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第07節

「對不起,先生,請允許我打斷一下。」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以便把他拉回到我感興趣的話題上來。「您剛才對我說,作曲家的女兒本來該來的。對此我很感興趣。您是否肯定,說好了她要來?」「啊,我不太清楚,」德-夏呂斯先生也許不由自主地也服從了人類普遍使用的指令,即不要向嫉妒者通告消息。他這麼做也許是為了向挑起嫉妒的女士表示尊敬,儘管別人十分憎恨這位女士,他卻荒唐地表明自己是個「夠朋友」的人;他這麼做也有可能倒是出於對這位女士的惡意,因為他以為一個人嫉妒了,反而會加倍地表示愛情。再不然,他就是要成心與人作對,對大多數人都講真情,就是對嫉妒者守口如瓶,這樣,嫉妒者因被蒙在鼓裡而備受痛苦;在大多數人的想象中事情至少就是如此。為了折磨別人,大多數人都以己度人,拿自己以為最為痛苦的事情——也許那本來就是錯覺——來折磨別人。您知道嗎,這裡有些象爭比高低的場所,人都不錯,可就是人人都喜歡從此發跡,出人頭地。可是您的臉色有些不好,這間屋子如此潮濕,您會著涼的。」他邊說邊把一張椅子推到我的身邊。「您既然身體不舒服,就應該小心為好。我去把您的外套拿來。不,您自己別去,您找不到,而且會著涼的。瞧瞧,真是太不謹慎了。可是您畢竟不是一個四歲的孩子了。您還真需要一個象我這樣的老僕人來照料您才行。」「男爵,不用您勞駕,我去。」布里肖說著就離開了。布里肖也許沒有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倒是真的為了向我表示友誼,他那狂妄自大、折磨別人的急性發作已經過去,眼下又恢復了平易近人,真誠相待的態度。布里肖還記著,維爾迪蘭夫人把德-夏呂斯先生是當作囚犯那樣交給他嚴加看管的,就怕他別借口去取我的大衣,而偷偷去跟莫雷爾幽會,結果把老闆娘的計劃搞得全盤皆輸。

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為了我,布里肖先生勞駕了,我很遺憾。「噢不,他非常樂意,他很喜歡您,大家對您都十分喜歡。有一天大家都說,怎麼老不見他的人影,他是把自己鎖起來了還是怎麼的,布里肖真是一個正直的好人。」德-夏呂斯先生只看見倫理教授跟他說話的樣子和藹可親,坦誠相見,絕沒有料想到,他會在背後肆無忌憚地譏諷他。「這是難能可貴的人,他知識淵博,卻沒有陷於迂腐,不象許多人那樣變成一個書庫里的老鼠,渾身散發著墨水氣。他視野寬闊,胸懷豁達,在他的同人中純屬罕見。看他對生活能有那麼深刻的理解,那麼善於因人制宜,尊重每人的個性,有時候我們不禁納悶,他不過是索邦大學一名普普通通的小教授,原來甚至只是個中學教師,究竟是從哪兒學到這一手本領的,連我都常常百思不解。」聽到夏呂斯關於布里肖的這番讚賞,我比夏呂斯還要百思不解。就連德-蓋爾芒特夫人圈子裡最無修養的人都嫌布里肖笨拙遲鈍,他怎麼竟能取悅於德-夏呂斯先生這位難上加難的人。取得這一成績跟有些事情的影響是分不開的。且舉一例,當然這事跟夏呂斯的事情並不一樣。斯萬與奧黛特熱戀,在小圈子裡度過無數美妙的時光。結婚以後,他又覺得邦當夫人非常客氣,她佯裝對斯萬夫婦無比崇拜,不斷來看望那女人,對有關丈夫的事情津津樂道,還用輕蔑的口吻談論他們。這情況如同作家們把智慧的桂冠不是戴在最富有智慧的人頭上,而是戴在尋歡作樂者的頭上,原因是他們就某一男子對某一女子的情慾發表過大膽而又寬容的議論;作家和附庸風雅的情婦聽了那種議論以後一致認為,到家裡來的所有人中間,就數那漂亮的老頭傻氣最少,因為他在愛戀方面具有豐富的閱歷。出於同樣的道理,德-夏呂斯先生覺得布里肖比他的其他朋友都聰明,他不僅對莫雷爾非常客氣,而且還到希臘哲學家、拉丁詩人、東方說書人中去採擷精品,用一種奇異迷人的詩意來裝點男爵的情趣。德-夏呂斯先生現在年紀已經不輕,換了維克多-雨果,就喜歡身邊有法克里跟莫里斯①這樣的人簇擁著。無論是誰,只要能接受他的生活觀,他就喜歡。「我經常見到他,」他繼續說道。他說話聲音嚷嚷,一字一頓,但是除了嘴唇以外,沒有任何動作。臉上塗脂抹粉,如同一張假面具,鐵板著一絲不動。教士般的眼皮故意低垂著。「我聽他的課,拉丁區的氣氛可以使我換換環境。那裡有一批勤奮好學、善於思考的青年。年輕的布爾喬亞們,比起我那些另一社會階層的同學們要更加聰明,更有知識。他們完全不同,這一點您也許比我更加了解,這是一些年輕的布爾喬亞。」他一字一扣地咬著,先吐了好幾下布字,然後才慢慢地將布爾喬亞完整地說出來。按照演講的習慣,在這個詞上特別加重了語氣。他這麼咬文嚼字也許是因為他喜歡以此來表達其特有的細膩思維,也許是忍不住要在我面前恣意傲慢一下。德-夏呂斯先生的傲慢無禮,絲毫也沒有削弱他在我心中(自從維爾迪蘭夫人向我披露了他的用心以後)激起的巨大和深切的同情。我只覺得他的話是在跟我逗樂,即便我對他沒有現在這麼多好感,他的話也不會傷害我的心——

①法克里(1819-1895),法國作家。其兄為雨果之女婿;莫里斯(1820-1905),雨果的弟子和遺囑執行人。

我象我的外祖母,缺乏自尊心到了很容易喪失尊嚴的地步。固然,從中學開始,我就不斷地聽到一些我最仰慕的同學說,要是別人對他們無禮,他們不會在意,但要是別人玩弄手腕,那絕不能輕易饒恕。久而久之,我在言行中便不自不覺地表現出一種自尊自豪的第二天性,在別人眼裡,我這種第二天性甚至於還有些過分,因為我無所畏懼,動輒就跟人決鬥——不過連我自己後來也漸漸嘲笑決鬥的舉止,降低其道德聲譽,不用我來說,別人更是覺得決鬥是非常可笑的。但是被我們壓抑著的天性,並未逐出體外,它依然久駐於我們身上。有時候當我們拜讀某位天才的新作時,我們高興地發現,書中有許多議論都是我們曾經不屑一顧的,書中有許多歡樂和凄涼,是我們曾經克制著不敢表露的,書中有整整一個感情世界曾為我們所不齒;這本書使我們恍然大悟,認識了這些感情的價值。正是如此,生活經歷終於使我發現,別人對我進行嘲諷,我還不憎恨,而是報以微笑,那就有所不好了。從此缺乏自尊心和不會耿耿於懷的狀況不再復有表現,我甚至幾乎徹底忘了那種狀況曾經在我身上存在過,但是那種狀況畢竟是我原始的生存環境。我不會憤慨和兇狠,急了只會發怒。而且我對正義感是陌生的,甚至也不知道什麼叫道德感。我在內心深處只是完全忠誠於那些最弱、最不幸的人。我對於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的關係在何種程度上牽涉到善與惡的問題發表不了任何意見,可是想到別人正在算計德-夏呂斯先生;要他受苦,我覺得這是難以容忍的。我真想告訴他,卻又不知道如何啟齒。「我這樣一個老頭子,看見這批孩子勤奮好學,打心裡高興。我跟他們不認識。」他抬起手來又加了一句,作出話有保留的樣子,證明他是純潔的,以免別人以為他是在自吹自擂,同時也避免別人將懷疑籠罩在純潔的大學生身上。「這些孩子都很有禮貌,知道有我這位老態龍鐘的先生,經常還替我留一個座。真的,我親愛的。別不相信,我可是四十齣頭的人啦。」男爵說。其實他已六十齣頭了。「布里肖講課的梯形教室有些悶,不過每堂課都有意思。」儘管男爵喜歡與學生為伍,心甘情願受人擁擠,但是布里肖為了免得讓他久等,有時候就讓他跟著自己一起進教室。到了索邦大學,布里肖該說是回到自己家裡,該拿出一點氣度了,可還是無濟於事。去教室,是負責開門的公務員走在前頭,備受青年崇拜的大師卻跟在後面,還控制不住某種靦腆的神情。儘管布里肖此刻感到身價百倍,希望藉此良機向夏呂斯表示一下友好之情,但他仍感到有些為難。為了叫公務員讓夏呂斯進去,布里肖裝出忙不過來的樣子,不真不假地對公務員說:「男爵,您跟著我,有人會給您安排座位的,」話一說完,就再也不顧夏呂斯,只管自己,擺好入場『架勢』,矯健地步入了走道。年輕教師夾道向布里肖致意。他知道在這些年輕人面前他不用再裝腔作勢,在他們的心目中,他早已是一名權威,所以向他們頻頻點頭,不斷遞去眼光,表示心意領了。由於他時刻保持著軍人風度,所以他的舉止帶上了某種誠誓的鼓勵和sursumcorda①的色彩,彷彿是拿破崙時代的一份老兵在說:「他媽的!我會好好打的。」——

①拉丁文,意為:「加油啊。」

他一進教室,學生座上便掌聲四起。有時候,布里肖借夏呂斯前來聽課的機會,對他加倍奉承,近乎是加倍還禮。他對有些家長,或者有些布爾喬亞朋友說:「如果這事能夠博得諸位的妻子或女兒的歡心,那我就向諸位宣布,德-夏呂斯男爵、阿格里讓特親王、孔代家族的直系後裔,要來聽我講課。對孩子們來說,能目睹一位我國正宗貴族的末代後裔,這是一種值得保留的記憶。孩子們來的話,一眼就能看到他,他將坐在我講壇的旁邊,講壇旁只有他一位。他是個身材魁梧的人,白髮黑須,身掛軍章。」「啊,我向您表示感謝!」有個做父親的說。然後,儘管道謝人的妻子有了安排,但他為了不辜負布里肖的一片心意,硬逼著她去聽課,而女兒呢,儘管被人群和熱氣包圍著,頗感不適,卻還用好奇的眼睛恨不得把孔代的後嗣一口吞下去;但見到他沒有戴什麼皺頜,跟今人大同小異,不禁覺得有些蹊蹺。然而他卻顧不上看她一眼。不少大學生並不知道他是何人,只見他非常客氣,十分奇怪,對他毫不尊敬,態度生硬。然而男爵走出教室,還沉浸在遐想和傷感之中。「對不起,我又扯到我剛才的話題上來了。」我聽到布里肖的腳步聲急忙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您如果得知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要來巴黎,您能不能用氣傳信預先通知我一下,告訴我她們究竟要逗留多長時間,但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向您提出過這個請求,行嗎?」我幾乎不再相信她已來過,提這個請求是為了預防未來。「行,這事我會替您辦的。首先因為我還欠您很大一筆情。以前您沒有接受我的建議,這對您是不利的,但卻幫了我一個大忙,您把自由留給了我。當然,我又用另一種方式丟棄了這一自由。」他繼續說道。憂傷的聲音聽得出他希望傾訴衷腸。「我始終認為,這事包含著不可抗力。有一系列的機遇,您卻錯過了,沒有利用。也許是命運之神在千鈞一髮之際告誡您,讓您不要阻擋我的道路。因為說到底,『忙碌者是人,支配者是上帝。』①誰能預料?我們一起從維爾巴里西斯家出來的那一天,要是您接受了我的建議,也許此後發生的許多事情就永遠不可能發生了。」我聽了這話十分窘迫,趕緊抓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名字,說她的故世使我十分悲痛,想以此扯開話題——

①美國哲學家、散文家愛默森(1803-1882)之語。

「啊!是嘛。」德-夏呂斯先生乾巴巴地低咕了一句,其聲調充滿了傲慢不遜,聽上去他注意到了我的悲哀,卻絲毫看不出他相信我悲痛的心情是真實的。我還發現,談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他毫無悲痛之心,我便想從這位十全十美的貴人這裡了解一下,究竟為了什麼緣故,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受到貴族階層排擠。他不僅對我這個社交方面的小問題不予解答,甚至還露出一付對此聞所未聞的神情。於是我明白了,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的地位在她故世以後當然是越來越高,但生前,在愚昧無知的平民百姓眼裡,她的地位已是高不可攀的,並且在社會的另一極,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那個階層,即蓋爾芒特家看來,她的地位也已是十分顯貴;她是他們的姑母,他們看重的是出身門第和姻親關係以及祖宗對家族留下的影響。他們把這些看成是「家族問題」而不是「社交問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家族比我想象得還要光彩奪目。我吃驚地得悉,維爾巴里西斯的名氏顯虛構的。不過,貴婦人締結了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以後,仍保持著顯貴地位的,大概不乏其例。德-夏呂斯先生自我述說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某某有名的公爵夫人的侄女。這位公爵夫人是七月王朝時期大貴族中最有名望的人物,但她不願意跟公民王及其家族有所來往,我是多麼渴望聆聽有關這位公爵夫人的故事啊!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善良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長著布爾喬亞的臉頰,送我如許禮物,我每天毫不費力就能見到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居然是那位公爵夫人的侄女,居然是在她家裡,在某某公館由她親自撫養成人的。德-夏呂斯先生告訴我:「有一次某某公爵夫人問德-杜多維爾公爵:『三位姐妹中您最喜歡哪一位?』杜多維爾回答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某某公爵夫人回斥他道:『豬玀!』公爵夫人是個非常風趣的人。」夏呂斯說這句話時用蓋爾芒特家的人慣用的發音方式對風趣一詞作了強調。他覺得「風趣」一詞本身就十分「風趣」,我對他這種想法並不感到驚奇,因為我在多種場合都注意過,有些人客觀上有一種離心的傾向,他們仔細觀察,認真記錄他們自己不屑於創造的東西。一遇上他人饒有風趣,便欣賞不已,立刻放棄自己的嚴肅,把他人的風趣掠為己有。

「瞧他是怎麼啦?他居然把我的大衣給拿來了。」夏呂斯見布里肖去了那麼久,結果還錯拿了他的大衣,便這麼說道。

「早知道還不如我自己去呢。算了,您先披上。您知道嗎,親愛的,這很不好,這就好比是倆人拿同一個杯子喝東西。我知道您在想些什麼。不不,不是這樣,瞧,還是我來吧。」夏呂斯說著把他的短大衣接過來替我披在肩上,朝脖子前拉了一拉,又替我把領子翻起來。這時他的手在我的下頜上一掠而過,立刻向我表示了一下歉意。「他這樣年紀的孩子,連被子都還不會蓋呢,應該好好照顧他,管好他穿戴才是。我錯過機會了。這本是我能幹的事情我卻沒有干成。布里肖,還生來就是當保姆的料子。」我想藉機告辭,可是德-夏呂斯先生表示想去找莫雷爾,結果布里肖硬把我們倆一起都留住了。此外,我想,呆一會兒等我回到家裡,肯定能見到阿爾貝蒂娜,這肯定的心情猶如我下午想到阿爾貝蒂娜會從特羅卡德羅回來一樣。想到此,我就象同一天弗朗索瓦絲給我打了電話,我坐在鋼琴前時一樣,反而一點兒也不急於要見阿爾貝蒂娜了。正因為心緒平靜,所以雖然談話過程中我幾度想起身告辭,但都經不住布里肖命令式的挽留,還是呆著沒走。布里肖怕我一走,他一人無法牽制住德-夏呂斯先生,無法一直等到維爾迪蘭夫人遣人來叫喚我們了。「行了,」他對男爵說,「再跟我們呆一會兒吧,您過一會兒再去跟他擁抱也不遲嘛,」布里肖補充道。他那無神的眼睛盯視著我。他的眼睛接受過多次手術,雖然尚存一絲生氣,但要他狡黠地斜瞟一下,卻談何容易,它早已沒有那必要的靈活性了。「什麼擁抱,他這人真傻!」男爵興奮地失聲說。「我是說,他還以為自己是在領獎。他在夢想他那批小學生。我在想他會不會跟他們一起睡覺。」「您是想見凡德伊小姐吧,」布里肖對我說。顯然,他聽見了我們那段談話。「她要來的話,我一定告訴您,我從維爾迪蘭夫人那裡便可以知道。」布里肖對我說這番話,可能是已經預料到男爵即將會被逐出小圈子。「怎麼,您以為我跟維爾迪蘭夫人的關係還不如您嗎?」德-夏呂斯先生說。「這些聲名狼藉的人來不來,難道還瞞得過我嗎?您知道,那都是些臭名昭著的傢伙。維爾迪蘭讓她們來是錯了。這批人去走私集團也許是件好事,她們跟一夥惡徒是狐朋狗友,要聚會只能到可怕的地方去。他每說一句,我的痛苦就增加一層,舊的痛苦又換了新的痛苦。我突然回想起,阿爾貝蒂娜曾有過某些焦躁不安的舉動,但她都能迅速加以克制,不讓其流露出來。我想,她也許在盤算著要離開我,這一想心裡不禁產生了害怕,更覺得有必要將我們的共同生活延續下去,直到我恢復平靜為止。然而,要讓阿爾貝蒂娜打消念頭——如果她有此念頭的話——不讓她在我決定一刀兩斷以前就有所行動,要設法維持我們的生活,使我們的感情紐帶變得日益脆弱,直至我在執行決裂計劃時不再有絲毫痛苦。我覺得,最精明的辦法(也許我也受到了夏呂斯先生的感染,無意中回想起他喜歡演的戲),莫過於使阿爾貝蒂娜相信,是我自己決意要離開她的。呆會兒回到家裡,我就裝出要跟她作最後道別,從此一刀兩斷。「當然不,我並沒有認為自己跟維爾迪蘭夫人的關係比您更好。」布里肖趕緊解釋說,生怕因此引起男爵的疑心。布里肖見我要告退,又想出花樣替我解悶,誘我留下別走。他說:「男爵談到那兩位夫人的名聲時,似乎遺漏了一個問題。一個人可能聲名狼藉,但有可能他背的是莫須有的罪名,眾所周知的冤案錯案不勝枚舉。據記載,歷史上一度誰搞雞姦就要判刑,結果有些名人清白無辜,根本沒有此行也身陷囹圄。直至最近人們才發現,米開朗琪羅曾經與一名女子發生過偉大的愛情①。這一新的事實,使得萊翁十世②的這位朋友將終於有幸得到平反昭雪。我覺得米開朗琪羅這件事是富有現時意義的,它應該使追逐時流的人發生濃厚興趣,它會把拉維萊特區③的人全部鼓動起來。可是眼下得等另一件事的風波過去以後才行④,現在是一片混亂,有些善良的藝術愛好者都把這件事當成了時髦,我們還不能指名道姓說出來是哪些人,不然又是一場爭論。」布里肖一開始對男性的名聲問題發表議論,德-夏呂斯先生的臉上就流露出一種特殊的焦躁不安的神情,彷彿是一位上流社會的外行面對著醫學專家或軍事專家在胡說八道,大談什麼醫道或戰術。

「您說的這些事情,您都知道些什麼。」他終於對布里肖說,「您給我舉一例冤假錯案,說出名字來給我聽聽。哼,我什麼事情沒您清楚?」布里肖怯生生地想打斷夏呂斯的話,結果被夏呂斯嚴厲地駁了回來。「以前有些人幹這種事是出於好奇,或是向一位已故朋友表示感情專一。另有一種人,害怕自己走得太遠,如果您向他誇耀,某某男子長得如何英俊,他會回答說,對他來說,男子美貌問題象漢語那樣難以理解,他一竅不通;正如機械不是他的本行,他說不出兩部馬達孰優孰劣一樣,他根本無法區別兩個男子誰俊誰丑。他這是純屬瞎扯。我的天,瞧瞧,我不是說有人背著莫須有的罪名(或者背著應該這麼稱呼的罪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只是這種情況實屬例外和罕見,可以說基本上是不存在的。不過,我是個好奇的人,喜歡到處打聽,我倒確實親眼見到過這樣的事情,那可不是神話傳說。真的,我平生觀察到(我是說科學地觀察到,而不是憑空吹噓)兩起給人強加莫須有罪名的事情。一般來說,造成壞名聲的原因經常是兩個人的名字相仿,或者由於某種外部的跡象,比如有人多帶了幾個豪華的戒指,有些昏庸之徒就一定要想象一番,斷定這就是您所說的那些事情的典型癥狀。他們的根據就是農夫說話必定是一句一個「我的天」,而英國人則是三句不離「該死的」。這都是林蔭道戲劇的俗套——

①這裡指羅曼-羅蘭所著《米開朗琪羅》一書所披露的事實。

②萊翁十世教皇(1475-1521)確實請米開朗琪羅負責設計過幾項工程,尤其是處在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之墓。

③拉維萊特為巴黎北面的屠宰場,屠夫和流氓雜在一起,雞姦盛行。

④可能仍指德雷福斯事件。

德-夏呂斯先生列舉性慾倒錯的人時,提到「女演員的男友」。這人我在巴爾貝克見過,他是「四友社」的頭。夏呂斯提到他,我大為震驚。「那麼這位女演員怎麼樣子呢?」她為他作屏風,再說他跟她也確實有關係,而且關係也許要比跟男人們更加密切。跟男人們他倒幾乎沒有什麼來往。」「他跟那三個男人有關係嗎?」「一點沒有!他們交朋友可根本不是為了干那種事情。其中兩人完全是要女人的。另一個雖然是那種人,可不一定就是跟他的朋友。總之,他們倆人是相互隱瞞著。最叫你們吃驚的是,在平民百姓眼裡,這些莫須有的罪名還都是有根有據的。布里肖,來這裡的人,儘管您可以保證,此人或彼人德行高尚,但了解內情的人卻說某某人早已臭名昭著。於是您也不得不人云亦云,對別人的說三道四將信將疑。眾人以為,該人就是代表著那種趣味,其實他倒不是誰願出兩文錢他就肯乾的。我說兩文錢,是因為如果我們假設那價格是二十五個路易的話,那我們就會發現,那些假正經的人數就會縮減到零。否則的話,正經人的比例,如果您看這裡面有正經可言的話,一般保持在十分之三至四左右。」布里肖是針對男性提出名聲敗壞問題的。可是我聽了德-夏呂斯先生的話以後,心裡想到的卻是女性,是阿爾貝蒂娜。男爵的統計數字把我震住了,儘管我意識到他可能是隨心所欲,在擴大數字,或者是在參照那些說三道四者的報告。我意識到,這些人也許是在說謊,在欺騙別人,總之是在受自身慾望的欺騙。他們的慾望跟男爵的慾望加在一起便構成了男爵的計算。「十分之三!」布里肖叫道,「如果比例顛倒的話,那犯罪人數豈不要成百倍地增長。男爵,如果您沒有搞錯,如果那人確是您所說的那種人,那我們得承認,您是一位罕見的先知先覺者,您預見到了一個別人近在身邊都未發現的真理。巴雷斯就是這樣的人,他對議會受賄腐敗的技露,事後才得到證實;又如勒維里埃①關於海王星存在的假說,也是如此。維爾迪蘭夫人十分喜歡援引一些人的名字,我在此還是不點名道姓為好。這些人猜測,情報局和參謀部出於愛國熱情——我對此表示相信——幹了一些秘密勾當,對此我始終難以想象。諸如同行業間的秘密關係。德國間諜機構、嗎啡癮等等,萊翁-都德每天都寫一篇神奇的童話,其實寫的都是事實。豈止十分之三!」布里肖驚詫不已地繼續道——

①勒維里埃(1811——1877),法國天文學家。1846年曾根據天王星運行軌道的計算,得出海王星存在的假說。這一假說日後得到證實。

說實話,德-夏呂斯先生將同時代的大多數人都說成了性慾倒錯,可就是把跟他有關係的男人都排除在外。因為他們的關係稍為帶有一些小說色彩,因此他覺得情況比較複雜。這跟有些及時行樂者的態度相仿,他們根本不相信女子有所謂貞操可言,他們認為只有曾經做過自己情婦的人,才談得上有那麼一點貞操。事後又一本正經,非常神秘地反駁別人說:「不不,您搞錯了,她才不是一位姑娘呢。」這些人說出這意想不到的看法,部分是聽命於他們的自尊心,因為他們洋洋得意地想,情婦們把愛情專留給了他們;部分是聽命於他們的天真幼稚,因為情婦們說什麼,他們就相信什麼;部分是聽命於對生活的某種理解,因為當你接近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事的時候,那些標籤稱號,那些分門歸類都顯得過於簡單草率了。「十分之三!請您萬萬小心,可別象那些只有未來才予承認的歷史學家那樣樂觀。男爵,如果您想把您說的那張統計表留給後世,那末後代們就會發現,這是一張錯誤百出的統計表。他們要找根據,因此需要檢查您的資料來源。然而,由於那些當事人對這類集體現象極其關心,竭力使它無聲無臭,銷聲匿跡,因此沒有任何材料能夠證實這類現象。屆時好人們就會群起攻之,把您看成誹謗者或者弄臣。您雖然在風雅比賽中榮膺榜首,成為這塊土地上的王子,但九泉之下卻王冠落地,飽受憂傷。這又何苦呢。猶如我們的博敘埃所說,上帝饒恕我吧!」「我不是在搞歷史,」德-夏呂斯先生說,「猶如可憐的斯萬先生所說的,生活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生活是饒有趣味的。」「怎麼?男爵,您也認識斯萬?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那種趣味?」布里肖神情擔憂地問道。「他這人真俗!您難道以為我認識的竟是那號人嗎?不,我想大概不至於吧。」夏呂斯眼睛低垂地說。他沒法在權衡利弊,心想,說到斯萬,眾所周知,他與那種傾向恰恰背道而馳。對那種說法半承認半否認,於所指者毫無損害,而別有用心者聽了又以為我是有所影射,自然會覺得滿意。「我並不是說過去在中學里偶然有過那麼一次也不可能,」男爵似乎是不由自主脫口說出的。然後他又若有所思,繼續說道:「可這事都快兩百年了。您怎能要求我記得清楚,您真討厭。」他笑著結束道。

「總而言之,他並不漂亮,不漂亮!」布里肖說。他自己面目可憎,還自以為是,經常替別人挑刺,說人醜陋。「住嘴,」男爵說,「您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那時候,他臉如鮮桃,」他高八度地吐出每一個音節,補充道,「他猶如愛神那般漂亮。再說他後來一直都風度未減。女人們都瘋狂地愛過他。」「可是您見到過他自己的妻子嗎?」「瞧您說哪兒去了,他還是通過我才跟她認識的呢。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她扮演薩克里邦小姐,半身男裝,①我覺得她楚楚動人。我跟俱樂部的夥伴們在一起,我們每人都帶了一個女伴。儘管我對此不感興趣,只想睡覺,可是那些尖嘴薄舌的人還是言稱我曾經跟奧黛特睡過覺,人之可惡到了極點。不想奧黛特偏偏利用別人的傳言老是來跟我糾纏不清。於是我就把她介紹給了斯萬,心想從此可以脫身了。誰想到從那一天起她越發纏磨個沒完沒了。她一個字也不會寫。寫信都要我來代筆,散步也要我來陪伴。我的孩子,這就是所謂的好名聲,明白了吧,再說,這種美譽,我是徒有其名,並不完全名副其實,因為是她逼著我,把我拉進她那五六人的可怕的遊戲圈的。」——

①暗指《在少女們身旁》中的一節。在巴爾貝克,埃爾斯蒂爾的畫室里,敘述者驚奇地看到一幅水彩畫,表現一位半身男裝的女演員,圖畫題名:薩克里邦小姐。

奧黛特相繼有過多名情人,先後替換;德-夏呂斯先生例舉這些情人的名字,就跟背誦法蘭西曆代國王那樣,滾瓜爛熟。確實,嫉妒者就如當代人一樣,離當代的事物太近了,結果什麼也看不清楚;只有局外人才能判斷有關某人私通的傳聞是否具有歷史準確性,才有可能開列一串名單。不過局外人所開的名單是沒有感情色彩的。名單隻有到了另一位嫉妒者的眼裡,才會變得凄涼陰沉、令人憂傷。因為就象我一樣,這另一個嫉妒者會情不自禁地拿自己的處境去跟他耳有所聞的那個嫉妒者進行比較,會不禁捫心自問,自己懷疑的那個女人會不會也有那麼一張如此顯赫的名單。然而他什麼也不可能了解到。這就如同一場攻守同盟的陰謀,如同集體參加,對新兵進行殘酷捉弄一樣。就是說,在他的女友相繼跟別人發生關係的時候,他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塊黑布,儘管他竭力想把蒙布撕掉,但都無法做到,因為大家就是希望這個不幸的人兩眼一抹黑。這麼做的目的,好人是出於善心,壞人是出於惡意,粗俗之徒是因為喜歡搞惡作劇,謙謙君子則是因為出於禮貌和良好的教養。然而大家都在各守一個公約,即所謂的原則。「可是斯萬是不是知道您跟她有過關係?」「瞧您說的,多可怕!這事怎麼能跟夏爾挑明!那非叫他怒髮衝冠不可。我親愛的,簡單地說,他會把我殺掉的,他那嫉妒心就象老虎一樣兇猛。對奧黛特我從來沒有承認過……其實她對這事倒是毫不在乎的……算了,別叫我盡說些傻事了。最厲害的要數她朝他開槍的那件事了,連我都差一點兒中了彈。唉!別提了,跟這一對夫妻算什麼趣事都給我碰到了。當然咯,後來還是我出庭作證,駁斥奧斯蒙;為了這事,他始終沒有原諒我。奧斯蒙拐走了奧黛特,斯萬為了安慰自己,就把奧黛特的妹妹做了自己的情婦,或者說假情婦。好了,您絕不能讓我講斯萬的故事,要講十年都講不完,您明白嗎?他的事我比誰都了如指掌。她凡是不願意見夏爾的日子,都是由我陪她。我覺得這事很麻煩,更何況我還有一個近親,名字叫克雷西,雖然他根本無權干涉此事,可是他知道了畢竟不高興。那時候,別人都管她叫奧黛特-德-克雷西。她完全可以叫這個名字,原來有一個叫克雷西的人,她是他的妻子,後來只不過是離異了。那位克雷西非常正宗,是位很好的先生,她卻刮盡了人家最後一個生丁。可是,瞧瞧,您這不是成心要我嘮叨嘛,我在小火車上看見您跟他在一起的,在巴爾貝克時您還供應他吃飯了呢。可憐的人,他一定需要吃飯。他那時候靠斯萬給他的一筆極小的贍養費過活。自從我的朋友去世以後,這筆年金就一筆勾銷了。我所難以理解的是,」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既然您經常出入夏爾家,剛才您怎沒跟我說,讓我把您介紹給那不勒斯女王呢?總之,我看出來,您對人不感興趣,缺乏好奇心。一個認識過斯萬的人這樣,我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斯萬這方面的興趣是如此濃厚,以至於無法斷定,在那方面我們倆究竟誰是誰的啟蒙者。這就好比誰要是認識惠斯勒,卻不知道什麼叫藝術趣味,我同樣會感到十分吃驚。我的天,認識她主要對莫雷爾很重要。再說他也非常渴望能夠認識她,他這麼渴望是極其聰明的。真可惜她走了。不過這不要緊,這幾天我再來牽一下線。他一定會認識她。除非她明天就駕崩,這事絕對誤不了。可以指望,駕崩這事還不至於發生。」布里肖因為德-夏呂斯先生向他透露了「十分之三」的比例數,受到了很大的震驚,尚未緩過勁來,還在不斷地苦思冥想,推理論證。他突然神情陰鬱地問德-夏呂斯先生:「茨基不是這樣的人嗎?」這突如其來的發問令人想起預審法官設置圈套,引誘被告招供的樣子。其實,這隻不過是教授想顯示一下自己明察秋毫,但臨到要提出如此嚴重的控告時,他又變得局促不安起來。為了使人信服他那所謂天生的直覺,他選擇了茨基,心想既然只有十分之三的人是清白乾凈的,那末點出茨基的名字,失誤率肯定微乎其微,因為布里肖覺得茨基有些奇怪,夜不成眠,還抹香水,總之有些反常。「根本不是」,男爵大聲說道,那嘲諷的語氣還夾雜著幾分挖苦、專斷和慍怒。「您的話說得有點走樣,不合邏輯,沒有說到點子上。要說有誰對此一竅不通,茨基正是一個。如果他真是那種人的話,他樣子倒反而不會那麼顯露,那麼象了。我說這話,對他沒有絲毫批評的意思,他很有魅力,我覺得他甚至還有幾分非常叫人迷戀的神態。」「那末,說幾個名字給我們聽聽吧。」布里肖窮追不捨又道。夏呂斯起身傲慢地說:「噢!我親愛的。您知道,我,我是生活在抽象之中的人。這一切只有從超驗的角度來看,才使我發生興趣。」他懷著他這類人固有的謹小慎微,帶著他談話特有的浮華做作回答道。「您明白嗎,我呀只對普遍現象感興趣,我跟您談這些事感覺是在談萬有引力。」男爵竭力掩飾自己的真正生活。他作出如此謹慎的反應,只是很短的時間。相比之下,剛才連續幾個小時,他都在步步為營,促使別人猜測他的生活。他又獻殷勤,又挑逗,竭力顯示自己的生活。在他身上,傾吐衷腸的需要遠遠勝過對泄露秘密的恐懼。「我想說的是,」他繼續道,「雖然有些人背上了莫須有的惡名,他也有成千上百的人是徒具美名。當然,看您是聽信那些同類人的話還是其他人的話,徒具美名的人數也隨之在變。說真的,其他非同類的人想加禍於人的可能性是有限的,他們雖然對惡習猶如對偷盜或謀殺那樣深惡痛絕,然而他們對染有惡習的人的高雅情操和善良心地是有所了解的,所以他們只是對那種惡習不予置信而已。相反,同類人加禍於人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他們希望,取悅於他們的人是可以親近的;另一些原來抱有同樣希望,結果希望破滅的人,向他們提供了消息。他們都一概相信,更何況他們相互之間通常又一直存在著隔閡。我見過一個人,因為這一異癖而遭人鄙視,他說他估計某位上流人士也有同樣的異癖,其唯一理由就是那位上流人士跟他非常客氣。「根據推算出來的人數,」男爵天真地說,「完全有理由樂觀。但是外行推算的數字跟內行推算的數字出現巨大差額,其真正的原因在於內行在自己的行為外麵包了一層神秘的東西,以遮人耳目之用。別人根本沒有辦法打聽,所以他們只要得悉四分之一的真相,便已驚得目瞪口呆。」「那末我們的時代跟古希臘一樣羅?」布里肖問。「什麼?怎麼跟古希臘一樣?您難道以為古希臘以後就再也沒有繁衍傳代嗎?請瞧瞧,路易十四時期的先生①小韋芒杜瓦②、莫里哀、路易-德-巴登親王③、布倫瑞克、夏羅萊④、布弗萊、孔代大人⑤、布里薩克公爵⑥。」「我打斷您了,我當然知道,我是從聖-西蒙那裡讀到關於先生和布里薩克的描寫的,當然還有旺多姆⑦,還有其餘許多人,我都知道。可是聖-西蒙這個該死的傢伙寫過許多孔代大人和路易-德-巴登親王的事情,可是怎麼就從來沒有提到過這一點。」「堂堂索邦大學的教授,竟要我來向他講授歷史,這未免有些太慘了吧。親愛的老師,您怎麼孤陋寡聞得象條鯉魚?」「您說話真刺人,男爵,不過也很有道理。來,這回我要叫您高興高興。現在我想起一首歌曲,唱的是當年孔代大人在其男友拉穆塞侯爵⑧陪伴下共游羅納河,突遇暴風雨的情景。歌詞是用詼諧的拉丁文寫的。孔代說:

CarusAmicusMussaeus,

Ah!Deusbonus!quodtempus!

Landerirette,

Imbresumusperituri。⑨——

①法國王室自十六世紀起稱國王的次弟為「先生」,此處指路易十四之弟奧爾良公爵。

②韋芒杜瓦伯爵(1667-1683),路易十四之子。

③巴登親王(1655-1707),路易十四教子。

④夏羅萊伯爵(1700-1760),孔代大人之孫。

⑤孔代親王(1621-1686),路易十四手下大將。

⑥布里薩克公爵(1645-1699),聖-西蒙之親戚。

⑦旺多姆公爵(1654-17I2),亨利四世曾孫。

⑧死於1650年。

⑨拉丁文,意為:我的朋友拉穆塞,

老天在作什麼孽,

唉呀呀

這雨要把我倆毀。

拉穆塞安慰他說:

Securaesuntnostraevitae,

Sumusenimsodomitae,

Ignetantumperituri

Landeriri。①——

①拉丁文,意為:

我倆生命最安全,

就為我們是雞姦,

要毀只有被火毀

雨毀我們難上難。

「我收回我剛才說的話,」夏呂斯尖聲尖氣,忸怩作態地說,「您真不愧為學識淵博。您會給我寫下來的,對不對,我想把它保存在家族檔案里,因為我隔三代的曾祖母是親王先生的妹妹。」「是的,可是,男爵,關於路易-德-巴登,我什麼也看不出。況且,一般來說,我以為作戰藝術……」「真傻!那個時代,旺多姆、維拉爾①、歐仁親王、②孔蒂親王、③、要是我再加上東京和摩洛哥④的勇士——我是指真正的品行高尚、心地虔誠的人——以及『新一代的人』,那我更是要叫您大吃一驚了。啊!我要把這告訴給正在對新一代進行調查研究的人。布歇⑤說,這一代人擯棄了前人無謂的糾紛。我那兒有一位小朋友,大家議論紛紛,都說他幹了非常出色的事情……。不過我不想說什麼壞話,還是再說說十七世紀吧。聖-西蒙談到過許多人,但您知道他是怎樣描述于格塞爾元帥⑥的嗎?聖-西蒙說他跟放浪形骸的古希臘人差不多,不屑於藏藏掖掖,不僅玩年輕漂亮的僕人,而且還抓住那些年輕軍官不放,加以馴化;在軍營里,在斯特拉斯堡,光天化日之下就那麼干。他也許讀過夫人⑦的書簡,男人們都稱他為『Putana』⑧。她描寫得十分露骨。」「她跟丈夫在一起,消息最為可靠,最掌握情況。」「夫人真是一個妙趣橫生的人物,」德-夏呂斯先生說。「根據她的描寫,我們可以對『姨媽』⑨進行抒情性的綜合,這首先是一個具有男子氣的人。通常來說做姨媽妻子的人是男人,所以姨媽給他生兒育女是易如反掌的事。其次,夫人閉口不談先生的惡習,而是以了解內情的人自居,大談特談別人身上的這種惡習。我們大家都有這種習慣,明明我們自己家裡在犯這犯那毛病,但我們諱莫如深,偏喜歡說別人家也在犯這毛病,藉此向自己證明,有這毛病並沒有什麼不正常、丟面子的地方。我剛才對您說過。這種事情始終都是如此。不過,我們這種事,從這個觀點來看,又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地方。儘管我援引了十七世紀的例子,如果我的祖上弗朗索瓦-德-拉什富科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他一定會比生活在他們那個時代更據理力爭地說,瞧,布里肖幫助我回憶一下:『惡習每個時代都有見聞,如果世人皆知的那種人都出生在紀元初開的年代,那我們如今還能侈談埃利奧加巴爾⑩的賣淫嗎?』世人皆知一句我尤為喜歡。我看得出我那見識卓越的遠親熟諳當時名人的『叫賣』,就好比我深知當今名人的叫賣一樣。不過那種人,今天不僅僅是增多了,而且還添了一些特殊的東西。」——

①維拉爾公爵(1653-1734),法國元帥。

②歐仁親王(1663-1736),軍事家。

③孔蒂親王(1664-1709),孔代大人的侄子。

④夏呂斯此處暗指1883-1887東京之役,即指遠征軍,摩洛哥是指1907年的卡薩布蘭卡登陸。

⑤布歇(1852-1935),法國文學批評家。

⑥于格塞爾(1652-1730),法國元帥。

⑦法國王室自十六世紀起稱國王次弟之妻為「夫人」,此處指路易十四之弟奧爾良公爵之妻。

⑧拉丁語,意為放蕩女子,妓女。

⑨謂雞姦者。

⑩埃利奧加巴爾218至222年為羅馬帝王,其統治年代,荒淫無度。

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將要告訴我們,此類風尚是如何演變傳襲的。然而,在夏呂斯和布里肖說話的過程中,我腦中不斷閃現阿爾貝蒂娜在家等我的景象以及凡德伊樂曲撫慰親切的動機,兩者融為一體,時明時暗,但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的思緒不斷回到阿爾貝蒂娜身上,事實上我過一會兒必須真要回到她的身邊。不管怎樣,我重又給自己套上了一副腳鐐,它使我不能離開巴黎。此時此刻,我從維爾迪蘭的沙龍思及我的家,便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這個家。這個家不是一個雖能激發個性但空蕩凄涼的家,而彷彿是充實的——從這一點來說,有一點兒象某一晚上巴爾貝克旅館的情景——有人存在著;這存在的人一步不離,在那裡久久等待著我,我何時願意,何時便能見到這個人。德-夏呂斯先生不斷回到原來話題上來——而且,他那永遠朝著一個方向發揮的智慧對這個題目具有某種敏銳的洞察力——那種固執具有某種難以說清的東西,令人難受。他如同一個除了自己專業其他一概漠視的學者,令人生厭,又象一個自恃了解隱秘又急於透露出去的人,令人惱火。他就象有些人那樣,別人一說到他們的缺點,便樂不可支。殊不知這種態度多麼令人反感。他是怪癖,說話言不由衷,他又如罪犯,不可自制,非要鬧事。有時候這些特徵變得象瘋子或罪犯的特徵那樣明顯突出,可是他們卻給我帶來了某種安慰。我對這些特徵進行了必要的移位,把它們推演到阿爾貝蒂娜身上。我又回想起她對聖-盧以及對我的態度。我心想,這些往事哪怕再為辛酸,再為凄涼,似乎畢竟還不至於象德-夏呂斯先生的談話和人格那樣透出如此明顯的畸變和獨一無二的特異。但可惜得很,德-夏呂斯先生匆忙地摧毀了我的希望,摧毀的方式正如他先前提供我希望時那樣,即完全於不知不覺之中。「是的,」他說,「我再也不是一個二十五歲的人了,我發現,身邊許多事情都已發生了變化,這個社會已經面目全非,柵欄已被推倒。那些不修邊幅、不登大雅之堂的人居然把探戈舞亂鬨哄一直跳到我家裡來了。現今的時裝、政治、藝術、宗教,我一概都認不出來了。不過我承認,變化最大的,還要數德國人所謂的同性戀。我的天,我們那個時候,那些憎惡女人的男人和那些只喜歡女人,做事情只出於功利的男人哪兒輪得上號,唯有同性戀個個都稱得上是好父親,只是為了打掩護才偶有個情婦。如果我有女兒出嫁,如果我希望保證她不受苦受難,那我一定到同性戀中間去物色女婿。唉!世道變了。如今有的同性戀甚至都是最狂戀女人的人。我原以為自己嗅覺靈敏,心想,這事絕對不可能,我還以為自己不會看錯。嘿!看來我只能認輸了。我有一個朋友,干這事是出了名的。我嫂子奧麗阿娜給他找了一個馬車夫,是貢佈雷的一個小夥子,這人什麼活都干過,純粹是個色鬼,因此我敢發誓,他對那種事情是深惡痛絕的。在許多女人中,他對兩個女人十分崇拜,一個是演員,一個是啤酒店老闆的女兒,跟她們發生了關係,欺騙了自己的情婦,使他十分痛心。我的表叔德-蓋爾芒特親王,屬於那種聰明得讓人惱火,把什麼都想象得十分容易的人。有一天他對我說:『某某人為什麼不跟車夫睡覺?誰說得准戴奧多爾(這是車夫的名字)一定不喜歡這事?他的主人不向他獻殷勤,他難道也不生氣?』我趕緊叫希爾貝快別這樣說。我為他這種所謂的敏銳性感到惱火。不加區別,自作聰明,這等於缺乏敏銳。我為他惱火,因為他還使了一個破綻百出的壞心眼,企圖把我的朋友某某人也拉到獨木橋上冒險一試,逼他去干那種事情。」「德-蓋爾芒特親王難道也有這種癖好?」布里肖驚奇不安地問。「我的天哪,」德-夏呂斯先生興奮地答道,「這事誰不知道,我想,我要是回答您說這事錯不了,我絕對不會有失謹慎。是這樣的,第二年我去巴爾貝克,有一個水手有時候帶我去捕魚,他告訴我一些事情。我那戴奧多爾,我順便提一句,他的姐姐是維爾迪蘭夫人的女友,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的女傭。總之,戴奧多爾每次來碼頭,不是帶走這個水手,就是帶走另一個,真不要臉,搖著船遠遠去轉一圈,『也干其他的事。』」這一回兒輪到我問夏呂斯了,那位老人,我認出來就是整天跟他情婦玩牌的那位先生,是否有點象德-蓋爾芒特親王。「瞧瞧,這是路人皆知的事,他從來也不打遮掩。」「可是他是跟情婦在一起吶。」「那又有什麼關係。這些孩子,難道他們還那麼天真?」他尖聲地對我說,我正想著阿爾貝蒂娜,沒想到從他話里提取到的只是苦汁。「他的情婦很動人。」「那末,他其他三位朋友也跟他一樣嗎?」「一點兒也不,」他捂住耳朵大聲說,彷彿我的彈奏離弦走調似的。

「現在他又走到另一個極端。照此推理,人們連交朋友的權利都不該有羅?唉!年輕人哪,就喜歡把什麼都混為一談。您應該重新接受教育,我的孩子。不過,」他又說道:「我經歷過許多事情,可是這件事情太公開了,以至於我必須儘力保持頭腦清醒,防止冒昧。這件事著實叫我十分尷尬。我也許是老朽了,我真弄不明白。」他說這番話,其口吻如同主張法國教會自由獨立的人卻在大談教堂的權力至高無上,自由保皇派在大談法蘭西行動組織,或者克洛德-莫奈的弟子在大談立體派。「我不是對那些創新者進行非難,我對他們倒是十分欽慕。我力圖理解他們,但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他們真的如此喜愛女人,那麼為什麼他們還需要弄一個他們稱為小傢伙的人?更何況在這工人階層,這種事情向來名聲不好;他們出於自尊心,幹起來都是躲躲閃閃的。看來這事情對他們來說還代表著其他意義。那究竟是什麼呢?」「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女人還代表著其他什麼東西呢?」我思忖著,正是這個問題在使我痛苦不堪。「一言為定,男爵,」布里肖說,「如果院系學術委員會建議開設同性戀課程,我一定首先推薦您。不,這還不好,一個什麼特殊心理生理研究院之類的機構也許更能發揮您的特長。我看您尤其適合於在法蘭西學院執教,您可以致力於個人研究,象泰米爾語或梵語教授那樣,把研究成果講授給對此感興趣的人。不過聽眾人數很少,只有兩名,另加一名公務賢。我這麼說,並不是對我們全體教務人員有什麼懷疑,我認為他們是無可懷疑的。」「您一無所知,」男爵武斷地回駁道。「您以為對這事感興趣的人寥寥無幾嗎?您是大錯特錯了。事實恰恰相反。」他沒有意識到,他談話內容那不變的指向和他將要對別人所作的責備兩者之間是有矛盾的,「相反,情況非常可怕,」他憤慨而又悔恨地對布里肖說,「現在這事都成了人們唯一的話題。這是可恥的現象,但倒過來證實了我對您說的話,我親愛的!據說前天在德-阿伊安公爵夫人家中,整整兩個小時,客人們沒有談別的事情。您想想,如果現在婦女們也參與進來談論此事,那還成什麼體統!最可惡的是,那些害人精,那些十足的惡棍把什麼都告訴了她們,」他帶著平時並不多見的怒火接著說,「譬如夏特勒羅那小子,誰都比不上他,他的事情真是一言難盡。總之這些人當著她們的面盡對別人說長道短,有人對我說,那小子說了我許多壞話,可是我毫不在乎。我想,一個打牌作弊,被俱樂部逐出的人,想拿泥塊和髒東西砸人,其結果只能掉在自己身上。我非常清楚,如果我是珍妮-德-阿伊安,我會相當珍重自己的沙龍,不允許別人談論這類話題,不允許別人糟賤自己的親身父母。可是眼下什麼社交呀,規矩呀,禮節呀,早都蕩然無存,交談跟服飾都一概不講究這些東西了。噢!我親愛的,世界末日來臨了。每個人都變得如此兇惡。大家都在攀比,看誰說別人的壞話多。真令人髮指!」

我童年在貢佈雷,就十分怯懦,為了不要看見別人贈送白蘭地給我外祖父,不要看見我外祖母苦苦哀求他別再喝酒的情景,我就逃之夭夭。現在我只有一個念頭,趁夏呂斯還未受罰,趕快離開維爾迪蘭公館。「我必須走了。」我對布里肖說。「我跟您一起走,」他對我說,「可是我們不能學英國人的樣,不告而別。我們去跟維爾迪蘭夫人道個別。」教授說完就徑直朝客廳走去,象小孩下棋一樣,看看「能不能悔棋」。

在我們聊天的時候,維爾迪蘭先生遵照妻子的旨意,已把莫雷爾帶走了。其實,維爾迪蘭夫人經過深思熟慮,覺得暫且不向莫雷爾透露秘密似乎更為上策;可是她已欲罷不能。有些慾望,儘管你把它封在口腔里,但一旦任其膨脹,它就不顧後果如何,堅決要求得到滿足。我們見到袒露的玉肩,不會久久地呆視著而不去吻一下,我們一走會象老鷹叼蛇那樣,早把嘴唇快快送去;我們不會飢腸轆轆,蛋糕放在面前也不碰一下;我們更不會聽到意外的話語而置若罔聞,無動於衷,心靈不激發起驚奇、迷惑、痛苦或喜悅。維爾迪蘭夫人正是處於這種心境,沉醉於情節劇般的傷感情調之中,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授意丈夫拉走莫雷爾,不惜任何代價要跟小提琴家談談清楚。小提琴家本來已在抱怨,那不勒斯女王怎麼沒等別人把他介紹給她就走了。德-夏呂斯先生曾經再三強調,她是伊麗莎白女王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的胞妹。因此女王在他的眼裡是個非凡的重要人物。可是主子對莫雷爾解釋說,他不是來跟他談那不勒斯女王的。維爾迪蘭先生單刀直入,跟他談了正經的事。「這樣吧,」談了一會兒以後他結束道,「這樣吧,如果您不信,您可以去聽聽我妻子的意見,我發誓,我什麼也沒有告訴過她。我們一起去聽聽,她對這件事是怎麼看的。我的看法也許有錯誤,但您知道她的見解是絕對正確的,再說她對您充滿了無限的友誼。來吧,我們把是非交給她來評判。」這一邊,維爾迪蘭夫人已經等得坐立不安。她急於親自跟高超的提琴家談談,品嘗一下激動的滋味。然後等他走了以後,要丈夫詳細彙報一下他們倆交談的確切內容。她一邊等著一邊不停地說:「他們究竟在幹什麼?古斯塔夫把他拖了那麼長時間,我希望他至少能夠給他適當地加加工。」維爾迪蘭先生跟莫雷爾一起走下樓來,莫雷爾看上去神情非常不安。「他向您請教一個問題,」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妻子說,那樣子就象不知道自己的請求能否得到滿足一般。維爾迪蘭夫人正是激情滿懷的時候,也顧不上回答維爾迪蘭先生的話,直接對著莫雷爾就說開了:「我完全同意我丈夫的意見,我認為這件事情拖的時間夠長的了,您不能再這麼忍氣吞聲了!」她激憤地大聲說道,至於她跟丈夫剛才商定,丈夫跟提琴家談些什麼她應該裝作一概不知,這一點她早已拋到九霄雲外。

「怎麼回事?什麼忍氣吞聲?」維爾迪蘭先生吱吱唔唔地問,竭力裝出十分驚奇的樣子。他儘管因亂了陣腳而顯得有些笨拙,但仍在竭力維持騙局。「你對他說了些什麼,我猜到了。」維爾迪蘭夫人回答道。老闆娘對能否自圓其說毫不在乎,也不顧小提琴家過後回想起此情此景,對她的誠實性會作何感想。

「不,」維爾迪蘭夫人繼續道,「我覺得您再也不能含垢忍辱,跟這個早已枯朽的人物繼續接觸了。他已到處不受歡迎。」她也根本不顧這話不太真實,忘了自己就幾乎每天都在接待他。

「音樂學院的人都把您當成了笑柄,」她感到這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要再這麼拖一個月,您的藝術前途就將成為泡影。沒有夏呂斯,您每個月可以多掙十萬多法郎。」「可是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我非常吃驚。不過我非常感謝你們。」莫雷爾熱淚盈眶喃喃道。他因為不得不還要裝出驚訝的樣子,掩飾羞恥,所以他滿臉通紅,比他連續演奏貝多芬全套奏鳴曲還要滿頭大汗,眼眶裡湧出了連波恩的音樂大師都肯定無法催落的淚水。雕刻家對這些淚水很感興趣,他微笑著用眼角示意我注意看夏利激動的樣子。「如果真要什麼也沒有聽說過,那就數您一個人了。他早已是醜事干盡臭名昭著的人了。據我所知,警察正盯著他呢。其實真要落在警方手裡,倒還算是他的福分,免得象他同類那樣,臨終都倒在流氓的暗刀之下。」維爾迪蘭夫人又說。她心裡想著夏呂斯,德-迪拉斯夫人的情景不由浮上心頭。她已如痴如醉,盛怒之下隨意添油加醋,在夏利可憐的傷口上盡興撒鹽,同時也為自己今晚受到的侮辱解了恨,雪了恥。「再說,即便光是在物質上,他對您已毫無用處了。自從他被那幫傢伙捏在手心裡,對他敲詐勒索,他早已徹底破產,分文不名。連他們都已不能再從他這兒敲到什麼,來支付自己的音樂,您就更別想得到報酬了,他的公館、古堡,一切都給典押了。」莫雷爾十分輕易地聽信了這番謊言,其主要原因是德-夏呂斯先生是喜歡把他當作知心人,把自己跟流氓們的關係都一五一十地告訴過他。他這個僕人的兒子,不管自己也荒淫無恥,但對那種人卻厭惡至極,其厭惡的程度跟他對波拿巴主義的熱情正好形成對照。

莫雷爾陰險的骨子裡已經醞釀著一個類似十八世紀所謂盟友叛變的陰謀。他決定永遠不向德-夏呂斯先生吐露此事,準備第二天晚上回到絮比安侄女的身邊,一切都由他自己來親手處置。可惜的是,他的計劃有可能失敗,因為夏呂斯已跟做背心的裁縫約好,當天晚上要見面。儘管發生了上述事情,莫雷爾還是未敢不去赴約。我們將會看到,繼后莫雷爾又接二連三地遇到了一連串其他的事情。絮比安哭喪著臉向男爵訴說自己的不幸。男爵儘管自己也很不幸,但還是向他保證,被遺棄的小姑娘由他來繼養;小姑娘會得到一個她所擁有的稱號,很有可能就叫德-奧洛龍小姐;他會使她補上良好的教育,並給她富足的嫁資,讓她成婚。聽到這些許諾,絮比安十分高興,可是他侄女卻無動於衷,她依然愛著莫雷爾。莫雷爾趁絮比安不在,不知出於愚蠢還是厚顏無恥,闖進店鋪,冷嘲熱諷地說:「您怎麼啦?眼睛怎麼一圈都是黑的?是愛情的憂傷嗎?夫人,年復一年,歲歲相異。說穿了,我們難道穿一雙鞋試試的自由都沒有?更何況是個女人,要是她不合您的腳……」他只發過這麼一次怒,因為她哭了。他覺得她這麼做是卑劣無恥的,是在耍弄手腕。我們有本事把別人的眼淚逼落下來,卻不一定總能忍受這被自己逼落下來的眼淚。

不過我們把話扯得太後面去了,因為這一切是到維爾迪蘭晚會以後才發生的。我們割斷了晚會的情景,現在應當仍然回到剛才斷掉的地方。「我壓根也沒有想到,」莫雷爾接過維爾迪蘭夫人的話嘆息道。「當然,別人才不會當著您的面說呢,但這並不能證明您不是音樂學院的笑料,」維爾迪蘭夫人用心險惡地繼續說,希望藉此向莫雷爾挑明,事情並非僅僅牽涉到德-夏呂斯先生,而是直接關係到他自己的利益。「我完全相信,您是蒙在鼓裡的,可是別人才不顧這些呢,您問問茨基,那天您走進包廂的時候,別人在謝費亞包廂里,就離開我們一步遠,都說了些什麼。換句話說,別人都在瞧不起您。我可以對您說,要是別人這麼待我,我倒不在意。可是我覺得一個男子漢如此,那豈不出奇地可笑?他會一輩子都做眾人笑柄的。」「我不知道如何感謝您才是。」他說這話的語調,就如被牙科醫生折騰得痛不欲生卻還不願意流露出絲毫疼痛;這情景又象是一個愛打抱不平的人,能為一句無謂的話而拔刀相助,慫恿您去跟人決鬥,對你說,「您決不能這麼白白挨罵,」你聽后感激不盡。「我認為您是個有個性的男子漢,」維爾迪蘭夫人說道,「儘管他對眾人吹噓,是他撐著您,說您沒有種,但您會揚眉吐氣的。」夏利尋思著,如何借別人一份尊嚴來遮蓋自身破敗不堪的尊嚴。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兒念到過或者聽到過的,靈機一動,鄭重宣佈道:「我不是靠這份麵包長大成人的。從今晚開始,我就跟德-夏呂斯先生一刀兩斷……那不勒斯女王走了,是嗎?否則,我應該先徵求一下她的意見,然後再跟他一刀兩斷……」「不一定要跟他徹底決裂,」維爾迪蘭夫人生怕小圈子就此拆散,趕緊說道。「您在這裡見見他沒有什麼害處,您在我們的圈裡是受到好評的,沒有人說您的壞話。但是您必須獲得自由,另外要注意,不要讓他把您拉到那些蠢女人家裡去。那些人只是表面對您客氣。我很想讓您聽聽她們背後都說您些什麼。再說,您有什麼可後悔的,您這樣倒清除了本來要留一輩子的污漬。從藝術的角度來看,受夏呂斯引薦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撇開這一點不說,光象您這樣在偽上流社會上竄下跳,也會被人看作是不務正業,落得一個業餘琴手、沙龍小樂師的名聲。在您這樣的年紀,落得這個名聲,可就沒有救了。我明白,那些漂亮的夫人分文不花,把您請去,跟自己的朋友搞禮尚往來,輕而易舉,她們何樂而不為?但是賠出去的是您藝術家的未來。我不是說去那麼一家兩家也不行。您剛才談到的是那不勒斯女王,她就是一個正直的好人。不瞞您說,我覺得她就不把夏呂斯放在眼裡,她主要是看在我的份上才來的。是的,是的,我知道她早就想認識維爾迪蘭先生和我了,她那兒倒是可以去演奏的地方。而且不瞞您說,我帶著人去,這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藝術家們都認識我,您知道,他們對我向來非常客氣,有些人把我看作是他們的自己人,是他們的老闆娘。不過您千萬要小心防火,千萬不要去德-迪拉斯夫人家!決不要去干這類蠢事。我認識一些藝術家,他們到我這兒來說到她,都跟我吐了知心話。您知道,他們明白,對我可以無話不說。」她善於這麼突然採用溫柔真誠的口吻說話,在臉上添一絲謙和的神色,在目光里加一絲恰如其分的嫵媚。「他們就這樣,來我這兒說說他們那些日常瑣事。有幾位,別人都說他們最沉默不語,可是跟我聊起來,一聊就是幾個小時。我沒辦法告訴您,他們個個都多麼有趣。可憐的夏布里埃老是說:『只有維爾迪蘭夫人才能叫他們開口。』唉,您知道,每個到德-迪拉斯夫人家演奏過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傷心不已。這不是單單因為她讓手下僕人對他們進行侮辱,以此取樂,而是因為此後就再也沒有請他們去演奏過。劇院經理說:『啊,對,就是那個到德-迪拉斯夫人家去演奏過的人。』一句話就完了。您大可不必這樣斷送了自己的前程。您知道,上流社會沒有一個正經的人。這話說起來讓人傷心,但事實就是如此。您哪怕再有本領,只要來個迪拉斯,就足以給您添上個業餘琴手的美名。您知道,我,您明白嗎,我對藝術家最了解,我跟他們打了四十年的交道,是我使他們揚名,是我對他們感興趣,嗯,您知道,如果誰被他們說這是『一個業餘的』,他們該說的話就都說了。而事實上已經有人開始在這麼說您了。為這事,我已經不知道發過多少次火,我要確保不讓您到這個可笑的沙龍去演奏。您知道別人是怎麼回答我的嗎?『可是他也由不得自己呀,夏呂斯又根本不用告訴他根本不用徵求他的意見!』有人對他說:『我們非常欣賞您的朋友莫雷爾,』以為這樣能夠博得他的高興。可是您知道他是怎麼回答的嗎:『您憑什麼說他是我的朋友?我們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應該說他是我的創造物,是在受我的保護。』」這時候,在音樂女神突兀的前額下躁動著一樣無法抑制的東西,那是一句重複出來就變成既卑鄙又有失謹慎的話。但複述此話的慾望比謹慎守信的慾望更為強烈。老闆娘抑鬱的半圓形前額經過微微痙攣以後,終於向這慾望作了讓步:「甚至有人告訴我丈夫,他曾經說過:『我的僕人,』不過到底說過沒有,我無法得到證實,」她補充道。德-夏呂斯先生自己曾經向莫雷爾發誓,誰也不會知道莫雷爾的身世和來歷。可是他也是迫於這種吐露秘密的慾望,事隔不久便告訴維爾迪蘭夫人:「他是一個家僕的兒子。」這句話一經脫口,就不脛而走了。現在每個人又出於這吐露秘密的慾望在到處傳播這句話。此人傳給彼人時都說這是秘密,聽者答應絕對保密,卻難保其密,於是聽者又成為說者。這恰如傳環遊戲,這句話最後又回到了維爾迪蘭夫人自己的嘴裡,被說的人終於聽到此話,結果倆人很可能鬧得不和。對此她早有所料,可是這句話燙她舌頭,她實在難以抑制。另外,她明明知道,說出「僕人」一詞完全會刺傷莫雷爾,然而她還偏是說「僕人」。至於她補充說,她無法得到證實,她使用這頗有分寸的說法既是為了表明自己恰恰十分肯定,又是為了表明自己是公正的。她本來只是向別人表明,自己是不偏不倚的,沒想到連自己也為自己的公證心所打動,以至於開始充滿柔情地對夏利說:「您明白嗎?我對他也不能過多指責。他確實是在把您拖下深淵,但這也難怪他,因為他自己就在往山下滾,」她大聲地說。她為自己作了這一準確的形象比喻而讚嘆不已。她未及注意,這形象比喻是脫口而出的。她趕緊追上去逮住它,準備再儘力發揮一下。「不,我對他的責備,」她象一個尚未成功而先已陶醉的女人一樣,柔聲柔氣地說:「是他對您缺少體諒。有些事情是不能當眾宣揚的。譬如,剛才他就跟我們打賭說,如果他向您宣布,您將得到榮譽十字勳章(當然那是扯皮,只要是他推薦,就足以叫您名落孫山),您一定會高興得滿臉通紅。這也就罷了,儘管我從來就不太喜歡,」她露出煞有介事和神氣十足的樣子接著說,「我不太喜歡看見別人欺騙自己的朋友。您知道,有些事情看起來很小,可是我們看不過去,看了很痛心。譬如,他對我們說,您希望得到十字勳章,全是為了您的叔叔,而您的叔叔是個奴才,邊說還邊捧腹大笑。」

「他對你們說過這話!」夏利吼道,聽著這些巧妙轉述的語言,他深信不疑,維爾迪蘭夫人的話字字句句都是真話。維爾迪蘭夫人全身沉浸在喜悅的海洋之中,如同一個老情婦,險些被年輕情夫所拋棄,節骨眼上居然使年輕情夫退了婚,化險為夷。老闆娘先前確實沒有精心設計過如何撒謊,她沒有準備撒謊。她是在受一種更為本能的感情邏輯和神經反應的支配。她的目的只是為了活躍生活,維護幸福,在小圈子內「洗洗牌」。因此,她未及檢驗是否屬實,便將那些雖不是絕對正確,卻至少是極其富有教益的論點衝到嘴上。「他如果只對我倆說說,那倒無妨,」她接著說,「好在我們對他話會作分析取捨的。再說職業也不分高低貴賤,您有您自身的價值,您就是您自己的價值。可是他卻拿這話去跟博特凡夫人逗樂(維爾迪蘭夫人故意舉出德-博特凡夫人來,因為她知道夏利非常喜歡她),這事叫我們聽了非常難受。我丈夫聽到這話以後對我說:『我寧可受人一巴掌,也不受這份氣。』因為您知道,古斯塔夫(我們由此得知維爾迪蘭先生就叫古斯塔夫)跟我一樣喜歡您。其實他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喜歡他。」維爾迪蘭先生裝出心地善良的粗漢子喃喃道。「喜歡他的是夏利。」「噢,不!現在我看出了人跟人的區別在哪兒,我被一個卑鄙的傢伙出賣了,而你們,你們才是好人。」夏利誠懇地說。「不,不,」維爾迪蘭夫人為了既穩保勝利(因為她感到她的每星期三聚會已經有救了)又不要勝利過頭,便喃喃道。「說卑鄙倒是有些過分了。他幹了壞事,很多壞事,但也不都是明知故犯的。您知道,榮譽軍團勛位那件事一下也就過去了。倒是他對您家世所說的那些話,要我全說出來真是太為難了。」維爾迪蘭夫人說。這事她早已說了,一點也沒有感到為難。「噢,一下子過去了又能解決什麼問題?這足夠證明他就是一個背信棄義的人。」莫雷爾嚷道。正在這時候,我們走進了客廳。「啊!」德-夏呂斯先生見莫雷爾在那兒,叫了一聲,並朝音樂家走去。那輕鬆愉快的步履彷彿有些男人為了跟一個女子私會,巧妙地織織了晚會,陶醉之餘忘了自己給自己設下了陷阱,因為那女子的丈夫早已在晚會上安插好幫手,準備捉姦捉雙,當眾痛打一頓。「怎麼樣,看來時間不早了。光榮的年輕人,不久就是年輕的騎士勳章獲得者了,高興嗎?不久您就可以佩上十字勳章給人瞧瞧了。」德-夏呂斯先生溫情脈脈而又得意揚揚地問莫雷爾。可是,他這番授勛的話附錄在維爾迪蘭夫人的騙局之後,更使莫雷爾覺得夫人的話是勿容置疑的真言。「走開,我禁止您靠近我!」莫雷爾對男爵嚷道。「您別想在我身上打主意。你想腐蝕的已不是我一個人了。」我想,我唯一能夠自慰的是,我會看到,德-夏呂斯先生一定會把莫雷爾和維爾迪蘭夫婦駁得體無完膚。我曾經為了比眼下小於幾倍的事,受過夏呂斯瘋狂的怒斥。他一旦發怒誰也阻擋不住,連國王都無法鎮住他。可是眼下卻發生了奇怪的現象。只見德-夏呂斯先生目瞪口呆,掂量著這不幸,卻弄不明白禍從何降。他居然一時語塞,無以對答。他抬起目光,帶著疑惑、憤怒而又懇求的神色,朝在場的每個人身上掃視了一遍。這似乎不是在問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是在問他們他應該何以作答。他啞口無言,這裡有種種原因,他也許當即感到了痛苦(他看見維爾迪蘭先生和夫人避開他的目光,也沒有任何人表示要上前來救他一把的樣子),但他尤其產生了對將來痛苦的恐懼;也有可能他事先沒有想象到這一步,沒有早早地先燃好怒火,因此手中一時沒有現成的憤怒(他是過於敏感、患有神經質和歇斯底里的人,是個真正的衝動型人物;但他卻又是一個假充勇敢的人,甚至是個假充兇狠的人;這一點我始終以為如此,並因此對他抱有好感。他沒有重視榮譽的人受到侮辱時通常所有的那種反應),別人趁他手無寸鐵,出其不意向他發動進攻;甚至還有一種可能,這裡不是他自己的圈子,他感到沒有在聖-日耳曼區那樣揮灑自如,驕勇喜辯。但是,無論是出於何種原因,這位貴族大老爺處在這平時為他睥睨的沙龍里,四肢癱軟,巧舌僵硬,驚恐萬狀,怒不可言,只會盲目地環顧四周,面對別人的粗暴疑惑不解,苦苦哀求(他的有些祖先,面對革命法庭恐慌不安,早就失去了在平民面前的優越感;此時我們也很難說,這種優越感是否在他本性中根深蒂固,不可動搖)。不過,德-夏呂斯先生並沒有走投無路,智窮才盡。他不僅辯才出眾,而且膽量過人。一旦他心中的怒濤翻騰已久,他便能用嚴厲至極的措詞,駁得對方啞口無言,徹底失去招架之功。上流人士們常常目瞪口呆,料想不到,有人居然會這麼厲害。碰到那種場合,德-夏呂斯先生就會急促不安,連連發起神經質的攻擊,使眾人戰慄。但這必須是在那種由他採取主動的場合;由他主動出擊,他就能巧舌如簧,口若懸河(正如布洛克最善於開猶太人的玩笑,可是碰到誰當著他的面道出那些猶太人的名字,他卻立刻變得臉紅耳赤)。他對眼前這些人恨之入骨。他恨他們,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他們的輕蔑。他們如果客氣一些,他才不會對他們滿腔怒火,他會擁抱他們的,不過,面對一個如此殘酷,出乎預料的情況,我們這位偉大的雄辯家只會吱吱唔唔地問:「這是什麼意義?怎麼回事?」誰也沒有聽見他在說些什麼。看來驚惶失措的啞劇是經演不衰的,永久不變的;我們這位在巴黎沙龍里遭遇不幸的老先生無意之中只是做了一個古時希臘雕塑家所表現的潘神追逐中的仙女們那驚呆了的動作。

大使失寵,辦公室主任被迫退休,上流人士突遭冷遇,戀人求愛不成,有些人對這類不測的事件要一連研究數月才能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希望旦夕之間成了泡影。他們把這不幸的事情放在手中反覆揣摩,如同揣摩一塊不知從何飛來,或是由誰投來的隕石一般。他們十分希望探明,這塊奇特的飛來物是由什麼成分構成的。弄清裡面究竟有些什麼損人的花招。化學家有的是分析手段,病人不知病因可以請醫生診斷,預審法官遇到無頭公案遲早也能查個水落石出;唯有我們的同胞干出的那些事情令人大惑不解,很少能讓人發現其真正動因。德-夏呂斯先生——且讓我們把這次晚會以後幾天內發生的事情先行在此交待一番,下文當然還要繼續交待——對夏利的態度有些摸不著頭腦。男爵認為,夏利曾經常常威脅他,要把他如何鍾情於自己宣揚出去,現在夏利肯定以為自己「翅膀已硬」,可以獨自飛翔了,所以真的把這話捅了出去;夏利一定是純粹的忘恩負義,把什麼都告訴了維爾迪蘭夫人。可是她怎麼就如此容易上當(男爵打定主意要矢口否認,所以堅決相信,別人對他那種感情的指責純屬憑空捏造)?也許是維爾迪蘭夫人的朋友中有哪位自己喜歡夏利入了迷,所以才這麼先聲奪人。因此接下去幾天內,夏呂斯向那些毫不知情的「門客」連連發信,弄得他們以為他瘋了。然後,夏呂斯又去向維爾迪蘭夫人情真意切、語重心長地敘述了一番。可是他那些動人的故事卻絲毫沒有獲得預期的效果。維爾迪蘭夫人不斷地對男爵說:「您就不用再為他操心了,別把他放在眼裡,這是個毛孩子。」男爵雖然渴望言歸於好,但他想把夏利自以為穩已到手的東西一概取消,迫他言和。他請求維爾迪蘭夫人不要再讓他進門。這一點遭到了她的嚴正拒絕。結果德-夏呂斯先生義憤填膺,又寫了一封冷潮熱諷的信回敬了她。德-夏呂斯先生東猜西測,卻始終摸不清頭腦。換而言之,他怎能料想得到,冷拳根本不是莫雷爾發出的。當然,他本可以找莫雷爾聊上幾分鐘,把事情問個明白;這誠然是個辦法。但是這與他的自尊心和愛情觀是背道而馳的。他受到了冒犯,得由別人主動上門向他道歉才是。在任何時候,雖然我們一方面想到,私談一下也許可以澄清事實,消除誤會,可是我們又有另一種想法,阻止我們去坦誠布公。大凡在二十次場合卑躬屈膝、低頭哈腰的人,到了第二十一次,往往需要揚眉吐氣一下。然而正是這一次最不應該唯我獨尊、固執己見,而需要消除誤解,因為不將謊言揭穿,對方的錯覺就會日益加深。且說這件事發生以後,上流階層到處傳言,說德-夏呂斯先生要強姦一名年輕音樂家,企圖未遂,被維爾迪蘭夫婦逐出了門外。聽了這個謠傳,有人便說,怪不得,維爾迪蘭家中怎麼再也見不到德-夏呂斯先生的人影了。德-夏呂斯先生偶然在某一地方遇見一個曾經被他懷疑過並辱罵過的人,那人當然對他耿耿於懷,可是夏呂斯自己也不主動跟那人招呼致意;於是別人便覺得,原來一點不假,小圈子裡對男爵都早已眾叛親離。

話說德-夏呂斯先生被莫雷爾剛才那番話以及老闆娘的態度弄得啞口無言,只作出一個仙女惶恐受驚的樣子,趁此機會維爾迪蘭先生和夫人作出斷絕外交關係的姿態,引退到第一個客廳,單獨留下德-夏呂斯先生一個人,而莫雷爾在台上只顧自己忙著套小提琴。「你快給我們說說究竟發生了什麼,」維爾迪蘭夫人貪婪地問她丈夫。」我不知道您對他說了些什麼,他臉色很激動,」茨基說,「兩眼噙滿了淚水。」維爾迪蘭夫人裝傻地說:「可我覺得,我說的話,他聽了好象根本無動於衷。」她耍這種花招不能騙過所有的人。她說這話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催雕刻家再重複一遍,說夏利著實哭了。這眼淚使老闆娘陶醉,心裡充滿了自豪。她怕的就是某某門客沒有聽清楚,以為夏利沒有哭,她絕不願意出現那樣的危險。

「不不,恰恰相反,我親眼看見,他眼眶裡閃爍著豆大的淚珠,」雕刻家壓低嗓門,帶著一付不懷好意的笑臉悄悄說;同時他又斜睨了一眼,看莫雷爾是否還在台上,直到肯定他沒有聽見他們的談話,這才放下心來。可是有一個人聽得真切,就是那不勒斯女王。誰要是早發現她在場,那立刻會使莫雷爾恢復已經失去的希冀。女王參加了另外一個晚會,離開時發現自己把扇子忘在維爾迪蘭夫人處了,她覺得自己親自來取一下比較好。她有些尷尬,悄悄走進來,等人一走空,準備道歉一番,寒暄幾句即刻告辭。她進來時誰也沒有發現,她正遇上這件事情。她立刻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情,心中頓時燃起了怒火。「茨基說他眼含淚水,你看見了嗎?我沒有看見眼淚。噢!是的,是有眼淚,我記起來了,」她怕別人真信了她的話,趕緊改口說。「可是我們的夏呂斯,怎麼那麼局促不安,瞧他兩腿在發抖,都快要站不住了。」她冷酷無情地數落道。這時候,莫雷爾朝她跑來:「這位夫人難道不正是那不勒斯女王嗎?」女王正朝夏呂斯走去,莫雷爾用手指著女王(儘管他明知就是她),「唉!發生了剛才的事情,真可惜!這下我再也不能請男爵把我介紹給她了。」「等一等,我來給您介紹。」維爾迪蘭夫人說,說著就朝正跟德-夏呂斯先生說話的女王走去,幾個門客隨後跟著。我和布里肖沒有跟去,我們倆急於取出我們的衣物出來了。夏呂斯本要把莫雷爾介紹給那不勒斯女王,以為實現這一偉大願望的唯一障礙,就是女王有可能突然駕崩。我們總是把未來想象成虛無空間對現實的一種折射,其實未來的出現是有原因的,只是大部分原因我們不了解而已。未來往往是即將所要發生的事情的結果。不出一個小時以前,德-夏呂斯先生即便傾家蕩產,也不會讓莫雷爾認識女王。維爾迪蘭夫人向女王行了個屈膝禮,見女王沒有認出她來,便說:「我是維爾迪蘭夫人呀,陛下怎麼認不出來了呢?」「很好,」女王一邊極其自然地跟德-夏呂斯先生聊著天,一邊說。維爾迪蘭夫人懷疑這一句「很好」究竟是否對著她說的,因為女王說這句話時神態完全心不在焉,聲調徹底漫不經心。正處在失戀的痛苦之中的德-夏呂斯先生,聽到這話,不由拿出言行放肆專家和愛好者的樣子,臉上露出一絲感激的微笑。莫雷爾在遠處看清了介紹的準備過程已經就緒,趕緊走上前來。女王把手臂伸給了德-夏呂斯先生。她對德-夏呂斯先生不是沒有怨怒,她責怪他對這類卑鄙的侮辱者怎麼沒有採取更加嚴厲的態度;維爾迪蘭夫婦竟敢如此對待夏呂斯,她為他感到羞恥,滿臉漲得通紅。幾小時前她不拘身份對夫婦倆表現出充分的同情和好感,而眼下卻對他們盛氣凌人,傲慢不遜。其實兩種態度源於同一心態。女王是個心地極其善良的人,但她的善良首先表現為對自己喜愛的人感情忠貞不移。她愛親友,愛本家族的所有王子,其中包括德-夏呂斯先生。誰善於尊敬她所愛的人,她就愛誰,不管他們是布爾喬亞,甚而是平民百姓,她都投以善良的情感。她對維爾迪蘭夫人表示同情和好感就是出於如此的善良本能和天賦。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狹隘的、近乎托利黨式的、日趨陳舊的善良觀,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的善良是不夠真誠和不夠熱情的。古人們本喜歡社會集團,為之效忠,因為社會集團並不超越城邦的範圍;今人極其喜愛自己的祖國,而將來的人喜歡的可能是全球性的合眾國。我只舉離我最為親近的母親為例。德-康布梅爾夫人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從就未能使我母親下決心參加任何慈善事業或任何愛國工作,她從未做過售貨員或女施主。我母親把豐富的愛心和慷慨首先都留給了自己的家族、僕人和路遇的不幸者。我遠不是說她這麼做是有道理的。但我很清楚,她那豐富的愛心和慷慨之心,如同我外祖母的心一樣,是永不枯竭的,遠遠超過了德-蓋爾芒特或德-康布梅爾夫人的能力和作為。那不勒斯女王的情況跟德-康布梅爾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就完全不同。我們還必須承認,她對好人的評價,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阿爾貝蒂娜在我書柜上取走後佔為己有——也是根本不同的;對她來說,那些阿諛奉承的寄生蟲和盜賊,那些時而卑躬屈膝、時而蠻橫無禮的酒鬼以及一切荒淫無度者或者殺人犯都一概不能算在好人之列。可是事物的兩極往往是相接的。女王出面保護的貴族和遭受凌辱的親戚是德-夏呂斯先生,也就是說儘管夏呂斯出身望族,跟女王又是近親,女王保護的畢竟是一個道德敗壞,沾滿惡習的人。「您臉色不好,我親愛的表弟,」她對德-夏呂斯先生說。「請靠在我的手臂上。請相信,我的手臂一定能支撐住您。對付這種事情,它是很堅實的。」然後,她抬起頭來,正視前方(茨基告訴我,當時她正面就是維爾迪蘭夫人和莫雷爾),說:「您知道,從前在加埃特,我這手臂曾經叫流氓惡棍聞風喪膽,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它會為您豎起城牆,為您效勞。」就這樣,伊麗莎白女王的妹妹手挽著男爵,未讓人介紹莫雷爾,高視闊步地走了出去。

按照德-夏呂斯先生那可怕的脾氣,他對六親不認,說翻臉就翻臉,對人進行百般折磨,叫人望而生畏;人們想當然,這次晚會以後,他一定會大發雷霆,對維爾迪蘭夫婦進行大肆報復。可是一點兒也沒有。其主要原因大概是晚會過後幾天他著了涼,得了當時常見的傳染性肺結核,一連幾個月醫生和他自己都認為已病入膏育,生死未決。在此以前,他患有神經官能症,盛怒之下不能自己,現在是否神經官能症為另一種疾病所代替?他的無聲是否純粹是由於出現了病體的轉移?從社會觀點來看,夏呂斯從來沒有拿維爾迪蘭夫婦當一回事,現在他更不能抬舉他們,把他們當作具有同等地位的人來對待,對他們大加責難。這麼解釋未免過於簡單。換一個角度,我們知道,大凡神經質的人喜歡憑空想象,把安分守己的人也想象成敵人,無緣無故地朝他們發怒。可是一旦遇到有人向他們主動攻擊,他們卻反而變得老老實實了。要神經質的人息怒,與其說勸告他們發怒是無濟於事的,不如朝他們臉上猛潑冷水來得有效。這麼解釋,未免仍過於簡單。德-夏呂斯先生為什麼沒有能懷恨在心的原因,也許不應該到病體轉移之中而應該到疾病自身之中去尋找。疾病已經使男爵身心疲憊,以致他再也沒有多少閑暇來顧及維爾迪蘭夫婦。他已是半死不活的人。我們剛才談到攻擊,即令是沒有效果的攻擊,若要好好「來一下」,也需要消耗一部分精力。可德-夏呂斯先生已心有餘而力不足,連準備攻擊的精力也一絲不存。我們常常說不共戴天的死敵們到臨終都睜著眼睛,虎視眈眈,然後幸福地閉上雙目。這種情況是罕見的,除非我們生活得好好的,死亡猝然而至。當人們到了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的時候,人們不會為了生命強盛之時都輕易對待的事,這時反而竭心盡慮起來。復仇之心是生命的組成部分。最常見的是——儘管有例外存在,我們將會看到,同一個人自身的性格也會充滿矛盾,這是合乎人情的——當我們站在死亡門檻前的時候,復仇之心就離開了我們。德-夏呂斯先生想了一會兒維爾迪蘭夫人,感到實在太累了,便面向牆壁,什麼也不去想了。這並不是因為他的雄辯已經枯竭,而是因為他已不如從前精力充沛。儘管他說話仍然是滔滔不絕,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他的口手已經離了原先如此常見的慷慨激昂,而變成一個只是由柔聲細語和福音書比喻來裝點裝點的幾近神秘的雄辯術,變成了一種對死亡的表面依順。他只有在覺得生命有救的時日里才大展口才。病情複發,他便又緘口默言了。他的雄渾剛烈的氣質里移植了基督徒式的溫柔(正如《愛絲苔爾》所表現的天才精神與《安烈洛瑪克》①是如此不同),獲得他周圍親友的一致讚賞;他這種精神也許同樣會獲得維爾迪蘭夫婦的讚賞。儘管他們對夏呂斯的缺陷曾經恨之入骨,但他們禁不住仍會對他崇拜不已——

①法國悲劇詩人拉辛(1639-1699)的兩部悲劇。

當然,他只是披著基督徒的外衣,舊有的思想依然存在,不時沉渣泛起。他乞求加布里埃爾大天使象報告先知那樣,來告訴他,救世主將過多少時間才能來臨。他痛苦而又溫柔地微笑了一下,打斷自己的思緒說:「大天使可不能象對達尼埃爾所說的那樣,叫我耐心等待『七個星期再加六十二個星期』①,我肯定活不到那一天就會死去的。」夏呂斯心裡等待的人就是莫雷爾。因此他也請求拉斐爾大天使把小多比給他帶來。然後,他又摻雜使用一些更打動人心的辦法(正如病榻之中的教皇一邊請人代做彌撒,另一邊沒有忘記遣人去喚自己的醫生來),他對前來看望他的人暗示說,如果布里肖把他的小多比快速帶來,那末拉斐爾大天使也許會對多比的父親那樣,同意讓小多比眼睛復明,或者讓他去犧牲洗滌池。②儘管出現一些合乎人情的反覆,但德-夏呂斯先生語言的純潔性和道德化已達到膾炙人口的程度。虛偽兇狠、惡言中傷,這一切都已消失殆盡。道德上,德-夏呂斯先生已經得到升華,遠遠超過了他以前的水平,他的道德改觀感化了不少人,本可以使他的演說藝術矇騙一下聽眾,可是由於他深受疾病折磨,改進了的道德也就隨之消失了。德-夏呂斯先生重新走到了下坡路上,而且我們將漸漸看到,其滑坡的速度越來越快。不過維爾迪蘭夫婦對他的所作所為已經成為一件漸漸遠去的往事,有些觸人發怒的近事使他對這件往事再也記不起來了——

①大天使加布里埃預言,七個星期,再加六十二個星期為耶路撒冷建城的期限。

②據《聖經》記載,托比之子托比亞斯給其父帶來一位陌生人,即拉斐爾大天使。他使托比雙目復明,犧牲洗滌池指犧牲者臨死之前沐浴凈身之處。

我們再回過頭來,說說維爾迪蘭的晚會。那天晚上,當公館只剩下老人以後,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妻子說:「你知道戈達爾為什麼沒有來嗎?他正在薩尼埃特身邊呢。薩尼埃特在交易所想撈回本錢,玩了那一手,結果一敗塗地。薩尼埃特知道自己已經分文不名,還背了一百萬法郎的債,心裡受了打擊。」「可是他為什麼還要玩那東西?真蠢,他哪有這號本事。比他狡猾鑽營的人在那玩意上都輸得精光呢,更何況他這種人,不被眾人輾得粉碎才怪呢。」「那可不是,我們早就知道他是個蠢貨了。」維爾迪蘭先生說。「有何法子呢,覆水難收哇。這一下,他明天就會被老人趕出門去,一貧如洗了。他的父母又不喜歡他。別指望福什維爾會幫他什麼忙。我想過了,我當然不願意做什麼叫你不高興的事,可是我們也許可以給他一份小小的年金。別讓他一天到晚感覺自己破產完蛋了。讓他可以在家裡好生養息養息。」「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你想到這些非常好。可是你說『在家裡』,這蠢貨占著那套房間太貴了,那不行,必須給他租一套兩間式的房間才行。我想目前他住著的那套間准要六七千法郎。」「是六千五百法郎。可是他非常喜歡他的住所。總之他受了嚴重打擊,活不了兩三年了,三年之中最多也就為他花費一萬法郎。我覺得,這一點我們是力所能及的。譬如,我們今年不再續租拉斯普利埃,可以租一個較為簡單的地方。按我們的進款,一萬法郎分三年支付不是辦不到。」「就算如此,討厭的是,這事兒會不脛而走。你能為他如此,就不得不對別人也一視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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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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