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第06節

這工夫,我跟那天晚上每個走近維爾迪蘭夫人的人一樣,聞到一股不太好受的諸美果耳利鼻油的氣味,深有感觸。事情的原因,就在這裡。我們知道,維爾迪蘭夫人表達她的藝術感情,從來不是使用心靈的途徑,而是使用身體的途徑,目的是使這種感情顯得更加勢在必行,更加深刻動人。如果有人跟她談起凡德伊的音樂,即她最喜愛的音樂,她會一直毫無反應,彷彿她根本不指望凡德伊的音樂能夠使她激動起來似的。她的眼神一動不動,幾乎是心不在焉;這樣停了幾分鐘以後,她卻開始用準確、實在、近乎失禮的口氣來回答你的話,彷彿在對你說:「您抽煙,我不在乎。我為的是地毯;地毯很漂亮——這我就更不在乎了——只是它很容易著火,我很怕火,我可不願意因為您把一個沒熄滅的煙頭掉在地上,而把你們全都燒著了。」對於凡德伊也是這樣。如果有人談到他,她從不吐露半句欽佩之言,可是過了一陣,她卻神情冷漠地對那晚演奏凡德伊的作品開始表示遺憾:「我對凡德伊毫無異議。據我看,他是本世紀最偉大的音樂家,只是我聽那些作品,一刻都不能停止哭泣(她說「哭泣」時毫無悲傷的神態,自然的樣子倒象是在說「睡覺」。有些惡言惡語的人甚至還認為這后一個動詞也許更為確切。其實誰也說不準,因為她聽那些樂曲的時候,頭蒙在手裡,有些鼾聲,說到底也有可能那是抽泣)。哭一哭與我倒沒有害處,哭多久都行,只是過後這會給我添上要命的鼻炎,鼻膜充血,兩天以後,我那樣子簡直就象一個老酒鬼了。要使我的聲帶恢復功能,我必須連續吸氧幾天才行。總之,戈達爾大夫有個學生……」

「嘿!說到他,我還沒有向您表示哀悼呢。他去得真快,可憐的教授!」「是啊,又有什麼辦法,他死了,跟其餘人一樣。他殺死的人夠多的,這回是該輪到他舉刀自戮了。嗯,我剛才對您說他有一個學生,一個十分有趣的人。給我治過這毛病。他有一句相當獨特的警句:『治病不如防病。』所以他趁音樂開始之前。就給我的鼻子上藥。這玩意兒徹底管用。我現在可以象無數失去孩兒的母親那樣放聲痛哭,也不會再鬧半點鼻炎。現在只是偶爾鬧點結膜炎,僅此而已。藥效絕對可靠。沒有這貼葯,我根本不可能繼續欣賞凡德伊的音樂,還不是要一次接一次地患支氣管炎。」

我再也按捺不住,終於要提一下凡德伊小姐。「作曲家的女兒是不是沒有來?」我問維爾迪蘭夫人。「還有她的一個朋友也沒有來嗎?」「沒有,我剛剛接到他們一封快信,」維爾迪蘭夫人吱吱唔唔地對我說。「她們不得不呆在鄉下。」我心中一時升起了一線希望,也許她們從來就沒有說過要來。維爾迪蘭夫人通告說,作曲家派這兩個代表來,只是為了給樂隊和聽眾一個良好的印象。「怎麼?難道她們連剛才的排練也沒有來嗎?」男爵假裝驚奇地問道,以便讓人覺得他沒有見到過夏利。夏利走過來向我道安。我湊近他耳邊問他凡德伊小姐為什麼不來的事。他好象對這件事一點也不了解。我示意他不要大聲說話,並且告訴他我們過後再聊。他謙恭地答應說他將不勝榮幸地聽憑我的吩咐。我發現他比以前有禮貌多了,恭順多了。我當著德-夏呂斯先生的面讚揚了他——讚揚他是因為他可能有助於我解開我的疑團。德-夏呂斯先生回答我說:「他僅僅做了他應該做的事,他跟貴人們在一起,行為舉止如果還那麼粗俗,那還有什麼意思。」文雅的舉止,按德-夏呂斯先生的看法,是法國人的傳統舉止,不帶英國式的呆板。正因如此,當夏利從外省巡迴演出歸來,一身旅裝回到男爵家中時,如果沒有過多的人在場,男爵就會無拘無束地親吻一下他的兩頰。他如此炫耀他的溫存,也許是想靠這個辦法來消除別人腦中認為這種溫存是有罪的想法;也許是為了接受一種樂趣,但更主要的,也許是想用文學的方式來維護和弘揚古老的法國禮儀,猶如他會用曾祖母的舊椅子來反對慕尼黑風格或者摩登款式,用見到兒子時毫不掩飾內心喜悅的十八世紀型溫和慈祥的父親形象與不列顛式的冷漠沉靜相抗衡。不過這慈父般的恩愛是否蘊含著一絲亂倫的色彩?更有可能的是,德-夏呂斯先生自從喪偶以後,感情生活就一直十分空虛,他的行為方式雖然能滿足他的惡習——關於這一點我們將得到一些事實證明——但卻不能滿足他的感情需要。總之他曾多次考慮過重新結婚的問題,現在腦子又在打著主意,一定要繼養一個孩子;周圍一些人擔心,這慾望別是沖著夏利來的。這事並不稀罕。只有閱讀兩性人文學才能引起共鳴,手捧著繆塞的《夜》,心裡卻想著男人,這樣一個性慾倒錯的人,同樣需要擔任正常男人的所有社會職能,象舞蹈演員的情人和歌劇院的老聽眾一樣,負起供養的責任,只跟一個情人過規矩生活,跟他結婚或者姘居,做一個父親。

夏呂斯跟莫雷爾,借故要商討一下呆一會的演奏,倆人一起離開了眾客。當夏利拿出樂譜給夏呂斯過目時,夏呂斯得以公開展示他倆的秘密關係,心中充滿了甜蜜。這段工夫我可被迷住了。儘管小圈子裡姑娘不多,然而遇到舉行大型晚會的日子,不少姑娘都被邀請來了,作為補償。我認識其中好幾位,都長得十分漂亮。她們遠遠地向我送來歡迎的微笑。空氣中不時閃爍著姑娘嫵媚的笑容。這就是晚會,甚至白天五彩繽紛的裝飾。我們之所以能夠回憶起某時某刻的某種氣氛,就是因為姑娘們在這氣氛中微笑過。

誰要是記下這次晚會上德-夏呂斯先生和多位重要人物偷偷交談的話,一定會大吃一驚。人物中有兩位公爵,一位傑出的將軍,一位偉大的作家,一位著名的醫生,一位大律師。那些話是這樣的:「說到這件事。您是否認識那個侍從,不,我是說登上汽車的那個小夥子……」「噯,您堂妹蓋爾芒特家,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目前不知道。」「您給說說,大門前面有一個金髮小夥子,穿著短套褲,我覺得他非常客氣。他叫來了我的車子,十分殷勤,我很想再跟他聊聊,」

「是的,可是我覺得他不太可愛,有些忸怩作態。您辦事喜歡急於成功,您會噁心的。何況我知道這事不好辦,我有一個朋友試過。」「太可惜了,我覺得他身材苗條,頭髮別緻。」

「您真的覺得那麼好嗎?我覺得如果您湊近一些看,您就會失望了。不,兩個月以前,在一次冷餐會上您本來可以看到一個真正的奇物,一個兩米高的壯小夥子,一身理想的皮膚,而且喜歡這事。可是到波蘭去了。」「啊!這地方有些遠。」「誰說得准?也許還會回來。人一輩子總有重逢的機會。」如果我們善於沉入一定的深度,截取一個斷面,那麼所有大型社交晚會都大同小異:彷彿醫生把病人請了來,病人說話很有理智,舉止也十分文雅;如果病人不是用手指著一位走過的老先生,套著你的耳朵說;「這是聖女貞德,」你絕對看不出他們是瘋子。

「我認為,我們有義務把話說明白,」維爾迪蘭夫人對布里肖說。「我所做的,不是要反對夏呂斯,恰恰相反。他為人和善,至於他的名聲,我對您說,這類名聲於我又有何害?出於我們小圈子的利益,為了我們的聚餐,我反對男女調情,討厭那些男人正經有趣的事情不談,卻躲到一邊跟女人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夏呂斯就不同,我不用害怕,我跟斯萬、埃爾斯蒂爾以及其他許多人所發生的事情,跟他絕對不會發生,跟他在一起我十分放心。他出席我的晚餐,任憑有多少上流女人在場,我們都可以肯定,桌面上的談話不會為調情戲謔、竊竊私語所攪亂。夏呂斯與眾不同,猶如一名神父,對他我們十分放心。只是他不能自以為是,對來這裡的小夥子發號施令,否則他就連兩性人都不如。」維爾迪蘭夫人宣布,她對夏呂斯主義的寬容是真心實意的。維爾迪蘭夫人如教權在握一般,出現一點不正習氣並沒有大驚小怪;嚴重的是在她的小教會中出現了那些可能削弱權威原則、有害於正統觀念、企圖改變既有信條的東西。「不然,我就要給他一點厲害瞧瞧。就是這樣一位先生,因為自己沒有受到邀請,便阻止夏利也前來參加排練。為此,他要受到一次嚴正警告,我希望這對他來說夠了,再不,他只有自請尊便。他把夏利鎖在屋裡,我說的是真話。」她接著又說,「現在我們每次見到他,他身邊都要有這醜惡的莽漢,這保鏢似的人跟著。」她說這番話,恰恰沒有跳出常人的表達方式,因為有些不太常用的說法,遇到某一特殊話題,某一特定場合幾乎勢必要湧上說話人的記憶;說話人以為是在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實則只是在機械地重複普世訓誡。維爾迪蘭先生佯稱有事要問問夏利,提議把他引開一會兒,跟他說說。維爾迪蘭夫人卻擔心他受到驚擾,接下去演奏失常。「還是等到他演完以後再對他挑明為好,甚至改口再談也不著急。」維爾迪蘭夫人如果知道丈夫在隔壁房間向夏利說明事實真相,她要想舒舒服服激動一下,那就純系枉然了。她害怕弄得不巧,夏利一生氣,會把16號①的事撇下不管。

那天晚上叫夏呂斯先生一敗塗地的,是他自己邀請而陸續到來的客人們那缺乏教養的言行——在這上流社會,這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的現象。公爵夫人們來此,一是出於對德-夏呂斯先生的友誼,再是懷著好奇心躋身進來看看。每位賓客一到,都徑直走向男爵,彷彿他是主人負責接待似的。這些人還近在離維爾迪蘭夫人一步遠的地方問我:「告訴我,維爾迪蘭媽媽在哪兒。您認為有必要叫人介紹我認識她嗎?我至少希望她別在明天的報上刊登我的名字,這會叫全家人跟我鬧翻的。什麼?就是這個白髮女人?她的模樣不是還可以嘛。」這些話一字不漏地鑽進了維爾迪蘭夫人的耳膜。凡德伊小姐不在,聽到談起她,好幾個人都說:「啊!奏鳴曲的女兒嗎?帶過來讓我瞧瞧。」她們在此遇到了許多老朋友,一下便三五成群圍成一堆,閃爍著好奇與嘲諷的目光,窺視著走進門來的維爾迪蘭夫人圈內的門客。她們老老實實,最多只是用手指指點點,表示某人的髮型有些奇特——若干年以後,這種髮型便在一等的上流社會中蔚然成風了。總之,她們十分遺憾地發現,這個沙龍與她們熟悉和想象中的沙龍沒有什麼不同,為此不禁大失所望。就象有些上流人士到布呂昂②夜總會去,本來滿懷希望,能被歌唱家痛罵一頓,不料進門時受到的卻是禮貌的致意,而不是預想中的迭唱:「啊!瞧這嘴臉,瞧這丑相。啊!瞧她這副嘴臉。」——

①可能是維爾迪蘭夫婦貢蒂河濱公館的門號,也有可能是莫雷爾第二次音樂會舉行的日期。

②阿里斯蒂德-布呂昂(1851-1921),法國通俗歌曲作者與演唱者。在蒙馬特高地自辦米里通夜總會,以通俗、口語化歌曲諷刺社會。

德-夏呂斯先生在巴爾貝克的時候,曾經當著我的面,敏銳地批評過德-福古貝夫人,說她儘管聰穎超人,但是意外的發跡升遷,卻釀成她丈夫徹底的失寵。德-福古貝先生被委派在狄奧多西國王和歐多克西王后的國度里任外交使節。兩位君王再度來到巴黎,不過這一次逗留時間較長,因此每日要為他們舉行宴慶。王后與德-福古貝夫人早已結識,十年來在自己首都常與她見面,而且在此既不認識總統夫人也不認識部長夫人,所以跟大使夫人結了緣。大使夫人認為德-福古貝先生是狄奧多西王國和法國兩國關係的開創者,覺得自己地位穩固,不會受到任何損害。從此,仗著王后對她的偏愛,有恃無恐,得意忘形,絲毫沒有擔心會有危險臨頭。結果幾個月以後,這一危險演化成重大事件,德-福古貝先生突然被宣布退休離職。夫婦倆先前過於自信,錯誤地認為這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德-夏呂斯先生在「小火車」里評論著他兒提時代朋友的倒台,驚奇地認為,這樣一個聰明女子在當時的情況下竟沒有利用她對君王的影響,說服國王和王后,設法讓別人覺得她對國王和王后沒有任何影響,教國王和王后把情誼轉到共和國總統夫人和部長夫人們身上。當這些夫人們以為這份情誼是出自國王和王后本人而不是福古貝夫婦一手操縱的話,她們就會無比得意,也就是說,欣喜之餘,對福古貝夫婦充滿感激之情。但是凡是發現別人錯誤的人,只要稍遇時機,春風得意,便會重蹈覆轍。客人們撥開一條通道前來向德-夏呂斯先生恭賀道謝,把他當作主人看待,這時他就沒有想到應該勸他們去跟維爾迪蘭夫人寒暄幾句。只有與伊麗莎白皇后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具有同樣高貴血統的那不勒斯王后①一人跟維爾迪蘭夫人聊起天來。她彷彿是專程前來拜訪維爾迪蘭夫人的,而不是為了來欣賞音樂和看望德-夏呂斯先生。她對老闆娘暢敘衷腸,滔滔不絕地說她久已盼望能夠跟她拜識,對她的公館竭盡恭維,然後又象正式訪問一樣,跟她交換了許多話題。她說,她非常遺憾,本來多麼希望把她的侄女伊麗莎白(不久前跟比利時阿爾貝王子②結婚的那個)也帶來。看到樂師們坐到了台上,她收住了話語,叫人指給她看,哪位是莫雷爾。德-夏呂斯先生希望別人對這位演技精湛的小夥子給了如此巨大的榮譽,對其真正動機,她大概不會有什麼錯覺。但是這位君主體內流淌著有史以來最高貴、最富有閱厲,凝聚著懷疑與傲慢的血液:她那君王特有的古老智慧。使她把表親夏呂斯(兩人均為巴伐利亞一位公爵夫人的後裔)這類她愛不勝愛的人的缺陷僅僅看作是一種不幸。夏呂斯一類人的這種不幸在她這裡得到的支持彌足珍貴,因而她也尤為樂意向他們提供援助。她知道,連這樣的場合,她都屈駕親臨,他會雙倍感動的。只是,這位婦人目下的心地善良,正如她以往的勇猛頑強。她是一位勇士王后,曾經親手向加埃特③的城牆射擊過④,至今充滿著騎士精神,一見到弱者被欺,便準備拔刀相助。她現在看到的是維爾迪蘭夫人孤單一人,受人冷落,殊不知是維爾迪蘭夫人本人未敢離開王后一步。她拚命擺出樣子,向來客顯示,對她——那不勒斯王後來說,這次晚會的中心以及吸引她光顧的引力中心是維爾迪蘭夫人。她不停地表示歉意,說她不能呆到晚會結束,還要有另一個晚會需要光顧——儘管她足不出戶。她特彆強調,她告辭的時候,請在座的千萬不要為她送行,這樣,可以免了叫大家向她表示敬意。其實,維爾迪蘭夫人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

①瑪麗-索菲-阿美麗(1841-1925),奧地利皇后和阿朗松公爵夫人的妹妹,於1859年嫁於弗朗索瓦二世,雙西西里王國的末代國王。

②比利時的阿爾貝(1875-1934),自1909年至死為比利時國王。1900年娶巴伐利亞的伊麗莎白為妻。

③義大利一港口,位於地中海邊上。

④那不勒斯王后確實於1861年參加過圍攻加埃特的戰役。加埃特的陷落宣布了雙西西里王國的壽終正寢。

但是有一點需要為德-夏呂斯先生辯護。雖然他把維爾迪蘭夫人忘得一乾二淨,並且聽憑他邀請來的「他的圈子」里的人把她忘得叫她出了丑,可是他卻明白,他不能聽任這批人用對老闆娘同樣的惡劣態度來對待「音樂演出」。莫雷爾早已登上演台,藝術家們也已聚攏,可是交談聲甚至於笑聲仍不絕於耳,還有那些「據說必須是內行才能聽懂」的話在嗡嗡作響。德-夏呂斯先生立刻挺起胸膛,仰起脖子,跟我剛才他來維爾迪蘭夫人家時看到的他那疲沓的樣子相比,他似乎換了一個身軀。他擺出一付先知的樣子,環顧四周,那嚴肅的神情似乎在說,現在不該再是說說笑笑的時候了。一時只見許多客人的臉突然發紅,猶如當堂受到教師訓斥的學生一樣。在我看來,儘管德-夏呂斯先生神態十分高貴,但是難免帶有幾份滑稽。因為他時而雙目噴火,對客人大發雷霆,時而又現身說法,把戴著白手套的手舉到漂亮的額前,顯出肅穆莊重、乃至出神入化的樣子(大家都必須照此模仿)。他藉此象一本隨身攜帶的規則手冊一樣,向來客指出,必須嚴格遵守宗教般的靜默,拋棄一切社交雜念。為此,姍姍來遲者向他致意,他一律不予理睬:這些人太失禮了,一點兒都不明白,此時此刻,時間已完全屬於偉大的藝術。在場所有的人都象施了催眠術那樣全都入了迷,不敢移動半張椅子,發出丁點聲響。一批雖無修養,但衣冠楚楚的人,受到帕拉梅德名望的感化,對音樂肅然起敬。

我看見,在演台上排開陣勢的,不僅有莫雷爾和一名鋼琴師,而且還有其他樂師。我想他們一定先演奏其他音樂家的作品,而不是凡德伊的作品。我先前以為,晚會僅僅演奏凡德伊的鋼琴小提琴奏鳴曲。

維爾迪蘭夫人獨坐一隅,白皙而略施粉脂的前額呈半圓狀,奇異地突兀,頭髮分兩邊梳理,一半是為了仿效十八世紀肖像,一半是為狂熱的人醒腦之用——這種人羞於公開表達內心狀態。她離群獨坐,宛如一位主掌音樂盛會的天女,一位專司瓦格納音樂體系以及偏頭痛的女神。看著藝術守護神淪入這批討厭鬼中間,不免使人想起某種近乎悲愴的諾納①。聽到的音樂,她比他們更要熟悉,她自然比平時更不屑於表露她的感受。音樂會開始了。我聽不出演奏的是什麼曲子,我身臨一片陌土。這是何方?我在哪位作曲家的作品之中,我十分希望知道。我身邊沒有任何人可以求向,我真想化作我愛不釋手的《天方夜譚》中的一個人物。書中,每逢你不知所措,就會冒出一位仙人或者一位美貌絕倫的少女。別人看不見她,而身陷困境的主人公卻看得真切。她告訴他的事情,恰恰就是他渴望知道的。此時此刻,我恰恰遇到了類似的顯靈,獲得了幫助。我們有時到達的一個地方,以為是陌生之地,其實我們是繞過了一條路,從陌生的一頭朝熟悉之地行走。突然我們發現,我們已經走到另外一條路上,這裡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只是我們沒有習慣從那陌生的一頭走過來。這時我們突然會想:「這條小路是通我朋友家花園大門的,我離他們家只有兩分鐘之遙,」而且就在這時,朋友家的女兒已經順道迎來向你問好。同樣,我聽著是全新的音樂,忽然發現自己正在聽的是凡德伊的奏鳴曲。那小樂句比少女更為出奇動人。她身披銀裝,全身閃閃發光發出的聲響,涓涓流淌,又如披肩一般,輕盈柔和。她款款向我走來,嶄新的首飾衣束依稀可辨。我看出,她心裡十分喜悅,這喜悅,隨著她情深意長、展喉高亢的歌曲在逐級增長,這歌曲如此令人折服,如此純樸,但並沒有因此阻止她身上閃光的美姿放射異彩。不過這一次她的用意僅僅在於向我指點新道,一條與奏鳴曲不同的新道,因為她指點的是凡德伊另一部尚未公開演奏過的作品。在眼下這部作品中,凡德伊只是作了一個暗示——節目單上有一句話,我們應該看到,提到過這一暗示——小樂句只是稍縱即逝地閃現了一下,似乎僅僅在於引逗取樂似的。這小樂句剛剛重現了一下,就遁然消失了,我再度身臨一片陌生世界。我開始明白——一切都在不斷地證實我的想法——這個世界就是凡德伊所創造的世界。我開始明白——一切都在不斷地證實我的想法——這個世界就是凡德伊所創造的世界。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覺得奏鳴已是一個枯竭無源的世界,我對之已經產生了厭倦。於是我儘力想象一些與奏鳴曲同樣美麗,但面貌又不相同的世界。這時,我的做法與一些詩人的做法沒有什麼區別,因為詩人在自己詩歌的天堂里點綴一些草原花木,山川河流,這無疑是下界俗世的翻版。我眼下聆聽的音樂,在我心裡喚起的喜悅心情與我首次聽到奏鳴曲時的喜悅心情是完全不同的。現在這段音樂之美,就在於它創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般的奏鳴曲入曲,是一片百合花般潔白、充滿田園氣息的晨曦,聖潔羞澀的晨花輕輕綻開,懸挂在鄉間乃冬和天竺葵錯落交織、結實難解的綠棚上。然而這部作品一開始出現的是拂曉,平靜酣睡的海面沉浸在一片沉悶的寂靜和無限的空曠之中。狂風驟起,先是死寂和黑夜,然後是一片玫瑰色的曙光,進而整整一個世界從中脫穎而出,在我面前漸漸升騰起來。這片紅色如此新奇,如此罕見於溫柔抒情、聖潔天真的奏鳴曲,一如朝霞,給天穹染上了一片神秘的希望之光。一首優美的樂曲已經劃破天空。樂曲雖然是由七個音符構成,卻是聞所未聞,與我想象中的一切都截然不同,既妙不可言,又尖銳刺耳。這已不再是奏鳴曲中鴿子的低咕,而是撕裂長空的高鳴;它跟曲首沉浸中的鮮紅色一樣強烈,如公雞報曉一般神秘,它乃是永恆的晨曦不可言表但又振聾發聵的呼喚。寒冷、雨洗和帶電的空氣——與奏鳴曲相比,這空氣的質極其不同,氣壓迥然相異,它離純潔天真、草木叢生的奏鳴曲相去甚遠——時刻都在改變甚至消抹彤紅的、希望的曙光。然而到了正午,頓時出現了熾熱的太陽,空氣似乎化成一種凝重的、村鎮般的,近乎於鄉野的歡樂。震天而響、瘋狂飛打的大鐘(這種與把貢布雷教堂灼得火熱的大鐘相仿,凡德伊大概經常聽到那鐘聲;如同畫板上唾手可得的顏料,凡德伊當時輕取一下,就在記憶中找到了這鐘聲),似乎把最厚實的幸福變成了現實。如實而言,從審美角度來說,這歡樂的動機我並不喜歡。我甚至覺得很醜,那節奏如此步履維艱,拖地而行;從某種程度來說,光用雜音,甚至光用小棒擊打桌子,就能模仿其主要節奏。我覺得凡德伊在此缺乏靈感,所以我在此也缺乏了一些注意力。

我瞧瞧老闆娘,她倔犟地一動不動,似乎在對聖日耳曼區貴族夫人們和著節拍搖晃無知的腦袋錶示抗議。維爾迪蘭夫人沒有說:「你們明白,這支曲子我可熟悉,而且還只是熟悉一點而已!如果要我把我的全部感受都傾吐出來,你們就壓根別想有完!」她沒有這麼說。但是她那正襟危坐的姿勢,若無表情的眼神,難以捉摸的發綹卻道出了她的心聲,也表達了她的膽略。她似乎在說,音樂家們只要有種,盡可以演下去,不用照顧她的神經;行板不能使她怯陣,快板不會叫她呼救。我又瞧瞧音樂家們,中提琴手雙膝緊緊夾住提琴,腦袋往下沖著,線條鄙俗,做作起來的時候,不由流露出令人作嘔的樣子,他身子下傾去摸低音,那份耐心恰如僕人揀菜一般。他旁邊是彈豎琴的姑娘,一臉稚氣,穿著短裙,全身框在金光閃閃的四邊形中。這豎琴的邊框猶如古代巫魔屋中一貫象徵太空的金框一樣,而姑娘恰如寓意畫上的小女神,站立在金柵圍隔的天穹之前,採擷顆顆銀星一樣,在豎琴上上下遠近,按照規定之點,求索著美妙的音符,再看莫雷爾,一撮頭髮先前一直混雜在頭髮裡面,這時卻脫離出來,在額前捲成一圈……——

①諾納:為斯堪的那維亞神話中掌管人間命運的女神。

我悄悄回過頭去觀察一下聽眾,藉機了解一下德-夏呂斯先生對這綹頭髮作何感想。可是我的視覺僅僅遇到維爾迪蘭夫人的臉,不如說僅僅遇到她的一雙手,因為她的臉全部埋在手裡。老闆娘採用這種定坐的姿勢,究意是想表明,她彷彿正在教堂靜思冥想,覺得這音樂與最崇高的祈禱並無兩樣呢,還是如同有些人進教堂一樣,試圖躲避不知趣的目光,或者出於廉恥之心,藉以掩蓋其假冒的虔誠呢?要不她這就是出於對他人的尊重,藏匿其罪惡深重的走神或者說無法驅逐的睡意。我一度認為這后一種假設是正確的,因為有一種並非音樂的聲音不斷傳出。不過我繼而發現,這聲音雖然是由打鼾造成的,但這不是維爾迪蘭夫人,而是她的母狗的鼾聲。很快地,銅鈴的輝煌動機結束,被其他動機驅散了,我又為這支樂曲所吸引。我覺察到,這首七重奏中的不同樂思相繼呈現,最終匯成一體。凡德伊的奏鳴曲以及——正如我日後得悉的——其他作品,較之我眼下發現的完美成功的傑作,都僅僅是一些靦腆的嘗試而已。那些初試作品雖然同樣膾炙人口,但畢竟還非常稚弱。一經比較,我立刻回憶起,以前每當我想到凡德伊創造的其他音樂世界,就不免要想到我每一次戀愛所構成的封閉世界;現在一經比較,又出現了同樣的情況。我必須承認,我最後一次戀愛——和阿爾貝蒂娜的戀愛——包含著我和她的初戀時的彷徨(最初是在巴爾貝克,繼而是打抽白鼬牌,她在旅館過夜,後來是一個星期日在大霧迷漫的巴黎,蓋爾芒特家的晚會,巴爾貝克的重逢,最後又是巴黎,我的生活跟她緊密地連在一起),因此,如果現在不是單單回顧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而是回顧我的全部生活,那末,我的其他戀愛經歷就同樣是一些微弱和靦腆的嘗試,是對那更為寬闊的愛情——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所作的一種準備和呼喚。我不再聽音樂,而是再度思忖道——猶如我們內心的痛苦因一時的閑樂而暫時遺忘,現在重又犯發一樣——不知阿爾貝蒂娜近日是否見過凡德伊小姐。阿爾貝蒂娜在我的內心發生著潛在的影響作用。凡是我們熟識的人,都有一個復影。但是這個復影通常只是處在我們的想象和回憶的邊際,所以相對來說它只是留在我們的身外,它所做出的或所能做出的事情,就象一個離我們遠遠擺放著的物體一樣,不會具有什麼致害成分,只能引起我們無痛的視覺。涉及到這些人的事情,我們也只是用靜觀的方式來感知而已。我們可能用適當的語言對他們表示同情,使別人感到我們心地善良,可是我們的內心深處卻不關痛癢。但是自從我在巴爾貝克受到打擊之後,阿爾貝蒂娜的復影就進入了我的心裡,沉澱到相當的深度,使我難以擺脫。我從她身上發現了一些東西,心靈受到了傷害,這就好比一個人得了病,感覺器官受到惱人的損傷,視覺中出現的明明是一幅五彩圖畫。可是在他心裡引起的感覺卻如當體剜肉一般。幸虧我們沒有屈從誘惑,再度與阿爾貝蒂娜斷絕關係。呆一會兒我回家的時候,還需要重新見到她,把她看成一個倍受愛戀的女子,這事有些令人煩惱;但是換個情況,如果我只是對她有點懷疑,她卻還沒來得及對我表示無動於衷,這時就需要跟她分手,那我又會焦慮萬分。所以相形之下,這點煩惱算不得什麼。我想象著,她在家裡等候我,覺得時間漫長,也許已經去卧室入睡片時。我這麼想著,七重奏一句溫柔的樂句偶而來輕拂我一下,充滿了家常式的親昵。我們內心生活的一切都盤根錯節,疊床架屋;這句樂句凡德伊也許就是從他女兒——他的女兒目前是引起我一切煩惱的禍源——的睡眠中獲得靈感的,因為在那些寧靜的夜晚,這睡眠為音樂家的工作披上了一層溫馨。這句樂句使我心緒安寧,它蘊含的那種靜謐柔美的景色能使舒曼的某些夢幻得以平靜:在這些夢幻中,即令「詩人在說話」,我們也能猜出「孩子在睡覺」①。今晚只要我高興回家,無論她是已經進入夢鄉還是醒著,我今晚就能跟她——阿爾貝蒂娜.我的小寶貝——重逢——

①暗指舒曼的《兒時情景曲集》中的最末兩首歌曲,最後一首的曲名正是《孩子入睡》。

可是,我思忖著,這部作品開始的時候,具拂曉的最初幾聲啼鳴似乎預示了某樣比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更為神秘的東西。我努力排除對我朋友的思念,一心想著音樂家。於是,音樂家彷彿就在我眼前。作曲家似乎是不朽的,他能在其音樂中獲得永生。我們感覺得到,他選擇某一音色,給它配上其他音色,這時他的心情是何等快樂。因為,除了一些更為深藏的天賦以外,凡德伊還具備另一種才能,那是一般音樂家,甚至一般畫家都望塵莫及的,他使用的色彩不僅如此穩定,而且如此富有個性,以至於它能永遠保持新鮮,不為時間所消蝕。即令後生步發明者後塵,模仿他的色彩,又有大師比他更勝一籌,這些都無法使這些色彩的獨創性失去光輝。這些個性色彩的問世實現了一場革命,其成果不會無聲無息地為後繼的時代所融化。每當人們重新演奏這位與世永存的創新者的作品,革命就會重新爆發,震天動地。每一個音色都是匠心獨運,令世上任何通曉樂理、博才多學的音樂家都無法模擬。因此凡德伊儘管登峰造極,確立了自己在音樂發展史中的地位,已經到了激流勇退的時候,但一旦有人演奏他的某一作品,他總是重返樂壇,領導潮流。他的作品之所以不為時人所淘汰,仍能綻開新花。這應當歸之於那種看似矛盾,實又欺人的特性,即永恆的標新。凡德伊每譜一首交響曲,都是先有鋼琴曲為基礎的,配了器以後再聽,其效果就象夏日的陽光經過窗戶的折射和分解以後才照進幽暗的餐室,就如同打開《天方夜譚》的所有寶藏以後,出乎我們的意料,眼前仍是一片琳琅滿目的珠光寶氣。但是這一成不變、令人目眩的光耀如何能跟那生命,那永恆的歡樂運動等量齊觀?我所了解的這位凡德伊曾經是如此靦腆,如此憂愁,但當他需要選擇某一音色並配以另一音色的時候,則渾身是膽,而且無論如何理解,他都非常快樂,這一點,他的每一部作品都令人深信不疑。某某音質引起他的快樂,快樂的心情又給他增添了力量,促使他去尋找其他音質,這就把觀眾從一個發現引向另一個發現,確切地說,是創新者親自引導著觀眾,從這個發現走向另一個發現。他一經發現新的音品,便欣喜若狂,充滿信心;新的音品又召喚著更新的音品,於是他全力以赴,又去作新的發現。銅管相遇,產生雄壯的音響,他就彷彿火花迸濺,渾身打顫,喜不自勝。他繪製巨幅音樂壁畫,氣喘吁吁,如痴如醉,動作之快,令人頭暈目眩,恰如米開朗琪羅身子縛住梯子,俯首往西斯廷教堂天花板猛烈揮舞畫筆一般。凡德伊去世已有多年。但是,他曾有幸用無限的時間,至少將部分生活泡度在他所喜愛的樂器中間。他泡度的是否僅僅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如果藝術真的僅僅是生命的一種延續,那是否還值得為它作出什麼犧牲呢?難道生命本身不也是不真實的嗎?仔細聽這七重奏,我則不能這麼認為。誠然,粉紅色的七重奏與白色的奏鳴曲是截然不同的;樂句所回答的那種膽怯的探問跟旨在使奇特的希望——這個希望如此尖銳、如此超凡、如此短促,但是卻震撼了靜寂粉紅的海上晨空——獲得實現而提出的那種急切的懇求,這兩者也是迥然相異的。但是,這些如此相異的樂句是由同一些成分構成的。有些世界需要我們由零看整。我們從某建築上,某博物館中,東西各處、一鱗半爪,能看出一個世界。埃爾斯蒂爾的世界就是如此,這是他眼中、生活中的世界。相反,有些世界需要我們由整看零。凡德伊的作品通過一音一符、一拍一調把一個出人意料的世界,一種聞所未聞、不可估價的色彩展示出來。但是由於聽眾欣賞他的作品,時間上前後是有錯落的,這個世界就出現了空隙,造成了間隙。這兩種探索的方法如此不同,致使奏鳴曲和七重奏的行進節奏也如此不同。一個使用短促的呼喚,將一根純凈延綿的長線切成碎段,另一個則將散亂的殘音重新溶入同一隱形的調號。一個是如此沉靜靦腆,近乎於分弓拉奏,又如哲學玄思,而另一個則是如此急促焦慮,苦苦哀求。然而這是同一種祈禱,內心一旦出現不同的朝霞,它就噴溢而出。那些年間,他希望創新,這祈禱便僅僅表現為思想新異、藝術探索的折光。祈禱和企冀說到底並無二致。它們在凡德伊的作品中無論怎樣喬裝打扮,都能一眼辯認出來;這也正是凡德伊作品的特點。聽那些樂句,音樂理論家們自然可以發現,它們與其他偉大音樂家具有一脈相承的關係,但那只是吹毛求疵,是通過巧妙推理而不是通過直接印象發現的外表的雷同。凡德伊的樂句給人的印象與別人的樂句毫無相似之處,彷彿儘管科學對某些規律似乎早已作過定論,可是個體現象依然存在一樣。然而正是在個體致力標新的時候,我們才透過一部作品的表面區別,看出其深層的相似和故意的雷同。凡德伊多次重複一切樂句,翻弄花樣,變換節奏。然後又恢復樂句的原狀,此刻的相似性是故意的,是巧思的結果,它必定帶有人工斧鑿的痕迹,永遠不可能跟那些隱蔽的、無意的,在兩部不同的傑作之間煥發不同光彩的相似性一樣引人注目。因為在後一種情況下,凡德伊致力於標新,反躬自問,用他自己的全部創造能量來達到自身的本質,而且達到了相當可觀的深度,無論別人向他提出什麼問題,他的本質總是用同一種重音,即他自身獨有的重音來作回答。一種重音,這是凡德伊的重音,它與別的音樂家的重音是互不相仿的。這是由於他們之間有一種區別,它比我們在兩個人的聲音中,甚至於兩種動物的叫聲中聽出來的區別要大得多。這是一種真正的區別,是某位音樂家的思想跟凡德伊的永恆性探索之間所具有的區別。他使用千萬種方式反躬自問,他習慣於純思辨。但他那種思辨彷彿是在天使國里進行似的,完全擺脫了推理所具有的分析形式,以至於我們可以測量其深度,但是我們無法將其-譯成人類語言。這跟脫離肉體的靈魂具有相同的道理。當通靈者召喚亡靈,向亡靈詢問死亡的奧秘時,亡靈也無法用人類的語言來轉譯。說它是一種重音,它畢竟是一種重音;看一看下午使我為之震驚的那後天獲得的獨創性,再看一看那音樂理論家能夠發現的音樂家之間的承襲關係,它畢竟還是一種獨一無二的重音。偉大的歌唱家,即獨特的音樂家們,不由自主返回到這一重音上來,朝著這重音的高度攀登。這重音表明,完全個體性質的靈魂確實是存在的。凡德伊試圖做到更加宏偉莊嚴,或者創造出強烈活躍的作品,將他感覺到的、反映在觀眾心靈中的美的東西寫出來,卻不知不覺將這一切沉沒在海底涌浪之下、使他的歌曲永恆不衰、一眼可辨。這別於他人、同於自己的歌曲,凡德伊是從哪裡學來、哪裡聽來的呢?藝術家如同一個異國的公民,他身處這個國家,卻對它毫無所知,不放在心上,但是他又不同於剛剛遠航到岸,登上這片國土的另外一位藝術家。凡德伊最後幾部作品所接近的,似乎最多也就是這樣一個國度。這些作品的氣氛與奏鳴曲的氣氛已大相徑庭,疑問式的樂句變得更為急促、更為焦慮,回答也更加深不可測。晨曦和黃昏的空氣甚至似乎濕潤了琴弦。莫雷爾的演奏再為出色,也於事無補,我覺得他那小提琴發出的聲音特別尖銳,甚至近乎於刺耳。這刺耳的聲音叫人聽著入耳,它跟有些人的嗓音一樣,我們一聽便能覺出某種崇高的道德和思想品質。但是這也會叫人吃驚。宇宙觀一旦發生變化,得到凈化,與內心國土的回憶更加合拍,音樂家自然就會使用大幅度的變音將其轉譯出來,猶如畫家是使用色彩的變幻將其轉譯出來一樣。儘管聰明的聽眾沒有弄錯,日後把凡德伊的最後幾部曲子稱為最深刻的作品,但是卻沒有一個標題和主題可供人們對其作品作出思想評價。於是人們紛紛猜疑,這會不會是思想深度在聲響領域的移植。

這失卻的故國,音樂家們統統遺忘乾淨,無從回憶,然而他們無意識中始終跟它保持某種程度的共鳴。音樂家按照故國的聲調而演唱,歌聲便充滿了喜悅,而有時候他追慕虛榮,就會背叛故國。沽名釣譽,結果是喪失榮譽,而鄙視榮譽,卻榮譽加身。即時,音樂家唱起那獨特的歌曲,單調的旋律——無論他處理的是什麼主題,他與自身始終保持統一——證明了他靈魂的構成因素是永恆不變的。由此說來,這些因素就是那確實不變的沉澱物嗎?這是一種無以言傳的東西,我們只能專為自己保存著,而無法轉達給別人,師友之間和情人之間的交談卻無以透露;這各人自身的沉澱物使個人之間的感受產生質的區別,它被迫留在樂句的門外,因為每個人進入樂句,與他人進行交流,都只能嚴格遵守大家共有的、毫無意義的外在符號。但是藝術卻非如此。凡德伊之藝術和埃爾斯蒂爾之藝術將這隱形的東西呈現出來,將這內心世界的構造外化於五顏六色之中。這內心世界就是我們所謂的個體,離開了藝術我們難道還能認識個體嗎?雖然翅膀這種特殊的呼吸器官能使我們穿越茫茫宇宙,但卻於我們毫無用處,因為縱然我們飛抵火星或者金星,只要感覺器官不變,那末我們在火星和金星中所見之物仍無異於地球之物。唯一的真正旅行,唯一的青春之浴,不是去觀賞新的景物,而是獲得新的目光,用另一個人,另外成千上百人的眼睛來觀察宇宙,來觀察成千上百人眼中的成千上百個宇宙,成千上百人所體現的成千上百個宇宙。正是有了埃爾斯蒂爾,有了凡德伊,這一點才成了可能;跟這樣的人相處,我們才得以在宇宙星際真正展翅翱翔。

行板剛剛結束。臨終的樂句變滿了溫情,聽得我心馳神往。下一個樂章沒有立即開始;演奏者放下樂器,稍事休息。聽眾紛紛談論起來,交換各自的感受。有一位公爵為了表明自己是一個行家,煞有其事地說:「這段曲子不容易拉呀。」一些人較為客氣,過來跟我閑聊了片刻。可是,我剛剛跟那超凡越聖的樂句作過交談,相形之下,他們的言談還算得了什麼?那隻能跟人間一切外在語言一樣,叫我無動於衷。我象一位天使,被逐出個人陶醉的天堂,而墮落到最無意義的現實之中。我在想如果沒有語言的發明、文字的誕生和思想的分析,音樂也許就是所謂心靈交流的唯一實例,猶如有些人就是自然所淘汰的某種生命形式的最後見證一樣。音樂彷彿原是一種種子,沒有開花結果。結果是人類走上了別的道路,即口語和筆語的道路。因而音樂永遠是對混沌初始、非分析狀態的回歸,一進入這一天堂就令人心迷神醉,出了這個天堂,無論跟聰明與否的人接觸,我都覺得索然無味。在音樂進行過程中,我回想起一些人,把他們同音樂揉和在一起;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溶入音樂的,幾乎只有對一個人的思念,即阿爾貝蒂娜。最末一句行板是如此輝煌,我不禁想到,阿爾貝蒂娜被同化於如此偉大的東西,這是何等的榮譽!她不知道這一點,知道了也不會理解。她之所以有感人的嗓音,我們之所以連結在一起,都是出於這如此偉大的音樂。音樂一停,在場的人個個顯得淡然無味。有人端來了一些飲料。德-夏呂斯先生不時高聲地問某個僕人:「您好嗎?您收到我氣壓傳遞寄給您的信嗎?您來不來?」這樣的問話也許含有顯貴平易近人的氣度,因為他認為這樣就是在抬舉別人,比資產者更接近民眾;但這些問話同時也包含著罪人的狡詐,因為他以為:公開炫耀的事情,顧名思義就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他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具有的蓋爾芒特家人的口吻又說:「這是一個正直的小夥子,這是一個好人,我家裡經常用他。」可是男爵的巧言巧語對自己卻並不一定有利,因為別人聽后覺得他跟僕人如此親善,還寄氣壓傳遞信件,這裡面定有一些原因。何況僕人們聽到男爵的話也並不為夥伴驕傲,而是為他們感到羞恥。

這當兒,七重奏重又開始;朝著終曲進行。奏鳴曲樂句反覆重現,但多彩多姿,節奏和配器都富有變化,如同生活中重複發生的事情一樣,既保持著原樣,又帶著新貌。有些樂句,我們一時分辨不出,不知它們與某音樂家過去的作品具有何種親緣關係。這些樂句把這位音樂家的作品當作唯一的住所,不斷地出現於其中,成了樂曲中的女仙、山林之衛和親切的神明。這樣的樂句我在七重奏中先聽出兩三句;它們使我想到的是奏鳴曲。過了一會兒,我又發現了奏鳴曲的另一個樂句。那是在凡德伊作品的最後一個樂段中,這句樂句沉浸在一股紫色的霧霾之中。儘管凡德伊在一些地方插進一段舞曲,但這句樂句仍然被乳白色的煙霧包圍著。它如此地遙遠,我勉強能夠辨認出它。它躊躇著走近來,似乎懷著憤怒消失了,繼爾重新返回,跟其他樂句——我後來才知道;這些樂句來自其他作品——交織在一起,又呼喚著其他樂句。其他樂句一旦得到馴服以後;也立即變得引人入勝,進入全音符,充滿了說服力。這超群絕倫的全音符,大多數聽眾無法看見,因為他們的眼前隔著一層迷糊的網紗,擋住了他們的視線。他們聽著樂曲感到無聊,甚至覺得會無聊至死,但仍然盲目欣賞,為這樂曲打著節拍。慢慢地其他樂句遠離而去,只剩下一句,重複地出現五至六次,我都沒有看清它的容貌。但那樂句如此溫柔,也許象小樂句之與斯萬一樣,絕對不能與任何女人所能激化的慾望同日而語。它用溫柔的聲音給了我一種真正的幸福。我不懂它的語言,但又完全能夠理解。它有可能就是那隱形物,就是我平生遇見的唯一的陌生人。接著,這句樂句又四處瀰漫,變幻形態,和奏鳴曲中的小樂句一樣,化成曲首那神秘的呼喚。有句顯示著痛苦的樂句,跟這呼喚形成了對應。這句深沉的樂句模模糊糊,幾乎是發自肺腑、帶有器質性的內心呼聲,它每次重現,我們都不知道它究竟是某一主題的表現還是神經痛的表現。不一會兒,兩個動機展開了肉搏戰。一方被打得片甲不留,但我們立即發現,另一方也只剩下殘肢斷臂。但說實話,這只是兩股銳氣在短兵相接。說銳氣,是因為這互相交鋒的生命雙方都已經脫離了自己的身體、外表和名稱。遇到了我這樣一個內在的聽眾——我對名稱和個別物也是毫不在乎的——我對它們非物質的、充滿活力的爭鬥充滿興趣,津津有味地注視著跌宕起伏的聲響變化,也是因為我是一個內在型的聽眾,對名稱和個體都毫不在乎。最後快樂的動機佔據上峰。這已不再是蒼天後面傳出的焦急的呼聲,而是似乎來自天國的無以形容的快樂。但這快樂與奏鳴曲的快樂完全不同,猶如蒙塔尼亞①畫中一身猩紅,吹奏號角的大天使迥然相異於貝利尼②畫中手抱雙弦詩琴,溫柔莊重兩者雙兼的天使一樣。有關喜悅的這一新的微妙區別,這向著超塵脫世的喜悅的召喚,我是難以忘懷的。但是對我來說這喜悅最終可能實現嗎?這個問題,我覺得至關重要,因為這句樂句也許最能夠體現——恰恰跟我其餘的生活和可見世界形成鮮明的對照——我生活中的一系列感受:馬丹維爾教堂鐘樓以及巴爾貝克海濱近處的樹木在我內心激起無限感受。我把這些感受視為構築真正生活的基準和開端。但是重新回顧這樂句獨特的重音,我奇怪地發現,與世俗生活最不相同的感受,向上界樂園最大膽的挺進恰恰不是體現在別人身上,而是體現在聖母同貢布雷所遇見的那位拘於禮節、俗不可耐的小市民身上!對這聞所未聞的喜悅的發現,我一生最為奇特的發現,我怎麼可能受之於他?據說,他死後只留下一部奏鳴曲,其餘的只是一些毫無價值、無法辨讀的記號。別人無法譯讀,唯有一個人例外。此人曾經在凡德伊身邊生活過相當長一段時間,諳熟他的創作方法,能夠猜讀他的配器記號。此人依靠耐心、智慧和敬佩之意終於破譯了凡德伊的手稿。這人就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大作曲家在世時,她就深受其女兒對其父親崇敬的影響。但物極必反,正是出於這種崇拜之情,兩位姑娘對他的畫像進行瘋狂糟蹋,以此取樂。前文對此已有交待(對父親的崇拜是女兒褻瀆行為的固有條件。毫無疑問,她們本來對這褻瀆行為的情感,是應該將其拒之門外,但是這快感並不能充分表達那些糟踐的言行。但是這種肉體的和病態的關係,這種暖昧不清的熾烈感情漸漸讓位於一團高尚純潔的友誼之火,那些褻瀆行為也就日趨減少,直至徹底消除了。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有時自尋煩惱,認為也許是她加速了凡德伊的死亡。殊不知她歷經多年,整理了他的遺稿,把那些天書變成了可靠的曲譜。她至少可以聊以自慰,雖然她給作曲家的晚年蒙上了陰影,但是她保證了他的英名永世流芳,僅此已補償了自己的過失。從法律未予認可的關係生髮出的親屬關係較之婚姻衍生的親屬關係不僅一樣豐繁複雜,而且更加牢固。這種如此特殊的關係姑且不論,單舉我們司空見慣的通姦為例,如果通姦奠基於真誠的愛情,豈不是非但沒有動搖,而且是更加激發了家庭感情和親屬義務嗎?通姦在婚後經常變為一紙空文的婚姻契約里加入了實質性內容。一個好姑娘如果純粹出於禮儀,為母親的第二位丈夫服喪,那麼就不會有充足的淚水來哀悼她母親百里挑一選中的情人。況且,凡德伊小姐當時的行為僅僅是出於肆虐。這當然並不能為她開脫,但過後我想到這一點,心裡便安然得多。我想她跟女友一起糟踐她父親的像片時,一定意識到,這一切僅僅是病態,是瘋狂,而不是她真心希望的以惡取樂。想到這只是惡行的一種仿製,這便掃了她的興。這種想法以後又有抬頭,正如它掃了她的興一樣,它大概同時也減輕了她的痛苦。「這不是我,」她一定會想,「我是身不由己的。我,我還可以為我父親祈禱,對他的善心仍抱希望。」問題是,這一想法出現在她的腦中每每都帶著快樂的形態,卻從未帶有痛苦的形態。我曾希望能將痛苦輸入她的腦中。我敢肯定我那樣做一定得益匪淺,她和她對父親的懷念之間一定會恢復一種相當甜蜜的交流——

①蒙塔尼亞(1450-1523),義大利畫家。

②貝利尼(1429-1516),義大利畫家。

正如一位天才的化學家不知死神已經降臨把研究發現記錄在筆記本上。但是記錄無法辨認,很有可能就將永世埋沒一樣,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從一些比紙莎草紙上無法辨認的楔形文字的稿紙中發掘出這富有永恆的真實、千古豐盛的新奇的喜悅形式,發掘出晨曦天使般鮮紅的神秘希望。她今晚重新勾起我對陋爾貝蒂娜的嫉妒。對凡德伊來說她只不過曾經是,可是對我來說她曾經是,今晚是,將來更是如許痛苦的根源;但是她也作了抵銷。全都虧了她,那奇特的召喚才得以傳入我的耳中。我將永不停止地聽到這召喚聲,把它看作希望:雖然我在一切歡樂之中甚至於在愛情之中遇到的全是虛幻,但是世上還有其他東西存在——毫無疑問只有藝術才能使之實現。雖然我的生活在我看來如此空幻,但至少它還沒有完全實現。

人們通過她的辛勤勞動所認識的凡德伊,說實話是凡德伊的全部作品。與這部七重奏相比較,聽眾唯一熟悉的奏鳴曲的某些樂句便顯得極其平凡,以至於我們無法明白,這些樂句如何會引起如此普遍的讚賞。我們驚奇地看到,多年當中,諸如「星空頌」、「伊麗莎白的祈禱」①等那樣毫無價值的唱段在音樂會上居然引起樂迷的狂熱,為之鼓掌得精疲力竭,只要聽過《特里斯坦》、《萊茵黃金》和《名歌手》就會發現,上述唱段只不過是味同嚼蠟的破爛貨②,可是聽眾卻狂呼亂叫「再來一遍」。但是應當想到,那些唱段的旋律雖然缺乏個性,然而包含著驚世之作的某些獨到之處。儘管其量微乎其微——也許正因為如此,才不容易被人發現——但當我們回顧起來,這類傑作都是獨具風采的;然而如果當時它們就已爐火純青,聽眾的理解就會發生困難。那些尚還缺乏個性的旋律就為聽眾日後理解那些驚世傑作鋪平了道路——

①瓦格納歌劇《湯豪塞》(1845)第三幕中的兩個唱段

②均為瓦格納的歌劇。

話得說回來,雖然那些旋律使人隱約預感到未來之作的絢麗多姿,但是未來之作畢竟還只是一個徹底的未知數。凡德伊屬於這種情況。如果他臨死的時候留下的僅僅是他的完成之作——奏鳴曲的某些部分除外——那末我們對他的認識,對他實際的宏偉業績的認識,就將只是滄海一粟,這就好比雨果如果在寫了《約翰亞保衛要道的比武演習》、《鼓手的末婚妻》、《浴女撒拉》①以後便溘然辭世,而根本未及寫下《歷代傳說》和《靜觀集》一樣。果真如此,他的真正作品就可能始終是一部潛而不發之作,永不問世,猶如我們的感知無法企及,我們永遠無法認識的宇宙之謎——

①前兩篇見於《頌歌集》,后一篇為《東方集》的第二十篇。

天才的內涵(包括才華、甚至德行)和邪惡的外表,兩者之間初看反差強烈,實則是相輔相成。正如凡德伊身上所體現的,才華常常被包容和保留在邪惡的外套之中。音樂一結束,我置身於賓客之中。客人的雲集,其本身就猶如一張通俗寓意畫,透視出天才的內涵和邪惡的外表之間的這種關係。這種聚會大同小異,儘管這一次舉行了維爾迪蘭夫人沙龍,但與其他許多沙龍的聚會並無什麼區別。大部分人並不知道入葯的都是些什麼成分。消息靈通,達觀明理的記者們把這些沙龍稱作為巴黎沙龍,巴拿馬醜聞沙龍,或者德雷福斯沙龍,但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些沙龍在彼得堡、柏林、馬德里到處可見,而且任何時代都大量存在。有一位負責藝術的副國務秘書——是位真懂藝術、富有修養、風度翩翩的人——幾位公爵夫人、三位偕同夫人的大使一齊光臨維爾迪蘭夫人的公館,他們之所以選在同時露面、其直接原因就在於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之間存在的關係。這層關係促使男爵希望給他年輕偶像的藝術成就竭力製造反響,替他爭取榮譽軍團勳章。這次晚會得以舉行的另一個次要原因,是一位跟凡德伊小姐保持著類似夏利跟男爵關係的姑娘發掘整理出一系列天才的作品發現之重大以至於國民教育部刻不容緩,親自出面主持募捐,籌措資金為凡德伊豎立一尊塑像。況且,男爵跟夏利的關係,如凡德伊小姐跟其女友的關係一樣,對這些作品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一條捷徑。世人憑藉著這條道路,即可徑直跟這些作品相匯合,而避免多走彎路。這雖然不是說世人將對作品一直迷惑不解,但至少多年之間,他們將是一無所知。每當發生了能為達觀明理的記者那平庸心理的理解的事件——通常是政治事件——時,達觀明理的記者深信不疑地認為,法國必定發生了什麼重大變化,從此這類晚會行將銷聲匿跡,人們再也欣賞不到易卜生、勒南、陀思妥耶夫斯基,鄧南遮、托爾斯泰、瓦格納、斯特勞斯。達觀明理的記者認為,官方舉辦的藝術活動都有可疑的內幕,他們以此為據,認定官方頌揚的藝術總有某種頹廢的意味,然而一本正經的往往正是這種藝術。當然,德高望重的達觀記者中間,沒有一個人的大名能足以使人舉辦這類奇怪的晚會,儘管其奇怪的特性並不那麼引入注目,甚至掩蓋得天衣無縫。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次晚會其魚目混珠,成分混雜不免令我吃驚。我掌握了識別能力,比任何人都能更清楚地將他們區分開來。我主要區分的是這樣一些人:一部分是與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有關的人。這些人使我回想起貢佈雷,也叫我想起阿爾貝蒂娜,也就是說想到巴爾貝克。正是由於我曾經在蒙舒凡見到過凡德伊小姐,又得知她女友跟阿爾貝蒂娜有親密的關係,所以我過一會兒回到家裡時,才不是孤獨一人,而是見到阿爾貝蒂娜在等候我;另一部分是與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有關的人,他們使我想起巴爾貝克——我就是在巴爾貝克附近的東錫埃爾看見他們結成關係的——也使我想起貢布雷及其兩邊人家。因為德-夏呂斯先生是蓋爾芒特家族——貢布雷諸伯爵——的一員,雖然在貢布雷沒有宅邸,卻在那裡居住,猶如彩繪玻璃上的痞子吉爾貝一樣,頭頂青天,腳踩土地。而莫雷爾便是叫我認識桃色夫人並在多年以後又使我認出她就是斯萬夫人的那位老僕人的兒子。

「演奏得不錯吧,嗯!」維爾迪蘭先生問薩尼埃特。「我只怕,」薩尼埃特支吾著答道,「莫雷爾本人的精湛技藝別有些沖淡了作品的總體感覺。」「沖淡!您這話是什麼意思?」維爾迪蘭先生吼道。客人們都象一頭頭獅子,伺機隨時準備撲上前去把這被問得啞口無言的人吞噬掉。「噢!我並不是僅僅針對他……」「瞧,他真不知道在胡說些什麼。針對什麼?」「我……我應該再聽……聽一遍,才能下一個嚴謹的結論。」「嚴謹!他瘋了!」維爾迪蘭先生說話時兩手捧著腦袋。「我們得把他帶走。」「我意思是說準確;您……您自己說……說過……嚴謹準確。我是說我不能作嚴謹的判斷。」「我,我說,我要您走。」維爾迪蘭氣瘋了,兩眼噴火,手指著門對他叫道。

「我不許有人在我家裡這麼說話!」薩尼埃特象個醉漢踉踉蹌蹌打著圈子走了。一些人以為,這麼被攆出門外,那一定是個不速之客。有一位夫人在此之前一直跟他非常友好。前一天他還借給她一本珍貴的書籍,可是第二天她用一張紙草草包上這本書,叫總管在紙上乾巴巴地寫上薩尼埃特的地址,一句話不說就把書還給了他。她可不願意對一個趕出小圈子失了寵的人「欠下任何債務」。可是薩尼埃特夫人對這無禮的行為一直不得而知。因為維爾迪蘭先生怒罵后未出五分鐘,便有家僕前來稟報,薩尼埃特突然跌倒在公館院子里。當時晚會還未結束。「叫人把他送回家裡。這沒有什麼。」主人說。按照巴爾貝克旅館經理的話說,維爾迪蘭「公館」就跟有些大旅館一樣,有人猝死,為了不使住客受驚,人們急忙遮掩其事,將死者暫時藏在食品貯存間里,無論他生前是如何才華出眾、慷慨大度,此刻都只能屈尊秘密地從專供「潛水員」①和調味師之用的門出去。可是說到死,薩尼埃特還不至於。他還多活了幾個星期,只是知覺沒有一刻恢復——

①謂洗碟盤的人。

音樂會結束,德-夏呂斯先生的客人紛紛起來向他告辭。這時候他又犯了客人到達時的錯誤。他沒有請他們去向老闆娘道別,請他們在向他表示謝意的同時,把她,她和她丈夫結合進去。告別隊伍很長,但是長龍只是排在男爵一人面前。他對此卻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因為幾分鐘后他是這麼對我說的:「藝術活動形式後來出現了『聖器室』般的有趣色彩。」大家甚至找出各種話題,延長致謝的時間,以便在男爵跟前多留片刻,結果逼得那些跟在後面尚未向他的晚會的成功緻以祝賀的人停滯不前、原地踏步。不止一個做丈夫的想就此離開,可是身為公爵夫人但也很懂時髦的妻子反對說:「不、不,我們應該等候一小時,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應該對巴拉梅德不謝一聲就離開。他真是嘔心瀝血,時下只有數他能夠常舉辦這樣的晚會了。」沒有一個人想到要跟維爾迪蘭夫人結識。這情景就象是在戲院里,一位貴婦人為晚會帶來一批顯貴名流,誰也不會想到設法把自己介紹給引座的女郎。「表哥,您昨天是否在愛麗阿娜-德-蒙莫朗西的府上?」莫特馬爾夫人問道,她想藉此拖長談話的時間。「嗯,沒有。我非常喜歡愛麗阿娜;可是我不太理解她的請柬的含義。我也許有一點兒不太開竅。」他痛快地綻開笑臉說。莫特馬爾夫人此時感到她將捷足先登,搶到「巴拉梅德的頭條新聞」,如同她常在愛麗阿娜那裡所獲得的一樣。「兩個星期前我確實收到過可愛的愛麗阿娜的一份請柬。她在蒙莫朗西這個頗有爭議的名字上方寫著這樣一句客氣的邀請:『我的好友,望您施恩,請在下周五九點半想著我。』下面寫著這樣五個不太施恩的字,『捷克四重奏』。這一行字,字跡模糊,而且看不出跟上面的句子有什麼聯繫。這猶如有些寫信的人,開了一個頭,『親愛的朋友,』沒有寫下去,沒有換信紙,反過來又寫,結果背面的字透了出來。這可能出於粗心,也可能是為了節省信箋。我很喜歡愛麗阿娜,所以我並不責怪她。我只是不把『捷克四重奏』那幾個奇怪而又不得體的字放在心上。我是一個井井有條的人,我把周五九點半想著蒙莫朗西夫人的請柬擱在壁爐上面。眾所周知;儘管我的天性如布封對駱駝的評價,溫順守時(夏呂斯先生周圍響起一片笑聲。他知道,恰恰相反,別人把他看成一個最難相處的人),但是為了脫去白天的衣服我還是遲了幾分鐘。不過我沒有過分內疚,心想說是九點半,權作十點鐘吧。十點鐘一敲,我便立即穿上高級睡服,腳登厚軟的便鞋,端坐於爐火邊,開始照愛麗阿娜的請求想她,強烈的思念一直到十點半才稍稍減退。煩請轉告她,我嚴格服從了她大膽的請求。我想她會高興的。」

莫特馬爾夫人笑得前仰後合。德-夏呂斯先生也跟著仰天大笑。「那末明天,」她根本不考慮早已超過了別人可以讓給她的時間,接著又說:「您去我們的族親拉羅什富科家嗎?」

「啊,這,這我辦不到。我看他們邀請您我去參加的是一件最難想象和最難實現的事情。按請柬的說法,這事情稱作『茶舞會』。我年輕時可算是四肢靈巧了,可是現在不得不懷疑,讓我一邊跳舞一邊飲茶,會不會有失體態。而且我從來不喜歡用不衛生的方式來吃東西和喝東西。您一定會說,如今我不一定要跳舞。可是,即便舒舒服服坐在那裡飲茶——況且既然叫做舞茶,這茶的質量如何,我不敢恭維——我還是害怕,那些比我年輕,卻沒有我年輕時那麼靈巧的客人,別把茶杯打翻在我的衣服上,這會掃了我的興,結果連茶也喝不了。」德-夏呂斯先生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但偏偏不談維爾迪蘭夫人(他津津樂道,大肆發揮,故意使他的朋友們無休止地「排隊」站著,精疲力竭,耐心等著輪到他們,以滿足他那殘酷的取樂心理)。即便這樣,他猶嫌不足,居然對維爾迪蘭夫人負責的晚會部分開始了品頭論足。「說到茶杯,那似碗非碗的東西;是什麼怪玩意?倒有幾分象我年輕時,布瓦雷-布朗什餐館給我送冰凍果汁用的盛器。有人剛才對我說這是用來盛『冰凍咖啡』的。可雖說是冰凍咖啡,我既沒有見到咖啡,也沒有見到冰。真是用途不明的奇物!」說這番話時,德-夏呂斯先生趕緊將戴著白手套的手捂住嘴巴,瞪圓眼睛,謹慎地暗示別人,彷彿怕被主人聽見甚或看見似的。可這隻不過是裝裝模樣而已。沒過幾分鐘,他已經開始對老闆娘本人品頭論足起來:「特別注意不要再用冰凍咖啡杯了!您希望哪位朋友的家變得丑一些,您就把它們送給哪位朋友。但是叫這位朋友特別注意不能把這些杯子放在客廳里,別讓客人搞錯,以為走錯了房間。因為看看這些杯子實在是和便桶沒有什麼區別。」

「可是,我的表哥,」客人說話時壓低嗓音,並帶著疑惑的神情瞧著德-夏呂斯先生。這倒不是害怕惹維爾迪蘭夫人生氣,而是怕由於自己還未洞悉一切,會沖犯了德-夏呂斯先生。「我會教她的。」「啊!」客人笑道,「她找不到比您更好的老師!她真有運氣!有您的指教,可以肯定不會出錯。」

「不管怎麼說,音樂會至少沒有出錯。」「啊!那演得真是妙極了。那種喜悅叫人無法忘懷。說到這位天才的小提琴家,」她天真地以為德-夏呂斯先生感興趣的是小提琴「自身」,接著說,「您認識另一位小提琴家嗎?那一天我聽他演奏了一首福雷的奏鳴曲,他的名字叫弗朗克……」「知道,那是什麼破爛,」德-夏呂斯先生回道。他說話毫不留情,粗硬的回駁意味著他表妹毫無欣賞趣味。「論小提琴家,我勸您聽聽我這位就足夠了。」德-夏呂斯先生和他表妹重新開始交換那低垂而又窺覷的眼色,德-莫特馬爾夫人滿臉通紅。為了彌補她的蠢言,她熱情地向德-夏呂斯先生建議舉辦一次晚會,專聽莫雷爾演奏。不過對她來說,這次晚會的目的不在於獎掖人才——她會說這確實就是她的目的,實際上這倒是德-夏呂斯先生的真正目的——她只是覺得這是一次天賜良機,可以藉此舉辦一次超高雅的晚會。為此她已經算計起來,應該邀請哪方人士,又該放棄哪方人士。這樣篩選是晚會舉辦人(即上流報刊大膽地或者愚蠢地稱作「精英」的人)首先關心的大事;與催眠師的暗示相比,這種篩選對記者的眼光甚至文字能夠發生更加深刻的影響。德-莫特馬爾夫人未及考慮莫雷爾將演奏什麼樂曲(這件事被認為是次要問題。這樣認為並不是沒有道理。瞧瞧來客們,他們看在德-夏呂斯先生的份上,音樂會進行過程中,規規矩矩保持著安靜,沒有大聲喧嘩,然而真正想到要聽音樂的卻沒有一人)。她首先決定把德-法爾古夫人排除「入選者」之列。出於這一決定,她立刻露出一副策劃陰謀者的神情,大有將那些不顧流長飛短的上流女子一掃而光的氣勢。「有沒有什麼辦法,讓我來舉辦一次晚會,聽您的朋友演奏?」德-莫特馬爾夫人低聲問道。她雖然在跟德-夏呂斯先生單獨說話,可是象著魔似的,禁不住向德-法古爾夫人(被排除者)瞥了一眼,為的是肯定德-法古爾夫人離她有足夠的距離,無法聽見她說些什麼。「不,她不可能聽清我在說些什麼,」德-莫特馬爾夫人瞥了一眼以後放心地下結論道。然而這一眼在德-法古爾夫人身上所產生的效果恰恰與它的目的背道而馳:「瞧,」德-法古爾夫人心想:「瑪麗-泰雷茲跟巴拉梅德在商議什麼,一定是沒有我的份。」「您是指受我保護的人吧,」德-夏呂斯先生糾正道。他對錶妹的語法知識和音樂天賦都絲毫不加恭維。他也不顧她賠著笑臉已在表示自歉,暗中求饒,繼續大聲說:「當然有辦法……」他聲音之大足以使全沙龍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一個如此富有魅力的人才被放到這樣的環境里是會遇到危險的,他的固有力量會遭到削弱。儘管如此,固有的力量需要適應環境才行。」德-莫特馬爾夫人心想,她這麼壓低聲音,小心謹慎地提問,看來全然是徒勞無益,因為回答都是從嘴漏斗里嘩啦啦流出來的。德-法古爾夫人什麼也沒有聽見,原因是她一句話也聽不懂。德-莫特馬爾夫人原先害怕自己的陰謀遭到挫敗,害怕由於自己跟德-法古爾夫人關係過於密切,如果「事先」被她知道不請她有所不妥,請她又實在違心,現在她的擔心減少了。如果她沒有再度抬起眼皮,朝埃迪特方向看一眼——彷彿是為了居安思危。可是她迅速地重又低下眼皮,為的是別過早備戰——,她的擔憂早就徹底煙消雲散了。她計劃舉辦晚會以後第二天給埃迪特寫一封信,補充一下她剛才那意味深長的目光。有人以為這種信是巧妙的偽裝,其實是直言不諱的不打自招。譬如:「親愛的埃迪特,我跟您一樣對這一切感到十分厭倦。昨天晚上我沒有太指望您會來(埃迪特肯定會想她既然沒有邀請我,怎麼會指望我來?),因為我知道您對這類聚會不是十分喜歡,而且十分討厭。不過您的光臨仍然使我感到十分榮幸(德-莫特馬爾夫人在信中除了需要給謊言披上真心話的外衣以外,絕不輕易使用「榮幸」一詞)。您知道,我永遠歡迎您來我家做客。不過,您走得很對,因為這次完全沒有搞好,靠兩個小時臨時拼湊起來的東西怎麼會搞得好」等等,不一而足。可是,德-莫特馬爾夫人向埃迪特這新瞟去的一眼,已經足以使她明白,德-夏呂斯先生那轉彎抹角的語言里究竟包藏的是什麼東西。莫特馬爾的目光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它先打擊了德-法古爾夫人,現在它所蘊含的公開秘密以及故弄玄虛的意圖轉而波及到了一位秘魯小夥子身上。其實,德-莫特馬爾夫人倒是打算邀請他的。但是,他卻以為看透了別人在搞鬼名堂,沒有注意到這目光根本不是沖他而來的。他立時對德-莫特馬爾夫人充滿了仇恨,發誓要用成百上千次的惡作劇來回報她,比如在她閉門謝客的日子裡,給她送去五十份冰咖啡,而在接待客人的日子裡,到報上刊登啟事,說聚會因故延期,並且還胡編亂造,謊稱以後還有聚會,列舉了一些名不見經傳的人物,把他們渲染成遠近聞名的達官顯貴,並且謊稱鑒於種種原因,主人不希望接待他們,甚至也不希望認識他們。德-莫特馬爾夫人想為德-法古爾夫人擔心實在是錯了。德-夏呂斯先生將親自挂帥,全面負責把這預計的聚會搞得面目全非,這是德-法古爾夫人的光臨所萬萬不及的。「可是,我的表兄,」她瞬間的過敏感覺使她悟出了「環境」一詞的含義,於是針對那句話回答說,「我們會避免任何麻煩的。我負責叫希爾貝照管一切。」「不,絕對別叫希爾貝,因為他本身就不在被邀請之列。一切都由我來操辦。最重要的是要排除那些有耳無聰的人。」德-夏呂斯先生的表妹起初希望借莫雷爾的聲譽,來舉辦一個晚會,以便可以吹噓說,她跟那麼多的親戚都不一樣,「她得到了巴拉梅德。」現在她的思緒突然離開了對德-夏呂斯先生名望的眷戀,想到如果由他插手操辦,邀請哪位、排除哪位全來由他決定,那一定會有許多人跟她反目。一想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她打算排除德-法古爾夫人一部分就是考慮到他的緣故,因為他不見德-法古爾夫人)將不被邀請,莫特馬爾不由驚慌失措,眼裡露出憂慮的神色。

「是不是燈光太亮,您有些受不了?」德-夏呂斯先生假裝一本正經地問道,那骨子裡的嘲諷絲毫未被領會。「不,一點兒也不。我是在想,如果希爾貝知道我舉辦了一次晚會,而沒有邀請他,這也許會造成一些麻煩。這當然不會是指給我造成麻煩,而是指給我的家裡人。他這人向來家裡來四個貓太太也都非請我不可……」「恰恰如此,我們首先就去除那四隻只會叫的貓。我想大概沙龍里的喧嘩聲使你沒有聽明白我的話,舉辦這樣一次晚會不是要藉此向人行禮致意,而是要按照慶祝活動正規的慣例行事。」此刻德-夏呂斯先生倒還沒有覺得排在後面的一位已經等候多時,而是覺得她這人心裡光顧著自己的邀請「名單」,而根本沒有莫雷爾,給她過多的優惠是不合適的。德-夏呂斯先生於是就象一名覺得診察了足夠的時間的醫生開始停止門診,向她的表妹示意可以告退了。他沒有向她說再見,而是把臉轉過去,朝著接踵跟上前來的人。「晚上好,德-蒙代斯吉烏夫人。剛才的音樂會非常精彩吧?我沒有看見埃蒙娜。請轉告她,總不能放棄參加任何活動。哪怕這种放棄出於再高貴的理由,也總該視具體情況而定。今晚的晚會這樣燦爛輝煌,遇到這種情況,就該有個例外。自命不凡,這並非壞事,但是能以高雅取勝而不以消極的非凡取長,豈不更好。您的妹妹對那些專請她去但與她身價不相稱的活動一概缺席,對她這種態度我比任何人都加以讚賞。但是,象今天這樣值得紀念的活動,她只要前來出席,得到的就是首席的榮譽。您妹妹本身已名聲卓著,現在更會聲名大噪。」他說完又轉向第三位。這時候我看見了德-阿爾讓古爾先生,感到非常驚奇。此人從前對德-夏呂斯先生非常冷酷無情,現在變得既和藹可親,又阿諛奉承。他請德-夏呂斯先生把自己介紹給夏利,並對他說,希望夏利來見自己。這人原來見到德-夏呂斯先生那類人非常可怕。可是現在他自己身邊就生活著這麼一批人。當然情況並不是說連他也已變成了德-夏呂斯先生的同類。而是一段時間以來,他幾乎拋棄了自己的妻子,對一位上流女子發生了崇拜。這位女子極其聰穎,她要他跟她學,也對聰明人發生興趣。她非常希望能把德-夏呂斯先生請到自己家中做客。但是德-阿爾讓古爾先生嫉妒之心很強,同時卻有些陽剛不足,覺得自己不太能夠使被自己征服的人得到滿足。他既希望她受到安全保護,又希望她能消遣解悶。要不出危險地做到這一點,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她身邊安插一些於她無害的男人。這些男人就扮演了後宮警衛的角色。他們覺得他變得非常客氣,說他要比他們想象當中聰明得多。他和情婦聽了都不亦樂乎。

很快地,德-夏呂斯先生的客人都走了。許多人說:「我可不願意去聖器室(指男爵把夏利拉在身邊,接受別人祝賀的小客廳),可是應該讓巴拉梅德看見我,讓他知道我是一直堅持到結束才走的。」沒有一個人搭理維爾迪蘭夫人。還有好幾個人甚至佯裝跟她根本不認識,錯去跟戈達爾夫人道別,指著戈達爾大夫的妻子對我說:「這就是維爾迪蘭夫人吧?」德-阿巴雄夫人在老闆娘聽覺範圍內問我:「首先得弄弄清楚,究竟有沒有叫維爾迪蘭先生的人,那還是一個問題呢。」公爵夫人們還呆著沒走。她們原先期待著這地方一定跟她們見識過的地方大不相同,可是居然什麼特殊奇異的東西都沒有發現。她們無可奈何,只好面對著埃爾斯蒂爾的畫捧腹大笑,以彌補這一損失。她們沒有想到,其餘的東西跟她們見識過的如出一轍。於是她們對德-夏呂斯先生恭維道:「巴拉梅德真會布置!一經他的安排,車庫和盥洗室都會變成仙境,發出奪人的光彩。」最高貴的要數那些向德-夏呂斯先生至誠恭賀晚會成功的夫人。舉辦這次晚會的真正動機,有些人不是不知道,然而卻並沒有為此感到難堪,因為在這個社會中肆無忌憚跟光大門楣已發展到了同樣遠的地步。也許這只是出於對某些歷史時期的眷戀,那時候,她們的祖先已經完全寡廉鮮恥,並以此為榮。她們當中有好幾位當即邀請夏利到她們的晚會上來演奏凡德伊的七重奏,可是竟無一人想到要邀請維爾迪蘭夫人。維爾迪蘭夫人已經惱羞成怒。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此時騰雲駕霧,非但對此毫無警覺,而且居然還請老闆娘來分享他對晚會的喜悅之情。這位藝術聚會的正統理論家,這時候也許倒不是出於老氣橫秋,而是出於文學情趣,對維爾迪蘭夫人說:「怎麼樣,您高興嗎?我想客人至少是高興的。您瞧,凡是我來操辦一次晚會,那就絕不會只是一半成功。我不知道您的紋章概念是否能使您準確地估計一下這次活動究竟有多大規模,我舉托起多大的重量,又為您移走了多少空氣容積。您見到了那不勒斯女王、巴伐利亞國王的兄妹以及三位元老重臣。凡德伊若是穆罕默德,我們便可以說,我以為他搬走了最難移動的大山。想一想,那不勒斯女王為了參加您的晚會,是專程從納依趕來的,對她來說這要比離開雙西西里還要難得多。」儘管他對女王充滿了敬意,但是他說這話懷著一種險惡用心。「這是一次歷史性的事件。想一想,自從加埃特淪陷以後,她也許一直深居簡出。今後詞典有可能將加埃特淪陷之日和維爾迪蘭晚會並列定為兩個輝煌燦爛的日子。她為了替凡德伊鼓掌而放下的扇子一定要比德-梅特涅克夫人因為有人起鬨瓦格納而折斷的扇子更加著名。」

「她連她的扇子也忘了帶走了,」維爾迪蘭夫人說道,並指著椅子上的扇子給德-夏呂斯先生看。回想起女王對她的客氣,她一時氣也消了。「噢!太激動人心了!」德-夏呂斯先生叫道,虔敬地走近聖物。「正是因為它樣子醜陋才那麼感人至深。那小紫羅蘭真令人不可思議!」激動和嘲諷輪番地穿過他的周身,使他全身為之痙攣。「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您對這些東西的感受是否跟我一樣。斯萬要是看到這玩意,我擔保他會一蹶不振。女王如要拍賣這把扇子不管如何要價,我是買定了。我很清楚她肯定是要出售的,她已分文不名了,」他又補充道。在男爵這裡,惡言惡語和赤誠崇拜始終相互參雜,相互映照;儘管這兩者源於兩種截然相悖的天性,可是在他身上卻獲得了統一。

這兩種相悖的天性甚至可以在同一件事情上得到輪番的表現。德-夏呂斯先生是一位富足安逸的人,他從心底里睥睨女王的貧困,但他又經常頌揚這種貧困。有人談起繆拉公主,雙西西里女王的,他就回擊道,「我不知道您想說的是誰。那不勒斯只有一位女王,就是那一位,她沒有小轎車,但她是至高無上的。她坐在普通馬車上,都能叫任何車馬隨從都黯然失色。她所到之處,平民百姓都在塵土飛揚中下跪迎候。」

「我要把扇子贈給一家博物館。當務之急是先替她送回去,以免她再自己掏錢派人坐著馬車前來尋找。鑒於這件物品的歷史意義,最聰明的辦法莫過於把它竊走。但是這樣做,會使她難堪,因為她可能只剩下最好一把了,」他放聲笑道。

「總之,您瞧,她看在我的面上來了。我創造的還不止這一個奇迹。我請來的人我不相信時下還有誰有此能耐把他們請來。當然,每人都有自己一份功勞。夏利跟樂師們演得如此精湛,如天神一般。而且,我親愛的老闆娘,」他屈尊說道,「您本人在這次晚會中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您的大名不會被輕易遺漏。史書上不也清楚地記載著貞德出征時那位替她披甲戴盔的侍從的名字嘛。總之,您起到了破折號的作用,您使凡德伊的音樂跟它天才的演奏者得以結合在一起。您深刻地明白了一系列環境因素具有絕對的重要性。有了這些因素,演奏者才得以受益於一位重要人物——如果不是我,我甚至於可以說是上帝派來的一位人物——的全部影響。您英明地請了這位人物來,確保了晚會的聲譽把原來一副副耳朵都直接系在最受人恭聽的舌頭上,現在您把它們帶到了莫雷爾的小提琴前面。不、不,這不是無謂的細節。在一次圓滿的成功中不存在無謂的細節。成功是一切因素促成的。那位迪拉斯表現十分出色。總之,一切都十分出色。正是由於這一點,」他好為人師地總結道,「我才反對您邀請那些人。他們是些充當除數的人,他們要是遇到我給您帶來的那些舉足輕重的人,就可能象在數字中加上了一個小數點,把別人都擠到小數點後面去了。在這些事情上我的感覺是非常可靠的。您明白嗎;我們舉辦一次晚會要無愧於凡德伊、無愧於他天才的演奏者,無愧於您,我甚至敢說,無愧於我的晚會,為此必須杜絕一切容易引出醜聞的事情。您要請那位莫萊,那一切都會砸鍋。別看這只是微水一滴,但它是不利物質,它會起中和作用,將一劑葯的效力化為烏有。電燈會因此熄滅,小糕點會送不上來,桔子汁眾客喝了會鬧腹瀉。這個人是萬萬不能請來的。只要說出她的名字,就會發生仙國里的事情,銅管就會立刻變成啞管,長笛和雙簧管就會黯然失音。縱然莫雷爾本人還能拉出幾個音來,但也一定會離弦走調,拉出的不再是凡德伊的七重奏,倒是貝克梅塞對凡德伊的戲仿①,不被哄下台才怪呢。我聽到莫雷爾拉出的廣板猶如一朵鮮花,自始至終盛開不敗,愉快的終曲更使其鮮艷奪目。那不是一段普通的快板,其輕快的節奏是獨一無二的。我從中清楚地感到,人的影響作用是很大的,莫萊不在,演奏家們就充滿了靈感,連樂器都心花怒放。更何況,人們款待貴客的日子,當然是不請自己的門房的。」——

①瓦格納《名歌手》中的人物。他反對靈感,以技巧取勝。

德-夏呂斯先生說起她都是那個莫萊(如同他把迪拉斯非常友好地稱作那個迪拉斯一樣)他這麼稱呼是為了對她講公道。因為這類女子充其量只不過是社交場上的演員。外界傳說莫萊伯爵夫人在此方面具有出眾的才華,坦率地說,即使以此水平衡量,她都與這名不符實。她享有這種聲譽,不禁使人想到有些劣等演員或文學家。這些演員和小說家一度被捧為天才,名聲大噪,完全是由於他們的同仁水平低劣,沒有一位藝術家出類拔萃,能夠向人們顯示,什麼是真才實學,不然就是由於觀眾讀者水平太低,其中雖然不乏傑出分子,但卻沒有一個具有欣賞能力。針對莫萊的情況,僅取第一種解釋較為合適,甚至是完全正確的。上流社會既然是一個虛幻的王國,那麼上流女子相互之間孰優孰劣,其差異是微乎其微的,德-夏呂斯先生只是出於積恨或想象,才將其作了瘋狂的誇大。誠然,他剛才之所以要使用這種語言——藝術和社交珍奇的大雜燴——來說話,是因為他那老嫗似的怒氣和他的社交修養夾在一起,向他所向披靡的雄辯提供了一個毫無價值的話題。由於我們的感知將一切國度均劃為第一,地球表面就並不存在一個互有差異的世界。因此「上流社會」之間就更無差異可言了。但是是否有地方存在差異呢?凡德伊的七重奏似乎告訴我是有差異的。但是差異又在何處呢?由於德-夏呂斯先生還喜歡搬弄是非,挑撥離間,所以他又說:「您不邀請莫萊夫人,就使她失去了機會說:『我不明白這位維爾迪蘭夫人為什麼要請我去。我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人,我跟他們又不認識。』這純粹是一個瘋子,根本不用再請她。說到底,她又不是一個那麼了不起的人。她們可以到您府上來,但她再也不可能給您製造麻煩,因為有我在。總之,」他總結道,「我覺得您可以感謝我了,從整個過程來看,晚會是完美無缺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沒有來,我不敢說,但也許這樣更好。我們不會責怪她,我們下一次仍然會想到她的。況且,我們也忘不了她,她的一對眼睛就在對我們說,別忘了我,因為那是兩棵勿忘草(我在想,公爵夫人跟我一樣,也需要有多麼堅強的蓋爾芒特精神——決定去一地,而不去另一地——才能戰勝對巴拉梅德的恐懼)。而對一次如此圓滿的成功,我們不禁象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①一樣,處處看見上帝之手。德-迪拉斯公爵夫人非常高興。她還托我向您說明這一點。」德-夏呂斯先生一字一頓地說道,彷彿是要讓維爾迪蘭夫人把他的話看作對她足夠的敬意。這敬意豈止是足夠的,乃至是難以置信的,因為他覺得為了使人相信,就有必要說:「真的。」其激動到了忘乎所以的程度,而其理智失常猶如被朱庇特逐出天國的人。「她已經跟莫雷爾說定,請他到她府上把這套節目重演一遍,我已想過,讓她也邀請維爾迪蘭先生。」德-夏呂斯先生對其丈夫一人表示敬意,萬沒有想到,這是對妻子最血腥的侮辱。維爾迪蘭夫人按照在小圈子內實行的某種莫斯科法令②,認為演奏家未經自己特殊恩准,不得擅自外出演奏。她作好了決定,絕不讓莫雷爾參加迪拉斯的晚會——

①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1737-1814),法國作家,著有《保爾和維吉尼》。

②莫斯科法令,指拿破崙一世於1812年10月15日在莫斯科簽發的法令。這一法令後來成為法蘭西喜劇院的章程,對劇院分紅演員的行動具有嚴格規定。

德-夏呂斯先生僅這一番饒舌,就激怒了維爾迪蘭夫人。她不喜歡別人在小圈子內另立山頭。在拉斯普里埃的時候,當她聽到男爵跟夏利一人喋喋不休,不是老老實實地合著圈內全體人員的節奏唱他的聲部,他就指著男爵怒斥過:「瞧他這張嘴,真是一張貧嘴!噢,說他是張貧嘴,真是名不虛傳!」這事已屢有發生。可是這一回,情況更為糟糕。德-夏呂斯先生這麼胡言亂語,殊不知他是在給維爾迪蘭夫人規定角色,給她圈定了一個狹窄的疆域。這不能不激起她仇恨的感情,而她內心的這種感情僅僅是嫉妒的一種特殊形式,即嫉妒的一種社會形式而已。維爾迪蘭夫人真心喜愛圈子裡的門客和信徒,她希望他們把一切都奉獻給她老闆娘。有些嫉妒心強烈的人,不是不允許別人欺騙他,而是要求在他自己家裡,甚至於在他的眼皮下欺騙他,也就是說不欺騙他。她就屬於這種人,她採取的是丟一保全的辦法。她願意作出讓步,允許別人有情婦和情夫,條件是在她公館之外不得造成任何社會後果,結緣、戀愛只能在每周之例行聚會的嚴格庇護下進行。從前,奧登特在斯萬身邊偷偷賣笑,已夠鑽她心窩的了,不料最近又出了個莫雷爾和男爵在那兒竊竊私語。她難忍憂傷,找到了一個聊以自慰的辦法,即折散別人的幸福。她再也無法眼看男爵沉浸在幸福之中,而自己長受煎熬。而男爵呢,自以為自己壓低了老闆娘在小圈子裡的地位,正在自鳴得意,哪料到大難已經臨頭。她看得清楚,莫雷爾步入上流社會依靠的不是她,而是男爵的保護。補救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讓莫雷爾在男爵和她之間進行選擇。她利用關係,編造謊言,真真假假為莫雷爾提供一些方便,創造條件讓他本已深信不疑,后又親眼所見的東西得到證實。同時她又張開羅網,讓那些天真的人休想逃脫。這樣,她得以向他顯示,自己具有驚人的預見力,以此對他產生巨大影響,然後利用這巨大的影響,促使他選擇她而放棄男爵。至於那些來參加晚會,然而沒來見她的上流女子,待她弄明了她們為什麼猶豫或者放肆以後,她立刻說:「啊!我明白了這都是些什麼東西,全是些老淫婦。我們不要這種人,這是她們最後一次看見這個沙龍。」她寧可去死也不會說,沒想到別人對她不那麼客氣。

「啊!我親愛的將軍,」德-夏呂斯先生突然扔下維爾迪蘭夫人叫道,原來他瞅見了共和國總統府的秘書德都爾將軍。夏利要獲得勳章這人可能會起舉足輕重的作用。將軍向戈達爾請教完一個問題,匆匆忙忙正準備抽身。「晚安,親愛而又迷人的朋友。怎麼樣,難道您不跟我道別就打算偷偷溜走嗎?」男爵既笑容可掬,又傲氣十足地說。他心裡明白,別人總是樂意跟他多聊一會兒的。接著,仍處於激動狀態中的夏呂斯,尖聲尖氣,一個人自問自答起來:「怎麼樣,您還滿意吧?確實很美吧?您是說行板,是不是?從來沒人寫得那麼感人至深。我料定聽到曲終沒有一個人不熱淚盈眶。您能來真是太賞臉了。我說,今天早晨我收到弗羅貝維爾一封令人鼓舞的電報,他告訴我榮譽勛位管理會方面,照流行的說法,困難均已夷平。」德-夏呂斯先生噪門還在提高。那聲音極其刺耳,跟他平時的嗓音截然相異。聽起來猶如律師辯護時那誇張激昂的論辯,完全離開了他通常的語速。這是過度激動和神經興奮造成的聲音放大現象。這同樣的激動和興奮也曾使蓋爾芒特夫人在一次晚宴上,將聲音升到極高的音域,目光也越抬越高。「我正在打算明天早晨派一名衛士給您送信去,把我的激動心情告訴您。我本來倒是希望能當面向您表示這種心情的,可是,瞧,那麼多的人等著跟您說話!弗羅貝維爾的幫助當然是萬萬不能小看的,但是從我這方面來說,我已經得到了部長的許諾,」將軍說。「啊!太好了。況且,您已親眼看見,這樣一位天才確實是受之無愧的。霍約斯①聽了非常滿意,可是我沒有看見大使夫人。除了那些有耳無聰,生著舌頭卻不會說話的人以外,誰還會不為之歡欣鼓舞呢?」維爾迪蘭夫人趁男爵走開去跟將軍說話的機會,跟布里肖打了個手勢。布里肖不知道維爾迪蘭夫人會對他說些什麼。不過他走近對老闆娘說:「男爵看見凡德伊小姐跟她的女友沒有來,非常高興。他對她們十分反感。他說了,她們的道德品行叫人害怕。您無法想象,男爵的德行是多麼純潔和嚴肅。」——

①霍約斯伯爵,當時奧地利駐巴黎大使。

布里肖說這番話只想到要讓老闆娘高興,也不顧我聽了心裡有多麼痛苦。可是完全出乎他的預料,維爾迪蘭夫人聽了一點兒也沒有高興:「他是一個淫邪之徒,」她回答。「您去把那位夏呂斯拉過來,建議跟您一起抽支煙,設法別讓他發現,我丈夫把他的杜爾西內帶走了。」布里肖似乎有些猶豫不決。

「我對您說,」維爾迪蘭夫人為了消除布里肖最後一絲疑慮,又說,「我家裡出現這類事情我有些不太放心。我了解,他有過那些骯髒的前科,警察的眼睛正盯著他哪。」維爾迪蘭夫人一旦獲得惡毒的靈感,立刻就會顯示出即興編造的天賦,她絕不肯只說兩句就此罷休:「據說他還坐過監獄。真的,真的,這是消息非常靈通的人告訴我的。而且他的一個街坊還告訴我,真令人難以想象,他甚至還引狼入室,把強盜歹徒帶進自己家裡。」布里肖經常出入於男爵家,他不同意這種傳言。見布里肖不信,維爾迪蘭夫人越發激動起來,居然高聲叫道:「既然我這麼對您說,我就敢向您保證!」這是她信口雌黃以後竭力表明自己是言出有據時的慣用語,「他有朝一日也會遇到他同類一樣的命運,遭人暗害。他甚至還不一定能活到那一天,他正落在那個叫絮比安的手裡呢。他竟有臉把他送到我這兒來。這人原來是一個苦役犯。您知道嗎?我可一清二楚,哼,我是經過調查的。他掌握著一些不堪入目,讓人害怕的信件,以此把夏呂斯捏在手裡。這是一個親眼看到那些信件的人告訴我的:『要是您讀了那些話,您一定會病倒的。』那個絮比安用木棍趕著他走路,叫他把自己所需要的錢吐出來的。放在我,情願去死,也不要象夏呂斯那樣苟且偷生。總而言之,如果莫雷爾的家人決定向他提出起訴,我可不想被指控為同謀。他要執迷不悟,那是他自己願意鋌而走險,我可做到了仁至義盡。有什麼辦法呢,並不是天天都有快樂的事情。」維爾迪蘭夫人盼望著她丈夫快跟小提琴手交待,想到這裡她非常興奮地對我說:「您問問布里肖,我是不是一位打抱不平的朋友,我對夥伴是不是赤膽忠心,肝膽相照。」(這話暗指她及時挑動布里肖,先後跟他的洗衣婦和康布爾梅夫人鬧翻。這陣反目以後,布里肖理智幾乎喪失殆盡,而且據說還變成了一個嗎啡癮。)「您是一個無與倫比,眼光敏銳,見義勇為的朋友,」大學教授天真激動地附和道,「維爾迪蘭夫人使我避免了一件天大的蠢事。」維爾迪蘭夫人離開后布里肖對我說。「她毫不猶豫地採取了果斷的措施。我的朋友戈達爾說過,她是一位干預別人事務的專家。我得承認,想到可憐的男爵還蒙在鼓裡,不知道自己快要受到打擊,我十分難過。他還狂熱地迷戀著那小夥子呢。如果維爾迪蘭夫人這一手成功的話,那這個男人就要倒霉了。當然她難保一定會成功。我只擔心她只能在他倆中間挑起不和,到最後,不能把他們拆開,只能叫他們倆一起跟她反目。」維爾迪蘭夫人跟門客們經常發生此類事情。顯而易見,她需要維護自身跟門客之間的友誼,但在她身上這種需要日益為另一種需要所支配,即她需要她與門客之間的友誼永遠不受門客們相互間友誼的管束。同性戀只要不涉及正統,她不會提出什麼異議;一旦觸及正統,她卻跟教會一樣,寧可犧牲一切,也不會作出半點讓步。我有些害怕起來。她之所以對我耿耿於懷,別不是由於我不讓阿爾貝蒂娜白天上她家裡來的緣故。她不要象她丈夫在小提琴手面前拆夏呂斯的台那樣,也在阿爾貝蒂娜身邊著手或者已在從事著同樣的工作,以此來離間我們倆人的關係。「去吧,快去把夏呂斯找來,找一個借口,是時候了,」維爾迪蘭夫人說,「特別注意,我不派人去找您,盡量讓他回來。噢,都成了什麼晚會喲!」維爾迪蘭夫人還在說,她氣急敗壞的真正原因昭然若揭。「給這批蠢貨演奏這樣的傑作!我不是指那不勒斯女王,她是個聰明的人,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請理解為:她對我很客氣)。可是其餘的人!噢!簡直叫你發瘋!有什麼辦法,我,我可不是一個二十歲的人了。年輕的時候,別人告訴我應該學會煩惱,我當時還能儘力而為。可是現在,噢!不!這是不由自主的,我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年齡,生命太短暫了。要我自尋煩惱,跟蠢人交往,還要弄虛作假,假裝覺得他們很聰明,噢!這我怎能辦到。去吧,怎麼啦,布里肖。我們可磨蹭不起。」「我這就去,夫人。這就去。」布里肖見德都爾將軍已經走掉,終於答應說。不過大學教授先把我拉到一旁說:「道德責任,並不象我們的倫理學所教導的那樣,清晰明了,具有絕對的必要性。儘管神智咖啡館和康德啤酒店認為道德責任是必不可少的,我們卻仍然十分可憐,連善的本質是什麼都說不清楚。我本人就為我的學生講解此位名叫埃馬紐埃爾-康德的哲學,可不是自吹,也不是有什麼偏見,關於目前面臨的社交決疑論的情況,我在那本《實踐理性批判》中沒有發現任何明確的闡述。這位偉大的還俗者信奉柏拉圖學說,是為了按照日耳曼的方式,建立一個具有史前情感和樞密院意志的德國,完全是出於某種波莫瑞神秘主義特有的實用目的。他講的當然是《會飲篇》,但他是在哥尼斯堡講課,使用的是那地方的特有方式。講課內容雖然嚴肅莊重,但都難以消化,因為裡面討論的儘是腌酸菜,卻避而不談小白臉。①我們的女主人請求我助她一臂之力,遵照正規的傳統道德,我不能拒絕她的請求。確實不應聽人花言巧語,上當受騙,不然就會說出許多蠢話。可是也應該說回來,我們也應該毫不猶豫地承認,如果讓母親們獲得選舉權,可惜的很,那男爵在教授品德的評比中就有可能要名落孫山,他是帶著一個放蕩者的氣質在從事教育家生涯的。請注意,我可沒有說男爵的壞話。這位男子舉止溫文爾雅,可切起烤肉來誰也比不上他。他雖然具有詛咒的天才,但又擁有無邊的善心。他倒象一名高級小丑,能引人發笑,可是我跟有些同仁——請別弄錯,是學士院院士——在一起,如同色諾芬②所說的每小時花一百個德拉克馬③,竟買一個無聊——

①柏拉圖《會飲篇》中討論過各種愛情類型,其中論及成年女子對美少年的戀愛問題。

②古希臘歷史學家、作家(約公元前430-約公元前354)。

③古希臘銀幣名。

但我擔心的是他有些超過了道德健康的要求,對莫雷爾施與了過多的善意。儘管我們不知道年輕的苦行僧對教理講授人給他規定的特殊修行項目表現出何種程度的順服或反抗,但是不必成為大主教我們也能斷定,如果我們視而不見,放任自流,向他發放許可證,聽其崇拜撒旦,那我們就如人們所說,對聖-西蒙和佩特羅尼烏斯①而傳給我們的這薔薇十字會②就犯了寬容的錯誤。然而,維爾迪蘭夫人讓我去牽制住夏呂斯。她是出於對這道德罪人的好意,並想試一試她的醫治方法靈不靈。她要直言不諱地跟蒙在鼓裡的小夥子挑明一切。這會奪去他所喜愛的一切,甚至還會給他以致命的打擊。對此,我不能說無動於衷,我覺得我似乎在把他引入陷阱,似乎在向卑鄙的行為讓步。」布里肖說得動聽,可這卑鄙的行徑,他毫不猶豫地就去做了。他挽住我的胳膊說:「走,男爵,我們去抽一支煙怎麼樣。這位小夥子還沒有領略公館的全部奇觀呢。」我託詞說我得回家了。「再待一會兒吧,」布里肖說。「您知道您得帶我回去,我可沒有忘記您的應諾。」

「您真的不要我取出銀器來看看嗎?沒有比這更方便了,」德-夏呂斯先生說。「您答應過我,對莫雷爾,一字別提他受勛的事情。我想過一會等人走空一些,再把這個消息告訴他,讓他大吃一驚。儘管他說,藝術家對這套東西並不稀罕,倒是他叔叔希望他獲得這個榮譽(我聽了臉都紅了,因為維爾迪蘭夫婦從我祖父那裡打聽到了,究竟誰是莫雷爾的叔叔)。怎麼樣,您真是不要我把最漂亮的銀器拿出來讓您瞧瞧啦?」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不過您熟悉那套銀器,您在拉斯普利埃見了都不下十次了。」我未敢對他說明,可能使我發生興趣的,並不是那幾件散發著布爾喬亞氣息的劣等銀餐具,即便是最為富麗堂皇,配套最為齊全的餐具,我也毫不在乎,我感興趣的是巴里夫人收藏的幾件餐具樣品,那縱然是印在一張美麗的木刻上,也一定賞心悅目——

①運動。運動倡導人受1880年左右的象徵主義影響,重提十七世紀的這一結社。拉丁作家,生活於公元前一世紀,著有淫誨故事。

②十七世紀德國一種神秘主義的秘密結社。布里肖此處暗指一種文化藝術我的心事十分沉重——

儘管這並不是由於發現了凡德伊小姐的到來而引起的——在社交場合我總是心不在焉,坐立不安,難以把注意力集中在漂亮程度不同的玩物上。能使我聚精會神的唯有向我想象發出召喚的某種現實。比如我下午如此渴望見到威尼斯,要是能讓我看上一眼今晚我就有可能達到聚精會神的境地。有些凡常的因素也具有這種功能。凡常因素與表面事物雖有許多相似之處,但卻比表面事物更為真實。凡常因素總是喚醒我體內通常沉睡著的心靈;當心靈浮上意識的表層,我便感到莫大的喜悅。我隨布里肖和德-夏呂斯先生走出稱為劇場的客廳,又穿過其它的客廳。這時我發現一件件傢具中夾雜著一些拉斯普利埃的氣息,但我卻從未加以注意。公館的陳設和古堡的陳設之間誘發著某種令人熟悉的格調,體現著一種長時不變的統一性。布里肖笑著對我說:「瞧,您看見這客廳的布置了吧,現在您對二十五年前蒙塔利維街的情形至少有了一個大致的概念,再純屬grandemortalisaevispatium。」①——

①參見110頁注。

我對布里肖此番話略有所悟。布里肖微微一笑,將這笑獻贈給業已逝去而又重見天日的沙龍。我明白了,布里肖自己也許並沒有意識到,他喜歡舊沙龍之處,並不是那落地大窗,也不是主子及其門客活潑的青春氣息,而是那部分非現實的東西(我自己從拉斯普利埃跟孔蒂河濱公館之間的相似中看出了這部分非現實的東西)。沙龍如其它一切事物一樣,其外表現實的,眾人都能覺察的部分,僅僅是那非現實部分的延伸而已。這非現實部分脫離了外在的世界,隱藏到我們靈魂之中,賦予我們的靈魂以一種剩餘價值;與非現實的東西在我們靈魂深處與自己通常的實體融為一體,脫胎換骨——我們回憶起摧毀的房屋,舊時的人們,夜宵水果盤等等——嬗變為潔白如玉、晶瑩透明的回憶。我們無法向人道明,這回憶具有何種色彩。我們向別人談及過去的事情,告訴別人,過去切切實實發生過的事情,別人對這些事情仍無法有清晰的概念,因為這跟他們的閱歷毫無相似之處,然而我們自己內心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不能不產生激動,因為我們想,往日之事之所以得以延長生命,熄滅的燈火之所以還能發出餘光,枯敗的千金榆之所以還能飄香,這全都是因為有我們的思戀存在。在布里肖眼裡,由於有蒙塔利維街沙龍的影子存在,維爾迪蘭夫婦如今的沙龍的魅力減低了。但是,另一方面教授又覺得原來的沙龍又為目前的沙龍增添了某種新來的人無法發現的美感。這裡放置了一些原沙龍的舊式傢具,有時擺放的位置也保持著原樣,連我都能發覺這是原封不動地照搬拉斯普利埃的樣子。目前的沙龍摻進了一些舊日的氣氛,有時竟能以假亂真,讓人錯以為是置身於舊時的沙龍;明明在一片現實的環境中,卻不現實地以為自己身置別處,看到一片業已摧毀、殘壁斷垣的世界。從實實在在、嶄新的坐椅之間,夢幻般冒出沙龍、玫瑰紅絲絨面的小椅子以及挖花毯面的賭檯。這賭檯跟人一樣有一段歷史,有一段記憶。它曾被帶到多維爾去過,每日里從花園這頭,望著遠處的深谷,等候戈達爾和小提琴手前來一起下賭。儘管它現在身處孔蒂濱河街客廳寒冷的陰影之中,卻仍然保持著從蒙塔利維街以及多維爾的落地窗門照射進來的熾熱陽光(它跟維爾迪蘭夫人一樣,對日起日落的時間十分熟悉)。自此以後,這賭檯便平步青雲,榮升到與人的爵位相等的高度。再看一幅畫著紫羅蘭和蝴蝶花的水粉畫。這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朋友饋贈的禮物,不久以後這位朋友就去世了。於是這幅畫便成了一個不留痕迹、悄然逝去的生命所遺存下來的唯一殘片。它蘊含著一位藝術家傑出才華和一段長久的友誼,它令人想起藝術家作畫時那專心而又溫柔的眼神,那厚實而又漂亮的大手。另外還有一些門客饋贈的漂亮玩意兒,雜七雜八東堆西放著。主婦走到哪裡,這些玩意就跟到哪裡,與之朝夕相處形影不離,結果身上打上了某種性格和命數的烙印。最後還有大量的花束和整盒整盒的巧克力。所有這些東西,或此或彼都在按照一統的方式開花。它們千奇百怪,卻毫無用處,只是莫名其妙地在積存成堆;它們總是帶著從禮盒裡剛剛取出的樣子,而且終年不變,一直保持著新年禮物的樣子。這些東西我們看不出跟其他東西有什麼區別,但是在布里肖這位維爾迪蘭公館晚會的常客眼裡,它們卻具有古玩的色澤和光潤,還有著一層靈魂色彩,因而具有某種深刻的意義。這一切雜亂無章的東西,猶如一排排響亮的琴鍵,對著他高聲歌唱,在他內心喚醒了相似的愛物,勾起了他模糊的回憶。它們四處點綴著這完全現時的客廳,猶如晴天縷縷陽光篩選著空氣一樣,切割、劃分著傢具和地毯。它們從靠墊到小花瓶,從方凳到香水怪味,從點燈方式到色調安排,在其間追逐嬉戲;它們雕鑿著,回想著,透發著靈性,栩栩如生地體現著維爾迪蘭夫婦今昔住宅所固有的某種理想款式。「我們來試試,」布里肖湊近我耳邊說,「叫男爵談談他喜歡的話題。談到那些事情,他是非凡出眾的。」一方面我很想從德-夏呂斯先生口中得到有關凡德伊小姐和她女友的確切消息。為了這消息,我先前還決定過離開阿爾貝蒂娜,可是另一方面,我不願意讓阿爾貝蒂娜一人呆著,時間過久了,這倒不是因為她會趁我不在,干出什麼不好的事情(她難以知道我何時回家,何況這個時候有人來訪,或者她自己出門都會過分引人注目),而是為了別讓她覺得,我離開她時間太久了。想到此,我便對布里肖和德-夏呂斯先生說,我再跟他們呆一會兒,但時間不會太久。「還是來吧,」男爵對我說。過時候他社交激情雖然已經降退,但還需要拉長談話的時間。我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和他家裡都已發現過他這種需要。雖然這是蓋爾芒特家庭特有的需要,但更廣泛地看,有些人跟他們也差不多;由於他們的智慧只表現於交談的本領,即一種不完美的本領,所以儘管別人已經奉陪他們許多時辰,可他們猶感未足,談興仍濃,越發貪婪地纏住對方死死不放。對方已經精疲力盡,他們卻因社交樂趣未能盡興,居然錯誤地要求從對方這裡獲得滿足。「來吧,」他又說。「是不是,客人們都走了,現在才是盡情歡樂的時刻。唐娜-莎爾①的時刻來到了。希望我們不要歡聚一場卻落得那麼凄慘的結局。可惜,您急著要走,您急著要去辦的事情也許是您最好不要辦的事情。急事人人都有,可是往往人們告辭的時候正是應該到達的時候。我們猶如古迪安②畫中的哲人,現在該是回顧一下晚會的時候了,用軍事語言來說,就是進行所謂的戰況分析。我們請維爾迪蘭夫人給我們送一份小小的夜宵來。不過我們得小心一點,不要把她也給請來。我們光請夏利——說說又回到了《艾那尼》③上——來專為我們再拉一遍那段柔板。這是不是很美,那段柔板夠美的吧?可是這位年輕提琴家上哪兒去了?我還要向他祝賀呢。現在是表示激動和互相擁抱的時候了。布里肖,您得承認,他們演得真象天使一般,尤其是莫雷爾。一綹頭髮分開的時候,您注意到了嗎?啊,真是!我親愛的,那您算是什麼都沒有看到。那一聲升F調,足以使埃內斯庫④、加貝⑤、和蒂博⑥嫉妒而死。我敢向您承認,我是強做鎮靜,還是徒勞無益,聽到那一聲,我的心都碎了,我簡直要哭出聲來了。全場人的呼吸都加劇了。布里肖,我親愛的,」男爵猛地搖著大學教授的手大聲說道:「真是蓋世絕倫。只有年輕的夏利,猶如磐石,一動不動,我們甚至都看不出他在呼吸。他當時的表情正如泰奧多爾-盧梭⑦所說的,就象人間沒有生命的東西,自己雖然沒有思想,卻能發人深省。然而突然間,德-夏呂斯先生做了一個大幅度的動作,猶如在描繪一個戲劇性的轉折一樣,大聲說道:「這時候……一綹頭髮!這時候,他正拉到動人的小四組舞曲那活躍的快板。您知道,這綹頭髮甚至對於頭腦最為遲鈍的人來說,都是一個啟示信號。塔奧米那公主至此為止耳朵一直聾著,因為沒有比有耳不聽的人更聾的了,但面對這奇迹般的發綹,她無法否認事實,立刻明白這是音樂,而不是撲克。啊!那真是莊嚴的一刻。」——

①此處暗指雨果戲劇《艾那尼》的結局:女主人公唐娜-莎爾為三人所愛,最後與艾那尼結婚。但艾那尼對唐娜-莎爾之舅立下諾言,婚後即自殺身亡,唐娜-莎爾也隨之殉情。

②法國畫家(1815-1879),所作《沒落的羅馬人》一畫,背景為兩位哲人正在交談。

③《艾那尼》中另一主人公唐-卡洛斯,其名在拉丁語中與夏利為同一詞源。

④埃內斯庫(1881-1955),羅馬尼亞著名小提琴家和作曲家。

⑤加貝(1873-1928),法國著名小提琴家。

⑥蒂博(1880-1953),法國著名小提琴家。

⑦盧梭(1812-1867),法國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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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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