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相認
這個身佩紅字的人終於從充當眾目嚴歷注視的對象的強烈意識中解脫出來,因為她此時注意到人群的外圍站著一個身影,那個人立刻不可遏止地佔據了她的頭腦。一個身著土著裝束的印第安人正站在那裡,但在這塊英國殖民地中,紅種人並非鮮見,此時有這麼一個人站在那兒,不會引起海絲特-白蘭的任何注意,更不會把一切其它形象和思緒一概從她的頭腦中排擠出去。在那個印第安人的身邊,站著一個身上混穿著文明與野蠻服裝的白種人,無疑是那印第安人的同伴。
他身材矮小,滿脆皺紋,不過還很難說年事已高。他一望可知是個智慧出眾的人,似乎智力上的高度發展不可能不引起形體上的變化,從而在外表上具備了顯著的特徵。儘管他似乎是漫不經心地隨便穿了件土人的衣服,其實是要遮掩或減少身體的怪異之處,但海絲特-白蘭仍一眼便看出那個人的兩肩並不一般高。她一看到了那人瘦削、多皺的面孔和稍稍變形的軀體,便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把嬰兒緊樓在胸前,直弄得那可憐的孩子義疼得哭出了聲。但作母親的好象對此聽而不聞。
在那個不速之客來到市場、海絲特-白蘭還沒看到他之前,他的目光早已直勾勾地盯上了她。起初,他的目光只是隨隨便便的,象是一個習慣於洞察他人內心的人,除非外表上的什麼東西與內心有關,否則外觀便既無價值又不重要。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就變得犀利而明察秋毫了。他的面孔上掠過一陣痛苦的恐怖,象是一條蛇在上面迅速蜿蜒,因稍停片刻,而使那盤踞的形體清晰可見。他的臉色由於某種強有力的內心衝動而變得陰暗,不過他人刻用一種意志力控制住,使這種臉色稍縱即逝,換上了一副可以說是平靜的表情。僅僅過了瞬間,那種痙攣就幾乎消逝得無影無蹤,終於沉積在他天性的深淵。當他發現海絲特-白蘭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遇,並且看來已經認出了他時,他便緩慢而乎落地舉起一個手指,在空中做了一個姿勢,然後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隨後,他碰了碰旁邊站著的一個本鎮居民的肩膀,禮數周到地開了腔。
「我請問您,好心的先生,」他說,「這位婦女是淮?——為什麼要站在這裡示眾受辱?」
「你大概在這兒人生地不熟,朋友,」那個鎮上人一邊回答,一邊好奇地打量這個發問的人和他的不開化的同伴,「不然的話,你一定會聽到過海絲特-白蘭太太,還有她乾的醜事了。我可以向你保證,她在虔誠的丁梅斯代爾牧師的教堂里已經引起了公憤。」
「您算說對了,」那人介面說。「我是個外地人,一直迫不得已地到處流浪。我在海上和陸上屢遭險釁,在南方不信教的人當中給囚禁了很久;如今又給這個印第安人帶到這裡來找人贖身。因此,請問您肯不肯告訴我,海絲特-白蘭——我把她的名字說對了嗎?——這個女人犯了什麼過錯,給帶到那座刑台上呢?」
「真的,朋友,我想,你在人跡罕到的地方歷經劫難之後,」那個鎮上人說,「終於來到我們這塊敬仰上帝的新英格蘭,心裡一定挺高興的;這裡的一切罪惡都要當眾揭發出來,在長官和百姓面前加以懲罰呢。那上邊站著的女人嘛,先生,你應該知道,是一個有學問的人的妻子,男人生在英國,但已經長期在阿姆斯特丹定居,不知為了什麼,他好久以前想起要飄洋過海,搬到我們馬薩諸塞這地方來。為此,他先把他妻子送來,自己留在那邊處理那些免不了的事。天啊,好心的光生,在差不多兩年的時間裡,也許還沒那麼久呢,這女人一直是我們波士頓這兒的居民,那位學者白蘭先生卻始終沒有一點音訊;而他這位年輕的老婆,你看,就自個兒走上了邪道——」
「啊!——啊哈!——我明白了,」那陌生人苦笑著說。「照您說的,這位飽學之士本應在他的書本中也學到這一點的。那麼,您能不能開個思告訴我,先生,誰可能是那嬰兒的父親呢?我看,那孩子——就是白蘭太太懷裡抱著的,也就有三四個月吧。」
「說實在的,朋友,那件事還是一個謎呢;象但以理①那樣聰明的解謎人,我們這兒還沒有哪,」那鎮上人回答說。「海絲特太大守口如瓶,地方官挖空心思也白費勁。說不定那個犯下罪的人正站在這兒看這個讓人傷心的場面呢,可別人還不知道正是他乾的,他可忘了上帝正盯著他哪,」
「那個學者,」那陌生人又冷笑著評論說,「應該親自來調查調查這樁奇案。」
「要是他還活著,是該由他來辦的,」那鎮上人附和著說o「唉,好心的先生,我們馬薩諸塞的當局認為,這個女人年輕漂亮,準是受了極大的誘惑才墮落的——何況,很可能,她的丈夫已經葬身海底——那些當官的不敢大膽地用我們正義的法律強制判她極刑。論罪,她是該處死的。但是,由於他們心腸軟,大慈大悲,只判了白蘭太太在刑台上站三個小時,以後,在她的有生之年,胸前要永遠佩戴一個恥辱的標記。」
「好聰明的判決!」那陌生人沉重地垂下頭說。「這樣她就成了告誡人們抵制罪惡的活訓條了,直到那個恥辱的字母刻到她的墓碑上為止。不過,讓我不痛快的是,那個和她通同犯罪的人居然沒有在刑台上陪她站著,這本來是最起碼的嘛。反正他會讓人知道的!——會讓人知道的!——他一定會讓人知道的!」
他向和他談話的那鎮上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又跟他的印第安隨從耳語了幾句,便雙雙穿過人群按到前邊去了。
在這段時間裡,海絲特-白蘭一直站在高台上,牢牢盯視著那陌生人;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他身上,那一陣子,她的視界內的一切目標全都從她眼前消失了,只剩下了他和她兩個人。或許,在另外一種場合同他邂逅要益發可怕。如今呢,她那本來只該在壁爐旁恬靜的柔光中b在家中幸福的暗處或在教堂的莊嚴氣氛籠罩下才能看到的姿容,卻在聚攏來的全鎮人面前,被大家象看熱鬧似的死盯著:炎炎的午日燒灼著她的面孔,照亮了臉上的恥辱,她胸前佩著醜陋的鮮紅標記,懷中抱著因罪孽而生下的嬰兒。此情此景雖然可怕,但她卻感到這數以千計的旁觀者的存在倒是一種庇護。她這樣站著,在她和他之間隔著這麼多入,總比只有他們倆面面相溯要好受一些。她確實向這種示眾場面尋求著避難之所,唯恐這項保護傘會從她身邊撤掉。她的腦際充滿了這種種念頭,對於她身後傳來的話語竟然充耳不聞y直到後來那嚴肅的話音越來越高地一再重複她的名字,使得在場的所有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了。
「聽我說,海絲特-白蘭!」那聲音喊道。
前面已經提及,就在海絲特-白蘭站立的高台的正上方.有一處陽台,或者說是露天走廊,是從議事廳延伸出來的。當年,在地方陡官開會中間如果要發布希么公告,需要鎮民都來出席聆聽時,就在這裡舉行種種儀式。今天,為了目睹我們上面所描寫的場面,貝靈漢總督親自坐陣,椅子後面站著四個持朝的警衛充當儀仗。他帽子上插著一支黑羽毛,大氅上綉著花邊,裡面襯著的是黑絲絨緊身衣;他是一位中長的紳士,皺紋中印下了他的艱苦的經歷。他出任這一地區的首腦和代表很適當,因為這一殖民地的起源和發展及其現狀,並非取決於青春的衝動,而有賴於成年的嚴厲和老練,以及老中的權謀和手腕;他們所以能成就頗多,恰恰因為他們的幻想和希望有限。環繞著這位總督的其他顯要,一個個都威風凜凜,因為他們所屬的時代,官方機構被公認為具有神權制度的仲聖性。不消說,他們都是為人聖潔、主持正義的好人。然而,要從整個人類大家庭中遴選出同等數量的英明賢德之士絕非易舉,假如讓這種人坐下來審判一個犯了罪的女人的心靈,並分清善與惡的交錯盤結,比起海絲特-白蘭此時轉過身來面對著的這伙表情倡滯的聖人們,不一定高明多少。確實,她似乎深知這一點,不管她期待著什麼樣的同情,只能到人群中的博大及溫暖曲胸懷中去尋求,因此,當她始眼朝陽台上望去時,這個不幸的女人立時面色蒼白,周身戰慄了。
剛才呼喊她注意的聲音發自德高望重的約翰-威爾遜牧師,他是波士頓神職人員中年事最高的一位,如同當年從事這一職業的他的同輩人一樣,他也是一位大學者,此外,他還是個親切和藹的人。不過,他的這種待人親切和藹的心腸,並沒有象他那聰明才智的頭腦一樣得到仔細認真的栽培,老實講,於他來說,這種好心腸與其值得自我慶幸,不如視作一種恥辱。他站在那裡,便帽下面露出一綹灰白的假髮;他那雙習慣於他的書齋中朦朧光線的灰色眼睛,在這纖變不染的陽光中,也象海絲特的嬰兒的眼睛一樣眨著。他那副樣子就象我們在古舊的經書扉頁上看到的黑色木刻肖像;而當他此時邁步向前,干與人類的罪孽、情慾和苦惱時,他的權力也並不比那些肖像為多。「海絲特-白蘭,」那牧師說道,「我已經同我這裡這位年輕的兄弟爭論過,而你正是有幸坐聽他佈道的,」——此時威爾遜先生把手放在身邊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的肩頭——「我說,我曾經試圖說服這位虔誠的青年,要由他面對蒼天,在這些英明而正直的長官面前,在全體人民的旁聽之下,來處理你的問題,觸及你罪孽中邪惡而陰暗的一面。由於他比我更了解你的秉性,他應該是個更合格的法官,他更清楚應該選用什麼樣的剛柔相濟的辭令,來克服你的桀驁不馴;以使你不再隱瞞那個誘惑你如此墮落的人的姓名。然而,儘管他的才華超出了他的年齡,卻仍有年輕人的優柔,他同我爭辯說,強制一個婦女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大庭廣眾之中,敞開自己內心的隱私,是和婦女的本性格格不入的。確實,我試圖說服他,恥辱在於苟且罪孽的當時,面不在於袒露罪孽的事後。你再說一遍吧,丁梅斯代爾兄弟,你對此看法如何?到底該由你呢還是由我,來探究這可憐的罪人的靈魂呢?」
陽台上那些道貌岸然、可尊可敬的先生們彼此一陣交頭接耳,貝靈漢總督表達了這陣竊竊私語的主旨,他說話時語氣莊重威嚴,不過仍含有對他招呼著的那年輕牧師的尊敬。
「善心的了梅斯代爾牧師先生,」他說,「你對這女人的靈魂負有極大的責任。因此,應該由你來規勸她悔過和招供,以證明你盡職盡責並非枉然。」
這番直截了當的要求把整個人群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丁徹斯代爾牧師的身上;他是畢業於英國-所名牌大學的年輕牧師,把當時的全部學識都梢到我們這片荒野密林曲地帶來了。他那雄辯的口才和宗教的熱情早已預示了他在自己的職業中將要飛黃騰達。他的外貌頗員艙力,有著高箕、白哲的額頭和一雙憂鬱的褐色大眼,至於他的嘴唇,如果不是緊緊閉著,就會易於顫抖,表明了他既有神經質的敏感又有極大的自制力。儘管他有極高的天賦和學者般的造詣,這位年輕的牧師身上卻流露出一種憂心仲仲和驚慌失措的神色,恰似一個人在人生道路上偏離了方向,頗有迷惘之感,只有把自己封閉起來才覺得安然。因此,只要他的職責允許,他就在濃蔭密布的小徑上漫步,藉以保持他自己的純真和稚氣;必要時,便會帶著清新馥郁和露水般晶瑩純潔的思想邁步走出來,正如許多人所說,使他們感受到天使般的言辭。
威爾遜牧師先生和總督大人作了公開介紹並引起大家注意的,正是這樣一個年輕人。他們要他在眾人當場路聽的情況下,來盤詰那個女人靈魂中的秘密——而她的靈魂雖然受到玷污,依然神聖不可侵犯。他被置於隨她的境地,直通得他面頰上失去血色,雙唇不停地顫抖。
「跟這個女人談談吧,我的兄弟,」威爾遜先生說。「這是她靈魂的關鍵時刻,而正如令人崇敬的總督大人所說,由於你對她的靈魂負有職責,因此,這對你自己的靈魂也同樣是關鍵時刻。勸誡她招認真情吧!」
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低下頭去,象是在默默祈禱,然後便邁步向前。
「海絲特-白蘭,」他俯身探出陽台,堅定地朝下凝視著她的眼睛說著,「你已經聽到了這位好心的先生所講的話,也已經看到了我所肩負的重任。如果你感到這樣做了可以使你的靈魂得以平靜,使你現世所受的懲罰可以更有效地拯救你的靈魂,那麼我就責令你說出同你一起犯罪的同夥和同你一起遭罪的難友!不要由於對他抱有錯誤的憐憫和溫情而保持沉默吧;因為,請你相信我的話,海絲特,雖然那樣一來,他就要從高位上走下來,站到你的身邊,和你同受示眾之辱,但總比終生埋藏著一顆罪惡的心靈要好受得多。你的沉默對他能有何用?無非是誘引他——明,事實上是迫使他——在罪孽上再蒙以虛偽!上天已經賜給你一個當眾受辱的機會,你就該藉以光明磊落地戰勝你內心的邪惡和外表的悲傷。現在呈獻到你唇邊的那杯辛辣而有益的苦酒,那人或許缺乏勇氣去接過來端給自己,可我要提請你注意,不要阻止他去接受吧!」
青年牧師的話音時斷時續,聽起來甜美、豐潤而深沉,實在撼人心肺。那明顯表達出來的感情,要比言詞的直接涵義更能撥動每個人的心弦,因此博得了聽眾一致的同情。甚至海絲特懷中那可憐的嬰兒都受到了同樣的感染:因為她此時正轉動始終還是空泛的視線,盯向丁梅斯代爾先生,還舉起兩條小胳膊,發出一陣似憂似喜的聲音。牧師的規勸實在具有說服力,以致在場的所有的人都相信,海絲特-白蘭就要說出那罪人的姓名了;否則,那個犯罪的男人自己,不資此時站在高處或低位,也會在內心必然的推動之下,走上前來,被迫登上刑台。
海絲特搖了搖頭。
「女人,你違背上天的仁慈,可不要超過限度!」威爾遜牧師先生更加嚴厲地嚷道。「你那小小的嬰兒都用她那天賜的聲音,來附和並肯定你所聽到的規勸了。把那人的姓名說出來吧!那樣,再加上你的悔改,將有助於從你胸前取下那紅字。」
「我永遠不會說的!」海絲特-白蘭回答說,她的眼睛沒有去看威爾遜先生,而是凝視著那年輕牧師的深沉而憂鬱的眼睛。「這紅字烙得太深了。你是取不下來的。但願我能在忍受我的痛苦的同時,也忍受住他的痛苦!」
「說吧,女人!」從刑台附近的人群中發出的另一個冷酪的聲音說。「說出來吧:讓你的孩子有一個父親!」
「我不說!」海絲特回答著,她的臉色雖然變得象死人一樣慘白,但還是對那個她確認無疑的聲音作出了答覆。「我的孩子應該尋求一個上天的父親!她將永遠不會知道有一個世俗的父親的!」
「她不肯說!」丁梅斯代爾先生囁噓著。他一直俯身探出陽台,一隻手捂住心口,特候著聽他呼籲的結果,這時他長長吐了一口氣,縮回了身體。「一個女人的心胸是多麼堅強和寬闊啊!她不肯說!」
那年長的牧師看出來這可憐的罪人一意孤行,他對此早已成竹在胸,便對人群發表了一通論述罪惡的演講,他列舉了形形色色的罪過,並且時時涉及那不光彩的字母。他在長達一個多小時的演講中,詳盡地敘述著這個標記,他那強有力的言辭在人們的耳際反覆轟鳴,在他們的心頭引起了新的恐懼,似乎把這個標記用煉獄之火染得通紅。與此同時,海絲特-白蘭始終帶著一種疲憊的淡然神情,在她的恥辱台上凝眸端立。那天早晨,她忍受了人性所能承擔的一切;由於她的氣質決定了她不會以昏厥來逃避過於強烈的苦難,她的精神只能躲藏在麻木的石質硬殼下,而令動物生命助機能依然無損。因此,那位佈道者的聲音雖在她耳畔殘酷無情地響如雷鳴,但卻無濟於事。在她備受折磨的這后一段時間,那嬰兒的尖聲哭號直貫雲霄;她雖下意識地想哄著孩子安靜下來,但似乎對嬰兒的不安無動於衷。她就這樣木雕泥塑般地又給帶回監獄,從眾人眼前捎失在釘滿鐵釘的牢門後面。那些目光隨著她身影窺視的人耳語著說,她胸前的紅字在中內黑漆漆的通路上投下了一道血紅的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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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據傳為《舊約-但以理書》的作者,被視為最賢明的裁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