愧地承認,我哭了,我非常難過。令堂開始生令尊的氣,他們為了我大吵一架。我因而更難過,覺得自己太自私。我唯一的借口是家父母婚姻幸福,我也想找到同樣的快樂。我不認為嫁給一個為了政治而娶我的人我會快樂。我從沒見過雷將軍,但是陸蒙和杜文告訴過我許多他的事,若是其中一半屬實。他是個非常任性蠻橫的人。」
莉雅暫停一下,喘口氣。「令尊心腸軟,他受不了看我難過,而且他又答應過家父要照顧我。」
「因此他決定你該嫁給我?」
「嗯,」她回答。「那是他的希望,但他不敢指望。否則令堂大人早就發喜帖了。克林,你要了解,我告訴令尊我要為愛而結婚時是太過幻想。鑒於我急著找丈夫,現在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因此我決定考慮在互惠的原則下結婚。我的丈夫在享用我可觀的資產的同時必須同意我們雙方各行其是。我想我四處旅遊……或許回修道院。那裡非常安靜祥和。」
「見鬼了。」
她不知道是什麼觸發他的詛咒,只是反射地皺起眉頭,接著又說:「我同時希望我的丈夫和我最後會變成朋友。」
「及情人?」他問。
她聳聳肩。「只要有時間及耐心,任何事都有可能,克林。不過我重新評估了我的狀況。當然,英國的紳士看起來比較文明,而我本來也希望找一個至少有道德的丈夫。但今晚我終於領悟那些都不重要,我願意合作嫁給雷將軍。我已經惹出了夠多的麻煩,或許假以時日這個人會學會……溫柔。」
克林嗤之以鼻。「蛇永遠只會爬行。他不會變,而你也不會嫁他。聽到了嗎?」
他聲音中的嚴厲令她顫抖。「我要你保證,莉雅。」
她不會答應他,只是一再想著鮮血從陸蒙的臉頰不停淌下的樣子。「我不要惹出任何……」
「過來。」
莉雅走到書桌前,他鉤鉤指頭示意她再靠近。她慢慢繞過桌角,在距離他一步的地方停下。
「如果我有了丈夫,雷將軍就會放棄他的計劃不再煩我了,是不是?」
她的聲音混雜著恐懼與希望,他聽了為之心煩意亂。她年輕得不應該如此擔驚受怕。他握住她的雙手,她這才發現她的雙手又絞緊在一起。她試圖放鬆,但就是辦不到。
「嫁給雷將軍絕對不行,這一點你清楚嗎?」他捏捏她的手直到她點頭。「很好,」他接著說。「你的解釋是否遺漏了什麼?」
「沒有。」
克林微微一笑。「沒有人敢和情報局長作對。」他說道,指的是理察爵士。
「令尊就敢。」
「不錯,他的確唱了反調,不是嗎?」他萬分得意。「明天家兄痊癒,我會儘快安排和他們開個會。」
「為了什麼目的?」
「想出該拿你怎麼辦。」
他原只當這是一句玩笑話,她卻當真了。她猛地抽出手,他的粗魯直率得罪了她。莉雅天性敏感。他考慮建議她學著控制情緒。繼而決定做罷;或許她會認為那也是一種侮辱。
「我不要成為任何人的負擔。」
「我沒說你是。」
「你暗示是。」
「我從不暗示,我一向有話直說。」
她轉身往門口走。「我相信該是重新評估狀況的時候了。」
「你已經重新評估過了。」
「我還要再評估一次。」她宣布。
一陣暈眩出其不意地襲向克林。他閉上眼,做個深呼吸,他的胃也咕嚕作響,他假設這些突發的虛弱是由於他沒吃晚餐。
他強忍著,思索她剛才的話。「你現在就要重新評估?」
「我們的約定,」她解釋道。「行不通的。我相信明天我該另外找個住所。」
「莉雅。」他沒有提高音量,但威嚴的聲調威脅猶存。她在書房門口止步,轉身看他,挺直背脊準備承受他另一句傷人的言語。
看到她眸中的淚光他好難過。「抱歉,」他咕噥說。「你不是負擔,不過你目前的情況的確很混亂,同意我所說的話嗎?」他問道。
「我同意。」
克林心不在焉地揉揉他的眉心,訝異地發現他的額際有汗。接著又拉拉他的背心,圖書室中可真熱。壁爐的火製造出許多不必要的熱量,他想道。他考慮脫下上裝,但又疲倦得不想那麼麻煩。
「這個情況非常嚴重,克林。」見他對她先前的說法沒有反應,她補充說道。
「但總不是世界末日。你看起來像是被它完全擊潰了。」
「我是一敗塗地。」她哭道。「陸蒙受了傷,難道你已經忘了?他差一點就死了。而你……你也可能受傷。」
他又皺起眉頭。她幾乎後悔提起今晚的橫禍,遂決定不能以如此凄慘的話結束這一晚。
「我忘了禮節,」她衝口而出。「我現在應該說謝謝你才對。」
「哦?為什麼?」
「因為你道歉了。」她解釋。「我知道你那麼做很不容易,但你的確說了抱歉,而這使你的道歉更珍貴。」
她走回他身旁。趁她還沒喪失勇氣之前彎腰吻了他的面頰。「我仍寧願要令尊做我的監護人,」她告訴他,希望能得到一抹微笑。「他比較容易……」
她搜尋適當字眼,他替她說完。「操縱?」
她失笑出聲。「嗯。」
「我的四個妹妹累垮她,那幾個女人把他變成了羔羊。」
克林嘆口氣,又揉捏他的眉心。這幾分鐘內他的頭突然痛起來,幾乎無法專心眼前的話題。「睡覺去,莉雅。時間不早了,而你今天也受夠了。」
她正要離開,卻又停下腳步。「你不舒服嗎?你的臉看起來好蒼白。」
「我很好,」他告訴她。「睡覺去。」他輕易地撒了謊。其實他一點也不好,他痛苦極了。他的身體像是著了火,胃部扭絞得像剛吞了一塊火紅的木炭。他的皮膚火燙,而他慶幸今晚沒吃多少東西,單單想到食物都令他想吐。
克林確信睡了一覺他就會好過起來。
清晨一點時他希望能閉上眼就此死掉。
三點時他認為他已經死了。
他發著高燒,而他去歌劇院前吃掉的那顆青蘋果至少讓他吐了二十次。
他的胃終於接受他的囊袋裡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吐的事實,揪成一團地安定下來。克林躺在床上,臉朝下,兩臂橫伸。
哦!這時候能死就是恩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