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獸
小鳥的啁啾鳴囀,把他從白日的夢中驚醒。
一輛破舊的卡車,運載著一個大鳥籠。鳥籠比戲台上看到的那種押解重困的帶網竹籠還要大兩三倍。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出租汽車竟擠進了送殯的車隊里。後邊那輛汽車,在司機座前的擋雨玻璃上貼了一張「二十三號」的條子。他回頭望了望路旁,眼前立著一塊「史跡太宰春台墓」的石碑。已經到達禪寺前了。寺門上也貼著一張字條,上面書寫著:「山門不幸,送津執行」。
這是在坡道途中。坡道下面的十字路口,站著一個交通警察。一時間,約有三十輛汽車擁到這裡來,很難把交通整理得井井有條。他望著放生鳥的籠子,心情焦灼起來,便向小心翼翼抱著花籃、端端正正坐在他身邊的年輕女傭問道:
「幾點了?」
年輕女傭不可能帶手錶,司機替代她回答說:
「差10分7點,我這個表約莫慢六七分鐘。」
初夏傍晚時分,天還很明亮。花籃里的薔薇花嬌艷芬芳。從禪寺的庭園裡,不時飄來一陣陣惱人的香氣。不知是什麼樹,在6月開了花。
「那就趕不上了。能不能開快點呢?」
「現在只有從右側穿過去,要不……今天日比谷大禮堂舉行什麼活動呢?」司機大概是想回頭去接散會的客人。
「是舞蹈晚會。」
「啊?……要給這麼多鳥放生,得花多少錢啊?」
「一般來說,途中碰上出殯就不吉利啦。」
傳來了一陣雜亂的振翅聲。卡車一開動,鳥群就騷動起來。
「是個好兆頭呀。據說再沒有比這更走運的了。」
司機彷彿要證實自己的話,讓滑行的汽車從右側穿過,就開始加速,超過了送殯的行列。
「真滑稽,我們的想法正相反!」他帶笑地說著,心裡卻想:人們習慣於那樣思考問題,也是很自然的。
在去觀賞千花子的舞蹈表演的途中,碰上出殯,總是叫人耿耿於懷。現在當然覺得這是挺可笑的。若論不吉利,在途中碰上出殯,其不吉利的程度還不如把動物的屍體放在他家裡不管呢。
「回家可別忘了把菊戴鶯扔掉。它還擱在二樓的壁櫥里呢。」他冷不防地對矮小的年輕女傭冒出了這麼一句。
菊戴鶯雙雙死去已一星期了,他懶得從籠中把死鳥揀出來,便連籠帶鳥一古腦兒地往壁櫥里一擱了事。那壁櫥就在上樓梯的盡頭。每當家中來客,他和女傭總是把鳥籠下的坐墊拿出來,用畢又放回去,兩人就是懶得把死鳥扔掉,因為他們早已對小鳥的屍體熟視無睹了。
菊戴駕同煤山雀、小花雀、巧婦鳥、藍歌鴝、鞭雀一樣,都是小巧玲瓏的家鳥。它的上身是橄欖綠色,下身是淡黃灰色,脖頸也是灰色,翅膀有兩條白帶,長羽毛的邊緣是黃色。頭頂有一道粗大的黑線,還套著一道黃線,展開羽毛的時候,黃線就明顯地呈露出來,宛如戴上了一圈黃菊花瓣。雄鳥的黃線帶深橙色。滾圓的眼睛,特別逗人喜愛。它高興地飛來飛去,抓撓著鳥籠的頂端,動作是這樣的活潑,惹人憐愛,可又蘊含著一種高雅的氣派。
鳥店老闆夜間將鳥兒拿來,立即放在昏暗的神龕上。過了片刻再去看看,小鳥的睡姿確實優美無比。兩隻小鳥互相依偎,將自己的脖頸深深地伸進對方身上的羽毛里,圓鼓鼓的,活像一團毛線球。簡直分不出彼此了。」
他是個四十開外的單身漢,見此情景,胸中不禁浮現孩提時那股溫暖而又純潔的思緒。他站在飯桌旁紋絲不動,久久地凝視著神龕。
他遐思冥想:人世間的某個國度里,也許會有這麼一對幼小的初戀者,睡姿也這般優美。他多麼希望有個伴侶同他一道觀賞這種睡姿啊。可是,他並沒有呼喚女傭。
從翌日起,就餐的時候,他總把鳥籠放在飯桌上,邊吃飯邊觀賞菊戴駕。平時即使會客,他也不曾把自己心愛的動物從身邊移開。他並不好好傾聽對方的話,只顧逗弄小歌鴝,用手給它餵食。要麼熱衷於打著手勢訓練歌鴝,要麼把柴犬抱在膝上,耐心地給它捉虱子。
「柴犬有些地方像個宿命論者,我很喜歡它。有時讓它坐在我的膝上,有時讓它蹲在角落裡,一呆就是半天,一動也不動。」
很多時候,他就這樣一直呆到客人起身告辭,連瞧也不瞧客人一眼。
夏天,他把緋鱒和鯉魚苗放在玻璃缸里,擺在客廳的桌子上。
「也許是年齡的關係吧,我漸漸討厭會見男人,真的討厭,見到他們就打不起精神來。不論吃飯還是旅行,同伴最好是女性。」
「那你就結婚好羅。」
「結婚嘛,似乎以找個寡情女子為好。所以不行呀。你明知這個女人薄情,表面上卻佯裝不知,同她交往,這反而最輕鬆不過了。因此我雇女傭也盡量僱用寡情的女子。」
「正因為這樣,你才飼養動物的吧。」
「動物可不怎麼薄情……倘使身邊沒有什麼有生命的東西,我就寂寞難熬啦。」
他說話心不在焉,只顧全神貫注地觀賞著玻璃缸里五彩繽紛的鯉魚。它們游來游去,鱗光閃閃,變化萬千。他心想:這樣狹窄的水域,居然也有這樣一個微妙的變幻無窮的光的世界!他早已把來客忘得一乾二淨了。
鳥店老闆只要弄到什麼新品種,就會悄悄地給他送來。有時他的書齋里,養的鳥雀竟多達三十種。
「鳥店老闆又送鳥來了?」女傭厭煩地說。
「這不挺好嗎?只要有了這個,我的情緒就會好上四五天。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划得來的了。」
「可是,我看到老爺一本正經地板起臉孔只顧看鳥兒,就……」
「就覺得有點毛骨悚然?就覺得我快要發瘋?家裡就變得鴉雀無聲、寂寞難熬,是嗎?」
在他看來,新小鳥來后兩三天,生活完全充滿了豐富的愛情,世界也變得可愛了。也許是自己不好,怎麼也感受不到人間的可愛。小鳥是活的,富有生氣,它領略自然界的美比貝殼和花草領略自然界的美來得早。縱然成為籠中鳥,這小小的動物也會讓人看出,它們充滿了生命的喜悅。
這對小巧活潑的菊戴駕尤其如此。
但是,剛過一個月的光景,給它們餵食時,其中一隻從籠中飛了出來。女傭驚慌失措。小鳥飛到了小堆房旁邊一株樟樹的樹梢上。樟樹葉布滿了晨霜。一對鳥兒,一隻在籠里,一隻在籠外,高聲鳴叫,你呼我應。他趕忙把鳥籠放在小堆房頂上,安上一根粘竿。鳥兒的鳴囀聲凄凄切切。但是,晌午時分,逃脫出來的小鳥遠遠飛去了。這菊戴鶯是從日光山捉來的。
留下的一隻是雌鳥。他不禁想到:以往睡得那樣香甜,如今……他到鳥店嘮嘮叨叨地催促老闆幫忙找只雄鳥,自己也親自四下尋覓。可是沒有找到。不久,鳥店老闆讓人從農村又送來一對。他說只要一隻雄性的就夠了,對方卻對他說:
「它們是成雙成對地生活,扔下一隻留在店裡也沒有用處,乾脆把雌鳥白送給您算了。」
「可是,三隻鳥生活在一起,能相處得好嗎?」
「可以吧。將兩個鳥籠靠在一起,過上三四天,它們就會熟悉的。」
但是,他像孩子擺弄玩具一樣,待鳥店老闆一走,就迫不及待地將兩隻新鳥移到原來那隻的籠子里去了。不料它們鬧得厲害。那對新鳥壓根不站在棲木上,只顧吧噠吧噠地在籠子里來回地飛。原來那隻菊戴鶯驚慌之餘,不知所措,在籠底呆立不動,仰望著這對鬧騰的不速之客。這兩隻鳥兒,像一對遇難的夫妻,互相召喚。三隻鳥兒都誠惶誠恐,心臟怦怦地跳動。他試著把它們放在壁櫥里,只見那對夫妻一邊鳴叫一邊緊緊地互相依偎。那隻失群的雌鳥獨自向隅,心情平靜不下來。
他心想:這還了得!於是把它們分籠安置。可是他看了看籠中那對夫妻,再瞧瞧那隻雌鳥,覺得很是可憐。他又試著把原來的雌鳥同新來的雄鳥放在一個籠里。它們並不親密。新來的雄鳥還是同被隔開的妻子互相呼喚。然而,不知什麼時候,這一對卻挨在一起睡著了。次日傍晚,把這三隻鳥合放在一個籠里,它們也不像昨天那樣鬧騰了。兩隻雌鳥從兩邊把頭伸進雄鳥的懷裡,簇成一團入睡了。然後,他將鳥籠放在枕邊,自己也進入了夢鄉。
但是,翌日清晨,他睜眼一瞧,兩隻鳥在棲木上依偎著酣睡,活像一團暖融融的毛線球。另一隻鳥則在籠子的底板上,半張著翅膀,伸直腿腳,虛閉著眼死去了。他悄悄地將死鳥揀出來,彷彿害怕讓另外兩隻看見。他一把死鳥揀出來,就背著女傭將它扔到垃圾箱里,自己恍如幹了一件謀殺案。
「究竟是哪只鳥死掉了呢?」他把鳥籠仔細地端詳一番,出乎意料,活著的好像還是原來的那隻雌鳥。比起前天剛來的雌鳥,他更喜歡那隻已經餵養了好些日子的熟悉的雌鳥。也許是這份偏愛,促使他這樣想的吧。他過著獨身生活。他憎恨自己的這種偏愛。
「既然愛情有差別,何必非要跟動物一起生活不可呢。人,也有好人嘛。」
菊戴鶯非常孱弱,隨時可能成為死鳥。後來,這兩隻鳥卻很健壯。
他先給偷獵到手的小伯勞餵食,然後又喂從山裡獵獲的各種雛鳥。忙得連門也不出的季節快到來了。他把洗衣盆搬到走廊上給小鳥洗澡。藤花飄落在盆子里。
他一邊聽著鳥兒振翅拍水的聲音,一邊清掃籠里的鳥糞,這時牆外傳來了孩子們的喧嘩聲,他們彷彿在為一隻什麼小動物生命垂危而擔心。他心裡想:會不會是他家飼養的英國種小白獵狗迷了路,從中院跑了出去呢?他蹺腳往牆外張望,原來是一隻小雲雀。它腳跟還站不穩,就用孱弱的翅膀拍打著垃圾箱。他一閃念:把它撿來餵養吧!
「怎麼啦?」
「那家人……」一個小學生指著那戶富貴人家說,「是他們拋棄的,會死掉的啊!」
「嗯,會死掉的。」他漠然地說罷,便離開了牆邊。
那戶人家飼養了三四隻雲雀。可能是估量到這隻雛鳥將來不會鳴叫,沒有什麼前途,這才把它捨棄的吧。「何苦撿人家扔下的廢鳥呢?」他的慈悲心猝然消失了。
有的雛鳥分不出雌雄。鳥店老闆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雛鳥整窩端回來,待到分辨出是雌鳥,就把它扔掉,因為雌鳥不會鳴叫,賣不出去。愛動物,歸根結蒂,就是尋求優良品種。這是理所當然的。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種冷酷勁是免不了的。他的脾氣是:不論對任何小動物,只要看見新的,就想佔有它。憑藉經驗,他知道這種喜新厭舊、見異思遷,實在等於薄情。另外,他也感到,這樣做,結果會給自己招來生活和感情上的墮落。如今不論是什麼名犬、名鳥,只要是別人一手飼養大的;人家白給,他也不要。
因此,孤獨的他在邏想:人真討厭啊!一旦成了夫妻,成了父子兄弟,對方即使是個無聊的人,你也難以擺脫這種羈絆,只好認命共同生活下去。而且,人,各自都裝有一個「我」字。
這些姑且不談。他認定以一種理想的模式作為目標,把動物的生命或生態當做玩物,人為地把它們培育成畸形,這是一種可悲的純潔,使人感覺到特別爽快。那些愛護者拚命追逐良種、良種,為此而虐待動物,他把它們看做是這個天地、也是這個人間的悲劇象徵,一面投以冷笑,一面又寬恕了它們。
去年11月,一天傍晚,一個患慢性賢臟病還是什麼病的、像干蜜柑似的狗店老闆,順路上他家裡來了。
「方才發生了一樁不得了的事。進公園之後,霧靄鴻洞,天色昏暗,我鬆開了繩子,只有一會兒工夫沒看見它,它竟跟野狗搭上了。我立即把它們隔開,使勁踢它的肚子,幾乎把它踢癱了。我萬萬沒有想到,它反倒懷了孕。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啊。」
「邋裡邋遢好,你不是買賣人嗎?」
「啊,很慚愧,我沒法跟別人說呀。混賬,一轉眼就讓我虧了四五百元。」狗店老闆微顫著兩片蠟黃的嘴唇說。
那隻精明的軍犬小里小氣地縮著脖子,用怯生生的目光仰望著這位腎臟病人。霧靄飄流過去了。
經他斡旋,估計這隻母狗賣得出去。儘管他提醒過對方:狗一旦到了買主家裡,產下雜種狗崽的話,那就丟人現眼啦。可是,狗店老闆大概手頭拈據,過不多久,沒讓看狗,就賣出去了。果然,兩三天後,買主將狗帶到他家裡來。據說,買后次日夜裡,狗就產下了死胎。
「據說女傭聽見痛苦的呻吟聲,便拉開擋雨板,只見這隻狗在走廊的板底下吃著自己生的狗崽。她驚恐萬狀,給嚇呆了。那時候,天剛蒙蒙亮,看不太清楚它產下了多少只。女傭看見的時候,它正在吃最後一隻狗崽。我馬上把獸醫叫來。據獸醫說,按理狗店老闆不會一聲不吭就將懷孕的母狗賣出去的,它準是同野狗或家犬搭上了,遭到毒打之後才送來的。它產崽的樣子,非同尋常。或者它有吃狗崽的習慣。要是這樣就乾脆退回去算了。我們全家十分憤慨,都說那隻狗受到如此待遇,太可憐了。」
「哪兒。」他說著漫不經心地把狗抱了起來,一邊撫弄狗的乳房一邊說:「這是餵過狗崽的乳房。這次產下的是死胎,它才吃狗崽的。」
對狗店老闆的缺德,他感到氣憤,也可憐狗的遭遇,可是卻擺出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
因為他的家犬,也產過雜種狗崽。
他外出旅行不和男伴同睡一室,也討厭讓男友在自己家中留宿,甚至不用學仆。但他飼養的狗凈是雌性,卻與這種厭惡男性的鬱悶心情無關。雄狗若不是優良品種,就不能做種狗。再說,把種狗買進來很花錢,還得像吹捧明星那樣大肆宣傳,受不受歡迎還不一定,而且很可能被卷進同進口種狗的競爭中去,這簡直是一場賭博。他曾到過一家狗店,要求看看著名的日本種狗。那隻獵狗成天呆在二樓的窩裡。只要把它抱下樓,它就習慣性地以為是母狗來了,像老練的面首一般。它的毛細短,裸露出異常發達的器官,連他都覺得可怕,不由地把視線移開了。
不過,他並不是由於這個原因才不飼養狗。看到母狗生產和育仔,對他來說比什麼都快樂。
據說那是一隻波士頓獵狗。它挖牆腳,咬破舊籬笆,本來把它拴著準備讓它同公狗交配的,可它把繩子咬斷跑了出來。他曉得它會產下雜種狗。當女傭把他喚醒的時候,他像個醫生,睜開眼睛就說:
「準備剪刀和脫脂棉。還有,趕緊切斷酒桶的繩子。」
院中的土地上,灑滿初冬的朝陽。唯有這裡,呈現些許新鮮的氣氛。在陽光下,狗躺卧著,從肚子里鑽出來一個茄子似的袋狀物。它輕輕地搖擺著尾巴,抬眼望著他,彷彿申訴什麼。他突然感到這是一種類似道義的譴責。
這條狗是初次來月經,還沒發育成熟。從它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它似乎不知道分娩是怎麼回事。
「這隻狗好像不曉得自己身上究竟起了些什麼變化,顯得很困惑的樣子。怎麼辦?」它難以為情,有點靦腆,卻天真地任人擺布,對自己所作所為似乎毫不感到有什麼責任。
因此又使他回憶起十年前千花子的往事。她當年賣身給他時,她臉上的神氣恰好和眼前這條狗一樣。
「聽說一搞上這行買賣,就漸漸麻木不仁,是真的嗎?」
「那也不見得。只要你會見的是你所喜歡的人,就不會變得麻木不仁。再說,倘若你經常會見的總是那麼兩三個人,也不算是買賣呀。」
「我很喜歡你。」
「即使這樣,你還是麻木不仁,是不是?」
「哪兒的話。」
「是嗎?」
「我出嫁的時候,就會真相大白的。」
「是會真相大白的。」
「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你該怎麼辦?」
「你太太當時是什麼樣子?」
「這個……」
「嗯,告訴我嘛。」
「我沒有太太。」
他驚奇地凝望著她那非常認真的樣子。
「你像她,我感到內疚啊!」他說著把狗抱了起來,移到產箱里。
母狗很快就生產了胎衣崽,它似乎不知所措。他用剪子破開胎衣,剪斷臍帶。第二個胎衣很大,內中兩隻狗崽泡在渾濁的青綠色胎水裡,看上去像死人一般的顏色。他麻利地用報紙把它包上。接著又生了三隻。都是胎衣崽。然後又下第七胎。這是最後一胎了,崽子在胎衣里蠕動,但已經乾癟了。他觀察了好一陣子,旋即用報紙把它連胎衣一古腦兒包起來。
「你給我扔掉吧。西方有溺嬰的習慣。弄死發育不健全的崽子,這才能造就出良種。可是日本人富於人情味,不能這樣做……你給母狗喂點生雞蛋吧。」
他洗過手,又鑽進被窩裡。新的生命誕生了。他內心充滿了新的喜悅,恨不得到街上轉悠一番。至於弄死了一隻崽子的事,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
卻說在小狗剛會半睜眼睛的一個早晨,一隻崽子死了,他揀出來放在懷裡,早晨散步時順便把它扔掉了。兩三天後,又有一隻死了。母狗為了造窩,把稻秸扒得成七八糟。崽子被埋在稻秸里。狗崽還沒有足夠的力氣自己扒開稻秸。母狗不但沒把狗崽叼出來,自己反而躺在蓋著稻秸的崽子身上睡大覺。一夜之間,狗崽有的被壓死,有的被凍死。如同人間愚蠢的母親用乳房壓著孩子,把孩子憋死了一樣。
「又死了。」他說著就漫不經心地將第三隻死狗揣在懷裡,吹著口哨喚來了一群狗,把它們帶到附近的公園裡去。波士頓獵狗高高興興地四處亂竄,看樣子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憋死了自己的孩子。他看見這種情形,忽地又想起千花子來。
千花子19歲上,被一個投機商帶到哈爾濱,呆了三年,向白俄學習舞蹈。爾後這個男子無所作為,完全失去了生活能力,於是讓千花子參加正在滿洲巡迴演出的樂團,好容易才煎熬過來,兩人輾轉回到了國內。在東京安頓下來不久,千花子便拋棄了這個投機商,同一個從滿洲搭伴來的伴奏家結了婚,然後到各處巡迴演出,還舉辦了專場個人舞蹈會。
那時節,他也算是一個關心樂壇的人。不過,與其說他理解音樂,不如說他只不過是每月給某音樂雜誌交錢罷了。但是,為了同一些熟人閑聊天,他還是常去聽音樂會。也觀看千花子的舞蹈。他被千花子粗獷、妖艷的肉體弄得神魂顛倒。究竟是什麼秘密喚醒了她這種野性呢?同六七年前的千花子比較,他不禁愕然,甚至想:為什麼那時候不同她結婚呢?
然而,舉行第四屆舞蹈會的時候,她肉體的魅力驟然削弱了。他鼓足勁頭走到後台,也顧不得她尚未脫下舞服,正在卸裝,就拽著她的衣袖,把她帶到昏暗的後台去。
「請你鬆手!稍一觸動,我的乳房就痛。」
「這可不行啊,幹麼要干這等傻事?」
「因為我向來喜歡孩子。說真的,過去我多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啊。」
「你真想撫養孩子?被那種婆婆媽媽的事纏住,你的技藝能發展下去嗎?現在養了孩子,你怎麼辦?早就該注意啦。」
「但是毫無辦法啊。」
「別胡說,女藝人一個個都撫養孩子,那還了得!你丈夫是怎麼想的?」
「他很高興,很喜歡吶。」
「唔。」
「幹了那行,現在能有孩子,我有多高興啊。」
「那就不跳舞算了。」
「不嘛!」
出乎意料,她的聲音異常激動。他也沉默不語了。
但是,千花子再也不生第二胎了。就是生下的孩子她也沒能放在自己身邊加以照料。也許就是由於這個緣故,夫婦倆的關係漸漸地淡漠了,疏遠了。這種傳聞也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千花子沒有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就像一隻波士頓獵狗一樣。
拿狗崽來說,他若有心挽救它,還是可以救活的。頭一隻死去之後,他倆可以把稻秸切得更細碎些,或者在稻秸上鋪一塊布,這樣第二隻就可以免於一死了。這點他是知道的。然而最後一隻狗崽,不多久也同它的三個兄弟一樣喪生了。他倒不是盼望這些狗崽死光,卻也沒想過必須讓它們活下去。他對它們這麼冷漠,大概因為它們都是雜種的緣故吧。
馬路邊的狗,常常跟隨他回來。在遠遠的路上,他一邊招呼這些狗,一邊走回家,給它們餵食,還讓它們睡在暖乎乎的窩裡。他感謝狗能理解他那顆慈祥的心。然而,打他飼養了自家的狗以後,他就不再去理睬路邊的雜種狗了。至於人們,大概也是這樣的吧。他蔑視世上有家眷的人,也嘲笑自己的孤獨。
對待小雲雀,他也是如此。起先他想救活它、飼養它,後來這種慈悲心很快就消失了。他還想,何苦去撿人家扔下不要的鳥兒呢。所以一任孩子把小雲雀擺弄死了。
可是,他去看這隻小雲雀的一剎那間,菊戴鶯沐浴的時間過長了。
他慌忙把水淋淋的鳥籠從澡盆里拎出來,兩隻鳥兒都倒在籠子里,活像一團濕透了的破爛市,一動也不動了。他將鳥兒放在掌心上仔細端詳,只見鳥兒的腿腳在微微抽動。他興奮地說:「謝天謝地,還活著呢。」可是,小鳥已經閉上眼睛,小小的軀體也都凍僵了。看樣子是無法挽救了。他將兩隻鳥兒放在長方形火盆上烘烤,又讓女傭續上新炭,扇了扇火。鳥兒的羽毛冒出一陣熱氣。小鳥痙攣地動了起來。也許這渾身的熱氣能使鳥兒感到震驚,從而產生一股同死神搏鬥的力量。可是他的手被燙得受不了。於是在鳥籠里鋪了一塊手巾,再將小鳥放在上面,然後再放在火上烘烤。手上烤成焦黃了。鳥兒彷彿被人彈動似的,不時吧嗒吧嗒地張開翅膀,東倒西歪,總也站不起來,爾後又閉上了眼睛。羽毛全乾透了。鳥兒一離開火,就又趴倒了。看樣子活不成了。女傭到飼養雲雀的那戶人家去探聽,說是小鳥孱弱的時候,讓它喝點粗茶,把它裹在棉花團里,就會好的。他雙手捧著裹在脫脂棉里的鳥兒,弄涼了粗茶,往鳥兒嘴裡灌。鳥兒渴了。轉眼間,它一靠近碎食,就探出頭來啄食了。
「啊,活過來了!」
這種喜悅令人感到多麼舒暢啊!等他透過氣來,這才發覺,他為了救活這隻小鳥,足足折騰了四個半小時。
這時菊戴駕想雙雙呆在棲木上,可不知多少回都從上面摔了下來。好像是張不開爪子。他抓住鳥兒,用手指觸了觸它的爪子,鳥爪萎縮而又僵硬,如同一根枯枝一折就會斷。「老爺,您剛才不是烤火來嗎?」經女傭一說,他想起來了,難怪鳥爪的顏色變得焦黃的。真糟糕!心頭的火氣更大了。
「鳥兒要麼放在我的掌心裡,要麼擱在手巾上,鳥爪怎麼可能燒焦了呢?……明兒要是鳥爪還好不了,你就到鳥店去請教怎麼辦吧。」
他鎖上了書齋的門,把自己關在裡面,然後將兩隻鳥爪含在自己的嘴裡,讓它暖和暖和,味覺催人落下哀憐的熱淚。不一會兒,他掌心上的汗濡濕了鳥兒的翅膀。他用唾沫潤了潤鳥爪,鳥爪有點柔軟了。他生怕粗手粗腳會把爪子折斷,便小心翼翼地先將一隻伸直,再試讓小鳥的爪子抓住自己的小指頭。然後又將鳥爪含在嘴裡。他鬆開棲木,將鳥餌移到小碟里,放在鳥籠底板上。可是鳥兒的爪子不靈便,要站立起來吃食,還是很困難的。
「鳥店老闆說,可能是老爺把鳥爪烤傷了。」第二天女傭從鳥店回來說,「老闆還吩咐用粗茶暖和爪子。據他說,讓它自己啄啄就可以了。」
果然,鳥兒要麼一味啄自己的爪子,要麼叼著它們生拉硬拽。
鳥兒以啄木鳥的氣勢,精神抖擻地啄了起來,它彷彿在說:「爪子啊,怎麼啦,可要爭氣啊!」它試圖憑藉它那雙不靈便的爪子,果敢地站起來。這小小的動物對自己身體局部受傷,似乎覺得不可思議。它迸發出的生命火花,幾乎使他高聲喊出幾句鼓勵的話。
他把鳥爪泡在粗茶里試了一下,但覺得還是含在嘴裡更見效。
這對菊戴鶯對人太認生了。過去只要一抓住它們,它們的胸口就劇烈地起伏跳動。如今,在爪子受傷的頭一兩天里,把它們托在掌心上,它們也習慣了,非但不害怕,反而興高采烈地啾啁鳴囀。甚至把它們放在手上,它們也吃食了。鳥兒這種變化,使他越發憐憫它們。
但是,他看護小鳥,沒有恆心,動不動就偷懶,萎縮了的鳥爪沾滿了鳥糞。第六天早晨,這對菊戴鶯雙雙死去了。
誠然,小鳥的死是不可捉摸的。早晨往往發現鳥籠里有意想不到的死鳥。
他家裡最先死去的是紅雀。這對紅雀夜間被老鼠咬掉了尾巴,籠子里染滿了斑斑血跡。雄鳥次日就嗚呼了。雌鳥迎來了一隻又一隻雄鳥,不知為什麼,雄鳥也都一一死去。這隻雌鳥卻像猴子般地拖著露出紅肉的尾巴。活了很久。但是,它終歸衰弱下去,也猝然長逝了。
「看來紅雀在我們家養不活,以後不再餵養紅雀了。」
紅雀是少女喜歡的鳥類,他本來就不喜歡。比起吃撒食的洋鳥來,他更喜愛吃碎食的日本鳥,因為這種鳥兒更高雅。就鳴禽來說,他並不喜歡金絲雀、黃鶯、雲雀一類吱吱喳喳鳴囀的鳥兒。他所以飼養紅雀,只不過是鳥店老闆送給他紅雀的緣故。因為死去一隻,才又買來了後來的幾隻,如此而已。
以狗來說,家裡一旦養了克利狗,就不想讓它絕種。他憧憬母親般的女性。他愛像初戀的女性一樣的女人。他希望同一個像他死去的妻子那樣的女性結婚。這不是同樣的感情嗎?他過著同動物為伴的生活,似乎是因為他太孤單、太寂寞了。他決心不養紅雀了。
繼紅雀之後死去的黃春翎,它背呈黃綠色,腹呈黃色,更何況它那優美的淡淡的倩影,蘊含著一種稀疏竹林似的野趣。尤其是同它混熟了,它不進食時,只要他親自餵養,它就一邊欣喜若狂地顫動著半展的雙翅,清脆悅耳地歡唱起來,一邊高高興興地進食,還淘氣地去啄他臉上的黑痣。他把它放在客廳里。它大概是撿了成餅乾屑或別的什麼東西,吃進肚子里撐死了。它死後,它本想另買一隻,後來改變了主意,便將迄今未曾親自照料過的嚶鴝放進那隻空籠子里。
菊戴鶯的死,無論是因為溺水或是傷爪,恐怕都是他的過失造成的。他對它們的依依之情反而難以切斷。過不多久,鳥店老闆又給送來一對。是小巧玲瓏的一對。這回沐浴,他寸步不離澡盆地關注著,不料竟迎來了跟上次同樣的結果。
他從盆里將鳥籠提拎起來,鳥兒顫抖著,閉上了雙眼,但好歹還能站立起來,比上次的情況好一些。這回,他可留意不再燒傷它們的爪子。
「真倒霉。請你把火升起來。」他沉住氣,有點內疚似的說。
「老爺,還是讓它們死去算了。怎麼樣?」
他聽了這句話,如夢初醒,不由得吃了一驚。
「可是,上回不費事就把它救活了嘛。」
「救是可以救活,可是活不多久呀。上回鳥爪都傷成那樣子,我心想還不如早點死了好。」
「能搶救還是要搶救嘛!」
「還是讓它們死了好。」
「是嗎?!」他驟然感到體力衰竭,幾乎神志不清了。於是,他默默地登上二樓書齋,把鳥籠放在透過窗戶投射進來的陽光下,茫然凝望著菊戴鶯慢慢地死去。
他祈望著,也許陽光的力量會把它們救活過來呢?但是,不知怎的,他增添了幾許莫名的悲傷,猶如看見了自己的凄慘樣子。上次他為了救活小鳥的性命而忙乎了一陣子,如今他已無能為力了。
鳥兒終於斷氣了。他從籠中把濕漉漉的死鳥撿了出來,久久地把它們放在掌心上,又放回籠中,將籠子藏在壁櫥里。他下樓對女傭若無其事地說了聲:「死了。」
菊戴鶯嬌小孱弱,容易死亡。可是他家中餵養的韉雀、鷦鷯、煤山雀,同屬雀類,卻活得挺歡。兩次替鳥兒洗澡,都把鳥兒弄死了,這不免使他感到是命里註定,比如家中死過一隻紅雀,別的紅雀也就很難養活。
「我同菊戴駕已經沒有緣分啦!」他帶笑地同女傭說罷,就在茶室里側身躺了下來,讓小狗不停地抓撓他的頭髮,然後從並排的十六七隻鳥籠里挑選一隻鴟鵂,拿到書齋里去。
鴟鵂一見他的臉,氣得瞪圓雙眼,不住地搖晃著瑟縮的脖頸,啾啁鳴囀,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在他的注視之下,這隻鴟鵂絕不吃食。每當他用手指夾著肉片一靠近它,它就氣鼓鼓的,把肉叼住掛在嘴邊,不想咽下。有時他偏同它比賽耐性,固執地一直等到天明。他在旁邊,鳥兒連瞅也不瞅碎食一眼,紋絲不動地呆在那裡。待到天色微微發白,它終於餓了,可以聽見鳥爪橫著向棲木上放鳥食的地方移動的聲音。回頭看去,鳥兒聳起頭上的羽毛,眯縫著眼睛,那副表情無比陰險,無比狡猾。一隻往餌食方向探頭的鳥兒,猛然抬起頭來,憎惡地吹了口氣,又裝做不認識他的樣子。過了片刻,他又聽見鴟鵂的爪聲。雙方的視線碰在一起以後,鳥兒又離開了餌食。這樣反覆折騰了好幾次,伯勞鳥已經吱吱喳喳地唱起了歡快的晨曲。
他不但不怨恨鴟鵂,反而把它看做對自己的一種安慰,有一次,他對友人說:
「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女傭,我想找一個。」
「唔,有時你倒很謙虛嘛。」
他露出不悅的神色,把臉扭過去,不理睬他的朋友。
「卿卿,卿卿。」他呼喚身邊的伯勞鳥。
「卿卿卿卿,卿卿卿卿。」伯勞鳥尖聲答應,彷彿要吹散周圍的一切。
伯勞鳥同鴟鵂雖同屬猛禽,可這隻伯勞鳥對餵食人卻極為親熱,像個撒嬌的姑娘似的去接近他。每當聽見他外出歸來的腳步聲或是咳嗽聲,它就鳴囀不止。一出鳥籠,它就飛落在他的肩上或膝上,喜盈盈地抖動著翅膀。
他將伯勞鳥放在枕邊,替代了鬧鐘。天一亮,無論是他翻身、動手,還是整理枕頭,它都發出「吁吁吁吁」的撒嬌聲,連對他的咽唾沫聲它也「卿卿卿卿」地回應。轉眼間,它猛然鳴叫起來,把他喚醒。這鳴聲像一道道閃電,劃破了生機勃勃的晨空,令人感到愉快和清爽。它同他互相呼應了不知多少回,待到他完全蘇醒過來,它就仿效各色鳥兒的輕輕啾啁,聲音清脆悅耳。
首先是伯勞鳥的歡唱,接著是眾多小鳥的啼鳴,使他有了「今天也很如意啊!」這種感覺。他穿著睡衣,用手指粘上碎食去喂伯勞鳥,空腹的伯勞鳥用力咬住他的手指。他把這種舉動,也看做是愛情的表示而承受了下來。
外出旅行,縱然只有一宿,他也會夢見動物,半夜三更被驚醒過來。所以他幾乎不在外留宿。這也許是個怪癖,有時候他獨自一人去訪友,或者去購物,半路上百無聊賴,又折了回來。沒有女伴時,他只好帶著小女傭一起出去。
就說去觀賞千花子的舞蹈吧,既然叫小女傭連花籃都帶上,就不能說聲「算了,回家吧!」便折回去。
當晚的舞蹈會是某報社主辦的,由十四五名女舞蹈家參加演出,像是會演性質。他沒看千花子的舞蹈已經有兩年了。如今他實在不願意看到她在舞蹈上的墮落。那種殘存的野性力量,已經成為一種庸俗的媚態。舞蹈的基礎形式,連同她的肉體美,都蕩然無存了。
雖然司機那麼說,他卻借口碰上送殯行列,家裡又放著菊戴鶯的屍體,很不吉利,就吩咐女傭將花籃送到後台去。據說她很想見他,可他看過方才的舞蹈就不便和她細談。於是趁幕間休息,他乾脆溜到後台去。在入口處,他還沒站定,便趕緊把身體隱藏在門后。
這時候,千花子正讓一名年輕男子化妝。
她靜靜地閉上眼睛,伸長頸脖,微仰著臉兒,任憑對方擺布。由於嘴唇、眉毛、睫毛都未描畫,看上去那張紋絲不動的一本正經的臉,好似一個沒有生命的玩偶。簡直像一張死人的臉。
約莫10年前,他曾打算和千花子雙雙殉情。那時節,他成天念叨著想死,想死,幾乎成了口頭禪。可是沒有什麼理由非死不可。這種想法是在終生獨身,同動物一起生活當中產生的,只不過像一朵漂浮的泡沫花。對千花子來說,彷彿有人從別處給她帶來了人世間的希望。她茫然地任人擺布。就是這樣,她不能算是還活著。但是把這樣一個千花子當做死人看待好嗎?千花子果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的意義,她以通常的表情天真地點了點頭,只提出一個要求:
「請把我的腿綁緊些,據說咽氣時下擺會吧嗒吧嗒地響吶。」
他用細繩替她綁腿,彷彿現在才發現她的腿竟如此的美,不禁有點愕然,心裡想道:
「也許人們會議論:這傢伙也能同這麼個標緻的女人一起死?」
於是她背朝他睡下。只見她天真地合上眼睛,微伸脖頸,然後雙手合十。這種虛無的價值,閃電般地打動了他。
「啊,不該死啊!」
當然,他不想殺人,也不想死。千花子是真心實意還是鬧著玩?這不得而知。從她的臉部表情來看,似乎兩者都不是。那是仲夏的一個晌午發生的事情。
但是,不知怎的,他感到異常震驚。從這以後,他連想也沒想過要自殺,同時再也不把自殺這個詞掛在嘴邊了。當時他心裡激蕩著這樣一個念頭:縱然發生天大的事,我都應該感激這位女子。
讓年輕的男子做舞蹈化妝的千花子,使他回憶起當年她合十時的臉兒。他剛才乘上汽車立即做的白日夢,也就是這些。即便夜間,每次想起那時的千花子,他總有一種錯覺,恍如被仲夏白晝令人目眩的意境所籠罩。
「話又說回來了,那一剎那間,自己為什麼又躲到門後去呢?」他喃喃自語。從廊道上折回來,他遇上一個男子,對方親切地向他打招呼。他一時想不起這是何人。這個漢子卻非常激動地說:
「還是這樣好嘛!讓許多人都來跳,更能顯出千花子的精彩啊。」
「噢!」他想起來了。此人是千花子的原配,一個伴琴師。
「最近好嗎?」
「哦,我早就想到府上拜訪哪。告訴你,去年歲末,我已同她離婚了。無論怎麼說,千花子的舞蹈確實出類拔萃。太精彩啦!」
他心裡想:自己也應該說幾句好話,可不知怎的,他心慌意亂,胸間湧上一陣陣鬱悶。於是腦子裡浮現出一句話來。
恰巧他懷裡有一份16歲逝世的少女的遺稿集。近來他讀了少男少女的文章,比什麼都要快樂。16歲少女的母親,似曾給故去的女兒化過妝。她在女兒逝世當天的日記本末尾寫了這麼一句:
「她的臉兒生平第一次化妝,真像個新娘子。」
(葉渭渠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