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已變得如此支離破碎,它再也不會引起我傷感,只能成為我過渡到新的慾念的橋樑,如同為樂章的變換作準備的一聲和弦。而且因為我仍然忠實於阿爾貝蒂娜,一切逢場作戲的肉慾之念已被排除在外,因為我甚至認為即使奇迹降臨,阿爾貝蒂娜重新回到我身邊,我也不會象現在與安德烈在一起這麼幸福。安德烈能對我講很多有關阿爾貝蒂娜的事,比過去她本人對我講的還要多,我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對阿爾貝蒂娜的溫情雖已消逝,她這個人在我腦中卻仍然是個謎。想了解她的一生與想要她呆在身旁這兩個願望相比,現在是前者比後者強烈。因為前者從未有過稍減。另一方面,她可能曾和一個女人有過愛情關係這一想法現在只能使我也想和那個女人發生關係。我一面撫摸著安德烈,一面把這種心情告訴了她。她似笑非笑地說:「哦!是嗎?但您是男人,所以我們兩人在一起不可能做我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做的那些事。」此時她一點也沒考慮如何把這番話和她幾個月之前說的話一致起來。接著,也許她是想刺激我的情慾(以前,為了套出她的心裡話我曾對她說過,我很想和一個與阿爾貝蒂娜有過關係的女人發生關係)或增加我的悲傷,也許是以為這樣能打消我在她面前的優越感,她可能以為我有這種優越感,因為我自認為是唯一和阿爾貝蒂娜有這種關係的人,她又說:「啊!我們倆在一起度過了很多美好的時刻,她是那麼溫存,又那麼富於激情。再說她也不是只喜歡跟我一個人取樂。她曾在維爾迪蘭家遇到一個名叫莫雷爾的漂亮小夥子,兩個人立即互相心領神會。他負責——當然,在她的允許下,他自己也可從中取樂,他專喜歡找那種不通世事的年輕姑娘,而且一旦把她們引入歧途,就丟下她們不管了——他負責勾引遠處海灘上的漁家姑娘,還有年輕的洗衣女工,因為這些姑娘可以迷上一個小夥子,卻不會答應一個姑娘主動親近她們。等上鉤的姑娘完全受他控制后,他就把她帶到一個非常穩妥的地方,交給阿爾貝蒂娜。因為怕失去莫雷爾,再說莫雷爾也參與好事,姑娘總是聽憑擺布,不過她終究還是失掉他,因為他一則害怕事情引起的後果,二則覺得玩一兩次就夠了,往往留下個假地址就溜之大吉。我相信,住在您家的那段時期她抑制了這種情慾,把這類尋歡作樂的事一天天往後推。再說她對您一往情深,不能不有所顧忌。毫無疑問,一旦離開了您,她會故態復萌。不過我想她離開您以後雖然重又恢復了這種瘋狂的情慾,事後卻百倍地悔恨。她指望您拯救她、娶她。其實她也感到這是一身罪惡的瘋狂行為,我常常想,她是不是因為她的行為導致了一個家庭的一起自殺事件,自己才尋死的。應當坦白告訴您。她剛住到您家時,並沒有完全放棄和我的玩樂。有些日子這簡直成了她的一種需要,這種需要是那麼強烈,有一次,就在您家裡,她竟然要我先在她身邊睡一會兒然後才肯和我分手。那次我們的運氣不佳,差點被逮住。她趁弗朗索瓦絲下樓買東西,而您也不在家的機會。她把所有的燈全滅了,這樣您回來用鑰匙開門時要費點時間才能找到電燈按鈕,她沒關自己的房門。我們聽見您上樓來著,我剛來得及理好衣服下樓。其實完全不用著急,因為想不到事有湊巧,您忘了帶鑰匙,不得不按門鈴。不過我們仍然嚇昏了頭。為了掩飾窘態,兩人不約而同地裝著害怕山梅花的氣味,其實正相反,我們非常喜歡這種花的香味。您當時帶回長長的一枝山梅,我乘機扭過頭去,不讓您看到我的慌亂,可我還是笨拙而又荒唐地對您說,弗朗索瓦絲可能已經回樓上去了,她本可以給您開門,而一秒種前我還謊稱我們剛剛散步回來,並說我們到家時弗朗索瓦絲還沒下樓(這倒是真的)。倒霉的是我們熄了燈——我們原以為您有鑰匙——又怕您上樓時看見我們開燈,至少,我們遲疑得太久了。為這事阿爾貝蒂娜三夜沒能合眼,時時刻刻怕您起疑心,怕您問弗朗索瓦絲為什麼走前不開燈。應當承認,阿爾貝蒂娜非常懼怕您,有時她認為您狡猾,兇狠,骨子裡恨她。三天後她見您始終很平靜,知道您並沒問弗朗索瓦絲任何話,這才睡得著覺。但從此她再也沒跟我發生過關係,也許是出於害怕,也許是出於悔恨,因為她自認為深深地愛著您,要不就是她愛著別的什麼人。不管怎樣,自那以後只要別人在她面前提起山梅花她就會面紅耳赤,並且用手摸摸臉,設法不讓人看到她臉紅。」
有些不幸也和某些幸福一樣降臨得太晚,因而在我們心中失去了它們原來可能有的重要性。安德烈吐露的可怕實情給我帶來的不幸就屬於此類情況。即使壞消息本來會使我們傷心,但在有問有答的談話消遣中,這些消息會在我們面前一掠而過毫不停留,而我們自己也來不及接受它們,因為我們一心忙於應答,或是因為我們想取悅於在場的人而改變了原來的自我,成了另一個人,或是在新的循環中我們短時間內不受溫情和痛苦的折磨,然而這短暫的魔力一旦被打破,我們為進入這一新循環而擺脫掉的愛情和痛苦又會捲土重來。如果這些情感的力量壓倒了一切,那麼我們只能是心不在焉地進入那個長久不了的新天地,而且在那裡也不會變成另一個人,因為我們太忠實於自己的痛苦;於是談話會立即與我們並未置身事外的心靈相溝通。不過,近來牽涉到阿爾貝蒂娜的話語就象揮發了的毒藥,不再具有毒性了。我與她的距離已經太遙遠;如同一個散步者午後看見天空掛著一彎朦朧的月牙時對自己說,其大無比的月亮就是這樣的嗎?我也對自己說:「怎麼!我如此孜孜以求而又如此害怕知曉的事情真相,就是在一次談話中說出來的這麼幾句話嗎!我甚至無法加以全面思考,因為我不是獨自一個人!」再說,我對此實在沒有精神準備,我和安德烈在一起已身心交瘁。說實在的,這樣一個事實真相,我本希望有更充沛的精力去面對它;現在它對於我仍然是外在的,因為我還沒為它在我心中找到一個位置。人們總希望真相通過新的信號披露在我們面前,而不是通過一句話,一句類似我們對自己重複過無數遍的話。思維習慣有時會妨礙我們體驗現實,使我們對現實產生「免疫力」,使這現實顯得仍然是思想。沒有一種想法不包含著對自身的駁斥,沒有一個詞不包含著自身的反義詞。
不管怎樣,如果安德烈說的是實話,那麼這就是有關我的情婦的全部毫無用處的真相,她已不在人世,此刻卻從神秘莫測的冥冥中浮升起來,在我們不再需要真相的時候卻真相大白。於是(興許想到自己現在愛著的人,想到在她身上也會發生同樣的事,因為那個已被忘卻的人,我們是不會再把她放在心上的),我們感到悲涼。我們對自己說:「但願活著的這一位能理解這一切。但願她能明白,一旦她死了我會弄清楚所有她瞞著我的事!」然而這不是成了循環論證嗎!如果我能讓阿爾貝蒂娜死而復生,那麼同時我就是讓安德烈什麼也不對我透露。這與那句千古不變的話「當我不再愛您的時候您會明白的!」幾乎是同一回事,這句話是那麼中肯又那麼荒謬,因為確實,當人們不再愛的時候就能得到很多,不過那時得到多少對我們已無關緊要了。這兩者甚至完全是一回事。當您與一個您已不愛的女人重逢時,如果她把一切都告訴您,那是因為她其實已不是原來的她,或者您已不是往日的您:戀愛著的人已不復存在。在這方面死亡也留下了痕迹,它使一切變得容易,使一切變得多餘。我的這番思考是以下面的假設為出發點的,即假設安德烈是誠實的——這並非不可能——而且,她對我以誠相見是因為她現在和我保持著關係(即阿爾貝蒂娜早期和我在聖安德烈教堂有過的那種關係)。她對我說真話還由於她現在不用懼怕阿爾貝蒂娜了,因為對於我們,人死後不久其真實性也隨之消逝,幾年後,他們就象被廢黜的宗教的神靈,人們可以毫無畏懼地觸犯這些神靈,因為大家不再相信它們的存在。然而安德烈不再相信阿爾貝蒂娜的真實性也可能產生另一種後果,那就是她可以毫無顧忌地編造謊言污衊自己過去的所謂同謀(一如她毫無顧忌地泄露她曾答應保守秘密的事實真相)。倘若由於某種原因,她以為我現在生活得心滿意足,趾高氣揚,便有心讓我難受,那麼這種畏懼的消失究竟是促使她向我說出實情呢還是促使她對我撒謊呢?或許她對我心懷惱怒(這種惱怒在她看到我遭到不幸、得不到安慰時曾暫時消除),因為我和阿爾貝蒂娜有過關係,因為她可能羨妒我——以為我以此而自詡比她得寵——享有一種她未曾得到、甚至未敢企望的優待。出於同樣的忌妒心,她對氣色很好並且自知氣色好的人總是感到惱怒,我常見她對這些人說他們看上去象得了重病,並且為了氣他們,她還說自己身體很好,即使在她病得極其厲害時也始終這樣宣稱,直到臨死前她變得超然物外,才不再因幸福的人們身體好自己卻不久於人世而心煩了。但這是很久以後的事。也許她是莫名其妙地惱我,就象從前她恨過一位年輕人,此人在體育方面無事不懂,對其他事則一竅不通,我們是在巴爾貝克遇到他的,後來他和拉謝爾同居,安德烈對他竭盡造謠中傷之能事,甚至巴不得自己被指控犯了誣告罪,那樣她就可以在眾人面前一口咬定他父親於過許多見不得人的事,而他卻無法證明這是捏造。也許她對我的惱恨在她看到我那麼憂傷時曾一度平息,現在只是重新抬頭罷了。的確,即使是她恨之入骨的人——她兩眼噴著怒火發誓要讓他們名譽掃地,要殺死他們,要讓他們下大獄,哪怕提供假證詞也在所不顧——只要她得知這些人心情悲傷,受到侮辱,她就不再對他們存絲毫惡意,反而準備為他們排憂解難。因為她本質上並不壞,如果說她深一層的而不是表面的性格與人們起初根據她的體貼入微而作的判斷相反,並不是殷勤和善,而是忌妒、驕傲,那麼她的第三重也是更深一層的性格則傾向於善良和對他人的愛,這是她真正的本性,不過沒有得到充分的體現而已。人們處於某一種狀況時都渴望改善這種狀況,但由於新的狀況還只是一種意願,他們不明白首要的條件是與前一種狀況決裂——就象神經衰弱症患者或嗜嗎啡者很想治好病,卻又不願除掉嗜好或戒掉嗎啡;又象那些留戀社交生活的篤信宗教者或酷愛藝術的人,他們希望清靜,卻又以為清靜並不意味著完全放棄他們先前的生活——同樣,安德烈願意愛所有的人,但條件是先要能做到不把人們想象成得意揚揚的樣子,為此她就必須先輕侮他們。她不懂得,即使對自高自大的人也應該去愛,要用仁愛之心去克服他們的傲氣,而不是用更厲害的傲氣。這是因為她象有些病人,這些人想用來治好疾病的辦法其實正是拖長疾病的辦法。他們喜歡這些辦法,但一旦拋棄了這些辦法,便立即不再喜歡了。人就是這樣,想學游泳,卻又想留一隻腳在岸上。
關於我在巴爾貝克兩度小住時遇到的那個喜愛體育的年輕人,維爾迪蘭夫婦的侄子,這裡必須提前附帶談一談。在安德烈來訪后不久(過一會兒我還要談到這次來訪),發生了幾件給人印象頗深的事。首先是這位年輕人與安德烈訂了婚並娶了她(也許是出於對阿爾貝蒂娜的懷念,我當時不知道他曾經愛過阿爾貝蒂娜),拉謝爾為此悲痛欲絕,他卻毫不理會。其時(亦即在我前面談到的那次造訪後幾個月)安德烈已不再說他是一個無恥之徒了,後來我發覺她以前之所以稱他無恥之徒正是因為她發瘋似地愛上了他,但又以為他不願意要她。還有一件事更令人震驚。這位青年推出了幾個獨幕喜劇,布景和服裝都是他設計的,這些短劇在當代藝術領域裡引起的一場革命至少可以與俄羅斯芭蕾完成的革命相提並論。簡而言之,最有權威的評論家都認為他的作品了不起,堪稱天才之作,我現在也這麼認為,這就證實了拉謝爾從前對他的看法,著實令我吃驚。在巴爾貝克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只注意與他交往的人衣服剪裁是否高雅,以為他把全部時間都用來玩紙牌、看賽馬、打高爾夫球或馬球,他們還知道他在班上一直是個又懶又笨的學生,甚至讀中學時還被校方開除過(為了給父母找麻煩,他去一家大妓院住了兩個月,就是德-夏呂斯先生以為在那兒見到過莫雷爾的那家妓院),他們想他的作品也許出自安德烈之手,是安德烈出於對他的愛把榮譽讓給了他,或者更大的可能是他出錢讓某個有才華而又貧困潦倒的職業作家替他寫作,反正他腰纏萬貫,以往的大肆揮霍只是九牛拔一毛而已(這群闊人——他們並未因為和貴族交往而變得文雅些,對何謂藝術家毫無概念,在他們眼裡藝術家就是在小姐的訂婚儀式上被叫來背幾段獨白,演完后立即在隔壁客廳里悄悄得幾個賞錢的那種演員,或是一名畫師,他們把剛結婚還沒生孩子的女兒帶到這種畫師家裡擺姿勢,讓他畫像,因為這時她還顯得很好看——往往以為上流社會那些寫書、作曲或繪畫的人都花錢讓別人為他們代勞,為的是得一個作者的名聲,就象有些人花錢為自己謀一個議員的席位)。但是所有這些估計都錯了;那個年輕人確實是這些令人讚歎的劇作的作者。我得知此事後,不得不在各種猜想之間猶豫不定。要麼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確實象看上去那樣是個遲笨的粗魯之人,爾後某個生理上的突變喚醒了他身上處於混沌狀態的天才,就象林中的睡美人突然蘇醒了一樣;要麼當他還在修辭班搗蛋鬧事,當他中學會考屢屢受挫,當他在巴爾貝克賭博損失慘重,當他害怕和維爾迪蘭姑媽那個小圈子的忠實成員一道上「有軌」因為他們的衣著太難看時,他已經是個天資不凡的人,只不過他漫不經心把天才消耗在沸騰的青春激情里,或者甚至也可能那時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才能,而他之所以是班上最後一名,是因為當老師重複著關於西塞羅的陳詞濫調時,他卻在讀蘭波或歌德的作品。誠然,我在巴爾貝克遇見他時,沒有任何跡象能讓人想到后一種假設,當時在我看來他唯一關心的是套車的馬是否象樣,以及雞尾酒會準備得如何。但這一不同看法並不是不可駁斥的。他可能很愛虛榮,這與天才並非不能相容,他力圖用他知道在他生活的那個社會最能令人傾倒的方式來顯示他的才智,而這最好的方式決不是向人們證明他對《親和力》①有精闢的了解,而恰恰是會駕馭四匹馬套的車。再說我不能肯定,即使在他成了那些獨樹一幟的藝術精品的作者以後,他會很願意在他揚名的劇院以外的場所與那些未著無尾常禮服的人,比如早先小圈子的忠實成員們打招呼,這並不說明他愚蠢,而是說明他有虛榮心,甚至有一定的務實頭腦,一定的洞察力,善於使自己的虛榮心適應蠢人的思想方法,因為他需要得到這些人的敬重,而在這些人眼裡,一套常禮服要比一個思想家的目光更有光彩。誰知道,從外表看,一個有才華的人,或者一個並無才華卻喜愛精神產品的人,比如我,給某個在里夫貝爾,在巴爾貝克旅館,或是在巴爾貝克海堤上碰到他的人留下的印象會不會也象個十足的狂妄自大的笨蛋呢?何況對奧克達夫來說,藝術大概是某種內在的、存在於他自己心靈深處的東西,因此他大概根本沒想到和別人談論它,不象聖盧,藝術在其心目中的地位相當於套車的馬在奧克達夫心目中的地位。奧克達夫是有可能熱衷於賭博,而且據說一直保留著這個嗜好。不過,儘管對凡德伊那部不知名的作品的崇拜——這種崇拜使這部作品得以再生——來自蒙舒凡一個十分曖昧的階層,但想到那些可能是我們時代最超凡脫俗的作品不是出自中學優等生會考的參加者之手,也不是出自受過典範的、經院式的、布洛依②家族式的教育的人之手,而是一個出入賽馬騎師過磅處和大酒吧的人所著,我仍然感到震驚。不管怎樣,那時在巴爾貝克,驅使我想認識那個年輕人的原因和驅使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們阻止我結識他的原因都與這個年輕人本人的價值無關,這原因只能揭示「知識界人士」(以我為代表)與社交界人物(以那群少女為代表)之間在對一個交際場人物(那個年輕的高爾夫球手)的評價問題上永存的誤解。我絲毫未預感到他有才華,他在我眼裡的地位——類似過去布拉當夫人所具有的地位——在於他是我的女友們的朋友,不管她們嘴上怎麼說,而且他比我更屬於他們那一夥。另一方面,從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身上可以看出社交界沒有能力對精神產品作出正確的評價,她們在這方面素來喜歡注重假象,因此她們倆不僅有可能認為我愚蠢,竟對這麼個笨蛋感興趣,而且尤其會驚奇地想,高爾夫球手就高爾夫球手吧,我怎麼偏偏選中這個最最不可取的人。要是我願意結交希爾貝,德-貝勒弗爾倒也情有可原,這個小夥子除了會打高爾夫球還很健談,而且得過一張中學優等生會考獎狀,詩也寫得不壞(其實他比誰都蠢)。如果我的目的是為「寫一本書」而「練習人物描寫」,那麼居伊-索穆瓦(此人完全是個瘋子,曾誘拐兩名少女)至少是個古怪的人,可以引起我的「興趣」。這兩位,人家可能「允許」我與之交朋友,可那一位,在他身上我能找到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他是「粗魯之輩」、「愚笨之輩」的典型——
①《親和力》,歌德的長篇小說。
②布洛依,法國一古老的名門望族。
再回到安德烈的那次來訪。她向我披露了她和阿爾貝蒂娜的關係后又說,阿爾貝蒂娜離開我的主要原因是顧忌她那一夥女友們以及別的姑娘看見她住在一個未和她結婚的青年男子家裡會怎麼想:「我很清楚她是住在您母親家裡。不過這也一樣。您不了解姑娘們的天地里是怎麼回事,她們互相隱瞞些什麼,她們多麼害怕別人的議論。有些姑娘和青年男子在一起時不苟言笑,就因為這些男人認識她們的女友,她們深怕有些事情被傳出去,可就是這些姑娘,我在偶然的機會發現她們完全是另一副樣子,當然她們很不情願人家看到這一點。」安德烈對這伙姑娘們的一言一行的動機似乎了如指掌,若是在幾個月前她的這套學問對於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她的話也許足以說明為什麼阿爾貝蒂娜後來在巴黎委身於我,而在巴爾貝克卻執意不從,就因為在巴爾貝克我常見到她的女友們,當時我還荒唐地以為這是我和她親近的有利條件。也許她見我對安德烈有過某些信任的表示,或是我失之魯莽,把阿爾貝蒂娜去大旅社過夜的事告訴了安德烈,使得一小時之前還準備讓我求歡,並把我的求歡看得再自然不過的阿爾貝蒂娜一下子改變了態度,揚言要拉鈴喊人來。然而她跟別的很多人大概很隨便。這個想法又燃起了我的妒火,於是我對安德烈說有一件事我想問問她。「你們是在您祖母那幢不住人的房子里幹這種事的嗎?」「噢!不是,從來沒有,在那兒我們會被打擾的。」「是嗎,可我還以為,似乎……」「再說,阿爾貝蒂娜特別喜歡在野外幹這種事。」「在哪裡?」「早先,她沒時間去很遠的地方時,我們常去朔蒙高地,她知道那兒有一座小屋,有時在樹底下,反正沒人;有時在小特里亞農①的石洞里。」「您瞧,叫人怎麼相信您呢?不到一年以前,您對我發誓說在朔蒙高地什麼也沒幹。」「那時我怕您難過。」我在前面說過,我認為(不過是很久以後),倒是第二次,也就是她對我坦白的那天,安德烈才是有心讓我難受。假如我還象從前那麼愛阿爾貝蒂娜,那麼在安德烈講這番話的時候,我就該立刻想到這一點,因為我會有這種需要。然而當時安德烈的話引起我痛苦的程度還不足以使我感到必須立刻把這些話看成是謊言。說到底,如果安德烈說的是真話(起先我對此也不懷疑),那麼在見過那麼多形形色色的阿爾貝蒂娜的表象以後,我所發現的真正的阿爾貝蒂娜與第一天出現在巴爾貝克海堤上的阿爾貝蒂娜並沒有多大區別,當時我就看出她是個喜歡吃喝玩樂的姑娘,後來她讓我陸續看到了她的多種側面,正如當我們逐漸走近一座城市時,它的建築物的布局在我們眼前不斷變化,以至後來在遠處唯一能看到的宏偉的主建築反顯得矮小、遜色了,待到我們熟悉這座城市並能正確評價它時,就會發現,它的真正比例正是我們第一眼看到的遠景所呈現的比例,至於我們走過的其餘部分,只不過是一切存在物為抵禦我們的視覺而建造的一道又一道的防線,我們必須忍著極大的痛苦,越過這一道道防線才能到達核心。再說,如果我不需要絕對相信阿爾貝蒂娜的清白是因為我的痛苦已經減弱,那麼反之亦然,我不為安德烈透露的真情過分痛苦,是因為近來,我原先苦心樹立起來的認為阿爾貝蒂娜白璧無瑕的信念已漸漸地、不知不覺地被一直存在於我頭腦中的、認為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信念所代替。我不再相信阿爾貝蒂娜純潔清白,是因為我不再有這個需要,也不再有強烈的願望去相信。然而正是願望產生信念,我們通常意識不到這一點,因為大部分產生信念的願望都與我們自身共存,只有到我們生命終止時才結束,——但促使我相信阿爾貝蒂娜清白無瑕的願望要作別論。那麼多證據證實了我的最初看法,我卻不信,寧願傻裡傻氣地相信阿爾貝蒂娜的幾句話。為什麼相信她了呢?因為謊言是人類必不可少的東西,在人的生活中它起的作用與人類對享樂的追求所起的作用也許同等重要,而且前者受後者支配。人們說謊是為了保護自己的享樂,或自己的榮譽,如果享樂被張揚出去會損害榮譽的話。人們一輩子都在撒謊,甚至對愛自己的人,尤其對愛自己的人,也許僅僅對愛自己的人撒謊。因為唯有這些人讓我們為自己的享樂擔驚受怕,而且我們也只希望得到這些人的敬重。我起先認為阿爾貝蒂娜有罪過,後來只因我的願望調動了我的智力去懷疑這一信念,才把我引入了歧途。我們生活在電和地震的徵象中間,也許必須竭誠儘力加以解釋才能了解那些符號的真實意義。毋用諱言,不管安德烈的話多麼使我悲傷,我仍然覺得,現實最終與我的本能最初的感覺相吻合,要比現實與後來因我的怯懦而在我身上佔上風的盲目樂觀相吻合更好些。我寧願生活跟上我的直覺。何況,我在海灘上的第一天就憑直覺認為那群少女是狂亂的肉慾和道德敗壞的化身,還有,當我看到阿爾貝蒂娜的女教師把這個狂熱的姑娘帶回小別墅,如同人們把一頭野獸推進籠子,而這頭野獸,不管表面現象如何,日後將誰也不能馴服,那天晚上看到這一幕時我也有一些直覺,我的這些直覺與布洛克向我指出大地上慾望普遍存在(這使大地在我眼前顯得無比絢麗,使我在每次散步、每次邂逅時都禁不住心靈震顫)時所說的話不正相一致嗎?這些最初的直覺,我現在才再度與它們相逢,並發現它們已得到證實,不管如何,這樣也許對我更為有利,而在我愛戀著阿爾貝蒂娜的時候,它們卻會引起我過分的凄楚。值得慶幸的是這些直覺只留存下一點痕迹,那就是我對一些我看不見但卻不斷在我身邊發生的事情的恆久揣測,也許還留下了另一種痕迹,它先於前一種,也比前一種更博大,那就是我的愛情本身。事實上,我不顧理智的否定,選擇了阿爾貝蒂娜,愛她,難道這不意味著了解她,連同她的所有醜惡之處嗎?而且即便在猜疑心偃旗息鼓的時刻,難道愛情不是猜疑的持續和它的一種轉換形式嗎?既然慾望總是把我們引向與我們最為對立的東西,迫使我們去愛那給我們帶來痛苦的東西,那麼愛情難道不是戀人的洞察力的一種證明,連戀人自己也難以理解的一種證明嗎?一個人的魅力里,他(她)的眼睛、嘴巴、身段里必然含有令我們感到陌生、並能使我們極其不幸的一些成份,當我們感到被這個人吸引並開始愛他(她)時,就意味著不管我們把他(她)說得如何純潔無邪,我們已經看出他(她)身上以另一種形式表現出來的背信棄義和種種過失了——
①特里亞農,造在凡爾賽公園內的兩座花園,大特里亞農建於1670年,小特里亞農建於1762-1768年。
就這樣,為了吸引我,某個人身上有害的、危險的、置人於死地的成份體現為魅力,也許,這魅力與隱秘的毒素之間的因果關係比毒花的繁茂誘人與它的毒性汁液之間存在的因果關係更為直接?我常對自己說,也許正是阿爾貝蒂娜的同性戀行為——我日後痛苦的根源——使她具有那種和善而直率的舉止,這舉止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和她可以象和男人一樣保持忠實而無拘無束的同伴關係,同樣,類似的毛病使德-夏呂斯先生變得象女性那樣敏感和聰穎。戀人在最盲目的時候仍有洞察力,其表現形式正是偏愛和柔情,所以在愛情上無所謂選擇不當,因為一旦進行了選擇,選擇總是不當的。「您到我家來約她的那個時期,你們去朔蒙高地散步嗎?」我問安德烈。「噢!不,自打她跟您從巴爾貝克回來以後,除了我告訴您的那一回,她再沒和我干過任何那種事。她甚至不准我再對她談起這種事。」「可是,我的小農德烈,幹嗎還要撒謊呢?我通過一次十分偶然的機會(因為我從不想去打聽什麼),知道而且極其詳細地知道阿爾貝蒂娜又干過這類事,我可以明確地告訴您是在河邊,跟一個洗衣女工,就在她出事之前幾天。」「哦!也許是在離開您以後,這我就不清楚了。她感到自己沒有能、也永遠不可能重新得到您的信任。」最後這句話使我心情沉重。接著我重又想到山梅花那晚的事,我記得大約半個月後,由於我妒忌的對象不斷改變,我曾問阿爾貝蒂娜她和安德烈是否發生過關係,她回答說:「噢!從來沒有,不錯,我很喜歡安德烈;我對她懷著深厚的感情,但是就象對自己的姐姐一樣,而且即使我有您懷疑的那種癖好,我可能找任何人也不會想到找她。我可以指任何東西向您發誓,指我姨媽,指我去世的母親的墳墓向您發誓。」我相信了她。她過去吞吞吐吐對我供認過一些事,後來見我對這些事並非無所謂便又矢口否認,然而即使這種前後矛盾沒有引起我的疑心,那麼我也該記得斯萬曾堅信德-夏呂斯先生的友情是柏拉圖式的,而且就在我看到男爵和裁縫在院子里的那一幕的那天晚上,他還對我肯定這一點;我本該想到人間有兩個世界,一個在前面,另一個則隱藏在後面,前面那個世界由最正派、最誠實的人們所說的話構成,藏在它後面的那個世界則由這些人所做的事構成,因此,當您聽到一個有夫之婦在談到一個年輕男子時對您說:「哦!我和他很要好,這事千真萬確,不過我們的友情是很清白、很純潔的,我可以拿我死去的雙親發誓。」您應該毫不猶豫地對自己肯定說,這位太太很可能剛從盥洗間出來,她每次和那個年輕人幽會後便匆忙跑進去沖洗,以免懷上孩子。山梅花的事使我傷心得要命,而且正如阿爾貝蒂娜所認為、所說的那樣,我變得陰險了,開始恨她了;尤其是她那些出人意料的、令我思想上無法接受的謊言。一天她告訴我說她去過一個航空兵營,她是飛行員的朋友(大概是為了轉移我對女人的懷疑,她以為我對男人會妒忌得輕些),她還說那位飛行員以及他對她表現的那份畢恭畢敬使安德烈如此心馳神往,以至安德烈希望飛行員帶她乘飛機兜兜風,當時的情景真有趣。然而這完全是七拼八湊編出來的故事,安德烈從來沒去過那個航空兵營。這類謊話,不勝枚舉。
安德烈走後,已是晚飯時分。「你無論如何猜不到誰在這裡呆了至少三小時,」母親向我說,「我估計三小時,其實也許更長些,她和第一位客人戈達爾太太差不多同時到,她看著我的客人——今天有30多位——一個個來了又走了,她卻安坐不動,直到一刻鐘前才告辭。要不是你的朋友安德烈在這兒,我就會讓人叫你了。」「到底是誰來了?」「一個從來不訪親拜友的人。」「帕爾馬公主?」「沒說的,我的兒子比我想象的要聰明。叫你猜人名真沒意思,你一猜就准。」「她沒為昨天怠慢了你向你表示歉意嗎?」「沒有,那樣做就愚蠢了,她的來訪本身就是道歉;你去世的外婆會認為這樣做很得體。據說帕爾馬公主大約在兩點鐘時派了一名跟班的來打聽我有沒有接待日,下人回答說就是今天,她就上樓來了。」我的第一個想法沒敢告訴母親,我想前一天帕爾馬公主周圍準是一群很出色的人,她和他們交情很深,喜歡跟他們談天說地,見我母親去了她感到有點不快,而且並不想掩飾她的不快。這種目無下塵的傲慢態度,她以為能用細心周到的殷勤來補償,這完全是德國貴婦人的作風,蓋爾芒特家族大概在很大程度上也吸取了這種作風。可是母親卻認為(我後來也這麼認為)原因很簡單,是帕爾馬公主沒認出她來,因而沒想到應該對她表示關注,待到母親走後帕爾馬公主才得知她是誰,也許是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兒知道的,因為公爵夫人在樓下遇見我母親了,也許是從來拜訪的夫人小姐的名單上看到的,門房在她們進府前都要詢問姓名,以便登記入冊。她覺得由別人或者她本人對我母親說「我沒認出您」這不太客氣,而且認為作一次拜訪——這在公主殿下是一次破例,尤其是一次長達幾小時的拜訪——無異於間接而又同樣有說服力地對我母親作了解釋,她果然這樣做了,其實這種做法也和我的第一種解釋一樣,是符合德國朝廷的禮節與蓋爾芒特家族的家風的。
但我並沒有長時間呆在那兒讓母親對我講帕爾馬公主來訪的經過,因為我適才想起好幾件有關阿爾貝蒂娜的事,本想問安德烈,卻忘了問她。再說,阿爾貝蒂娜的身世我現在知道得多麼少啊!將來也不會知道得更多!然而這是唯一使我特別感興趣的故事,至少在某些時候它又開始使我感興趣了。人是一種沒有固定年齡的生物,他具有在幾秒鐘內突然年輕好多歲的功能,他被圍在他經歷過的時間所築成的四壁之內,並在其間漂浮,如同漂浮在一隻水池裡,池裡的水位會不斷變化,一會兒把他托到這個時代,一會兒又把他托到另一個時代。我寫信請安德烈再來。她過了一星期才又來訪。我幾乎是一見她就問:「既然您聲稱阿爾貝蒂娜住在我這裡的時候沒幹那種事,那麼,按您的意思,她是為了自由自在地干那種事才離開我的?她去找哪個女朋友了呢?」「當然不是,她絕不是為這事離開您的。」「那麼是因為我太讓她討厭羅?」
「不,我想不是。我想是她姨媽逼著她離開您的,她姨媽替她物色了那個壞蛋,您知道的,就是您稱之為『我的情況很糟先生』的那個年輕人,他愛阿爾貝蒂娜,向她求過婚。她姨父母見您不準備娶阿爾貝蒂娜,擔心她要是繼續在您家裡住下去而引起大家的反感,那個年輕人會不肯娶她。而且年輕人不斷讓人對邦當夫人施加影響,因此邦當夫人就把阿爾貝蒂娜叫回去了。事實上阿爾貝蒂娜也需要她的姨父母,當他們要她作出抉擇時,她就離開了您。」我被妒忌心所苦,過去從來沒想到阿爾貝蒂娜離開我還有這層理由,我只想到她對女人的慾念以及我對她的監視,卻忘記了還有邦當太太,對我母親一開始就看不慣的事她不久以後可能也覺得有點離經叛道了。至少她擔心這會得罪那位有可能成為阿爾貝蒂娜的未婚夫的年輕人,她留著這人好在我不娶阿爾貝蒂娜的情況下給她作後路。確實,與安德烈的母親過去的想法相反,阿爾貝蒂娜總算找到一個出身資產階級的好對象。當她想去看維爾迪蘭太太,當她和她秘密談話,當她因我事先不通知她便去赴維爾迪蘭家的晚會而對我大發脾氣時,那時她和維爾迪蘭太太之間策劃的內容並非是安排她會見凡德伊小姐,而是會見維爾迪蘭太太的侄子,此人愛阿爾貝蒂娜,而維爾迪蘭太太對這門親事也很滿意,她並不十分希望他能結一門闊親。某些家庭決定的某些婚姻確實令人詫異,我們無法完全深入了解他們的心理狀況。可我後來就再沒想過這位侄子了,他可能當了阿爾貝蒂娜的開導者,多虧他我才得到阿爾貝蒂娜的第一個吻。這樣看來,我過去對阿爾貝蒂娜的心事的整套設想應該為另一套設想所代替,或與它重合。因為後者不一定排斥前者,因為喜歡女人這一癖好並不妨礙她結婚。這樁婚事真是阿爾貝蒂娜離去的原因嗎?而她是出於自尊心,不願讓人以為她依賴她姨媽,或者以為她要迫使我娶她,所以沒有肯把這事說出來嗎?我開始懂得,一個單一行為的多種原因只不過是從不同的角度看這個行為時它所呈現的各個方面的一種人為的、主觀的體現,阿爾貝蒂娜在和女友的交往中就是搞這一套手法的行家,她有本領讓她們每一個人都以為她是為她而來。阿爾貝蒂娜在我家的曖昧處境會使她姨媽不快,我以前竟從未想到這點,我為此感到吃驚和某種羞愧,這種吃驚,我已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決體會到。有多少次我絞盡腦汁想弄明白某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以及這種關係產生的危機,卻突然聽到第三者按自己的觀點跟我談起他倆的事,原來這第三者與他倆中的一個有著更密切的關係,而就(她)的觀點可能就是引起這一危機的根源!既然人的行為是如此靠不住,那麼人本身怎能靠得住呢?有些人說阿爾貝蒂娜是個工於心計的女人,她設法叫某人娶她,聽到這些話就不難推測說此話的人會如何評判她在我家的生活。然而我卻認為她是個犧牲品,一個可能不太純潔的犧牲品,即使如此,她也是由於其它原因而有過錯,是由於道德敗壞,而人們對此卻隻字不提。
但下面這一點我們應該特別考慮:一方面,撒謊往往是個性格問題;另一方面,對於那些並非天性愛撒謊的女人,謊言是一種本能的防衛手段,起先是應急的辦法,後來編排得越來越嚴密,用來抵禦那突然降臨的、可能毀掉她們一生的危險:愛情。另外,有知識而又生性敏感的人總是把自己交給冷漠的下等女人,而且哪怕事實已經證明他們並不為她所愛,也絲毫不能打消他們為把那個女人留在身邊而犧牲一切的念頭,他們仍然捨不得離開她,這種情況並非出於偶然。我說上述這些人有一種受苦的需要,這話道出了千真萬確的事實,我說此話時排除了作為先決條件的其他事實,因為它們使這種受苦的需要——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不自覺的——成了這些事實的完全可以理解的結果。再說,十全十美的性格是不多見的,大凡十分有知識而又十分敏感的人都缺乏意志力,容易被習慣力量和對即將來臨的痛苦的恐懼所控制,而這種恐懼使你註定要終身受苦,在這種情況下,他絕不肯放棄那個不愛他的女人。人們會奇怪,他怎麼滿足於如此微不足道的愛,其實最好想象一下愛情給他帶來的痛苦。不過我們不必過分為這種痛苦憐憫他,因為愛情的挫折、情人的出走或去世在我們精神上引起的可怕震動亦如癱瘓病的突然發作,一開始把我們擊垮,但是漸漸地我們的肌肉又會恢復彈性和生命力。何況,這種痛苦並非沒有補償。有知識而敏感的人一般生性不大愛撒謊。謊言使他們措手不及,尤其因為他們即使很聰明也是生活在由可能性構成的世界里,他們很少反抗,應該說他們總是生活在某個女人剛剛給他造成的痛苦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對這個女人想要什麼,她在做什麼,她愛什麼的清醒認識之中,這種認識是那些意志堅強的人所特有的,他們需要這種認識,為的是防備將來而不是哀嘆過去。所以敏感的知識分子感到自己受了騙,卻又不太清楚怎麼受的騙。由此而論,一個平庸的女人(人們奇怪他們竟會愛上這種女人)遠比一個聰穎的女人更能豐富他們的世界。在她的每句話後面,他們覺察到一個謊言;在她自稱去過的每幢房子後面,他們看到另一幢房子;在她的每個行為,她結交的每個人後面,他們看到另一個行為,另一個人。他們可能說不清楚在後面的究竟是什麼,他們沒有精力,甚至也許沒有可能去查個水落石出。一個愛說謊的女人只需要弄一個極其簡單的伎倆,而且用不著費心加以變換,便能矇騙眾多的人,甚至更可悲的是矇騙同一個人,而此人本應將它識破。這一切在敏感的知識分子面前創造了一個深邃幽秘的世界,她的妒忌心想去探測這個世界,他的智慧也不得不對它發生興趣。我雖然不一定就是這類敏感的知識分子,但是,阿爾貝蒂娜既已去世,我大概即將弄清她生活的秘密了。然而只在一個人的塵世生活告終后才發生的泄露其隱私的行為,歸根結底不是證明誰也不相信有所謂來世嗎?否則,如果泄露的情況屬實,那麼泄露者會害怕被揭露者的怨恨,不僅在她活著的時候害怕,因為那時人們自認為應該替她保守秘密,而且為有朝一日將在天國與她見面而害怕。如果泄露的情況純屬捏造和虛構,以為她反正已不在人世不能加以澄清,那麼泄露者該會加倍害怕死者的憤怒,如果他相信真有在天之靈的話。
然而誰也不信。
這樣看來阿爾貝蒂娜的心裡在去還是留的問題上可能進行過一段長時間的痛苦鬥爭,而最終離開我大概是由於她的姨媽或那個青年,而不是由於某些女人,她也許從未想到過這些女人。對於我,最嚴重的事是安德烈(關於阿爾貝蒂娜的生活作風她再沒有什麼可對我隱瞞的了)向我發誓說阿爾貝蒂娜與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之間沒發生過任何這一類的事(阿爾貝蒂娜在認識她們倆的時候她本人還不清楚自己有這種趣味,而這兩位害怕弄錯別人的意向,不料害怕與慾念能導致同樣多的錯誤,這就使她們把她看成是反對幹這種事的人。很可能後來她們得知她和她倆有著同樣的趣味,然而那時她們已經太了解阿爾貝蒂娜,阿爾貝蒂娜也太了解她們,所以雙方連想也不會去想在一起干這種勾當了)。
總之我始終沒有能進一步弄清阿爾貝蒂娜為什麼離開我。如果說女人的面孔對於不能適應這一活動著的平面的眼睛、對於嘴唇、尤其對於記憶是難以捕捉的,如果說女人的社會地位和人們置身的高度如同一層雲霧,它的變幻改變著女人的面孔,那麼我們所看到的女人的行動和她的動機之間又隔著一層比雲霧更要厚多少的帷幕啊!動機藏在我們看不到的更深的層面上,它還產生著我們了解的行為以外的其它行為,而且兩者往往絕對地互相矛盾。哪個時代沒有這樣一種社會活動家,他們被朋友們奉若聖人,爾後又被揭露偽造過文書,盜竊過國家資財,出賣過祖國?一個領主每年有多少次被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管事騙取錢財,而他還發誓說總管是個正派人,也許後者確實也是個正派人!而遮住他人行為動機的那層帷幕,當這個「他人」是我們所愛的人時,這層帷幕又會變得多麼厚不可透啊!因為愛情不僅模糊了我們的判斷,還遮掩了我們所愛者的行為,她因深知自己被愛,便突然不再珍視那原先對她可能是有價值的東西,譬如財產。也許愛情也多少促使她佯裝藐視財產,以圖通過使對方痛苦而得到更多。這種討價還價的行徑也可能摻雜在其它事情里;甚至摻雜在她生活中無庸置疑的事實里,比如她與某人的愛情關係,她沒告訴過任何人,唯恐人家透露給我們,其實儘管如此,很多人仍然可能知曉,只要他們有和我們同樣強烈的了解那件事的願望,而他們卻保留著更多的任思想馳騁的餘地,他們能避免引起當事人太大的懷疑,那樁愛情關係,某些人並不是不知道,只是我們不認識這些人,而且不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們。當一個人對我們採取一種難以解釋的態度時,在種種原因里我們應當考慮到性格上的古怪,諸如對自身利益的忽視,仇恨,對自由的酷愛,一時憤怒的衝動,對某些人說三道四的恐懼,凡此種種都能促使他做出與我們的估計相悖的事。此外還有社會環境、所受教育等差異,人們不願相信這些差異的存在,因為兩人在交談時,它們消失在言語中,可是當我們獨處時,它們重又出現,並從截然相反的出發點引導每個人的行為,以至心靈的真正會合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的小安德烈,您還在撒謊。您記得嗎(您自己也承認,前一天我給您打過電話,您記得嗎)?阿爾貝蒂娜那麼想去凡德伊小姐也會去的維爾迪蘭家的午後聚會,可是又瞞著我,好象這是件我不應該知道的事。」「是的,可是阿爾貝蒂娜絕對不知道凡德伊小姐會去。」「什麼?您自己跟我說過,她幾天前和維爾迪蘭太太會過面。再說,安德烈,我們不必再互相欺騙了。一天早晨,在阿爾貝蒂娜的卧室里,我發現一張紙,是維爾迪蘭太太給她的一個字條,力勸她去赴午後聚會。」說著我把那字條拿出來給她看,事實是阿爾貝蒂娜走的前幾天,弗朗索瓦絲設法把這張字條放在阿爾貝蒂娜的衣物上面好讓我一眼便看到,而且我擔心,是她故意丟在那兒,讓阿爾貝蒂娜誤以為我翻過她的東西,總之讓她知道我看見字條了。此後我常思忖:弗朗索瓦絲耍的這一詭計是否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阿爾貝蒂娜的出走,因為她明白她再也無法對我隱瞞任何事了,她感到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我給安德烈看字條,上面寫的是:我毫不愧疚,因為我已得到親人般感情的諒解……「您很清楚,安德烈,阿爾貝蒂娜總說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對她確實有如母親、姐妹。」「但您把這張字條理解錯了。維爾迪蘭太太要讓她在自己家會見的人根本不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而是那個未婚夫,那位『我的情況很糟』先生,親人的感情是指維爾迪蘭太太對這個無恥之徒的感情,他是她的侄子。不過我想阿爾貝蒂娜後來是知道凡德伊小姐會來的,維爾迪蘭太太可能順便告訴過她。毫無疑問,她想到又將看到自己的朋友心裡當然高興,這使她回憶起過去的一段愉快時光,假如您要去一個地方,並知道埃爾斯蒂爾正在那兒,僅此一點,甚至無需這麼完美,您也會很高興的。阿爾貝蒂娜不願對您說她為什麼想去維爾迪蘭太太家,是因為那裡舉行了一場排練,維爾迪蘭太太只召集了很少幾個人參加,其中有她的侄子,您在巴爾貝克遇到過他,邦當太太想叫阿爾貝蒂娜嫁給他,那天阿爾貝蒂娜想跟他談談。這個壞小子長得挺俊……再說也用不著找這麼多理由,」安德烈補充道,「上帝知道我是多麼喜歡阿爾貝蒂娜,她是個多好的姑娘,可是特別在她得過傷寒以後(在您認識我們這一夥的前一年得的病),她成了個十足的頭腦發熱、顧前不顧後的人。她會突然對自己手頭的事感到厭惡,於是就得變換,而且刻不容緩,她自己大概也不清楚這是為什麼。您記得您來巴爾貝克的第一年,就是認識我們的那一年嗎?一天她突然讓人給她發了份電報,叫她回巴黎,我們幾乎來不及給她收拾行裝。而她沒有任何理由走。所有的借口都不能成立,那個季節巴黎會叫她受不了。我們大家都還在巴爾貝克,高爾夫球場還沒關閉,甚至錦標賽還沒結束,而她是那麼想得冠軍!而且冠軍確實也非她莫屬。離比賽結束只剩一周了,可她倒快馬加鞭地走了。後來我還常跟她提這事。她說她本人也不知道為什麼走的,說是犯了思鄉病(家鄉,是指巴黎,您想這怎麼可能),說她不喜歡呆在巴爾貝克,還說她覺得那兒有人嘲笑她。」安德烈的話里有一點是真的:如果說人們精神上的差異能說明為什麼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人身上會產生不同的印象,如果說感情上的差異能說明為什麼您不能說服一個不愛您的人,那麼同樣,人們的性格也存在著差異,這就是性格特點,這些性格特點也是行為的動機。但我隨後便不再考慮這一解釋,我對自己說,要了解生活中的真情委實太難了!
我早就注意到阿爾貝蒂娜想去維爾迪蘭太太家但又掩飾這種願望,我沒看錯。然而這麼一來,當我們如此這般地掌握了一樁事實,我們只了解其表面現象的其它事實卻逃過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只看見閃過一些平面側影便對自己說:是這個,是那個;是因為她,或因為另一個女人。凡德伊小姐也將赴午後聚會的事被揭穿后,我以為一切都已昭然,何況阿爾貝蒂娜為了先發制人自己也曾對我說起過。後來她不是無論如何不肯向我發誓說凡德伊小姐在場絲毫不使她感到高興嗎?提起那個年輕人,我倒想起一件被忘掉的事。不久前,那時阿爾貝蒂娜還住在我這裡,我遇見過他,他一反在巴爾貝克時的態度,對我十分客氣,甚至很親熱,懇求我讓他常來看我,由於多種原因我拒絕了他的要求。現在我明白了,很簡單,他知道阿爾貝蒂娜住在我家,就想跟我套近乎,以便於和阿爾貝蒂娜相會,並從我這兒把她奪走,我因此斷定他是個卑鄙小人。然而事隔不久,這個年輕人的頭幾部劇作上演了,當然我仍舊認為他是為了阿爾貝蒂娜才那麼想來我家的,我一方面覺得他這樣做很不道德,可同時我也不禁回想起從前我去東錫埃爾看望聖盧,其實是因為我愛上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固然情況不完全相同:聖盧不愛德-蓋爾芒特夫人,因此我的感情雖然也許有點表裡不一,卻無半點背信棄義之嫌。爾後我又想,我們對擁有我們所希冀的財寶的人懷有溫情,但如果我們喜歡這個財寶的擁有者本人,我們也會懷有同樣的溫情的。當然那時就必須抵禦那種必然會直接導致背信棄義行為的友誼。我想我始終是這樣做的。但有些人沒有力量抵禦它,我們不能說他們對財寶擁有者的友情純粹是一種手段,不,他們的友情是真誠的,正因為如此,他們的友情表現得特別熱烈,以至一旦鑄成背叛行為,那個受騙的丈夫或情人就有理由氣得目瞪口呆地說:「您要是聽見這個無恥之徒曾經多少次對我作友誼的保證就好了!一個人偷別人的財寶,我尚能理解。可是在偷之前還狠毒地必定要先向他表示友誼,卑鄙、奸詐至於此真令人難以想象。」然而,非也,這不是以奸詐為樂事,甚至也不是完全有意識的欺騙。
阿爾貝蒂娜的假未婚夫那天對我表示的這類情誼遠不只是他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衍生物,它還有另一個更複雜的理由。原來他只是近來才知道,才承認,並願意宣稱自己是個知識分子。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世上除了體育和吃喝玩樂還存在其它有價值的事。由於我得到埃爾斯蒂爾和貝戈特的敬重,由於阿爾貝蒂娜可能跟他談起過我如何評論作家,以及她想象我本人如何寫作,於是我在他(終於發現了自我的新的他)心目中陡然成了一個有趣的人,一個他樂意與之交往的人,他願意和他傾談自己的計劃,也許還要請他把自己介紹給貝戈特,因此他提出要來我家並對我表示好感是出自真心,他對我的好感中既有理智的原因也有阿爾貝蒂娜的影響,故而有真摯的成份。當然他並不是為此才那麼想來我家,也不為此而放棄其它一切。這最後一個理由只不過加強了前兩個理由,使它們達到某種狂熱的頂峰,而且也許並未被他本人所認識,而其它兩個理由則確實存在,正如阿爾貝蒂娜想去維爾迪蘭家看下午的排練時,她預想的樂趣也可能是確實存在的,那是十分光明正大的樂趣,因為她將與童年的女友重逢,她們在她眼裡亦如她在她們眼裡都不是傷風敗俗的人,她將與她們暢談,並以自己出現在維爾迪蘭家這一事實向她們表明,她們往昔認識的那個可憐兮兮的小女孩如今已成了一個顯要沙龍的座上客,此外她可能還將體味到聽凡德伊樂曲的樂趣。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在我提到凡德伊小姐時她臉上泛起紅暈是因為我是在談起那次午後的聚會時提到凡德伊小姐的,而她正想對我隱瞞那次午後聚會因為我不便知道那個婚姻計劃。阿爾貝蒂娜拒絕向我發誓說她對在聚會上能與凡德伊小姐重逢不感到任何樂趣,這在當時增添了我的苦惱,加重了我的疑心,然而事後回想起來,這說明阿爾貝蒂娜一心要對我以誠相見,哪怕在無可指責的事情上,也許正因為這是件無可指責的事,可是還剩下安德烈所講的有關她和阿爾貝蒂娜之間的關係問題。也許雖然我不一定要心寬到認為這完全是安德烈為了不讓我稱心如意,為了打消我的優越感而編造出來的謊言,但我不是可以揣猜她有點誇大了她和阿爾貝蒂娜乾的事,而阿爾貝蒂娜出於思想上的保留則縮小了她和安德烈之間的事,她狡獪地利用了我在這方面所下的某些愚蠢的定義,認為她和安德烈的關係不屬於應向我交待的範圍,因此她可以否認而不擔欺騙之名。然而為什麼偏偏認為是她在撒謊而不是安德烈在撒謊呢?事實和生活真是太艱深了,說到底我對它們還不了解,但在它們留給我的印象里厭倦也許仍然超過憂傷。
我記得我第三次意識到自己對阿爾貝蒂娜已接近徹底的冷漠(這一次我甚至感到自己已完全達到了冷漠),那是在安德烈最近一次來訪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在威尼斯。
母親帶我去威尼斯過了幾星期。由於稀世珍寶和平凡之物都各有其美妙之處,我在威尼斯得到的印象與我過去在貢布雷常有的感受頗為相似,不過如以樂曲相比,前者是後者在完全不同的調式上的搬移,同時也比後者更為豐富。當早晨10點鐘侍者為我打開窗戶遮板時,在我眼前熠熠發光的不是聖依萊爾的亮得象黑大理石似的石板瓦,而是聖馬可教堂鐘樓上的金色天使。它在太陽照耀下流光溢彩使人無法定睛注視,它張開的雙臂彷彿在向我許諾,半小時后我在小廣場上將領略到無上快樂,這一許諾比它從前向虔誠的人們所作的許諾更為切實可靠。我躺在床上能看到的只有這尊天使,然而世界不過是一面碩大無朋的日晷盤,我們能從盤上的一個日射刻度來測定時間,同樣,在威尼斯的第一個早晨便使我想起貢布雷教堂前面廣場的店鋪,每個禮拜天我去望彌撒時這些店鋪已在準備打烊,而集市的稻草在熱烘烘的太陽下正散發出濃烈的氣味。但是第二天早晨我一醒來便想到的事,那催我起床的事(因為在我的記憶和願望中,它已代替了我對貢佈雷的回憶),則是我在威尼斯的第一次出遊留給我的印象,這裡的日常生活對於我就象貢布雷一樣看得見摸得著:象在貢布雷一樣星期天早晨人們喜歡走到節日般熱鬧的街市上,不過這裡的街是藍寶石似的水道,陣陣和風吹來,河水分外清涼,水色藍湛湛的,藍得彷彿具有了一定的強度,我可以將目光倚於其上以放鬆我疲倦的雙眼而不必擔心水面會彎曲。象貢布雷鳥兒街的人們一樣。我剛到的這座城市的居民也從一間緊挨一間排列整齊的房子里來到大街上;不過在牆根處投下一抹陰影的房子在這裡被一座座用碧玉岩和花斑岩建成的宮殿所代替,宮殿物的拱門上方都雕有一尊美髯天神的頭像(稍稍超出建築物的邊線,和貢布雷房屋大門上的門環一樣),頭像不是在地上投下影子使地面變成深棕色,而是在水中反射出倒影使水的湛藍色更加幽深。在貢佈雷的教堂廣場上,時新服飾用品店的布篷和理髮店的招牌會展開它們放大的影子,而在聖馬可廣場上,一座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物正面的浮雕在沐浴著陽光的空曠的石板地上撒下藍色碎花圖形,這並不是說烈日當空時在威尼斯和在貢布雷都不必放下篷簾,即使水道邊也不例外。不過篷簾都撐在哥特式窗戶的四葉形飾物和渦形飾物之間。我們下榻的旅館的窗戶也是如此,母親就站在窗戶的欄杆前,她一面凝望著水道,一面耐心等著我,過去在貢布雷她也許不會表現出這份耐心,那時,她在我身上寄託了種種希望,後來都未實現,所以她不願讓我看出她是多麼疼愛我。現在她深深感到故作冷漠已無濟於事,便對我不再吝惜她的慈愛,好似人們對被確認患了不治之症的人開禁,准許他們吃原來被禁止的食物。誠然,使得萊奧妮姨媽那幢坐落在鳥兒街的房子的窗戶與眾不同的那些細微特點,諸如與左右兩扇鄰窗的距離不等而產生的不對稱感,過分高的木窗檯,便於開百葉窗板的彎曲形欄杆,用束帶分繫於兩邊的藍色軋光緞子窗帘,這一切也都能在威尼斯這家旅館看到,在這裡我聽到那種十分獨特、十分動人的話語,根據這話語我們遠遠便能認出那就是我們要回到那裡用午餐的住所,而且日後它們將留在我們的記憶里,好象一種見證,證明在某一段時間這兒曾是我們的住所;不過在貢佈雷,正象在差不多所有其它地方,向我們說這些話語的是最平常、乃至最醜陋的東西,而在威尼斯這一任務卻由旅館半阿拉伯式的尖形拱肋來承擔,這尖拱被作為中世紀家用住房建築藝術的一大傑作陳列在所有的造型博物館里,印在所有帶插圖的藝術書刊上;我從老遠的地方,甚至剛過聖喬治大教堂便能看到早先見過我的尖拱,它象一個表示歡迎的微笑,而那一條條高聳的尖拱折線卻象高傲的、近乎孤芳自賞的目光,給它增添了一種尊貴氣派。媽媽坐在彩色斑斕的大理石欄杆後邊,一面看書一面等我,她的整個臉龐籠在白色絹網的短面紗里,面紗的白色和她頭髮的白色都同樣使我心碎,因為我深知母親暗自留著眼淚在草帽上加上了這副白紗,並不是為了在旅館的侍者們面前顯得「穿著講究」,而是為了讓我覺得她不是那麼身戴重孝,也不是那麼悲哀,她心頭的創傷幾乎已經平復;母親沒有立即認出我,所以一聽到我從輕舟上喚她,便向我送來發自心底的愛,這份愛不需要任何物質來載托,只由母親那富於情感的目光載著它,母親將它的目光盡量與我靠近,並微微撮起嘴唇,把她的目光升華為一個彷彿在親吻我的微笑,母親就坐在那尖拱形窗框下,沐浴著正午的陽光的尖拱宛若一個更為含蓄的微笑,成了上面這幅畫面的背景——正因為這樣,這扇窗戶在我的記憶里便具有某些事物的溫馨,這些事物與我們同時而且就在我們近旁在某個時刻中佔據一席位置,這個時刻既是我們的也是它們的,因此不管這扇窗有多少多彩多姿的中挺,不管它多麼聞名遐邇,對我來說它卻象某位和我同在一個度假勝地呆過一個月並跟我結下一段友情的天才人物那麼知己,而自那以後,每當我在博物館看到這扇窗的鑄型就不得不強忍住淚水,原因就在於它在對我說一句最能打動我心弦的話:「我還很清楚地記得您母親呢。」
我去找已經不在窗下的母親,一離開戶外的炎熱,便立即感到一陣清涼,這是過去在貢布雷我回樓上自己的房間時感到的那種清涼;不過在威尼斯這股涼氣是由海風吹表面每時每刻都迸射出一線海藍色陽光,台階的建築藝術既吸收夏爾丹①的有益教導,又揉進了維羅內塞②的風格特點。在威尼斯給我們留下生活的親切印象的是藝術作品,是那些華美的東西,因此,借口威尼斯城舉世聞名的部分在某些畫家筆下只有一種冷漠的美(馬克西母-德托馬斯的精美習作除外),便反其道而行之一味表現威尼斯的貧困面貌,即表現見不到它的輝煌壯美的那些地方,或者借口要使威尼斯顯得更親切、更真實,便把它畫得有點象奧貝維里埃③,這樣做實在是抹煞了這座城市的特點。不少名畫家,出於對蹩腳畫師筆下那個人工造就的威尼斯的一種自然的逆反心理,專門致力於描繪威尼斯平凡的郊野和被廢棄的小水道,認為這才是現實生活中的威尼斯,他們真是大錯特錯了——
①夏爾丹(1699-1779),法國畫家,擅長風俗畫和靜物畫,注重構圖的和諧,及對象的色調和質感。風格樸實簡練。
②維羅內塞(1528-1588),義大利威尼斯畫派重要畫家,其裝飾風格與明朗的銀色調子為義大利18世紀裝飾壁畫所取法。
③奧貝維里埃:巴黎北邊的一座小城。
下午倘若我不和母親外出,我也常去探索這個威尼斯,因為在這裡更容易見到下層社會的女人,比如做火柴的,穿珍珠的,製作玻璃器皿或編織花邊的女人,還有圍著帶流蘇的黑色大披肩的年輕女工,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我去愛她們,因為我已基本上忘掉了阿爾貝蒂娜,同時她們又比別的女人更能激起我的情慾,因為我對阿爾貝蒂娜還留有一點回憶。況且誰說得清,在我對威尼斯姑娘如饑似渴的追求中,她們本人佔多少成份,阿爾貝蒂娜佔多少成份,我對昔日威尼斯之行的留戀又佔多少成份呢?他們的任何慾念雖然象一個和弦似的單一,但卻包含了構成我們生活的基本的音符,有時假如我們取消其中的一個音符。雖然我們聽不到,意識不到,而且它與我們追求的對象沒有任何關聯,然而我們會發現我們對這個對象的慾念也隨之化為烏有。我在追逐威尼斯姑娘時感到的興奮與激動,這種心態里包含的許多東西我並沒試圖去剖析。
我乘坐的輕舟順著小運河行駛;彷彿有一隻神秘的精靈之手指引著我在這座東方城市的曲曲彎彎的水道中前行。隨著小船向前行駛,水道好象為我在城區中心開出一條路,城區被這些水道分割成若干小塊,一座座帶著摩爾式窗戶的高大房屋之間有一條任意開鑿出來的細小水路把它們隔開;船兒所經之處,前方水面上總閃耀著一線陽光,順著河道為它開的路向前移動,好象是那位神奇的嚮導手執一支蠟燭在為我照明。可以想象,那些被小水道隔開的貧寒房舍本來可能連成密集的一片,房屋之間沒有留下任何空餘的地方。這樣,教堂的鐘樓或花園的葡萄架便垂直地突出在河上,宛如被水淹沒后的城市景象。但是由於小運河起著和大運河一樣的替帶作用,所以不管是對教堂還是對花園來說,海水都極為合適地負擔了大街小巷等各種交通線的職能,小運河兩岸一座座教堂聳立於水上,水面成了人口稠密的貧困老城區,就象那些微賤而熱鬧的教區,身上帶著貧窮和與眾多下層人接觸留下的印記;水道穿過的花園裡,樹葉或裂開的果實一直拖到水中,在房屋突起的邊緣上(這些邊緣上的沙岩劈得很粗糙,至少依然凸凹不平,象是剛才被匆忙鋸下來似的),坐著一群神情驚訝的野孩子,他們讓雙腿筆直下垂,穩穩地保持著平衡,如同端坐在活動甲板上的水手,甲板剛剛分成兩半,好讓海水從中間通過。有時一座頗為精美的古迹映入眼帘,它出現在這裡令人感到意外,好象我們在剛打開的盒子里發現的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比如一座帶考林辛式柱子,正面飾有寓意雕像的小象牙寺廟,它象散落在日常用品中的一件藝術精品,顯得有點迷惘落寞的樣子,因為儘管人們給它留出了一席之地,它那露在水面外的列柱廊還是有點象為菜農建造的登岸碼頭。我有一種感覺,而我的慾念則加強了這種感覺,我覺得自己不是置身於屋外,而是在漸漸深入到某個秘密的處所,我每時每刻都在我的左邊或右邊發現一點新東西,一座小型紀念性建築物啦,或是一座意想不到的廣場啦,它們都帶著人們第一次見到的美麗事物的新奇意味,但它們存在的目的和用途尚不為人所知。我穿街走巷步行回旅館,有時攔住一些平民女子,阿爾貝蒂娜可能也這樣做過,我真希望此刻她能和我在一起。然而她們不可能是當時的那些姑娘;阿爾貝蒂娜在威尼斯的時候,她們可能還是些孩子。然而既然我追求的是相似的對象,而不是同一個對象,因為我不指望能重新找到它,那麼從根本意義上說,我出於懦弱過去已經背棄了我的每一個被視為獨一無二的願望,現在我則執拗地專門尋找阿爾貝蒂娜不曾認識她們本人的那些女人,我甚至不再追求我從前渴望得到的女人。不錯,我常常會懷著前所未有的強烈慾念想起梅塞格里絲或巴黎的某位小姑娘,想起在第一次去巴爾貝克的旅途中,一個清晨,我在一個小山丘腳下看到的那個賣牛奶的姑娘,然而可嘆的是,我回記中的她們是當時的模樣,也就是說她們現在必定不再是的那個模樣。因而如果說從前當我找一個相似的女寄宿生來代替一個我再也見不著的女寄宿生時,我已被迫在慾念的唯一性上作了讓步,那麼現在,為了重新找到曾經擾亂過我或阿爾貝蒂娜少年時期的那些姑娘們,我就必須進而違背慾念的個體性原則:我應該尋找的不是當時才16歲的姑娘,而是現在年方二八的妙齡少女,因為既然個人身上最特別的東西已尋覓不到,它已經從我身邊消失,那麼現在我所愛的應該是青春。我知道從前認識的那些姑娘們的青春如今只留在我火熱的回憶里,我也知道不管她們在我的記憶里再現時我是多麼想得到她們,但如果我真想收穫當年的青春和鮮花,我應該採摘的就不是她們。
我去小廣場找母親時太陽還高懸在天上。我們叫了一隻小船。「您那過世的外祖母會多麼喜歡這如此樸實的雄偉氣派呵!」母親指著公爵府說,公爵府懷著建築師寄託給它的思想注視著大海,它忠實地守著這種思想默默地等待著逝去的總督們。「她甚至會喜歡這柔和的粉紅色,因為這顏色不做作。唉,你外祖母會多麼喜歡威尼斯呵!她會覺得所有這些美好的建築是多麼親切,親切得可以和大自然的風光媲美,而它們的內涵又那麼豐富,以至不需作任何布置,只需以它們的本色出現,這圓錐形的公爵府,這些圓柱,你說是希律王府的圓柱,就這麼隨便豎在小廣場的中間,還有聖約翰-達克爾教堂的柱石,更是沒有刻意安排的痕迹,好象沒有其它地方可擱才造在那兒似的,還有聖馬可教堂樓廳的群馬雕塑。你外祖母會帶著觀看山上日落的那份興緻來欣賞總督府的日落的。」母親的話確實有點道理,當小船沿著大運河逆流而上把我們載回住所時,我們的小船在排列成行的宮殿之間穿行,只見這些宮殿的粉紅色側壁反射出日光和時光,並隨著光線的變化和時光的推移而呈現出不同的景觀,但並不象私人府邸或著名的古迹,倒象吸引人們傍晚盪著輕舟去它腳下觀看日落的連綿起伏的大理石峭壁。這樣,航道兩邊的屋宇使人想起大自然的景點,不過這個大自然以人類的想象力創造了它的作品。但與此同時(因為威尼斯仍然給人一座都市的印象,儘管它幾乎就建造在海上,建造在波濤上,我們可以感覺到波濤每日兩度漲落,漲潮時那些宮殿的華美的露天樓梯被淹沒,退潮時又顯露出來),正象在巴黎的馬路上,在香榭麗舍的大街上,在布洛涅樹林里,或在任何時髦的林蔭大道上可能發生的那樣,我們在照出浮塵的落日餘輝中與一些雍榮華貴的夫人小姐交臂而過,她們幾乎都是外國人,慵懶地倚在「漂浮的馬車」靠墊上,她們的船排成一隊,有時在一座住著她們要拜訪的女友的宮殿前面停下來,她們派人打聽女友是否在家,然後一面等迴音一面準備萬一女友不在家時要留的名片,就好象她們是在蓋爾芒特府門前似的,同時她們還在自己的導遊指南上查找這座宮殿建於哪個時代,屬於何種風格,這時晶瑩的海水被夾擠在跳蕩的小船和發出巨響的宮殿大理石之間,象受驚的馬兒一個勁往上竄,她們的小船被漩流激烈地顛搖著,彷彿被拋在藍色波浪的浪尖上。這樣,在威尼斯的外出散步,哪怕只是為了訪親會友和遞交名片,也是獨具一格的,它有三重意義,既是一般的社交往來,又具有參觀一座博物館和在海上溜達的形式和情趣。
大運河兩岸的宮殿有好幾座改成了旅館,不知是因為我們喜歡變換口味還是為了對薩士拉夫人表示熱情——人們每次出外旅行都可能遇見預想不到的、來得不合時宜的熟人,我們與薩士拉夫人不期而遇,母親邀請了她——一天晚上,我們想嘗試一下不在我們自己的旅館而到另一家旅館吃晚飯的滋味,據稱那家的飯菜做得更好些。在母親付錢給船夫爾後和薩士拉夫人走進她預訂的小餐室的當兒,我想看一看旅館的大餐廳,這個餐廳有著漂亮的大理石柱子,過去四面牆上繪有大幅壁畫,至今這些壁畫還未好好修復。兩名侍者在用義大利語交談,我翻譯如下:
「老頭老太是不是在他們房間里吃飯?他們從來不通知一聲。真傷腦筋,monsosebesognaconservalorolatavola①。管他呢,要是他們下樓來發現桌子被人佔了那就算他們倒霉!我不明白這麼氣派的旅館怎麼接待這種外地人,他們根本不配做我們這地方的顧客。」——
①義大利文,即:我從來不知道是不是要為他們保留餐桌。
儘管侍者對這種人不屑一顧,他還是需要知道有關餐桌的事怎麼決定,他正要讓人差電梯司機去樓上詢問,但還沒來得及,答案卻已擺在他面前:他看見老婦正走進餐廳。我毫不費力地認出,這位頭戴無邊軟帽,身穿一件W裁縫製作的、但在不識貨者眼裡與老看門女人的衣服毫無二致的黑色上衣的老太太是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雖然在歲月的重壓下她顯得又憂鬱又疲乏,雖然她臉上布滿了象濕疹或麻風似的紅色斑點。事有湊巧,我站在那兒審視一幅壁畫殘跡的地方,恰好在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剛剛就座的那張桌子後面,靠著漂亮的大理石牆壁。
「看來德-維爾巴里西斯先生很快就會下樓來了。他們住在這兒一個月了,只有一次不在一起吃飯。」侍者說。
我正在思忖,跟她一起旅行,被侍者稱為德-維爾巴里西斯先生的人究竟是她的哪位親戚呢?不一會兒只見她的老相好德-諾布瓦先生朝她的桌子走來,並在她身旁坐下。
他年事已高,聲音已不及以前洪亮,但過去他言談十分含蓄,現在卻鋒芒畢露。究其原因也許是他感到滿懷抱負已沒有時間去實現,故而把全部激越的火熱之情都傾注在言辭中;也許他急於重返政治舞台卻被排斥在政事之外,因此他天真地想通過對政敵進行辛辣的批評逼他們下台,以便自己取而代之。我們常聽到一些政客斷言他們不在其中任職的內閣維持不了三天。不過,倘若以為德-諾布瓦先生已完全丟掉了他慣用的一套外交辭令那也未免失之誇張。只要一談起「重大事件」,他便重新成為我們了解的那個德-諾布瓦,這一點大家以後會看到,而在其餘時候他則以老年人的狂暴不是對這個人就是對那個人發泄怒氣,某些八旬老人便是以這種狂暴撲向女人,但他們對女人已不可能有多大的傷害了。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保持了幾分鐘的沉默,當衰老和疲憊使一個老婦人難以從往昔的回憶里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時就會有這種沉默。隨後他們談起那些非常實際的問題,從中可以看到他們至今繼續相愛的痕迹。
「您去過薩菲阿蒂家了嗎?」
「去過了。」
「他們明天寄出嗎?」
「我親自把杯子帶回來了。晚飯後我拿給您看。我們看看菜單吧。」
「您把我的蘇伊士運河證券委託書拿出來沒有?」
「沒有,目前交易所的注意力放在石油證券上。但是不用著急,股票市場形勢很好。菜單來了。頭道菜有魴。我們要一點好嗎?」
「我要一點,可您,醫生不讓您吃的。還是要點義大利煨飯吧。不過他們做不好。」
「沒關係。喂,夥計,先給夫人來點魴-,再給我來一份煨飯。」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瞧,我給您拿來幾份報紙,corrieredellasera①,laGazzettadelpopolo②,等等。您知道嗎,現在報上正在大談特談一場外交活動,首當其衝的替罪羊可能是巴萊奧洛格,他在塞爾維亞不稱職是眾所周知的。洛塞可能替代他,那麼君士坦丁堡的空缺職位就得派人去頂。不過,」德-諾布瓦先生忙又尖刻地說,「這可是個重要的使館,很明顯在那裡任何情況下都是英國人在談判桌上占首席位置,因此為謹慎起見,最好是找有經驗、有辦法的人去任職,才能對付得了我們英國盟友的敵人設下的圈套,而不能派一些初出茅廬的外交人員,他們會一下子就上當受騙的。」最後這幾句話,德-諾布瓦先生說得又快又急,怒氣沖沖,因為各報紙沒有按他的囑託提他的大名,而把一位年輕的全權公使提出來作為「一號種子選手」。「天曉得,如今老年人都被人通過不知什麼拐彎抹角的陰謀撇在了一邊,不讓他們代替那些程度不同的無能新手!我見過不少憑經驗辦事的所謂外交家,他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個試探性氣球上,但氣球往往很快就被我戳穿。如果政府不明智地把國家的領導權交到一些毛毛糙糙的人手裡,毫無疑問,只要一聲召喚,每個應徵入伍的人都會回答:到。不過誰知道(然而德-諾布瓦先生似乎很知道他指的是誰),倘若派一個學識淵博、機智靈活的老將,情況是否也會一樣?依我之見(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君士坦丁堡的職位只有在我們和德國之間懸而未決的糾紛解決后才能接受。我們不欠誰什麼,不能容許人家每半年就用欺詐手段要我們違背自己的意願交出莫名其妙的什麼清帳單,而且總是由御用的新聞界提出來。這種情況應當結束了,當然一個有本領、經受過考驗的人,一個,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一個能讓皇上聽得進他的話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權威了結這一糾紛。」——
①義大利文,意即:晚郵報。
②義大利文,意即:民眾報。
一位正要吃完晚飯的先生向德-諾布瓦先生打招呼。
「噢!這不是福格希親王嗎?」侯爵說。
「噢!我可不太清楚您指的是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嘆息說。
「可不是他嗎。是奧東親王,是您的表姐杜多維爾公爵夫人的親妹夫。您還記得我跟他一起在博內塔布爾打過獵嗎?」
「哦!奧東,就是以前繪畫的那個?」
「不,不是,是娶了N大公爵的妹妹的那個……」
德-諾布瓦先生說這些話時語氣頗為不快,好象一個不滿意自己的學生的老師,而且他那雙藍眼睛死死盯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一俟親王喝完咖啡離開餐桌,德-諾布瓦先生便站起身,殷勤地向他走去,然後以莊嚴的動作自己站到一邊,側轉身體,把親王介紹給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在親王站在他們旁邊的那幾分鐘里,德-諾布瓦先生用他的藍眼珠始終緊盯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刻也不離開,這是出於老情人的討好或嚴厲,尤其是因為擔心她運用那種他曾經很欣賞而眼下卻害怕的不正規的語言,每當她對親王說了什麼不準確的話,他立刻加以糾正,並且盯住疲憊而溫順的侯爵夫人的眼睛,他那種持續的高度緊張的樣子很象一個正在施行動物磁療法的催眠師。
一名侍者過來對我說我母親在等我,我回到母親那兒,向薩士拉夫人表示了歉意,並說我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了,很有意思。聽到這個名字,薩士拉夫人頓時臉色發白,似乎快要暈倒了。她一面竭力控制自己一面說: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德-布永小姐?」
「是的。」
「我能不能遠遠望她一眼?這是我一生的夢想。」
「那就別太耽誤時間了,夫人,她就要吃完晚飯了。可是她怎麼會引起您這麼大的興趣呢?」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第一次結婚後成了德-阿芙雷伯爵夫人,她美得象天使,壞得象魔鬼,她使我父親為她發瘋,弄得他傾家蕩產,隨後又拋棄了他。是啊,雖然她的行為象一個最最為人不齒的窯姐兒,雖然是她害得我和我的親人們在貢布雷過著拮据的生活,可是現在父親既已去世,使我感到安慰的是他愛過當時最美麗的女人,而我卻從未見過她,不管怎樣,我會好受些,如果……」
我把激動得直打顫的薩士拉夫人一直領到餐廳,並且指給她看誰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但薩士拉夫人就象那些盲人,總不把眼睛轉嚮應該看的地方,她的視線不是停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正用餐的那張桌子上,而是往餐廳的另一個地方搜尋:
「她大概已經走了,在您說的地方我看不到她。」
她一直在搜尋、追捕著她既憎恨又愛慕而且那麼長時間以來一直佔據著她的想象的那個幻影。
「怎麼不在,在第二張桌子。」
「可能我們不是從同一張桌子數起的。按我的數法,第二張桌子那裡,在一位老先生旁邊,只坐著一個矮個兒駝背女人,臉紅紅的,丑得嚇人。」
「正是她!」