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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橫貫村莊南北的一條道路旁,有座農舍。農舍裡面又臟又臭,與其說是人的住處,不如說它是鳥窩倒更為合適。加上窗戶少,屋裡非常陰暗。

在六公尺見方的土間上亂扔著東西,從那屋樑上的悶熱的雞窩裡,傳來正在孵蛋的母雞的咯咯聲。

挨牆立著一架細樹枝做的雞用的梯子,一隻瘦公雞立在滿是雞屎和黃白雞毛的梯子的橫檔上,保護著那隻屋樑上的母雞。

在這一切都顯得腌臟、發臭、窮困的農舍里,三個男孩子正圍著地爐,眼巴巴地盼著白薯快點煮熟;他們已經等得疲倦了。

有一個男孩子伸出壓在頭下的一隻胳膊,拿著燒了一半的木柴撥弄著就要熄滅的火,嘆了一口氣另一個男孩子不耐煩地用消瘦的兩腳吧蹬吧蹬地踢著地板,他時而偷偷地看著還沒有冒蒸氣的鍋里,時而又向兄弟們的臉上掃視一眼。

他們都不作聲,都以無比的熱心閃亮著粗野的眼睛,一心想著正在煮的白薯。

他們以豐富的想像力幻想不久就要到口的食物的顏色、形狀和味道,口腔里熟睡了的唾腺突然被喚醒過來,舌根里湧出了口水,下腮怪痛的,幾乎要哭出來。他們似乎覺得頭有些疼痛,不住啊咕、啊咕地咽著口水。

這些孩子一年到頭餓著肚子,從來也不知道什麼叫飽,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他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我想吃、我想吃」。所以事關吃食,他們就失去了理智,顯出飢腸轆轆的樣子來。

現在,這三個孩子都在想著同樣的事:「要是我一個人能吃到這些白薯,那該多好啊!」就在這樣的時候,他們深深地感到平日難捨難分的兄弟,如今也成了十分多餘的、十分討厭的東西了。因為這樣,他們一點也沒注意到有一群雞不知什麼時候爭先恐後地把嘴插進草袋的破洞里去啄米,這些米正是他們父親平常不離嘴地告誡不可浪費一粒,否則就要瞎眼睛的米。

這些雞和孩子們,全神都貫注在吃食上。

正在這時候,一隻從剛才起就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望著裡面的野狗,不知怎的,突然一縱身撲進雞群里來。

那群沉迷在美餐之中有點得意忘形的雞,受到了敵人意外的襲擊都嚇得魂不附體。「喔咯咯咯咯!喔咯咯咯咯!」叫出刺耳的聲音;它們叩巴達、吧達」地拍著翅膀,騷聲震動了屋裡的空氣,揚起的塵土,在屋子裡瀰漫著。

這場騷動太大了,闖禍的狗反而嚇得不知所措,它用濕鼻子擦著地面來回嗅著。

從它嘴裡搭拉出舌頭、一層薄皮下面的肋骨都不住顫動著,它嘴裡吁吁喘著氣。

這件意外事使孩子們都站了起來。最年長的孩子從爐里拿起一根燒得正旺的木柴,沖著野狗用力扔了過去。扔過去的木柴燃著熊熊的火焰,發出巨響,進出火星,滾到狗的後腳跟。狗發出一聲低叫,伸長了身子縱身跳出門外逃跑了。

木柴的火熄滅了,呼呼地冒著煙。

孩子們等待白薯煮熟的時光,就這樣夾著小小的騷動,緩慢地爬過去。

不過,當鍋里好容易響起令人興奮的咕滋咕滋的聲音時,孩子們的臉上一下子明朗了,他們不時地揭開鍋蓋,用微笑著的眼睛往裡瞧。

過了一會兒,老大端來了到處都還粘著早餐痕迹的飯碗,放在爐邊。那些發出令人消魂的香味的白薯,就要分到他們每個人的碗里了。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老大一個一個地分著白薯。突然間,他被強烈的慾望誘惑了,他向弟弟們的臉上瞥了一眼,趁著給他們分配的當兒,敏捷地往自己碗里多放了一個。

之後,他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分配下去。

「哥,我也要!」

正輪到接白薯的弟弟倔強地這樣叫了一聲。另一個弟弟也學著他,把碗伸到哥哥面前。

老大因自己乾的把戲被人瞧見,有些生氣,一臉懊惱,無可奈何地把一小塊白薯扔進伸在面前的飯碗里。

可是,已經識破哥哥的花招的老二,在仔細比較了自己和老大碗里的白薯之後,喊叫起來:「我不幹!你的比我的大!」說著便伸出筷子,要去戳老大碗里的那塊大白薯。

老大不容分說,就在他臉上接連打了三四記耳光,這一個就嚎啕大哭起來,齜著牙,握著拳頭,沖著那個「打算多吃一個白薯的傢伙」撲了過去。

暫時之間,兄弟三個扭成一團,又哭又嚷,拳打腳踢,開始了一場劇烈的戰鬥。打到後來,誰都忘記了因為什麼打架。打了又怎樣,三人只是拚命猛斗。後來,他們漸漸感到疲乏,不願再打下去了。他們沮喪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臉上露出難為情的樣子。但是,他們仍然氣勢洶洶的,做出誰也不認輸的樣子,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那些不知何時滾到地上去的白薯上;那些寶貴的白薯,有的已經壓壞,有的已經沾滿了爐灰。

他們渴望著馬上能吃到白薯,很想伸手去拾起來;可是,他們都不好意思伸出手去。這時,這場打架的禍首老二,放低了聲音,說:「我可要吃啦。」就去拾那些被壓壞的白薯。

趁這機會,其他的孩子也趕緊行動起來。

他們重新數了數碗里的白薯。而今,孩子們都已經心平氣和了,他們盡量慢騰騰地玩味著這一碗無價之寶的白薯。

這件事發生在甚助家裡。甚助是鎮上一家地主的佃戶。

剛巧在這時候,我來到甚助家後面的莊稼地里。我慢步走到這裡,出其不意地看見了這些孩子,於是我躲到旁邊的樹榦背後,懷著很大的興趣觀察他們。因此,那場由白薯引起的打架,我從頭到尾統統看在眼裡。起初,我覺得他們討厭、下賤,後來漸漸感到害怕,最後又衷心地憐憫起他們來了。白薯對他們說來具有多麼大的威力啊!我想:要是可能,我真想讓他們大吃一頓一直吃到他們不願意再看見白薯為止。接著,我就想無論如何要跟這些孩子接近一下。這種強烈的好奇心把我完全征服了。

我想立刻毫不躊躇地獨自跨進他們家的門檻,但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儘管對方是孩子,我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很難為情。要是誰把我帶進去就好了,我這樣想著,依然獃獃地站在原處。現在,從後門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見孩子們把白薯放在舌頭上滾來滾去,眼睛望著別人碗里的白薯。

正好,這時候甚助的親戚,一個老婆婆和平常一樣上身披了一件布坎肩兒,朝這邊走來。她住在附近,每天都要來一趟,照料照料只有孩子在家的甚助家。

我趕緊懇求老婆婆幫忙,這才頭一次走進了甚助家。屋裡比原來想像的髒得多,充滿著一種難以忍受的臭氣。

我站在門口,向屋內看。老婆婆說話挺有精神,對孩子們叮囑了一番。孩子們都以詫異的神情,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我。

「爹今天又下地去了吧?乖乖地看家吧,給你們買糖球吃。」

沒有人回答。老婆婆費了半天口舌,想讓這些怎麼也不答話的孩子們開口,然而他們是那樣固執,毫不害臊地拚命望著我,依然默不做聲。他們的目光里含有那麼強烈的敵意,我漸漸懷疑我冒然而來,是不是得罪了他們。

老婆婆過意不去了,盡量敷衍著這僵持的場面,孩子們卻壓根兒不介意,依然繼續著老婆婆說的所謂「怕羞」的沉默。

孩子們為什麼這麼執拗地沉默呢,我簡直莫名其妙。我火熱的心冷卻了,但我還是勉強地微笑著對老大說:

「爸爸和媽媽呢?你們冷靜吧?」

就在這當兒,不知什麼時候繞到我身後的老二,「哇!」地怪叫了一聲,幾乎把我的耳膜都震壞。

我嚇了一大跳,同時產生了厭惡之感,似乎感到噁心;可是,我又重複了一句:「一定冷靜吧,家裡沒有一個大人。」

儘管我很生氣,但是還有一顆憐憫他們的心。

這些孩子整年過著貧窮的生活,在慘不忍睹的環境里長大,我很想對他們說些親熱的話,哪怕是一句也好。可是,得到的回答卻是一聲怒罵:「用不著你操心!」這意料不到的怒罵聲尖銳地刺進我的心靈,幾乎使我戰慄起來。

我的眼前是一片漆黑。

剎那間,我覺得到此為止發生的一切,都不可能是真事。

我不知所措地呆立著。過了一會兒,我好容易平靜下來,但同時從心裡不由自主地湧出莫名其妙的憤怒和羞恥,弄得我坐立不安。這些矛盾的情感擾亂了我的心緒,宛如身體上也有痛楚,我深深感到難於忍受。

我必須容忍。現在支持我的勇氣的,只有我的虛榮心;我拚命使自己保持住比他們高一等的人應有的鎮靜。

可是,我那成了空殼似的頭腦已經失去了判斷力,牙齒咯咯地作響。

這意外事使老婆婆陷於窘境。她一面用力拉著孩子的手,叫他坐下來,一面以道歉的目光望著我站起來說:「回去吧,小姐。這些野孩子根本不懂得什麼禮貌,真要命!」』

我也覺得現在只有回去了。

我站在老婆婆前面,背向著孩子們。當我想到此刻投在自己背上的那些充滿仇恨的目光,想到自己是怎樣膽小、怎樣軟弱和怎樣醜惡地從這些野獸一般的孩子們面前逃走,羞愧之情便油然而起,我恨不得立刻消失得無蹤無影,火辣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沿著杉樹林蔭道悄然走去。不願有人看我的臉,不願有人和我說話,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走,突然背後傳來嗖的一聲,一塊小石子兒滾到我腳邊來,一直滾進道旁的草叢裡。

當那「嗖」的響聲震我耳膜的時候,我本能地把身子一扭往後一瞧。孩子們正站在離我不遠的甚助家門口,互相擠著在望我。

老大見我回過頭來,就舉起握著石頭的手,做出嚇唬我的樣子。

我一面窺伺孩子們的舉動,一面緩緩地躲到一棵杉樹背後,以防二次襲擊。

我用手扶著粗糙的杉樹榦,莫名其妙地撲答撲答落下了大顆的眼淚。

「多麼可恥呀!」

一想起那件事,我的臉就要紅上來。為什麼我要受那麼大的侮屏?難道我說錯了話么?我確信,我沒有說過任何惡意的話。我同情他們,我只是覺得他們太冷清了。當時,我的情感是真摯的,我始終以赤心對待他們。

我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他們的心。因此,我對於他們的侮辱,只是越來越感到氣憤。

你們不要以為我是好惹的人!

人家好心對待你們,你們竟拿石頭來回敬,難道事情就這樣完結了嗎?

我真恨死了那些孩子。一想到這件事又要跟平常一樣馬上傳遍全村,弱小而可笑的我成為那些渾身泥臭的農民的嘲笑對象,我恨不得把那件事和那些孩子緊緊捏在手心裡,一下子捏得稀爛才稱心。我心裡悶悶不樂,連飯都吃不下。

可是,到了黃昏時候,來了一個叫作仁太的佃戶,跟我談了將近兩小時,這次談話給我一個重新思索的機會。

仁太是種我家一塊地的貧窮的佃戶,這塊地在離此十里遠的鄰村裡。他日子過得那樣艱難,他每來一次,總要請求救濟。

當我看到他那衰弱的身體,聽到他把一切都認為是命中注定的談話時,我不由得想起了甚助。

甚助也是跟仁太一樣的佃戶。

啊啊,那些孩子原是這麼可憐的佃戶家的子弟!這個發現使我對他們的憤恨和惱怒逐漸消失。

現在留在我心裡並牢牢紮下了根的,倒是那沉痛的悲哀;我不得不深思起來。

那些孩子早就看見自己的雙親在為誰流汗了吧?

在收割的時候,毫無憐憫和同情之心,從他們手裡搶走一草袋、一草袋的糧食的,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在那些稍稍見聞過世事、開始懂得大人生活的孩子們的心靈里,一定充滿了對雙親的莫大的同情,和對富人的猜疑吧!富人始終是富裕的,吃穿遠遠超過他們,有著異樣的打扮,連說話的聲調都和他們截然不同的人。

讓他們最寶貴的雙親流下辛酸之淚的,豈不是那些用動聽的嗓音說話、穿著光滑的衣裳、總受大家恭維奉承的人們嗎?

他們不知不覺地——多半是本能地——明白了花言巧語是不可輕信的,也不斷地受到大人們的警告:「別上鎮上人的當啊。」因為這樣,我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縱然說了些和藹可親的話,他們也不可能相信我了。

首先,在他們腦里閃過的是猜疑。

「又灌米湯啦!」

自此,為了趕緊攆走這個討厭的硬闖進來的人,他們才大喝一聲:「用不著你操心!」

他們已經明白了所謂「和藹可親」並不是那麼簡單。

他們知道貧窮是怎樣地辛酸,從而對雙親產生了純真的愛情,發生了為團結一致抵抗敵人的反抗心所加強了的深切的同情。

他們雖有些模糊,但卻要努力接觸生活的本質,我和他們比起來,我這顆心是多麼簡單啊!我是多麼懦怯、多麼猶疑不定附!

我錯了。我曾經錯誤地對待過一切貧窮的人們。

我對他們是親熱的,但同時又有幾分自負,因此對他們又有點蔑視。而且我不得不承認:我越想到自己和他們之間有距離,就越覺得心安理得和自傲,雖然這種心情只是一點點,幾乎不引人注意。

至少,我不能否認我有過一種優越感,覺得自己要比他們高貴得多。

不消說,我不認為自己已愚蠢到有意識地表現高傲的程度。不過,自己日久天長成了習慣,一直滿不在乎地接受著沒有理由的奉承和謅媚,這是很可怕的。

我們都是為了生存才被創造出來的。在這一點上,難道我和他們有什麼差別么?

尤其想到我們所以能夠過物質上沒有痛苦的生活,原是因為他們在勞動,而他們自身卻陷於痛苦、貧困和卑賤之中,我們怎麼還可以輕視他們呢。

我們怎麼可以對他們那種疲備的目光,報以高傲的一瞥呢!

我們應該是他們正直而真誠的同情者!

社會是不平等的。一個天才的出現,必定增加更多的愚夫。的確。為了一小撮人的富裕,更多的人不得不在飢餓線上掙扎兩面臨著生死關頭。。

正因為社會是不平等的,——正因為富人和窮人是兩條永遠不能相交的平行線——所以我們應該是他們的同情者。

出現財主的同時,又出現了那些可憐的窮人,這是宇宙的力量。儘管富人是怎樣地富,但他們並不享有對窮人驕傲的任何權利。

於是,我對自己發誓。

我覺醒了。

我一定要趕緊填起我和他們之間的那道該詛咒的鴻溝,在那裡修起一座美麗的花園!

我感到迫切需要改變我的生活。我心裡充滿著種種情感,不由得回顧了以往的境遇。

我的祖先是這個k村的開闢人。這個遠離首都五百多里、坐落在群山環繞的小村,是福島縣下的許多小村裡最貧窮的一個。

朗治初年,來自全國各地的移民,在我的祖父用了半輩子心血開闢了的土地上建設了一座村莊,

南方人和北方人都為「新開墾的土地」這個好聽的名稱所引誘,夢想著幸福的生活,離開故鄉聚到這塊土地上來。但他們在這裡卻同樣不幸,不但不能獲得預料的成功,反而過得比從前更苦了;不過,這時候的他們已經年邁老衰,失去了再移往他鄉的勇氣,不得不留在這裡給鎮上人當一輩子的佃戶。正因為這樣,他們從古到今始終離不了窮。

不但如此,自從離五里多遠的k鎮成了岩越鐵路的分歧點以後,各方面都有了很大的變化,這個村莊也受了不少影響。而這個變化又逐漸影響農民們的心境。都市式的尖銳的利害觀念和他們從小就具備的種種癖性混合成一體,日子過得更緊張,更拖拉了。

村上的情況決不能說是好的。從長期不變的狀態轉到新的狀態,過渡時期所常有的不調和的氣氛使整個村莊更加貧困,呈現了更大的不安定。

可是,祖父已經在十八年前死了,他只看到移民們開始在村上安頓下來、生活逐漸好轉的時代。

他大體上感到滿意,在村裡一塊高地上蓋了一所房子,老兩口子住在裡面,一面照料土地,一面吟詩作歌,打發了他的餘生。

那留下來的祖母守著先人的遺囑,依然住在這所房子里看守土地,遠離俗世,過著日子。

整年住在東京的我,一到夏天就習慣地來到k村的祖母家,渡過兩個月光景的、住在東京時連想都沒有想過的生活。

全村的人都認識我。我不得不對那些嚷著東京的小姐來了、帶著蔬菜水果什麼的來看我的農民一一分送土產。我也不得不一早就傾聽佃戶的訴苦,考慮該不該減少地租。要是我懶得去理這些事,趕緊勸祖母答應他們的要求,他們就口口聲聲誇讚我們,奉承我們,好像我們是難得的非常仁慈的人似的。我受著大家的阿諛奉承,早晚兩次巡視困地,有時挖池裡的慈姑,有時到咱家的山上去玩一個整天,過著十足的地主家傻孫女的生活。我沒有受到任何干涉,自由自在地為所欲為。

儘管如此,如今我一想到曾經心安理得地受著大家的尊敬,便感到十分羞慚,甚至對自己發生厭惡。

我無論如何要想出方法,非把我變成一個對農民有益的人不可!

我擬了各種計劃,從而也發生了種種疑問。比如拿經營土地這一類的事情來說,要是這塊土地適合於人的生活,並有發展前途的希望,不消說這是一種福利事業;但難道在冬季過長、地質不良的土地上任憑一群貧窮的人繁殖起來。這難道同樣是有益的事業嗎?

開闢者本人是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自己的願望,受大家的歡迎,被讚揚為村上的歷史人物;但是蜉蝣般的移民滿足了他的事業中最重要的條件之後他們這些窮人究竟得到了怎樣一種報酬呢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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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蜉蝣(fuyou):一種昆蟲。體軟,翅半透明。成蟲壽命很短,一般朝生暮死。常在日後大群飛舞,墜落地面,集成厚層。

縱然他們是開闢者所不能缺少的人,但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他們卻和從前一樣窮困。他們一年到頭只是跟窮困打交道,被大家所遺忘,最後悄然死去。

我對這些從祖父的時代起就貧困的許多農民,非想出一個妥善的辦法不可了。在這以前,也存在很多應該著手不幹的事,但膽小的我卻一直裝作看不見的樣子。我覺得很對不起那些農民,而這種內疚的心情使我以非常謙遜的心情對待他們。

在甚助的孩子對我耍了惡作劇的第二天,我比平常醒得早,跑到地里去巡視了一番。那朦朦朧朧籠罩著天地的玫瑰色的朝霧,被野草葉上的露珠弄濕我裸腳的那種新鮮的感觸,莊稼和樹木飄散著黎明特有的那種香氣,這一切給了我多大的安慰呀!

我懷著非常愉快的心情,受著女佣人的嘲笑,一會兒生著大灶的火,一會兒從地里拔來並不需要的蔬菜。這時有個女人走進東邊的土間里來。那是甚助的老婆。

聽說她要見我。我出去一看,身穿下地衣、蓬散著乾巴巴的頭髮的甚助老婆赤腳站在土間里。

甚助的老婆一看見我就說:「早安!昨天,噯,聽說我們家的孩子做了非常對不起您的事。我向您道歉來了。——喂!走到這兒來道歉!」她邊嚷邊把一隻手繞到背後,出其不意地拉出一個男孩子來。

男孩子一聲不響地垂著頭。他既不紅臉也不害怕,沒有一點想得到母親保護的樣子,直挺挺地站著。

甚助的老婆把意味深長的目光投給孩子,一面不住地重複著像「饒他這一遭吧」等等道歉的話。甚至說。「我們的孩子和畜生沒有兩樣,所以為了懲罰他們,請盡量打吧。」

可是,我不喜歡人家過於驕縱我。要是遇見有人在我面前沒完沒了地陪不是,我反而感到羞慚。覺得自己很像一個暴君,而這麼一想,我就變成母親常形容我的「沒有膽量的姑娘」了。

現在,我_又犯了這個毛病。本來我就打算盡量忘記孩子們玩過的惡作劇,也不再仇視他們,而且實際上,我也已經不再那麼生氣了,所以這種道歉的話,更不願意聽下去。

我一再對她別再罵孩子。幾乎連嘴唇都說破了,對方卻誤會這是在譏諷她,罵得越來越起勁了。

「你們這些混帳東西,光會吃飯,做出來的可凈是些壞事兒!喂2道歉吧!說『請原諒』什麼的吧!」

她邊嚷邊抓住孩子的胳膊,猛然一推;孩子卻依然執拗地沉默著;

我完全明白甚助老婆的心理,因此不忍心叫她繼續表演下去。

甚助的老婆根本不理我的勸說,只願喝罵著孩子,這時突然嚷道:「喂,怎麼啦!唔?不打算道歉嗎?」她氣勢洶洶,用那大手掌冷不防把孩子的脖子往下一按,幾乎要把他的頸骨都弄斷。她一面沖我喊:「請原諒!」一面沖孩子嚷:「給我滾!」隨著把他猛推出去。

我嚇得幾乎停止了呼吸。孩子的母親卻很滿足,她含笑沖我哈腰說:「打擾您了!」說罷便朝著莊稼地走去。

女佣人目送著她的后影,帶著嘲笑說。

「甚助家嫂子多聰明,她把以後的利害關係算得清清楚楚哩。」

在村裡的十字路口上聚集了很多人。

孩子、扛著鋤頭的男女、連牽著馬的鄰村人也夾在裡面,大家圍了個圓圈兒,面上浮著卑鄙的笑,七嘴八舌地叫罵著。一個男子叉開兩隻羅圈腿站在人牆當中,他每隻手裡提著一塊魚片憨憨地痴笑著。

他穿的是女人的衣服,肩上有一大塊裂口,腰上系著一根細帶子,使衣服長長地拖在地上,衣襟縫裡微露出細瘦的腿。

像亂麻似的許久沒理過的頭髮上,掛著樹葉和干稻草屑;眼皮下搭拉著兩個半圓形的鼓包,眼珠很大,但沒有光澤,並且,往外努著像要滾出來。門牙黃黃的,上面有條斑,從往上翹著的紫色嘴唇呲在外面。鼻子兩旁又紅又腫,長滿著紅疙瘩。

每次他把身子一動,就飄散出一股魚腥味兒和其他各種臭味兒混成的令人嘔吐的難聞的臭氣。他是瘋子,人家管他叫「善獃子」。他五六年前得了瘋病,從此不再回家,在村上到處流浪。他每走一人家,總是討一塊破席,睡在露天過日子。

要是他看上了某個地方,就一直在那裡住到給人攆走為止,有時獃獃地坐在樹陰下替狗捉跳蚤,有時又把長在周圍地上的、手邊的野草統統撥光。

他天生愛狗,並且從來不撒野,所以村裡的人一瞧見他就把他捉住,向他要種種的惡作劇取笑。

此刻,善獃子又跑到不知什麼地方去呆了四天回來,出現在大家面前。看來他很疲倦,恨不得就地躺下來似的。但這時被他的好朋友——一隻狗發見了,狗馬上伸出舌頭,把他的臉翻了一通。當善獃子笑憨憨地望著狗的時候,五六個孩子嚷著向他奔過來。

「善獃子!你回來了!」

不容分說,善獃子被那些愛惡作劇的一群人團團圍住了。

他們七嘴八舌地時而喊罵,時而開玩笑,一面戳戳他手裡的魚,一面又逗引狗去咬他。

「唔,多臟呀!魚片都給狗舐遍啦。善獃子還要吃那塊魚片呢。呸!呸!要是害了瘋狗病可怎麼辦!」

「別瞧不起人!那種瘋狗病他早就得過啦!要是再得一次的話,得有兩條命才夠呢。」

「哈哈哈!對呀,說得多妙!」

「啊哈哈哈!」

大家異口同聲地笑了出來。

「嘿嘿嘿嘿嘿!」

夾在這些卑鄙的笑聲中還傳來善獃子女人般的討人厭的低笑聲。

「瞧他在做什麼,多下流!」

「你滾開吧!誰叫你呆在這兒瞧這個呀!嘻嘻嘻!」

「呀,馬哈魚要掉啦,傻瓜!」

「哈哈哈哈哈!」

圍著善獃子的人們動了卑鄙的好奇心,互相擁擠,互相推打,嘴裡嚷嚷喊喊,把他們的圓圈兒時而縮小時而鬆開來。

到未了,人們逐漸走開了,如今善獃子把臉綳得更難看,險些丟掉手裡的馬哈魚,踉踉蹌蹌地來到路旁一棵老槐樹下①,像個小孩兒似地把身一倒,仰面躺在地上。接著,他張著大嘴,鼾聲大作,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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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踉踉蹌蹌:走路不穩的樣子。

那隻狗不慌不忙地伸著脖子,在旁邊吃起他手裡的魚來。孩子們一面學他剛才那種下流的動作,一面拚命喊醒他。

一個孩子用「狐尾草」插進他的鼻孔里。

善獃子卻任憑孩子們隨意踢罵,卻絲毫沒有反應。孩子們就一時興起,七手八腳剝他身上的衣服。他們一面吆喝,一面動手,但當快達到目的的時候,一個不知什麼時候就站在旁邊觀看的小夥子,突然用嚴肅的口吻制止他們:

「別動手,老天爺要懲罰你們的!」

孩子們嚇了一大跳,都停住手凝視小夥子的臉。但其中一個看來是孩子頭的十四五歲模樣的男孩子,一看清這小夥子的臉,就呶著嘴巴跟他講理:

「你一清早就挨過你老娘的罵,還想來干涉我們么?」

「你認識這個人么,唔?」一個孩子悄悄向那個孩子頭打聽。這麼一來,孩子頭臉上頓時露出得意的神氣,用更加藐視的口吻說:「嗯,當然知道羅!」

「你不是叫磨房阿新么?你不是因為吃不上飯,從北海道跑回你老娘家來的么。前些天我還聽你老娘叨咕來著。你老娘罵你是沒有出息的小子!」

孩子們齊聲笑了起來。

那個叫阿新的小夥子卻毫不生氣,一面離開孩子們,一面說:「你們想過以後再干吧。」

孩子們盡情把這個奇怪的小夥子臭罵一頓,直到不高興再罵為止;但是,遇到意外的阻礙,他們卻不樂意繼續耍弄善獃子了,他們望著半裸的善獃子,七嘴八舌地喊著:「不是我乾的!」然後輪流踢他一腳,紛紛四下逃散了。

自稱今年六十八歲的善獃子娘,帶著孫子借住在一家農民破陋不堪的堆房裡。

住這個破屋雖然不要付房租,但和住豬圈沒有兩樣,跳蚤和臭蟲整年打擾她。

不過,讓這個猩猩老婆婆住這座破屋,似乎還嫌太好些。(善獃子娘滿臉皺紋,披著白霜似的頭髮,駝背彎腰,干起活來很像猩猩,因此大家替她起個外號叫「猩猩老婆婆」。)因為善獃子一家人沒有一個像人的。

以往,當善獃子還沒有發瘋還能頂一個庄稼人幹活兒的時候,他的獨生子卻已經是個真正的白痴了。

自從他媳婦兒不願意再跟他過日子,離家失蹤以後,倒霉的倒是那個老婆婆,她不得不把養活善獃子和孫子的重擔承當下來。

她的孫子已經十一歲了,卻連一句話都不會說,他的身體也沒有發育好,看來不過是五六歲的樣子。弱小的身子卻頂著一顆有普通人兩倍大的大腦袋,細弱的脖子經不住重壓,那顆頭一年到頭老是搖擺不停。他平常只吃豆腐,即使看見怎樣好吃的東西卻連頭也不回。

一提起他的智力,除了知道把自己唯一的吃食稱作「塔腐」(豆腐)以外什麼都不懂,村裡的人都相信有什麼怨鬼在這個孩子身上作祟。

聽說很久以前城裡來了一個非常靈驗的女巫。當時猩猩婆婆也帶著自己的白痴孫子去請她看相。女巫說他家幾十代以前的祖先曾經搞過生剝馬皮的勾當,因此馬的冤魂在作祟,要是老婆婆肯出十圓錢,她可以替他祈禱,騙散冤魂。老婆婆哪來的錢?不但不能為孫子趕走冤魂,從此還再也不請醫生瞧病了,她只是盡量使自己忘掉這件事。

因為這樣,猩猩婆婆,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卻不得不設法解決一家人的吃喝問題。她每天東跑西顛,幫人家打雜洗衣,自己的每頓飯也都在外邊解決,回家不過是為了過夜。她一直受著全村人的蔑視,動不動就被引來作壞人的例子。

有些人還說她為了得到憐憫,硬把自己的歲數多說兩三歲。

我衷心同情這個不得不依靠和她同樣貧困的鄉親們來苟延殘喘的老婆婆。這是環境逼迫她採取這種方式來謀生的,我們誰也沒有權利罵她,輕蔑她。一想到她已經是衰弱不堪、過了大半輩子的人,卻從早到晚挨家串門於,奴顏婢膝地吃人家的飯,我就覺得她格外可憐。

我盡量找事情叫老婆婆干,也留她吃飯,經常送給她舊衣。看來她對我懷著好感,不過她太窮了,她那不知羞恥心和不顧臉面的貪心樣兒經常引起我的不快。

例如說吃食吧,她不但把放在桌上的菜飯一掃而光,還毫不羞愧地要求說:「有剩菜啥的都給我得啦,免得爛掉。」她也不管人家答應不答應,就全都帶走。要是不答應,她就馬上板起面孔,連打招呼也勉勉強強,氣哼哼地走掉了。有時看我穿著新衣服,她也馬上過來摸這摸那地摸個不停。

這些事情引起我很大的厭煩,可是我不斷地反省,耐著性子好容易使自己習慣這一切。我本是痛下決心要深入到窮人中間去的,不應該擺架子。

善獃子的娘比以前更頻繁地到我家串門子,我也漸漸獲得和村裡最底一層的人們接觸的機會。

這些人家,有一家是作箍桶生意的;老頭兒是酒鬼,後妻是酒店女招待出身,有一個三年前得了肺病,已經沒有希望救治的閨女。

還有一家是這樣的兩口子:男的患風濕病兩腳不能站立;老伴是個聾子。

我對這些不斷訴苦的、背著陰慘的命運的人們,開始貫輸渺小的同情。

不消說,我所能做到的不過是一星點小事罷了。我也明白、縱然我盡最大的努力去為他們謀幸福,但比起社會上其他事業來,卻是渺小到連一點效果也都看不見的。

不過,我卻非常愉快。

只要想到我正在為他們謀幸福,我的心情就能相當愉快。

我每天都埋頭於新發現的工作,心滿意足地生活著。

儘管這樣,依然有一件事使我非常難過。那就是看見了善獃子的兒子的臉。每當我看到他沒有一個遊伴、悄然倚在路旁的樹榦站著的時候,我的心中便湧出一絲自責的情緒。

我本想對他說些什麼話,本想設法救濟他;我衷心原是這樣想的。

可是,一看見他那瘦小的身子和那副浮著神秘而陰暗神情的醜惡的嘴臉,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就有一種形容不出的奇怪的情緒襲上心頭。

他的眼神使我害怕,我連放心大膽走過他身旁,都不太敢。

好像就要被他撲上來扼住脖子似的,我盡量避開他的目光,偷偷走過他身旁。我心中卻起了劇烈的鬥爭:一面是自己認為應該為他謀幸福一面對他很害怕,而這兩種心理宛如刮著暴風,互相衝突著。

本來也許有什麼方法,可以從這個公認為白痴的孩子身上找出一縷希望的,可是旁人卻把他放棄了,讓他終生過著黑暗的生活——如果真是這樣,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呢。

從他一直沒有死這一點看來,他是在身上什麼地方藏著這種力量的。

能維持到十一年的生命力是偉大的;尤其在這種非常不適合於人的成長的地方。

這可能出於我的空想,不過我相信我的心和他的心總有一個相連的地方,面對這一點,他是敏感的。

他的父親在人間被視作瘋子,可是,狗和他卻是多麼心動相印啊。

白痴的心對我是一個謎。我越是不了解它,就越覺得它裡面藏著什麼,好像有了辦法似的。

多麼不了起啊!

是早晨!

無邊的天空呈現著蔚藍色,銀青色的群山溫柔地起伏著。

朝霧在莊稼地的地平線邊緣皇現著真珠色的光輝。

所有樹林的葉子都在笑,都在歌唱,討人愛的露珠把它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瞧!你喜歡的大陽又是那麼燦爛地照耀著。

啊啊,多麼偉大的景色啊!

今天,當我看見太陽和昨天一樣圓,和昨天一樣光輝燦爛地運行著地時候,我就不禁欣喜欲狂了。

「早安,太陽!

看來您總是興高彩烈的。

多謝,多謝。

托您的福,我能健康活潑地跟您見面。

希望您今天再為我祝福,

我的偉大的太陽」

風吹掉了樹葉上的露水,帶著噎人的清香從那邊天空吹來。

小鳥在森林裡歌唱,從每座農舍院里傳來家禽早晨之歌。

蛇莓在路旁草叢裡露出紅透了的小臉,小野玫瑰花倚在附近一叢灌木上;小蟲兒被露水打濕了身子慢慢地爬著。

桑樹嫩葉的沙沙聲。

勇敢飛翔的一群野鳥。

一切生命都蘇醒過來活動著。

這是多麼美妙的早晨啊!

喜氣鼓著胸膛,我往前走去。走過慶稼地,穿過草原里的小徑,不久便來到全村唯——的小學校旁邊。

學校已經上課了,從外面可以窺見有一群群黑皮膚,個兒矮小的孩子坐在狹窄粗陋的教室里。

我在瞧不見一個人影的校園草地上坐了下來,不由得回憶起自己的小學時代。種種的回憶使我的腦子裡鮮明地浮現出許多朋友和老師的面貌。我想起四年級的時候,我曾經到這兒來彈學校的風琴。

可能是那邊那個教室吧?我邊想邊抬頭望一個教室,那裡正站著一個學生,獃獃地瞧著黑板思索問題。

我的回憶蘇醒了,我清楚地想起了最初彈風琴的情景。

那時我用一條透明的白綢髮帶扎著頭髮,穿著一件淺綠色的衣服。

我腋下夾著父親從國外寄給我的樂譜來到學校。我向一個唯一日在學校里的年青教員要求借彈風琴。

此刻我還能想起那個圓臉小眼睛、只有二十三四歲的教員的風度。看來脾氣不錯的教員從頭到腳打量著我,然後用堅決的口吻拒絕我的要求。

他說如果借給一個人彈了,那就再不能拒絕其他的人,這麼一來,風琴不到一小時就會破爛不堪。他舉出種種理由拒絕我,可是我卻一步也不退讓。

一我默默地站著。

教員也默默地站著。

過了一會兒,他用溫怒的口吻問我:

「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我是岸田家的……」

那時才十歲的我心裡究竟想些什麼!

「我是岸田家的……」

我是多麼鎮靜、多麼自信地說出這句話呀!我心裡明日,對方一旦知道我的姓名,他是非借不可的。這個自負使我面上還浮著微笑呢!

「啊!是么。那麼沒有關係,請進來。」

當他把我帶到裡面,我是懷著怎樣一種滿足的感覺把手按在鍵盤上呀!

如今我非常同情那個老實的青年教員,同時不免衷心羞慚自己當時的態度和心境,覺得非常對不起他。

那位教員竟在那麼幼小、連道理也不懂的小女孩面前撤回自己有理的意見了,可見他雖然年輕卻已被迫習慣於抑制自己的感情。想到這裡,我難過得幾乎不能忍耐。

假使現在的我是那個教員呢?

我一定堅決拒絕對方的要求。況且讓我瞧見了那種目中無人的高傲樣兒,我不知道會生多大的氣哩。我一定會把她罵得狗血噴頭,怒沖沖地把她趕走……

我幾乎落下眼淚。

我縱然有許多缺點,但這個可恥的回憶引起的內疚還是使我無法忍受。

我懷著沉重的心情望著對面窗口。我發現那裡有一張面孔越過孩子們的頭望著這邊。

那是一張顎骨突出的紅腫的方臉。

他那線條粗糙的鼻子給人一種天真的感覺,活像拔光了睫毛似的眼皮微微發抖,上眼皮和兩腮都是鼓鼓囊囊的,把眼睛不自在地擠在中間。

我定眼望著這個老實的、可說是有點愚蠢的臉孔,越看越覺得這個人很像那個曾經因為我的任性,撤回自己主張的青年教員。

我站了起來,臉上泛著微笑沖他鞠了一躬。

我滿足了。可是,那個青年教員卻狼狽了。他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趕緊離開窗口消失了。

他一定以為我在開他的玩笑吧。

不過我想,借著剛才的機會對那個如今還和我活在同一個天空下、浴著同一陽光的當年的青年教員盡了一直沒有盡到的心意,總是難得的好事。

我的心稍微舒展了。我沿著原來的路走回去,來到一條小河旁。在那平時總是有人釣魚的河邊,瞧見了甚助家的孩子們。

孩子們儘管很熱心,但可能受到水流的影響,撈到魚網裡的,每次卻都是些垃圾罷了。

我默默地瞧了他們一會兒,接著情不自禁地跟他們搭了話:

「連一條也沒撈上來呀。」

孩子們這時候才發現我,個個都嘻嘻地笑著互相遞眼色,其中一個人發出帶土音的滑稽的腔調學我的口吻說:「連一條也沒撈上來呀。」

他們的調皮使我心花怒放。

我想孩子們開我的玩笑一定是跟我熟了,我高高興興,不絕口地誇獎他們。

孩子們嘻皮笑臉地望我含笑的面孔,突然間拿起帶來的鍋和魚網,像約好了似的齊聲叫著: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接著,他們發出一陣爆笑聲,有的一隻腳滑進河岸粘土上留下的馬蹄腳印里,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雖然莫名其妙,但一面獃獃望著河面,一面在心裡反覆地學唱孩子們那活潑、好聽的合唱: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我小聲唱著,回到家裡來。

我一坐在自己那間沒有旁人的書齋里,就學那些孩子,把嘴張得大大的,興高采烈地唱著: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這時祖母臉上掛著平日少有的不高興的神色走了進來。

「你在嚷什麼?這麼大的人了,別太傻啦!」

我完全不知道。原來「荷意他」這句話是「叫花子」的本地方言。

這個村的農民對第二代的教育等問題是從來不加考慮的。孩子們一養下來就由他自流,自個兒長成小夥子或閨女。

不消說,他們也愛著自己的孩子。可是,生來只被單純的感情支配著的他們,在養育孩子的問題上也不例外,要是一旦愛起孩子來,那就受到幾乎像貓似的舐死孩子的程度。

但要是孩子們作出不稱心或是討厭的事,他們就又一變變得「打就是愛了」。他們不但罵孩子,還連打帶踢,甚至於孩子受傷都滿不在乎。

像這樣的時候,他們完全忘記對方是自己的孩子,只覺得對方可恨,單純地冒起火來。

因為這樣,孩子們要不是先天非常健康,大抵不到十歲就死掉了。

只有那些不管樹葉、草根都盡量吃進肚裡,天多麼熱也裸著身子、冬天也洗涼水澡,一個噴嚏都不打的孩子才能成長下去。

要是孩子們生病了,比請醫生瞧病還要緊的倒是驅邪,他們強迫孩子們喝符水,吃莫名其妙的九葯,因而因為父母迷信,屈死的孩子也不在少數。

其他的孩子好不容易長大了,但因為父母連每天三頓飯都成問題,所以很少有人被送進耗日費時的學堂里去讀書。

女孩子從小就代替母親管理家務,男孩子看護小兄弟,或者乾地里的活兒。

做佃農的父母因為本身沒有力量讓兒女解脫佃農生活,因此佃農的孩子還是以佃農終生,這似乎已經成了一種定律。

這麼說來,這些一群群的孩子們好像都是為了豐富地主的餐桌,作為逐漸衰弱下來的父母的代替品而養育著的。

正因為這樣,那些稍微與眾不同的孩子,很快就看透自己的命運,稍微長大,就跑到他鄉了。

那些低能兒和白痴倒完全被遺忘了,徒然成為全村野孩子們開玩笑的對象。

善獃子和他的孩子也不例外,雖然全村人都把他們當作笑料,但連作夢都沒有想到關心他們。

善獃子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白痴孩子,除了每天吃豆腐,有時被野孩子們餵了馬糞,有時又被人在亂蓬蓬的長發上給結上稻草,無可奈何地過著日子。

日子漸漸過去了,看來我那小小的願望也逐漸能實現了。現在,我格外關心那個白痴孩子了。

我想盡法子,試著接近他。不過,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那莫名其妙的膽怯的心情卻始終不讓我在他身旁停留下來。我試了四五次,都中途退卻了,到末了,終於在一個黃昏,在他身旁停住了腳步。

好像就要做出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似的,我的心在別別的跳。我望著那個儘管有人走近旁卻連頭也不回的孩子的臉,一面搜盡枯腸,尋找適當的話題。

我不知道怎樣一個話題能引起孩子的興趣,經過一番思索之後,好不容易才問了一句:

「你在幹什麼?」

但還沒等說完這句話,我已經發現自己的失敗。無論什麼人,要是在他的眼和心什麼也都沒注意到的時候,突然有人問他「你在幹什麼?」,這個人一定窮於回答。

我為自己的失敗氣惱著,一面觀察對方的反應。不一會兒,孩子慢騰騰地把臉轉向我這邊,於是他那眼珠異常突出、眼帘不易開闔的眼睛就正對著我的臉了。

我也正在望著他。我非常熱心地觀察著他。

我覺得,他的面孔逐漸兇惡起來了,最後「他的感覺」似乎慢慢移到我臉上來。

我不能忍耐了。我拔腿就拚命往家跑,一回到家裡就馬上拚命洗臉,照鏡子,然後才放下心。

最初的嘗試失敗了,這都怪我太愛幻想。以後,我又試了兩三回,這樣逐漸習慣跟他在一起了。

不過,我也只是默默地跟他站在一起,或者說一些話來試試他的注意力罷了,再也不能更往前發展一步。

好像我永遠繞著他的身子打轉轉似的。

雖然我對善獃子的孩子是一籌莫展,其他的事情卻逐漸向好的方向進展著。

腳底上長了瘡的農夫給鎮上的醫生瞧好了。

那個箍桶匠的閨女,我經常派人給她送去牛奶和鮮魚。

不消說,這是很無聊的,但每當看見治好腳的農夫在下地幹活兒、或是甚助的孩子們穿上我送給他們的衣服的時候,我就衷心感到快樂。我好比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因為太興奮了,晚上連黨都不肯睡,還要走路,救濟的對象越是增加,我就越興高采烈。

實際上,這兒的物質竟是這麼缺乏,徒然我用儘力量補助他們,看來也好像永遠救濟不過來。

我痛下決心盡自己所有的力量幹下去。

可是,即使一分錢或一粒米,我也不能說是「自己的」東西。隨便給什麼人什麼東西,我都不得不一一地央求祖母。

我的計劃越是進展,我央求祖母的次數也就越多,而這件事逐漸對我帶來痛苦。

不過,有什麼法子呢。我是多麼渴望著自己有無限的財富呀。我很想把這個村莊改變成一個非常完善的、至少不為衣食發愁的人們的集團,然後在那些不把窮人放在眼裡的人們面前誇耀一番。

在種種新的經驗使我興奮和驚奇的那段時間裡,那永遠不知道停滯的時刻不斷地準備了夏天的一切。

陽光顯得增加熱度,積在路上的白色的塵土也越來越厚,每逢颳風就颳起陣陣灰色的渦旋。

燒麥積的煙子升往清麗的藍天,地里到處瞧見被擲進熊熊火焰里的麥積捆子和許多張被火焰照紅了的臉孔。

孩子們絡繹不絕地來到我家前面的池塘里洗澡,在曬滿強烈的陽光的水面出沒他們晒黑了的四肢;叭嘎、叭嘎濺水的響聲和尖銳的叫聲一直傳到很遠的地方。

森林加深了綠色,群山鮮明,農民喜愛的閃電從變化多端的雲間穿在群山之間。(農民們傳說閃電多是豐年的徵象。)於是,我家四周的莊稼地迎接美麗的成熟期。

所有的莊稼幾乎全都成熟了。

在從我的書齋瞧得見的地里,豆子、玉米、胡麻、瓜和其他一切莊稼都熟了,游雲在銀色眩眼的養麥花上時而淡時而濃地投射著影子流過去。

在果樹園裡,杏子、無花果等水果也都熟了,旁邊的斜坡地是一塊南瓜地,紅而大的美麗的南瓜從大葉之下露出它們的臉,馬鈴薯也已經到了收穫期。

一清早,兩個佃戶帶著草袋、三叉鋤和挑筐來到地里。

他們拔掉葉子已經萎枯了的莖蔓,用三叉鋤鋤起土來。

一個矮個兒獨眼的男於把手裡的鋤頭深深插進土去,慢慢往上翻著土。於是,面上包了一層潮濕新土的大小馬鈴薯就像跳舞一般滾到地面來。

隨著馬鈴薯,連那些小小的螞蟻也出其不意地給挖到地上來了,它們狼狽子,很滑稽地爬到農夫們的緊身褲上;有的倒著身子跳進軟土裡。

我也打著赤腳,撩起衣服,一心挖著馬鈴薯。

那一天小風吹得令人舒眼,我興高采烈地在地里幹活兒。

我把一個個的土塊放在手心裡揉揉,把揉出來的馬鈴薯一個個地丟進挑筐里去;不一會兒,不知是為什麼我把一個非常可怕的東酉揉在手心裡。

我忍不住驚叫起來。在我用力一揉的當兒,沒想到土塊就毫無耐力地給壓碎了,從裡面擠出來軟綿綿的、粘巴巴的東西,一個腐爛的馬鈴薯粘了我一手。

綠黃色的粘液發出使人噁心的臭氣,我忍不住趕緊把手插進鬆土里去,想把那個討厭的東西擦掉。

可是,因為手上原有的泥土被腐爛的粘液牢牢粘在手掌上,儘管拚命地擦卻壓根兒沒擦下來。我神情沮喪,險些沒有哭出來。這時有個農夫邊笑邊跑來,用一塊木片像刮掉粘在碗邊兒上的葛粉似地幫我刮掉手上的東西。

「不要緊,小姐。不至於傷你的命的。」

一看,原來我家的傭人和在旁邊地里幹活的佃戶們都來了,正聚在一塊兒笑我呢。

緊接著,其他一些莊稼也到了收穫期,我們每天過著名符其實的農民生活

我們忙著把收割的莊稼分給佃戶們,有的把它們格起來,有的把它們晒乾,或是裝在草袋裡。

不過,在這些時光里還發生了令人非常不愉快的事。

有些小偷兒趁人不備鑽進地里來偷莊稼。

不消說,這是每年都發生的事,並不稀奇,不過這還是傷了大家的情緒。

雖然被偷的莊稼為數不多,但把自己曾經付出血汗、傾注愛情撫育了的東西白白被人拿走了,這對那些撫育的人來說是非常惱火的一件事。

我們整整花了一天功夫在小偷兒最感興趣的南瓜上一一記下很大的記號。

那些肥壯的南瓜,紅臉上用粗毛筆記上了「八」啦、「十一」啦等記號,橫躺在地里,樣子是相當好玩的。可是,這些嘗試都歸於失敗,一到第二天早上,我們就發現其中最大的瓜被偷走了。

對這件事,怒氣最大的是女佣人,她們一看有人在地里走動,哪怕是不一會兒的工夫,都要大聲吆喝,撿起小石頭扔去。

老實的她們在坐著幹活兒的時候都面朝地里守望著小偷兒。

因為這樣,連我有時晚間出去散心一不小心站在地里,也曾挨過她們的大聲叱責;「誰呀?揍你!」

有一天,那是白霧茫茫的一個早晨。

大概是四點鐘左右吧。照例睡得很香的我,突然被祖母低微的、卻是著急的聲音叫醒了:「快起來!喂!快起來!」

我吃驚地爬了起來,睡眼朦朧、身子顛顛倒倒地打聽祖母:「什麼事?!啊,出了什麼事?」

祖母不聲不響地一手把我拉到遮雨板上的小玻璃窗跟前。

起初,我什麼也沒看見。但眼睛逐漸清楚了之後,透著被露水打濕了的玻璃,我看見有個人影在南瓜地里走動。

「呀!」

我把前額緊貼在玻璃上。那個人好像正在挑選偷盜的對象,身子時而伸直時而彎屈。

「快天明啦。瞧,多大膽。」

過了一會兒,那個人影一伸直不再彎屈,走到小徑那邊去了;手裡抱著一個大而圓的東西。

竊瓜小偷兒往前走去,當他快從地里走出的時候,另一個人影邁著大步奔他走來。一目了然,那是祖母。

我怔住了。祖母到底想幹什麼呢?我趕緊脫下睡衣。跑出去一看,啊,那是怎麼一回事兒呀!我當時的心情是不能用舌筆形容的;我不禁收住了腳步。

垂頭站在紅地白條紋西洋南瓜跟前的,原來是甚助!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也不願意相信;可是,多麼悲哀呀,沒有疑問,那是甚助。」

我怯生生地望著他的臉。他卻是那麼平心靜氣,這使我大吃一驚。

真的,他是那麼滿不在乎地站著。他只是把頭往下垂著罷了。

他一聲不響,翻著上眼皮,用輕蔑的目光望著祖母生氣的臉。

我感到恐懼。他是那樣地站著,而我們究竟想對他怎麼辦呢?

祖母和我都要對他說話,這一點是明白的。

可是,我馬上發現我和祖母都自以為有莫大的權力,並且正在施用這種權力。

毫無疑問,我們是會說話的。像那些發現別人做了壞事的人要作的那樣,帶著安慰的口吻慢條斯理地責問著,有時還做出嚇唬的樣子。

然而,他已被我們撞見他不願意被人看見的行為,這已經夠他受的了。我們還要對他說什麼呢?儘管羅里羅蘇地重複了從古以來人人都說慣了的千篇一律的話,自己因而激動,但在彼此的心坎里究竟留下些什麼呢?只不過是重演一出大家習慣了的戲,沒有留下什麼印象吧。

我所採取的辦法只有一個。我把正不知從哪說起才好,站著的祖母拉到自己名身旁,拚命對她央求說:

「請您什麼都不要說,馬上放他回去吧。這麼作更好些。」

「可是……你!」

「不!這樣更好。我知道這樣更好,所以趕緊放他吧,快!」

看來祖母不太願意,但終於聽從了我的話。

「把它拿走吧。不過,決不要再干這樣的事了。」祖母只是對他這樣說了。

甚助好像早知道會有這種結局似的,毫無感動地哈了一個腰,宛如自己花錢買來似地大模大樣抱著他的南瓜,朝著還沒有人影的馬路揚長而去。

我陷人悲哀和惱怒交織成的難以形容的心情里。

可是,我卻一方面懷著幾分心安理得的心清,不住在心裡反覆著說:

「我可不能為一個南瓜把人叫作小偷兒啊。」

在此以前,我對甚助的家屬作過的事,只不過是送些舊衣、少許的吃食和一些錢罷了。

那實在是很渺小的,是不值得一提的。

從第三者看來我作著的一切事情都很平凡,那是稍微有頭腦的人應該想到和做到的,並不稀奇也不尊貴。

我也絲毫沒有想到為自己一點點小惠得到額外的報答或感激。

不過,甚助的行為使我感到輕微的失望。我有點委屈。

但儘管如此,有一件事卻使我感到安慰,也給了我力量,就是我第一次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控制自己。

我是愛生氣的人。動不動就要冒火。正因為這樣,近來我衷心希望能夠不生氣,始終不失去容忍豁達的心情。在家裡的時候,要是弟弟作了損傷我感情的事,因為彼此不需要客氣,所以很容易冒火。但這一次,我卻能控制自己沒有冒火,這是非常高興的。

我馬上從好的方面來看這個問題。我想從此根絕地里的小偷兒並不完全是空想。

可是,一天兩天過去了。我無法不明白那還是「不能實現的想法」,所謂「小姐的夢想」。地里發生更多的偷竊案,被竊的數量也越來越多了。不但如此,他們盜得更大膽了,新鮮的玉米被踐踏在地上,一直平安無事的毛豆也被連根拔掉,慈始從離家較遠的池塘里消失得無蹤無影了。

這個現象完全把我迷惑了。我暗暗祈求這件事能很快地解決,不要傷害任何人的感情。

我完全不知道應該採用怎樣的辦法。好像在黑暗中摸索不知放在哪裡的火柴和蠟燭似的,不諳世故的我的心完全被恐懼攝生了①,我變得非常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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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諳:熟悉。

而且,每當被偷去一種莊稼時,我又不得不傾聽祖母非常難過的樣子喃喃自語的諷刺話:

「過去是沒有的呀。啊啊,真的沒有的呀。」

我可以斷言自己沒有作錯。但一方面卻不得不相信他們這種被勾引起來來偷東西的慾望決不是沒有理由的。

那麼,究竟是誰不對呢?我是依從自己的良心作事的。他們也處在非偷不可的苦境里。彼此都是因為「不得不這樣作」,所以才這樣作的呀?他們是不得不採取他們那種辦法,我也不得不採取我那種辦法。有時我也這樣想:給他們機會的是我,所以錯誤還是在我這一邊。但仍然不敢馬上下判斷。我也不敢馬上以「他們本來就是這樣的啊」等等話來肯定錯誤在他們一邊;就是說我仍然不明白誰是誰非。

這件事讓我思索很多問題。我開始害怕了,想到有些人本著他們的所謂「明快的判斷力」多麼輕易地處理掉許許多多事件呀。我一方面又高興自己眼前發生這麼多問題,因為這樣一來,我便逼得必須思索很多事了。我想自己應該老老實實地考慮所發生的一切問題。

這一個晚上,我又獨自坐在自己的書齋里沉思。外面月光明凈,我照烈熄了燈,從黑暗裡眺望著彷彿另一個世界那麼美麗的莊稼和群山。

過不一會兒,我聽見從草地那邊傳來的輕微的響聲。響聲是帶著節奏的,可能是什麼腳步聲;聲響宛如草葉的沙沙聲又輕又低,它越來越近了。

我終於猜到那是有人摸黑鑽進來。

不過,我完全放了心。我發見鑽進來的原來是一個小小的孩子。這個孩子手持一根長竿像在光亮里浮遊似地躡手躡腳侵入我的視界來。

在他要到達的方向立著一棵杏樹,樹枝上結滿著院里最香的杏子。問題是很清楚的。我把身子往後挪了一挪,細心觀察孩子的動作,偷進樹榦跟前來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窺伺四周的動靜。他還窺看了一下用籬笆隔著的上房那一邊。

不過,人到底和貓不同,他可能做夢也沒想到我在黑暗中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不一會兒,他用力舉著手裡的竹竿。他把頭完全揚起,對準熟了的杏子擺動竹竿;兩三個杏子馬上滾到地上來。

他重複了幾次同樣的動作。而當他看見每次嘗試都帶來良好的結果的時候,他的膽子就更大了,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樣馬上熱衷於自己的行為,第四次搖撼樹枝的時候他不覺使出比剛才大幾倍的力氣。

樹枝搖動了,許許多多的杏子嘩啦啦地降落到他的頭上和肩上。

孩子面對意想不到的收穫幾乎得意忘形,「呀!」他情不自禁地從心底里發出驚喜交織的感嘆聲。

可是,叫聲還沒有消逝,孩子卻已經發現自己的粗心。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害怕。

他覺得馬上有人過來,著急東望西張,接著陡地扭轉身子,拖著很大的腳步聲,沖著莊稼地那邊逃跑了。

我不禁微笑了。我怎麼能對這個受自己的聲音的威脅把好容易打下來的果子完全留下來逃跑的孩子生氣呢。我不知道這個孩子是哪家的,但當他喘吁吁地回到家裡的時候,留在他心上的可能只有浴著果子雨時的喜悅和隨著而來的說不出的恐懼了吧。

可愛的冒險家!平安安息吧。料想明天也是一個好天氣。

然而,當我想到連這個孩子也是使我難過的偷莊稼的小偷兒中的一個時,便感到說不出的厭煩。

十一

有一天,箍桶老頭兒突然來問我借錢。他因為很窮。經常受我祖母各方面的照顧,但祖母怕他閨女的病,不讓他經常到我家串門。

這個老頭兒已經得了酒精中毒症,兩手不住地發抖,長著一副好像滿臉的肌肉都湊到下顎上來似的嘴臉。

他一喝醉酒就馬上變得很大方,像成了老爺似地胡鬧一陣;但在沒有酒意的時候又一變得軟弱無力,不聲不響地聽從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後奏的支使,成了全村人的笑柄。

就是這個老頭兒,趁祖母上墳不在家的時候來串門子。

這麼大的男子漢只為了五塊錢竟那麼頻頻打躬作揖,乞憐搖尾呀!

他用叫人聽得心裡作惡的逢迎的腔調亂鬨哄地說「賭著命求你」啦、「一輩子忘不了恩情」啦什麼的,又反覆地說:

「為了小姐咱不怕火燒水淹,是啊,咱說的都是心裡的話呀。」

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看見直接向我借錢的人這樣極端自卑地說話和行動。當時那種奇怪的羞恥感和滑稽的處境很使我難堪。

我是毫無辦法,不能為力。只好擺出一副假面孔傾聽著對方獻給我的荒唐的讚辭和誇獎;我是又渺小又沒有一個子兒;要是有人知道我的底細而在望著這些情景話,這個人一定會覺出我是多麼難堪和無聊吧。在此以前,我也聽見女佣人說過,我們曾送給這個老頭兒家吃食什麼的,其中十之八九都被他和他老婆吃掉了,真正需要救濟的病人倒很少得到吃,所以我想儘管送他多少錢,歸根到底還是被他喝掉。

他雖然向我要求借五塊錢,但並沒有說出正當的用途,這一點更加深我對他的懷疑。我拒絕他說,我是一個子兒沒有的寄生蟲,不能馬上滿足他的要求。

他錯以為自己的奉承還沒有發生效力,於是連對非常無聊的小事情也誇大其辭地大表謝意,甚至擺出不勝驚嘆的樣子滔滔不絕地稱讚我,因此我再不能認真聽下去了,禁不住失聲笑了起來。

我笑呀知呀,簡直笑得喘不過氣來,看來老頭兒也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胡說八道,臉上浮著不得要領的傻笑,沒有得到任何結局回去了。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很無聊的,但當我明白他是懷著「要是碰巧」的僥倖的心裡來「勒索」並不迫切需要的錢的時候,我覺得這不是一件付之一笑就完結的問題。

要是這回答應了他的要求,可能其他許多的人也都會變成變相的騙於。

自己的行為都帶來不怎麼愉快的結果,這越來越使我感到難過。

總之,在我行動起來以後,在我身邊越來越多地聚集了「非得到救濟不可」的人們。

他們很知道不在小姑娘狹窄的世界里露臉是一種損失,所以總設法找借口到我家串門。

家裡是一片毫無女人氣息的媳婦兒倆喧嘩謅媚的笑聲和語屍。

整天打赤腳在外面跑的孩子們用他們一身泥土的身子在我家裡到處打滾。

像這些毫無秩序和無管束的亂雜的現象不但使我每天要過紛亂的、不得安靜的生活,更使整個家裡變成和生意興隆的鄉村社待所一樣的地方了。

祖母和家裡其他人們的不滿都集中在我身上,她們說那些野孩子打翻了盆往地爐里潑水以及不得不從早到晚聽無聊的牢騷,都是由於我的緣故。

但是,我雖然處在「四面楚歌」的環境中,我卻仍然努力對這些村裡人保持好感。

不過,在忙碌的日子裡也必須放下活兒去和他們混在一起,耐心傾聽那些我比他們還知道得詳細的傳說和牢騷,也是一件相當頭痛的事。

當我看見他們露骨地表示「反正這是招待客人啊」的神情拚命牛飲茶水、吞咽點心的時候,我衷心感到自己對他們是束手無策。

我懷著絕望和希望交織的心情,在初秋的涼風裡,洗染著祖母決定送人的衣料,暗暗對自己的行為發生了懷疑。

十二

在我處在這種環境的時候,鎮上的一些太太們籌劃商擬了一個計劃。

在鎮上的東北角上有一所基督教會。這個教會雖然創立的年數不多,但單從生意興隆這方面來說倒是獲得了成功的。

當第一任牧師——一個外國人——主持這個教會的時候,只不過是少數敬虔的信徒串它的門罷了,根本不引起大家的注意;但第二任牧師是一個非常爽快的人,他公開對人這樣說:「太太,我們也是人啊。」

他這些言行博得了鎮上所謂「太太們」的同情,她們互相議論說:「這位牧師多有趣呀。」於是乎,教會就熱鬧起來了。

現在的牧師是第三任了,這個好脾氣、過於老實的牧師在主管著幾乎完全托太太們的福才好容易維持住的教會。

那位為種種理由受大家敬重的前任牧師在去年夏天患了腦溢血病歸天了;他臨終的模樣使信徒們相信他一定進了天堂。

鎮上一些較年輕的、經常苦心把自己打扮成東京樣式的太太們把教會視作一種交際機關來利用它。對她們來說,互相觀察衣飾要比傾聽說教重要的多,她們一面受著上帝的祝福一面思索衣服的花樣。教會裡經常舉行著「具備女人一切特點」的集會。八月二十四日是前任牧師的頭一個忌辰,對那些喜歡熱鬧的太太們說來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她們聽說外埠有「花之日會」等闊氣的集會,已經羨慕得不得了,一直忍受到今天,所以馬上贊同為了紀念亡者必須有所舉動的計劃。

她們熱心討論,最後決定對那些埋葬著亡者遺體的k村的貧民施捨一些東西。

她們以為已故的牧師生前是非常關心貧民的救濟的,但因為太忙,也沒有充分的基金,所以始終不能如意達到目的就死去了,現在大家來繼承他的遺志是理所當然的事。

太太們都興高采烈。立刻印刷了募捐信,對鎮上至少被稱作「太太」的婦女們一個不剩地送出去,勸誘她們施捨。

接到這個稀有的募捐信的婦女們各有各的心事了。她們有的高興,有的雖然覺得自己力量辦不到,但又不願意掉隊,因而很感煩惱。

全鎮都為這條新聞沸騰了,可能這是這個鎮開闢以來沒有過的事。說起來,鎮上平常很少有婦女出頭辦事的例子,所以這回的事件像太陽從地底里露臉似地引起了大騷動。

不過,緊跟著有種種人物送來種種的意見,使主辦人大傷腦筋。

一開頭兒就有人提意見說:「連這種人也大模大樣掛著委員的牌子,可是怎麼裡面沒有我?」繼而大家認為與其這樣一視同仁地並列姓名倒不如選出會長、副會長,以至於哪怕只是跑跑腿的人來了,總要在每人頭上冠個頭銜才像個樣兒。尤其那些自信在候補人員中有她一名的太太們更加熱心主張這個必要。

社會總是責備我們女人辦事沒有方法,沒有責任感。鑒於時局也必須把事情辦得十全十美。這種主張越來越佔上風,最後便決定採用選舉的方法選出了所有幹事。這件事又在鎮上惹起更大的騷動。那些沒有希望當會長和副會長的人只好盡量想佔比別人高一等的職位。張三也這麼想,李四也這麼想,因而互相之間發生衝突。儘管如此,她們是被表面上裝得很平穩的所謂「婦女的謙虛」所遮蓋著的,她們只好在背地裡時而面孔發青時而面孔發紅,有的人還說什麼自己的丈夫比別人的丈夫地位高等等,打算把除了在狹小的鎮公所樓上不起作用的權力也搬出來利用一下。如此,在經過一陣紛擾后大家的職務好容易分配好了,事情也告了一段落。不消說,小的意見並沒有完全得到解決。被選為會長的是山田院長夫人,她是鎮上最大的醫院的院長夫人。

這位夫人並沒有什麼特殊力量,但大家選她的最大原因是:如果不滿足她的野心,怕將來受報復。

山田夫人是四十多歲的矮胖子。因為化妝用鏡子只能照到她的胸部,所以她把自己打扮得腰帶以上和腰帶以下儼然分成兩個人。她梳了很大的髮髻的西式頭,耳後和脖子上的宮粉也沒擦勻,但這是經過一番苦心打扮了的她之所謂「根本沒擦什麼」的化妝式樣。要是她繫上寬腰帶端坐著,她的威風是十足的;可是一旦她站了起來,她那肥大而沉重的上半截身子活像失去了中心,乍一看好像不能由腳尖朝里走路的兩腳來承當重量。她還有搖擺兩肩走路的毛病,在公開的地方走動時她還有點顧忌;不過越是她得意的時候這個毛病就越是突出。要是有人看見她把腦袋搖晃得幾乎令人窒息、把身子搖擺得快要搖斷似地那樣走路,徒然這個人對她抱有多大仇恨,也會不由自主地浮出微笑來的。這位夫人自從被決定選為天下第一號的會長閣下以來完全恢復了鎮靜,她只是傾聽人家談論自己的無比的聲譽,心滿意足地點著頭。

她一方面暗想鎮長夫人在二年前死去,是多麼值得感謝的事,於是背著人偷偷到她墳上去憑弔了一番。「要是鎮長夫人沒有死,今天哪能輪到我來擔任會長呢!真是的,我的運氣多好呀!」她暗自這樣想。

如此,事情比起初的估計越來越大了,已經擴大到不能由太太們來管理的程度。

牧師一天到晚忙著管錢,整理事務,連祈禱的功夫都沒有。太太們嘴上說「這也是為教會做事呀」,一面把稍微棘手的事情像把垃圾丟進河裡似地統統交給牧師去辦了。

下巴上飄著三根白鬟的牧師,因為每當說話時總用右手板弄左手上的瘊子,所以瘊子最近顯得更大了。他身穿皺巴巴的白佈道袍,用束袖帶子束著兩袖,忙得把一天當作一小時來過著日子。

太太們每當碰頭時都操著她們專用的暗語談論說:「『那件事』沒有辦完以前,我們彼此實在太忙咯。」接著,她們心滿意足地笑了。

如此,在她們宛如就要去遊覽旅行一樣,喜氣洋洋、坐立不安、沒來由地忙碌著的時期里,倒是發生了一件真正傷腦筋的事情。

她們無論如何趕不上二十四號了。

真是大傷腦筋,事情已經很明顯,無論哭也好,笑也好,她們總是趕不上了。到最後她們主張:如果能得到最好的效果,亡人是不在乎延長三四天的。於是,她們宣布說:亡人善良的靈魂允許她們延長一星期。

太太們不絕口地稱讚亡人的美德,忙著宣傳他確實住在天堂里。

日期越來越迫近了。她們在募捐截止的那一天,在教會禮堂牆壁上貼出了捐款單,開列了每個人捐獻的數目,大家聚在下面發出感嘆聲:

「呀!瞧瞧吧,那位捐了那麼多。還是有錢的人究竟與眾不同啊。」

而那位名列第一張紙條「獻壹百圓整、會長閣下」的山田夫人,像瘋子似地拚命搖擺兩肩,忙著在人群中串來串去。她每逢對人打招呼,必定用眼瞧一下那「獻壹百圓整」的紙條,一面用謙遜的口吻說:「哪裡,哪裡,太難為情了。」

一切的事情都帶著十足的貴婦人辦事的特點進行著。

十三

鎮上的太太們進行著這種計劃的流言馬上傳到我們的耳里來,接著流傳到全村。

日子一多,這個消息越來越確實了,擾亂了村裡乾燥的空氣,到處有人談論著這件事。

這些貧窮的人們連把孟蘭會的祭禮都延期了,錢還沒有得到手,卻已忙於盤算買這買那的。他們羨慕孩子多的人家比自己能多得施物,卻忘掉了自己平常討厭孩子。他們恨不得一下子養出五個、十個來。本來是懶惰的他們一想到快要憑空得到比流汗干一天活所得到的代價還多幾倍的東西,他們就更鬆了勁兒,村裡逐漸蔓延著懶洋洋的氣氛。

不過,我的家裡卻仍然從早到晚不斷地進出懷著「去一趟總比不去強」的心情來串門的人們。

他們把向人訴苦乞憐當作是副業,從來沒有想過被人施恩究竟意味著什麼;他們也沒有想這些問題的頭腦。每當我看見這些人的時候,便不得不思索種種問題。

「這次舉辦的慈善事業會得良好的結果么?」

這是閃在我腦里的頭一個疑問,也是經常苦惱著我的一個疑問。

他們是只要得到東西就感到滿足的,對於被施捨的東西,他們是沒有任何意見的。

可是,如果得到一件新衣,他們是毫無躊躇地把原有的衣服穿壞而丟掉的。要是得到多餘的錢他們就拚命揮霍,購買種種無聊的東西——一沒有機會穿的綢料衣裳啦、皮鞋啦、帽子等等奢侈品,藉以發泄平常被壓抑著的慾望,嘗嘗花錢買東西的快樂。

因為這樣,即使得到五圓或是十圓,結果是和沒有得到一樣,而且用這個錢買來的東西,過一些時候又不得不拿到鎮上去變賣了。

無論金錢也罷,物資也罷,不過是在流轉的過程中暫時停留在他們手裡罷了。

他們是一年到頭都在鬧窮的,只是在腦子裡模模糊糊留著曾經買過那些衣裳、曾經有過多少錢等等回憶罷了。

最近我深切感到解決這個問題的困難了。我越寬大,他們越放肆,我越嚴厲,他們越膽怯,問他們話,他們也一句話都不肯回答,這就是他們的通病。

要是太太們的慈善事業成功的話?要是能夠真正對他們的生活起作用的話?那的確是太好了。

可是,這對於我來說決不是僅僅說了「大好了」就能過去的。

我把自己看作跟這個村子有密切關係,打算盡量為這個村子服務的人。但是,我所已經具體實踐了的各種嘗試眼看著要遭受失敗。

要是正在這樣的時候,那些住在較遠的地方的、在這些問題上既不感到痛苦也不知道感激的人們舉辦的慈善事業在農民身上發生了效果,我這個人又是多麼渺小而無價值啊。

我懷著和農民們兩樣的心情等待他們所謂「福神登門」的日子。

而恰恰在這時候,村裡發生意外事件,驚動了全村的人。

磨房阿新偷出兩草袋大豆變賣了。不消說,這些大豆是人家托他磨粉的。

說起來,村裡的農民沒有一個人不曾偷過一兩次父母的錢和家裡的東西,所以一般說來像這樣的事是還沒有提到大家的爐邊茶話之前就已經給忘掉了。不過,阿新是出名的老實人,他的老娘又是出名的貪心鬼,村裡流傳著各種關於她的謠言,所以這件案子引起大家的好奇心。他們都說這裡面一定有什麼鬼把戲,連到我家串門的人也沒有一個不談這件事的。

這個叫作阿新的小夥子,我只跟他說過兩次話,所以雖然不太了解他的為人,但認為他是一個態度緬腆、客氣、愛小聲說話的人。我相信那樣的男子不會,也不敢做出偷盜的行為來。可是,他的老娘每當到我家串門,卻真正著惱的樣子紅臉赤耳地怒罵他:「我們那個死鬼真沒有辦法。您也聽見了吧,他干出那麼大膽的事兒來啦……」她大聲罵他,說他用那些變賣豆子的錢已經在鎮上的窯子里玩了五六天了。我想親娘不至於撒兒子的慌吧,但又覺得阿新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半信半疑地觀望著,看看這件事會得怎樣一個收場。

說起來,那家磨房自從兩年前老頭兒死了后一直流傳著各種難聽的謠言。

本來,老頭兒死了后阿新的娘並沒有把出門在北海道掙錢的兒子叫回來,一切都由她自己來安排,而她所以敢這麼作,都是因為背後有個出主意的人。聽說這個幕後人叫傳吉,在鄰村同樣開著磨房,他把阿新家僅有的桃樹林也歸為己有,正在設法趕走阿新。這件事鎮上沒有人不知道。

還聽說,阿新是在十六歲那年被送往北海道去掙錢的。他把掙到夠娶老婆的錢以後再回家來孝養老娘和照顧家業看作唯一的快樂。七年來他一直老老實實幹活,今年五月才回來。

他在那裡不幸患了腎臟病,聽從醫生的勸說才回來的,當時隨身帶回八十圓儲蓄。

那時連我祖母也稱讚他是個「有出息的小夥子」,特意送他禮物,全村的人也都尊敬他。

可是,他老娘是個曾經有一次為了借債幾乎得了精神病的人。從此以後,事關金錢,哪怕五厘錢、半厘錢也都使她完全神智不清。她一聽兒子帶病回來,就好像家裡來了個討飯的。

阿新怕受老娘白眼,決定給鎮上的醫生瞧病的費用和零用,都由自己擔負,此外還送給老娘四十圓。

不過,連我們耳朵里也常刮到這樣的新聞,就是每當阿新不小心把錢包丟在家裡的時候,便會少一些錢;老娘動不動就捉住那麼大的小夥子打罵。

因為這樣,村裡的人都同情阿新,傳播對他老娘不利的謠言,阿新不得不處身於兩頭為難的窘地。

結果,有一天他便被扣上偷賣豆子的罪名,受到老娘嚴峻的叱責。

老實的阿新完全沒有了主意。在他糊裡糊塗、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而還想不出為自己辯護的時候,他老娘已經在村裡到處宣傳這件事了。

阿新無論如何摸不到底細。他盡量思索,是否過去真的有過這樣的事,但左思右想還是想不起,他覺得好像在煙霧裡走路,過著不安的、不好意思見人的黑暗日子。

村裡的人懷著很大的興趣,打算搞清楚這件事的真相。

我不太清楚阿新家的事,所以沒有法子猜測事情的真相,但我們村裡也並不缺乏那種愛管閑事的人,他們像干自己的本行似地到處打聽調查起來。

結果是村裡傳播起新的謠言,相信這個謠言的人也越來越多,鬧得滿城風雨了。聽說根本就沒有什麼阿新偷豆子的事,這是他老娘想從兒子手裡當作賠禮搶走所有的錢,所以捏造出來的。

阿新嚇了一大跳,拚命為娘辯護,到處闢謠。

阿新越來越沮喪了。他悲痛自己的身世,懷疑他不是這個老娘養的。

我懷著滿腔同情,望著消瘦蒼白、大伏天連帽子也不戴、悄然走在村裡公路上的阿新。

阿新已經是二十三歲的男子了,卻甘心受著不講道理的老娘任意擺弄,不但不表示任何抗議,還到處為她辯護,這使我在心裡發生奇異的感覺。

我覺得他好像是與眾不同的,所以儘管很同情他,卻不能像對別人那樣送給他一點吃食什麼的。

在路上遇見的時候,我誠心誠意向他打個招呼,問候他的病。

在這樣的時候縱然氣色非常不好,他卻每次都只是這樣回答我:

「托您的福身體越來越好了。」

十四

在大家為阿新的事件奪去耳目的功夫里。三十一號就來到了。那天剛巧是「二百十日」的前一天①,天氣一清早就悶熱得很,緩慢的南風時而懶洋洋地吹動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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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二百十日」:指自立春數到到第二百十日的一天,陽曆九月一日左右。每年在這天前後,日本各地都受暴風雨的侵襲。

我比平日早起身,照例在村裡散步。

一看,家家戶戶已經都吃過早飯了。在前面的廣場上和十字路口聚集著許多大人和孩子,亂鬨哄地吵鬧著。

不過,使我吃驚的還在後邊。原來這些人穿在身上的衣服和其他的東西都比平常骯髒好幾倍,個個都換了另外一個人似的。媳婦兒們一律蓬亂著頭髮,她們平常愛穿的坎肩兒也看不出是哪年曾經洗過。裸身赤腳的孩子們活像迎接祭禮的日子似地喜氣洋洋,那些在平常日子裡根本連影子都不能瞧見、躲在屋裡深處、行動不便的老人和病人,今天也都被搬到能從公路上瞧見的地方來了。

我不了解那個箍桶老頭兒為什麼今天特別把平常極不重視、恨不得她快死掉的閨女也搬到店頭來睡,不怕難為情地在大家面前展覽襤樓不堪的被子。

整個村裡已經骯髒到不能再骯髒的程度,但那種喜氣洋溢的氣氛卻是我頭一次看見。

漸漸的,我明白了這些人的用意。人心竟墮落到這個地步?我害怕又難過。

宛如遇見了自己渺小的力量不能制止的事件似的,我悶悶不樂地回到了家裡。

家裡,是永遠不變地和平而清潔,先代留下來的傢具端正、整齊地擺著。

我不時地站在廊子上注視飛揚在對面公路上的砂土。從這裡可以觀察每個從鎮上來到村裡的人。

我一直等到快晌午了,公路上卻連一個鎮上人都沒有出現。

到了十一點來鍾,公路上終於出現了一群洋車的行列,冒著炎暑駛過去,車上斑駁燦爛,五顏六色;鎮上太太們的工作就要開始了。

太太們在村子人口下了車,圍著會長夫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行動提綱。在她們四周立刻築成了一堵人牆——裸著上體,背上縛著嬰兒的黃毛丫頭、媳婦兒,密層層地圍包了她們;人牆越來越厚了。

這些窮女人吃驚地觀察鎮上的「太太」們。

她們瞧太太們插著發亮的梳子的頭;繡花的衣領和閃耀在手指上的紅、綠、白各色的戒指;沒有一個太太不戴戒指。每個人的手裡都提著一隻好看的小提包。多麼漂亮的腰帶!什麼牌子的宮粉才能擦得那麼勻呢?呃,竟有那個樣子的洋傘!

媳婦兒們羨慕得幾乎感到頭痛。同樣生為女人,卻有像自己渾身泥汗過一輩子的人和整日打扮得漂漂亮亮、任意散財的人。瞧,她們是多麼堂皇!

可是……

難怪媳婦兒們納悶,今天鎮上的太太們雖然把自己打扮得從頭到腳珠光寶氣,衣裳卻是穿洋紗的。

因為會裡有一條規則:「以樸實為主,不得穿比洋紗更高貴的衣服」,賢明的太太們所以十分忠實和十分適當地遵守了這一條。

太太們開始行動了。

色彩華麗的洋傘的行列在鄉村公路上形成一條驚人的長蛇陣。

」她們在箍桶老頭兒家的店頭住了腳。

跟在她們身後來的一大群看熱鬧的人,爭先恐後地站滿門口,屋裡又暗又問,裸著上身只穿一條緊身褲的老頭兒和披著破坎肩兒的媳婦兒把那個像幽魂似的閨女夾在當中,朝著太太們磕了頭。

會長夫人夾著難懂的漢語用鼻音說明了她們的來意。

老頭兒和媳婦兒聽了莫名其妙,但不住地朝她磕頭。接著,會長夫人向太太們比劃了一下手指頭。

有一位太太從紅漆的托盆里拿起一包用粗的紅白喜帶子捆紮的紙包,在老鄉們一片羨慕感嘆聲中放在箍桶匠的一家人面前。

箍桶的兩口子高興得真想馬上搶過紙包來。但是他們強作鎮靜,不住說些感謝的話和恭維的話,接連不斷地磕頭。

磕著磕著,他們逐漸冒起火來了,幾乎忍不住怒喝:「別再捉弄我們吧!趕緊給我滾!」

到這時候太大們方才不再讓他們表演把頭不住點上點下的把戲,她們終於離開那裡。箍桶的一家人不禁深深舒了一口氣。

他們兩口子不管門口還站著一兩個太太,搶著拿起紙包,急得心慌意亂地打開了。

從里出現一張五圓鈔票。

兩人一瞧見鈔票,頓時像觸了電似地對望著臉,浮著會意的微笑。

「能過幾天好日子咯。」

「真的呢,能買那天瞧見的腰帶咯。」

媳婦兒說罷立刻便想起旁邊的閨女。一看,閨女已經累壞了,只是獃獃地凝視著弄皺了的紅白喜帶和上面用正楷寫的「病人慰問金的紙包。

媳婦兒咂了咂嘴,對老頭兒耳語著什麼話。老頭兒望了一下紙包,又望望閨女的臉,說:

「不要緊,她懂得什麼!」

不久閨女拖著發臭的被子踉蹌回到又暗又潮的屋子裡,不見了。

太太們挨家站在窮人的門口,反覆背誦同樣的慰問詞,大模大樣點點頭,在不影響身分的範圍內適當地表示了同情。

尤其是那位會長夫人,要是平常她一定邊說「啊啊,是啊,是啊,是的呀」邊把頭點到胸前;今天卻不同,她大大方方地點著頭;她是在心裡自語著:「啊啊,好!好!」

這一群人每到一個地方總受對方的感謝和尊敬,引起對方的驚喜。

太太們對自己的工作感到滿意。

「對人施捨是多麼有趣的事呀!」

不過,她們漸漸疲倦了。她們也厭煩同樣的行禮和同樣的謝辭,不高興再對每一個人表示親切的同情,懶得一一說明來意了。到末了,會長夫人只是停住腳步點點頭,太太們也隨即扔下紙包,打算趕緊來個完事大吉。

連那些跟在她們後邊的人群也逐漸不客氣了,他們大聲罵她們,評論她們的容貌,使得太太們更加泄了氣。

她們又渴又熱,又擔心臉上的宮粉脫掉。當大家懷著不安和急躁交織的心情來到一家老百姓門口時,有個人突然坐在火熱的地上,阻擋她們的去路。

太太們都為這個突然發生的事情嚇了一大跳,想趕緊往後退幾步。這時那個人一伸手捉住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太太的衣襟,哭咧咧地嚷著:

「咱不是可怕的人哪,請聽聽咱的哀求吧!」原來她是善獃子娘。

在她背後呆然站著善獃子和白痴孫子。太太們狼狽了跟來看熱鬧的人都笑哈哈地停住了腳步。

猩猩老婆婆拉開嗓子發出鋼鐵一般的聲音嚷道:

「好心的太太們!請瞧瞧這個瘋兒子和連話也不會說的傻孫子吧!求太太們哪!應該救救像咱這樣可憐老婆婆呀!哪有比咱更可憐的呢!求求您,做好事兒吧!」

那個被捉住衣襟的太太也快要哭出聲來了,她邊往回拉衣襟邊嚷嚷:

「你幹嗎!快放手!我不會走開,快放手!」

「不,咱不放手!咱死活不放手!請聽聽吧,哪有像咱……」

老婆婆把太大的衣襟捉得更緊了,匍匐在地上。其他的太太們異口同聲地嚇唬老婆婆,又花言巧語地哄她,老婆婆卻總也不放手。

太太們那種不知所措地來回拉衣襟的樣子太滑稽了,四周的人情不自禁地高聲喝起采來。

這時一個男孩子像狗一般擠開人群跳了出來,邊喊邊指手劃腳:

「喲伊!喲伊!多沒羞!」」

那是甚助的兒子。

這麼一來,那些一直耐著性子等待這個機會的野孩子們立刻起鬨了:

「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啦!這種臭女人會做啥事兒呀!」

「老婆婆,咱幫你的忙!」

四周飛揚黃土,在一片吵鬧聲中時而傳出老婆婆唱歌般的哀求聲:

「好心的太太們!請聽聽吧,咱家的瘋子和白痴……,他們怎麼能活下去呀!」

太太們失去了常態。她們很想立刻溜之大吉,但又不甘心在這些野獸般的人們面前表示投降。她們完全興奮了,個個都變得神經質,看那樣子,稍微用指頭砍一下,她們都會尖聲大叫起來。甚助的兒子對著獃獃站著的善獃子的耳邊小聲說了些什麼話,接著比了奇妙的樣兒推他一下。

被推到太太們當中來的善獃子「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傻笑著,比出不堪正視的下流動作來。

「太失禮啦!」

「太過分了,幹什麼呀!」

太太們因為害羞和憤怒漲紅了臉,用袖子蒙著臉,邊叫邊想退出去。

這麼一來,窮人們完全暴露出他們的獸性來了,連大人也沖著她們說難聽的話開玩笑。

會長夫人幾乎發瘋了。她噙著眼淚,從同伴手裡奪取一個紙包,狠狠丟在猩猩老婆婆的臉上嚷著說:

「快,快走開!,太過分啦!快,快,快!太……」

老婆婆好容易才站了起來,一手推開善獃子,平心靜氣地道了謝;

「謝謝您哪。咱家三口子有救啦。咱忘不了太太們的恩情。」

三個人擠在一塊兒心滿意得地回去了。人們的騷動也停止了。

太太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過不一會兒,還是會長夫人頭一個勉強恢復了原有的威嚴,用可怕的眼光立眉豎眼地在群眾臉上橫掃了一通,然後默默站在同伴前面邁起步來。

她們的歸途是多麼寒傖哪!甚助的兒子遠遠沖著她們擲去牲口的舊草鞋,唆使狗去咬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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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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